台中是台灣中部的第一都會,繁華程度不亞於台北,尤其當九月最後的折扣高潮來臨時,街頭巷尾都擠滿了購物人潮。
包季鳴剛從台北祖屋回到台中,準備開始大學生活的第三年。
也許是秋老虎餘威猶存吧,今晚他突然覺得待在家裡很悶,於是開著車直奔市區,在商店街附近將車子停定,沒有目的地加入閒逛的行列。
今天以前,他從未「腳踏實地」親臨這片土地。雖然在台中就學兩年有餘,但是包季鳴身為立萬財團的少爺,生活中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要什麼就有什麼,啥都不缺讓他對購物與逛街興趣缺缺,因此來台中兩年多,他從未想過要往又擠又吵的鬧區跑。托天熱的福,今晚是個例外中的例外——他手插在口袋中,閒適地在人群中晃著。說起「立萬財團」在台灣的地位,當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它在各行各業廣佈觸角,大膽行事的風格為它在商場掠得一席之地。最讓人津津樂道的是創辦人包立萬先生出身並不優,但是經營起來的財團卻比那些皇親國戚的祖傳家業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因此,說他實現了「萬丈高樓平地起,英雄不怕出身低」的名言,絕對恰如其分。這段用血汗打下江山的故事,曾經是包季鳴童年時的床頭故事、少年期的勵志寓言;而今天,他已經長成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懷著滿腔遺傳的創業者熱血,他立志要追隨爺爺當年的步伐,一切從零幹起。
他這一番雄心壯志……呃……在他的外表上,很難看出端倪。
出生在優渥的家庭,受過英才教育,使包季鳴一站出來就不同凡響。當然,這一部分得歸因於他有張貴氣的俊容與頎長的身量,使他看起來就是貴公子的標準版本。見過他的人,必定很難把他從記憶中剔除。他的外表優雅俊逸;眉毛細長,色深如墨;他的鼻子高挺,像雕像一樣完美;他的招牌表情是迷死人不償命的微笑;每當季鳴微微咧嘴,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面容就洋溢著孩子氣,把他那雙深邃而犀利的眸光給掩飾住,使他看起來幾乎是徹底的無害。
幾乎——這兩個字代表無限種可能。
在其他堂兄弟姊妹乖乖接受家人的安排,自小遠赴海外求學時,季鳴已經學會微笑,但堅持不從的藝術;當同輩漸漸瞭解「立萬財團」繼承權的重要性,開始你爭我奪的時候,他卻置身事外,不當一回事,一步步實踐了他「堅持」不要祖產,靠雙拳打天下的理想。他的「堅持」,永遠在笑容下進行;他的雄心壯志,常常在嬉皮笑臉中被其他人忽略。能看穿他的,向來只有包家大老——包立萬,他看重季鳴更甚於其他孫兒,這小子潛藏在笑容下一意志比金剛石更硬,吊兒郎當的外殼不啻是最佳保護色。
第一次來到人擠人、擠死人的地方,包季鳴跟著人群往前走,商店門口強勁的冷氣流與未消的暑氣忽冷忽熱夾攻著他,令他有些恍惚,直到一聲女高音霍然響起。「小偷!」就像連鎖反應似的,嘈雜的氣氛靜止不到一秒,驚呼聲立即不絕於耳。
「唉,聽說有小偷那……」
「在哪裡,在哪裡?」
「應該跑掉了吧……」
「哎喲喂呀!」一聲低呼倏地響起。「好痛!」
他的心聲,怎麼會被一個女人的聲音咬牙切齒地叫出來?
包季鳴摸摸被撞麻的下巴,定睛一看,面前有個黑鴉鴉的小人影兒正失速地撞向地表。他閃電似的伸出手,環著她的腰部,剛好在她差點折斷腰之前撈起她。
「你還好吧?」他展露優雅的紳士風度。
「不好!」還站不住腳,軟軟的身軀背靠在他胸膛,她馬上大叫。「快放開我!」「容我說一句,這實在不是個好主意。」包季鳴低下頭,調侃的笑容在他臉上擴展。「你不怕我手一鬆,你人就往後倒下去嗎?」
「我想我不用怕。」她閃著靈眸,看大踏步走來的老闆娘和那只早就往前伸出的大掌,意有所指道。
「還敢逃?」圓胖的老闆娘揪住她的衣領吼道。「把你袋子裡的東西通通倒出來。」分貝極高的女高音震得季鳴暈了一下,他回過神,發現……原來那個被喊打喊抓的小偷,就是她!
