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喧鬧夏天 第六章
    凌晨五點,天晴已經坐在辦公室裡頭了。

    一邊聽著自己半個小時前檢驗時錄下來的聲音,一邊飛快的在鍵盤上輸入合適的形容詞以及解釋。

    她是凌晨一點時被挖起來的。

    出門時,從小就跟她睡的雙胞胎侄女李芬芬、李芳芳一左一右抱住她的大腿哭,睡在門口腳踏墊上的黃金獵犬小美女也醒來,拚命在她身邊打轉,一邊搖尾,一邊汪汪,在她寸步難行之時,保姆起來了,安撫了兩個小的,順便攔住想跟天晴一起出門的小美女,一場亂七八糟的景況才宣告終止。

    警車已經在樓下,等她一上車,便直駛兇案現場。

    拿著錄音筆,天晴一宇一句的說下自己看到的一切,回到刑事大樓的檢驗室裡,在外科工具以及儀器的幫助下,做更進一步的解析。

    凌晨五點,助理還沒來上班,局長趕著要報告,她只好把錄音筆內的東西化為文字就像過去每一次半夜被挖起來一樣。

    餓……

    她拉開抽屜,從裡面翻出幾顆水果糖,撥去包裝紙後丟兩顆人嘴巴。

    靜謐的辦公室裡,只有鍵盤發出的答答聲。

    驀的,突然有人敲門。

    「門沒鎖。」

    喀啦一聲,門把旋開。

    進來的是安重勤,局裡最年輕的警官,未婚,賣相佳,舉止合宜得像是從漫畫中走出來的男主角一樣,天晴的兩個年輕女助理常說他額頭上閃亮著「年輕有為」四個字,屬可大力投資的超級績優股。

    安重勤在電腦桌旁放下一杯咖啡,「我想你需要這個。」

    「謝謝。」她感激萬分的拿起來喝了一大口,又餓又想睡,她最需要的就是咖啡了,「我現在願意       承認你是個好人。」

    「我本來就是個好人。」

    「你三不五時跑到這邊來,弄得那些年輕的檢驗助理芳心大亂,還叫好人啊?」鍵入最後一個字,她按下列印鍵,起身伸了一個懶腰之後,繼續剛才未完的話題,「說真的,沒事不要來我們這邊啦,我只要看到她們擠來擠去的到你面前問,要不要喝咖啡、吃餅乾的樣子就火大。」

    他露出一抹好看的笑容,「吃醋啊?」

    「是啊,我吃助理的醋,明明我才是頭兒,她們對我就沒那麼好,我已經講過幾百次了,一杯咖啡一顆糖,可是她們到現在還以為我只喝黑咖啡,還濃縮的呢,誰有辦法喝?!」想到這個,她就一肚子火。

    沒錯,法醫是冷調工作,但那只是工作性質,不代表她這個人的本質啊,誰規定法醫一定要喝       黑咖啡的?

    她就偏愛上面浮一堆奶油泡泡的卡布基諾,甜點糖果是提振士氣的必需品,還有,她喜歡穿淡       藍淡綠等新鮮色調的衣服,鞋子最好能夠露出她美美的腳趾……不過她那幾個白目有加的助理到現在還覺得她應該喝黑咖啡,穿黑外套,戴黑膠框眼鏡,套黑色包頭鞋又不是深閨怨婦,誰這樣打扮       啊?!

    「你認了吧,異性相吸,誰叫你是女人。」

    「是啊,我是女人。」天晴從印表機上抽起報告,依頁次排列釘好,在最後一頁蓋上印章後,啪的一聲放在安重勤手上,惡狠狠的說:「別忘了這份報告是女人做出來的。」

    他拿著報告,離開之前,又像想到什麼似的回過頭,「醫生,找個時間跟我吃頓飯吧?」

    「不要。」

    被這樣斷然拒絕的安重動也沒有糾纏,笑了笑,離開了她的辦公室。

    她拿起剛才喝到一半的咖啡走到窗邊,拉起百頁簾,不到六點,天色才微亮,遠邊的天有種隱約的淡紫色,星光已隱,城市帶著一種穩定的色調——讓人想到深沉的寧靜。

    她慢慢啜著杯中甜度剛好的咖啡,順手將日曆撕下。

    二月十日。

    雨季就要來了呢。

    她不喜歡下雨的日子,因為那意味著交通以及工作上的不方便,不過話又說回來,若二月不下雨,感覺一定會少了一點什麼吧,就像夏天一定要去海邊一樣,在熾熱之前,絕對要有段時間的微涼。