包季鳴盯著在他面前拉拉扯扯的兩個女人,如果要他說句良心話,他絕不會用「逃」這個字來形容她的動作。一個有心「落跑」的小賊再笨也知道要使盡吃奶的力氣往外跑,怎麼會像她一樣,蹩腳地往後倒退,直到掉進別人懷裡?
他放開她已站穩的身子,看著兩方擺出開罵的陣式,直覺眼前的事應該頗有意思。「我注意你很久了,你不買東西也就算了,居然還敢順手牽羊?」老闆娘尖著嗓子喊,週遭立刻圍上一群看熱鬧的群眾。
「我也注意你很久了,你對客人不禮貌也就算了,居然還敢誣蔑我順手牽羊?」她對答如流。
「你還敢打馬虎眼?」老闆娘眼一瞪。
「你不是也在轉移視線?」她不疾不徐地反駁回去。
若不是憐惜她勢單力薄,包季鳴一定會笑出來,她的口吻分明是在挑釁,老闆娘氣得蹦蹦跳只是平添這場鬧劇的笑料,他逛街逛得很無聊的情緒立刻被看戲的好奇心給打消了。包季鳴摸摸下巴,深陷的酒窩旋出壞壞的笑容。決定了,他要留下來觀察後續發展,順便瞧瞧有什麼可以讓他參一腳。
「你!」老闆娘加重手勁。
「對,我怎麼樣?」她愈見吃力地還嘴。「我天真可愛又活潑,你小心點,當心掐斷我的脖子。」
那漲紅的粉臉與短促的喘息讓包季鳴漾起不忍的情緒。「老闆娘,你先放開她,有話慢慢說,要是鬧出人命可就不好了。」
人命?有那麼嚴重嗎?
對上一雙堅定的眼眸,老闆娘不情不願地鬆開手,靠在那女孩頸側的兩隻手順勢將她往包季鳴的懷裡一推,吆喝來兩個夥計,當下就大剌剌地將紙袋中的物品倒出。不得了!包季鳴咋舌。這女孩買的東西可真多,而且又……「聳」。那些花色款式跟路邊隨便一個女孩的行頭沒啥兩樣,就「流行」兩個字便可概括。他不自覺地環擁著個兒小小的她,由上而下審視她的妝扮。
不好!他攢起眉峰,若她不是以這意外之姿撞上他跟前,他敢打包票,這輩子他永遠不會注意到這個埋沒在人群中的女孩。
她的雙眼晶瑩燦亮,卻被當紅的紫色眼影給破壞了;她的臉型弧線優美,噴上發膠硬做造型的長髮卻糟蹋了難得的自然美;腳下一短靴是塑膠皮製,看起來又硬又重;連身洋裝質料更差,一眼就可看出衣料上起了多少小毛球。
總括一句,這些行頭都很摩登,但和舒適高雅一點關係也沒有,反而讓她看起來跟路邊的女孩一模一樣;看在信奉「衣著代表個性」的包季鳴眼中,她等於沒有個人風格,活像別人的復本似的。他皺了皺眉,心想有機會的話,他要好好地說她兩句。
「給我仔細檢查,她一定帶走了什麼。」老闆娘信誓旦旦地說道。「她在店裡鬼鬼祟祟了半個鐘頭,如果不是圖個『收穫』,她是不會待那麼久的。」
「你的意思是:你店裡的貨色差到讓顧客連一分鐘也待不住嗎?」她挑釁地問道。人群哄笑出聲。
「臭丫頭,你欠扁!」辱蒙恥笑的老闆娘衝了過來。
包季鳴馬上利落地轉身,擋在女孩跟前。「賣我個面子,別跟她計較。」
老闆娘悻悻然地甩下手,出氣似的朝夥計吼:「你們倆給我搜徹底一點。」
「喂,你很帥哦!」她躲在季鳴的身後低聲讚道。「沒想到你除了會乘機抱女生之外,還有英雄救美的情操。」
英雄之名,他當之無愧;美之於她……包季鳴看著她差勁的妝扮,很難昧著良心同意。「交個朋友吧!我叫Theresa,你呢?」也不知她是難得糊塗還是怎地,居然在大難臨頭時結交盟友。
「你想交我這個朋友,就得報上中文『真』名。」他強調重點字眼。
「你該知足了,老兄。你是第一個知道我英文名字的人那。」她巧笑著,彷彿被盤查的人不是她。
「你不是想告訴我,Theresa是你一分鐘前才編好一名字吧?」
「正是。」她露出被識破小把戲的靦腆笑容。「Tom、Joe,你也隨便選一個吧」