    喝完最後一口,手機正好響起。

    天晴拿過手機,來電顯示是方威仰——十幾歲時認識的一個人,初戀男友的好朋友,進入大學       後,各自投入新鮮生活,沒再聯絡,不意在過了這麼些年後,兩人會在工作場合上遇見。

    她是法醫,他是跑社會新聞的記者。

    因為工作的關係,他們中斷的友誼突然又銜接起來,通通電話、吃吃飯,就像一般朋友。

    她按下通話鍵,「喂。」

    「忙完沒?」方威仰笑嘻嘻的聲音從那頭傳來,

    「請你吃早餐。」

    「吃早餐可以,但是別想從我嘴巴裡打聽到什麼。」

    「幹嗎把我想得那麼惟利是圖啊,我只是關心你啊。」

    關心?才怪!一有案子立刻請她吃早餐,分明有企圖。

    對著電話,天晴哼哼出聲,「你是想要獨家吧,先告訴你,在召開說明會之前,我是不能就案情說任何話的。」

    「天地良心,我只是想約你吃早餐而已。」

    「好啊,反正我忙了一夜,肚子很餓,哪裡見?」

    「我現在在離你辦公室最近的一家新鮮屋。」

    「我十五分鐘後到。」

    「天晴……還有一個人也想見你。」

    「小姿?還是,小羊?」他們是方威仰的學弟學妹,最近在做關於台灣少數職業的專題報道,曾經約過一次,不過她剛好臨時有案子,因此只好取消。「都不是,你帶的新記者?」

    「是,呃,嗯,就是啊……」

    十足為難的語氣惹得她一陣好笑,「你沒事那麼結巴做什麼啊,是你的朋友嗎?那無所謂啊,吃個飯又不會怎麼樣,先告訴你朋友,我剛驗完,身上有消毒水的味道,他不介意的話就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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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進新鮮屋,天晴便看到方威仰。

    倒也不是因為眼睛有多利,而是因為時間太早,只有一桌客人,相形於滿室的空蕩,有人的地方自然特別明顯。

    方威仰的對面坐著一男子,應該就是他口中的「還有一個人」吧。

    她並不介意跟陌生人吃飯,反正兩人有共同的朋友,就算真的冷場也不是她的責任。

    為了慰勞空腹工作了五個小時的自己,她點了兩個焙果,一塊起司蛋糕,還有她最喜歡卡布基諾,以及一杯柳橙汁。

    她端著這接近三人份的早餐走到角落,方威仰起身招呼,那個人回頭跟著站了起來,她呆住。

    韓適宇?

    居然是韓適宇。

    方威仰竟沒有先告訴她是誰,什麼叫「還有一個人」?!他就不能把名字說出來嗎?要不然也提醒她整理一下服裝儀容吧,她口紅都沒畫就跑出來,盤子上還放了堆積如山的早餐。

    算了,看也看到了,瞥也瞥見了,現在要閃根本來不及,面對面就面對面,反正她也不是醜到不能看,有什麼好怕的?!

    抱著壯士斷腕的決心,天晴先開口招呼,「好久不見。」

    韓適宇點點頭,「你都好嗎?」

    「很好。」她問:「什麼時候回來的?」

    「一月的時候,不過剛回國,有很多事情要忙,上個星期才開始跟老同學見面。」他的臉上有抹很淺的笑意,「很高興你願意出來。」

    因為我不知道方威仰講的人就是你,天晴想。

    那件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她也沒有小氣到那個地步,只是,她不希望兩人是在自己完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碰頭。

    她看著他,感覺既熟悉又陌生,印象中的他還是個少年,可是站在眼前的,已然是個挺拔的男子,臉型更剛毅,眼神更深邃,他穿著剪裁合宜的西裝,身上有著淡淡的古龍水香味。

    相對於韓適宇表現出的器宇非凡,她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頭上夾著兩根髮夾,運動衣、球鞋,完全沒化妝,而且身上還飄散著消毒水的味道,惟一慶幸的是她的素顏可看度還不差,要不然她一定會在斃了方威仰後一頭撞死。

    「喂,你們兩個,」方威仰在一旁發聲,「一定要站著講話嗎?」

    天晴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放下托盤,坐在圓桌的另一個方位。

    方威仰的前面只有一杯熱咖啡一份三明治,韓適宇也差不多,只是把熱咖啡換成冰的,而她,卻像個相撲力士,食物堆積如山。

    方威仰一臉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你幾點被挖起來的?」

    「半夜一點。」

    「又靠糖果撐到現在喔?」

    天晴拿起焙果咬了口,「中間喝了一杯咖啡。」

    「那你等一下可以回家,還是要繼續撐?」

    「撐啊,撐啊,我的指紋還沒描,最快也要下午才能走吧。」她拿起湯匙攪動著杯中的白色泡泡,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幹嗎一直問我的事情啦!」

    方威仰一臉無辜,「我怕你們兩個尷尬咽。」

    她揚了揚眉毛,心想,你這樣不自然的聊天才叫人尷尬。

    突如其來的重逢已經夠讓人不知所措了,還有一個人在旁邊扮演著旁白的角色,簡直是火上加油,僵硬指數瞬間激增。

    就在她心中飛過一大堆內心話的時候,韓適宇突然開口了。

    「天晴。」

    她怔了怔,「你叫我?」

    「是。」他的眼中噙著笑意,「我在叫你。」

    他喚她的名字,很自然,如果不去看他的臉,她會以為自己還是當年在遠走咖啡裡打工的小女生。

    初戀當然是深刻的,可是那些時間跟感情都過去了,她不要他對她的感覺還這麼熟悉。

    這對她來說並不公平。

    離開的人是他,不承諾的人也是他,消失十年後突然冒出來,一如往昔的喊她的名字,她要怎麼樣呢,難道像往昔一般的甜甜回應?

    正欲開口,手機突然響起了,她只好先接聽電話。

    「醫生,是我。」助理心韻在那頭用火燒眉毛的聲音問:「你在哪裡?」

    「我在吃早餐。」

    「今天早上的那份報告,在樓下被打翻的咖啡染到了,陳組長說要再印一份,而且馬上就要。」

    天晴感到一陣乏力。

    早上真的是累昏了,她忘了拷一個備份片給助理歸檔,現在資料在她的電腦裡,電腦有設密碼,她不回去也不行。

    看著自己只動了一口的早餐,輕歎一聲,「我立刻回去……我要走了,小姐,麻煩給我一個紙袋。」最後兩句,分別是對著韓適宇、方威仰,以及服務生說的。

    久別後的第一次見面,就這樣潦草結束。

    只問了對方好不好,然後,他叫了她的名字,她卻沒有。

    電視上的相逢都是感人熱淚的,冒著粉紅的泡泡,然後用顫抖的聲音喊出對方的名字,要不然也要呆個三、五分鐘才算有感情,他們……他們之間真是太不像曾經親密過的兩個人了。

    可惡的是,他看起來還頗有幾分風采,而她卻半夜被挖起來又餓了這麼久,一定好看不到哪去。……咦,什麼?冰冰涼涼的。

    已離開新鮮屋的天晴摸摸額頭,再抬頭看看天空,看到雨滴正從無邊天際落下。

    無暇再想了,她拉開步子,朝辦公室開始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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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才剛走,方威仰立即笑了出來,「是不是很像?是不是很像?」

    韓適宇微微一笑,「的確。」

    之前,他一直不懂方威仰說的「天晴跟以前一模一樣」是什麼意思,見了面之後,他終於瞭解,方威仰沒有說錯,她一點都沒變——一樣的短髮,一樣的旁分,一樣的位置上夾著兩根髮夾,沒變瘦也沒變胖,穿著球鞋,走起路來急匆匆的。

    他成熟了,她卻像穿越了時光一樣,仍然有種少女的感覺。

    方威仰將咖啡一飲而盡,「說真的,你今天怎麼會有空,還一大早?」

    「我昨天晚上整理東西到很晚,你打電話來的時候其實我還沒睡,既然醒著,時間就沒差了。」

    「怎麼樣,沒有失望吧?」

    韓適宇失笑,「說什麼失望不失望,我根本沒跟她講到什麼話。」

    他原本以為她不會見他的,沒想到她會來,但在看到她眼中的詫異之後,他知道,方威仰並沒有告訴天晴他的事情,所以,她的大眼睛閃過錯愕和猶豫,不過轉眼,她又揚起眉,感覺似乎是算了。