「包季鳴。」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這是真名嗎?」在他點點頭之後,Theresa很得意地道:「包、季、鳴。我記住了。」乍聞她喊出跟隨他二十幾年的名字,包季鳴震動了一下,他不記得自己曾聽過這麼動聽的叫喚,隱約間有股魔力在孳長、在蔓延……
他甩甩頭,撇開這不受控制的遐思。「你難道不擔心嗎?」
她鄙夷地看著蹲在地上亂翻亂找的三個人,知道他指的是被控偷竊的事。「我又沒做虧心事,幹麼擔心?」
「既然你沒有,為何要引起人家懷疑?」看她對店員找不到「贓物」的懊惱模樣兀自洋洋得意,一個想法進入包季鳴的腦中。「難不成……你是故意的嗎?」
她壓低聲音,嘰哩呱啦地解釋道。
「太小聲了,聽不懂啦!」
「我說:你沒事快離開,別待在這個暴風圈裡。」她啞著聲音低語。「我等一下要跟老闆娘『對決』,你別杵在這裡礙事。」
兩個女人的對決?包季鳴這輩子都還沒碰過這麼好玩的事!
「誰叫她平時趾高氣昂,-得跟什麼似的。我上次買一件牛仔褲,托她改短一點,她還要加收三百元工本費,簡直是坑人嘛!像這種不肖商人,我一定要給她好看。」包季鳴同情地把頭轉回去。
「老闆娘,我這邊找不到任何從店裡帶出來的商品。」店員甲怯怯地報告。「我這邊也是。」店員乙附議。
「怎麼可能?」老闆娘辛苦地站起來,氣喘吁吁地道。「我不信,我親眼看見……」
「嗟!你看到了什麼?」Theresa一改與包季鳴說話的討巧神情,道。「我不過是在你的店裡多逗留了一會兒,就被你指說是個賊,貴店的待客之道還真不是普通的客氣呀。」「這……」明明是她在店裡拿東西偷偷往袋子裡塞,被她看得一清二楚,怎麼現在做賊的反而先喊冤?「小姐,你可不要胡說八道哦。」
「胡說八道的人是你,不是我。我一個清白的女孩子,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你羞辱,又是罵人、又是搜袋子,只差沒搜身了……」她說風就是雨,可憐兮兮的聲調博人同情,將路人同情弱女子的情緒帶到最高點。「再不合理的事,能配合的我都盡量配合了,你對我還有什麼意見?」
「這……」老闆娘一時詞窮,只赫然發現圍觀者都站到她那邊去了,連兩個夥計也睜大眼睛,看她是不是在無理取鬧。
Theresa要的就是她瞠目結舌的表情與說不出話來的困窘。「要不要拿剛剛我到各店消費的發票讓你一一核對,以證明我的清白?」
她邊說邊掏出口袋裡的一大堆紙條,往老闆娘面前送,表現高度的合作精神。那踴躍的姿態,惟恐人家掀底掀得不夠透徹,還把發票奉送出去以茲證明……老闆娘恍然大悟,她踢到鐵板啦!這丫頭是有備而來,專程來找碴的。
她什麼時候得罪她了?搔搔頭,她也想不起來。糟糕,她一開始喊得那麼大聲,威風地招來路人看免費的「警匪秀」,現在要怎麼收尾?如果要叫她道歉,那可是免談……「怎麼樣啊?」Theresa見她遲遲沒接下,機靈地笑了笑,把手舉得更高。「我有的是時間,你可以慢慢、慢慢的查。」
這時,一隻溫暖有力的手掌突然按下她。
誰這麼多管閒事?Theresa狐疑地挑起眉頭。
包季鳴低下頭給她安撫的一笑,這一刻,他的頑皮神經發作了。「別得理不饒人。」總算有人出來說句人話了!老闆娘感激涕零地望著他。
Theresa氣得差點沒踩扁他的腳。這傢伙跟她湊什麼熱鬧?「你、你……」「我必須要站出來說個公道話。」要是包青天還在世,那他那張公正廉明、大義凜然的尊容大概就是包季鳴這副模樣。「把那些發票都收起來吧,你以為你在幹什麼?」Theresa牙根驀然抽緊,老闆娘的眉間又寬舒了一分。他還好意思問她在幹什麼?她不是說過了,她在報復連蠅頭小利都要亂賺一通的老闆娘,聽不懂是不是?
Theresa狠狠地瞪了包季鳴一眼,如果識相的話,他最好滾遠一點,否則——收到她殺人似的目光,包季鳴安撫地朝她眨眨眼,繼續滔滔不絕地往下講。「你以為這種小伎倆可以讓你避免掉嫌疑嗎?你以為你在店裡一舉動會被這個小小的證據給澄清嗎?你以為你現在隨便做點事就可以彌補老闆娘在這幾分鐘內損失的金錢與名譽嗎?」唔,說得實在太好了!老闆娘的頭差點贊同到點到地上去。
「你錯了!」他搖搖食指,憋著臉努嘴否決。老闆娘狐疑地抬起臉。
「看看老闆娘,她像是會被你扳倒一樣子嗎?當然不像!人家說『相由心生』,她那麼胖、表情那麼猙擰,心地一定不好,怎麼可能因為這一點點小證據就認定你沒有錯,甚至為自己的失態道歉?」
嘎?老闆娘的動作定格在俯角四十五度。「年輕人,你系講對還是不對?」包季鳴緊抓住Theresa的臂膀,眼中飽含藏不住的笑意與詭詐。「快溜!不然要被扁了!」「等一等,我的東西還沒撿!」被夾在包季鳴腋下的Theresa大聲驚呼。
來不及了,他一陣風似的捲走她。可惡,她的寶貝新衣、叮咚掛飾離她愈來愈遠了!突破重圍不知多遠之後,她才發現自己一腳又踏回柏油路上。
「呼呼呼。」她喘氣,不是因為劇烈運動,而是因為憤怒與驚慌。「誰叫你多管閒事的?現在可好了,我的東西都丟在那家店門口。『對決』不成功不打緊,免費奉送新行頭才要命。」
包季鳴垂下來看著她,笑得非常孩子氣;那黝黑晶亮的眼眸與深深的酒窩充滿迷人氣息。「你不覺得很好玩嗎?看到老闆娘那張又青又白的臉,什麼深仇大恨都報了。」「是呀是呀,好好玩哪,好玩到賠了夫人又折兵。」她插腰生氣地說。
「別生氣嘛!你買的那些東西都是些通俗玩意兒,穿戴起來又不能展現你個人的獨特風格,有什麼好心疼的?不要也罷。」
獨特?「獨特」不就等於「與眾不同」?
Theresa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跟別人「不一樣」!這種與同儕之間的差異讓她備受歧視了好多年……一縷舊時的陰暗回憶遮蔽了她的理智,Theresa不假思索地握緊拳頭,欺近他大喊:「我就是不要獨特,我就是喜歡跟別人打扮得一樣,那樣做讓我覺得我跟別人是同一國的,我被別人接受,我很有安全感……」
「安全感?怎麼扯到這裡來了?」包季鳴疑惑地望著她突然變得陰霾的表情。Theresa警覺地往後退一步。不能說的話、不敢回想的事,為什麼在這素不相識的男人面前毫無戒心地溜出來了?她惱羞成怒道:「我跟你扯這麼多做什麼,反正你什麼都不懂!」她左右觀看方向,決定離他遠遠的。嗯,她打算拉下臉去領回今晚血拼的成果,反正那些不中聽的話又不是她說的,把它推得一乾二淨就好了。
她邁開步伐。「告辭!」
才剛轉身,她就聽到一陣不掩飾的笑聲,奇怪的是她只覺得很自然,好像這誇張的捧腹大笑本來就洋溢在她身邊。Theresa甩甩頭,強迫自己記起包季鳴只是個陌生人,而且是個惹她不悅的陌生人,雖然他長得很……很俊美。
她詫異在別開臉後的第三十秒,包季鳴還在腦海中對她微笑,她通常在一轉身後就忘了剛剛站在眼前的人的長相,可是他的朗眉清目卻讓她怎麼也忘不了。
他的性格不大可能是死硬派。光看他的輪廓就知道,他不常皺眉、不常咬著牙關、也不常抽緊下巴,所以他沒有一張稜角分明的性格臉,不夠酷勁。不過Theresa正好對臭著屎臉的異性非常感冒,所以笑紋明顯、有兩個酒窩的包季鳴長得並不討人厭。