    「我還以為你們見面會有多激動,結果,唉!方威仰歎了一聲,有點無聊似的說:「不像舊情人又不像老朋友,真不知道該說你們像什麼,比起來,我跟天晴見面的時候還戲劇化多了,我那時指著她大叫『李天晴』,她啊的一聲,回我一句『是你喔』,看,那樣才叫重逢嘛。」

    「我們又不是小孩子了。」

    「那不是孩子氣,那叫真情流露……對了,聽適卉說,你媽在幫你安排相親對像?」

    「是啊,我好不容易吃完洗塵宴,她又興致勃的做了一張相親表。」說到這個,韓適宇就頭痛,他雖然是長子兼長孫,但是有些事情又急不來。

    「我下星期會開始去上班,先營造出忙碌的樣子,好讓她打消念頭。」

    「那你就是有相親對象了嘛。」

    「算是吧。」他記得對方好像姓任,是個醫生。

    據說,很漂亮、很溫柔,會煮菜還會彈鋼琴,出身書香世家,是因為專注於工作才一直沒空談戀愛……諸如此類,總和起來,就是天上少有、地下無雙的奇女子,如果他不去會後悔一輩子之類的。

    一套,方威仰聽到他有相親對象,已經激動起來,「已經有了相親對像卻還來見老情人,沒道德、沒人品。」頓了頓,又補上一句,「沒格調。」

    「沒那麼嚴重。」面對好友嚴厲的指控,韓適宇忍不住好笑,「我不是說了嗎,我想見天晴是真的,我不想去相親也是真的。」

    「不過只要你家老媽使出淚眼絕招,我想你還是會乖乖赴那場鴻門宴吧。」

    「再說吧。」

    「去好了啦,反正多認識人也不會吃虧。」他頓了頓,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對了,有件事情忘了跟你講,天晴,已經訂婚了。」

    韓適宇原本要喝咖啡,聽到這句話,瞬間放下杯子。

    方威仰沒注意他的表情,繼續說著,「去年聖誕節的事情,因為對方家裡很有錢,親戚又有不少人從政,所以還辦得蠻盛大的。」

    韓適宇當下的感覺非常奇怪,有點……澀澀的。

    也許是因為天晴看起來就跟以前一模一樣,所以他忽略了在自己成長的同時,她也已經長大的事實。

    二十八歲的女子,說結婚都算晚了,何況只是訂婚。

    「喂,我以後要嫁給你喔。」

    想起天晴以往曾說過的話,韓適宇記得自己當時說好。

    「我想在聖誕節訂婚,七夕結婚。」

    他也沒意見。

    「還要在教堂裡,因為我覺得教堂是離上帝最近的地方。」

    這點兩人的理想一樣,完全沒問題。

    那三年,他們勾勒了好多的將來,不只是二十歲的時候,還包括了老年生活,她想環遊世界,他想學習養盆栽,後來暫訂環遊世界兼學習養盆栽。

    他現在不懂,當時,他們怎麼會對未來信心滿滿?

    「天晴的對象,是怎麼樣的人?」韓適宇問。

    「『健康藥廠董事長的獨生子,名叫陶冠逸,人很不錯,蠻帥的,兩人來往好像蠻久的,原本是說要在中國情人節結婚,不過因為男方家裡催得緊,所以我想應該會提早。」

    「她自己呢?」

    「她沒什麼意見啊,男方家裡經營的可是年營業額過億的跨國大藥廠耶,陶冠逸又對她很好,什麼條件都答應,有這麼好的對象當然是早早抓住,要不然等年華老去後,誰理她啊……」手機鬧鈴響起,方威仰看了一眼,「快八點了,我要去聽刑事說明會,有空再跟你聊。」

    他走了之後,韓適宇又在新鮮屋待了一陣子。

    時間急馳下,每個人都變化劇烈。

    如果他們一直斷續有音訊,或許他不會如此震驚,但就是因為沒有,所以在短短一個小時內聽完十年內的人事變化,讓他感覺很倉促,許多時候,他甚至會覺得方威仰在開他玩笑。

    喝完第二杯咖啡,他步出了新鮮屋。

    地上一片大雨剛過的泥濘。

    好像是陣急雨,有點小水窪,但天色已經放晴,抬頭望去,遠邊的天際有著透明的水藍色,有一種早春的感覺。

    韓適宇站在路邊,感覺臉上一片沁涼。

    見了想見的人,知道了她這些年的事情,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真的回到了台灣。

    一樣的人,只是,時間卻永遠銜接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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