怪了,這傢伙怎麼值得她觀察得如此清楚,還將一些小特徵刻畫在心上?Theresa偷偷潛去撿回被拋在騎樓旁的袋子。還好東西沒被怎麼樣。
她鬆口氣地繼續走下去,意興闌珊地在地攤前停下,隨手翻翻攤上的東西。抬起頭,她的眼角忽然瞥見了一條人影。包季鳴一個人站在她的不遠處,看起來對四周的環境有些茫然,他的眼神直直地注視著她,彷彿她是大海中的一根浮木。
在Theresa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之前,她的雙腳已經主動地走到他面前。
「你怎麼還在這裡?」她的聲音嚇了自己一跳,她怎麼會主動跑過來跟這傢伙講話?「嗨!」包季鳴對她打聲招呼。她終於注意到他了,不枉他跟在她身後兜了半天。包季鳴笑了笑,反正他一路逛下來也沒有目的地,Theresa又挺有意思的,他忍不住想多認識她一點,於是就一路跟著她走了。「好巧,又遇見你了。」
她翻了個白眼。「別死充面子了,包季鳴。你不會是一直跟在我後面走吧?」他傻笑,不承認也不否認。
「剛才聽你笑得還挺得意的,怎麼現在卻像個可憐蟲,在我背後亦步亦趨?」她打量著他雖略顯侷促但仍十分貴氣的神情。「『大少爺』,其實你從來沒來過這附近,對不對?」「你怎麼知道?」他不答反問。
「因為你表現的就是一副『我迷路了,你們誰來救救我』的蠢樣。」她十分有自信地推測著。本來想報一箭之仇,不過聽到他乾笑,再毒的話也說不出口。「算了,我帶你走出去好了。」
「可是來到有這麼多小吃的夜市不大吃一頓,會有種入寶山卻空手而回的感覺那。」他舔舔嘴唇,眼睛瞄瞄四周。「我既然是第一次來,當然想……」
「你到底想怎麼樣?」她真不該看到他一個大個兒杵在路邊發愣,怪淒涼的,就忘了他曾經壞事而濫發同情心。「你搞清楚,我剛才為了撿東西,已經回到原來與你相遇的地方去一趟了,你不把握機會離開;現在我肯再帶你走一遍,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那你還要繼續逛下去嗎?」見她不耐煩地點點頭,他又問:「那我繼續跟著你走好了,我也想逛逛。」
「嘎?」他那副與生俱來的貴公子氣息,不把逛街當成微服出巡才怪,她可沒有興趣在一旁當個「答應」。「不好。」
「不好嗎?」他好可憐地反問。
唉!包季鳴眼巴巴的模樣就像個怕被人拋下的小孩,骨碌碌的眼珠跟求寵的小狗沒什麼兩樣。十五分鐘前他根本不是這副死模樣,神采飛揚都不足以形容那時的他……Theresa發現自己難以拒絕一個年紀看起來比她大,表情比她幼稚的大男孩。「好吧,今晚我就權充你的導遊。除了跟我走之外,你還有沒有什麼是特別想逛的?」他摸摸肚子,有點扁。「我想去吃點東西。」
「好。」她歎氣。小吃幾乎是第一次來逛夜市的人優先選擇。「我們從這裡一路吃過去吧。」
她很快地轉過身,沒看到一剎那間包季鳴眸心亮起的一抹短暫勝利。
季鳴跟上前去,可憐兮兮的神態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興致勃勃地提議。「我們去吃蚵仔煎好不好?」
「這一家的不夠好吃,等會兒再吃。現在你給我坐在這個攤位上。」她朝忙得不得了的老闆大呼:「老闆,來兩碗鹹圓仔。」
他被她一叫嚇得跳了一下。哪有人點菜點得像拚命?「你吼得好大聲。」「在這裡點菜學閨女輕聲細語,就別想吃到東西。」沒常識的土包子、深閨大少爺!她才說著,一雙黝黑粗壯的手同時端著四個碗,在經過他們時飛快地放下兩碗之後就走了。包季鳴瞠大眼睛看著還在劇烈搖蕩的湯水。「哇,好厲害!」
「少見多怪。」Theresa舀起一顆湯圓就往嘴裡送,吹也不吹,燙得呼呼叫。「怎麼了?怎麼了?」他趕緊掏出手帕給她,心驚膽跳地看著她又燙又捨不得吐出圓仔的模樣。
「你……呼呼……快吃你自己的……看我幹什麼……」她含糊地說道。
這裡的人好像都是這樣吃東西的,講求過癮、爽快。包季鳴環顧週遭,右前方有個肚子比水桶更大的老男人只穿著一件汗衫,呼嚕呼嚕地大口喝湯,一喝完,就塞了根牙籤到嘴邊,撐著腰站起來,一臉滿足的神情。
包季鳴如法炮製,心裡暗想:若爸、媽與家人們要是看到他現在的吃相,不驚得打跌才怪。他們這些包家發跡後才銜著金湯匙出生的子孫,哪個敢隨便蹲在路邊攤填肚子?姑且不論合不合餐桌禮儀,光想食物是不是安全可靠就夠他們哇哇叫。
尤其是七歲才領養進門的妹妹李儂,她一定不肯到這種地方來……
「你發麼什呆?」Theresa看一眼牆上的鐘。「快吃快吃。」
她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卯足了力拚命吃,把二十年來的禮儀訓練全拋到腦後。跟著她東繞西繞,嘗試不同以往的各種小吃。
他融入環境的速度快得讓Theresa驚訝。吃過第三攤之後,他便反客為主,主動拉著她出擊。她看人的眼光從不出錯,包季鳴不屬於此地,卻有如變色龍般隨著背景改變顏色;他的適應力一定很強,否則不會在短短二十分鐘之內,打破藩籬,徹底融入與他無關的圈子。小吃街的食物物美價廉,剛開始Theresa還挺樂意地陪他一一品嚐,往人群裡鑽,等逛到第十二攤的時候,她撫著飽脹的肚皮,宣告投降。
「不行了,我再也吃不下了。」
包季鳴意猶未盡地砸砸嘴。「可是前面還有米粉炒、鹽酥雞……好多好多。」「你可以下回再來吃,攤販不會自己長腳跑掉。」
「但是你會,導遊小姐。」
「你仔細看,我的腿不是現在才長出來的,是老早以前就有了,所以我會跑掉也不奇怪。」她打個呵欠,懶洋洋地反駁他。
既然暗示她故作不知,那他就挑明說好了。「Theresa,明天再來陪我逛逛好嗎?」「免談!我一開始就說過了,我只當你今晚的導遊,從明天開始,你再到這附近來,也不會那麼巧的再遇上我,你自求多福吧!」
「Theresa……」跟她在一起的感覺真的很好,她有點任性,但不過分;她有點聰明,卻不狡猾。最讓他感興趣的是他才剛發現的——她,是個謎團。
包季鳴不曉得這種感覺為什麼會在喧嘩中突兀地升起,但他就是感受到了。她大剌剌的說話動作都像是障眼法,他的眼睛可以直直地看向她心裡的某個點,充滿迷霧。這種超矛盾的外表內在引起了他前所未有的興趣,他一定要再見到她。
一定、一定!他對自己發誓。
叫Theresa再打一個呵欠。奇怪,今晚怎麼特別早愛困?「現在幾點了?」「十一點半。」
「十一點半?!」她兩眼發直。「完了,只剩半個鐘頭了。」
「怎麼了?」他看她神色有異。「你趕時間?」
「是呀,我的宿舍有門禁,十二點一到門鎖上就進不去了。」她驚慌失措得像午夜過後就會被打回原形的灰姑娘。「再見,後會無期。」
說著,她人就衝了出去。
「喂,Theresa!讓我送你。」
在他誓言抓緊最後一線相逢機會、熱切地自告奮勇下,Theresa總算止住腳步,接受他的好意。但是過了十分鐘之後,她就發現這是全天底下最爛的提議、最惡毒的好心。這個商業區路癡,他居然忘記把車停在什麼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