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啊,天哪,我們下個月有三個埃及團喔?」很茫然的聲音,「可是,我們沒有那麼多領隊啊?」
「有兩團要並給其它旅行社的啦,哎,有沒有人看到今天要拿去『菁英電子』的那份合約?」
「到底是誰用完廁所的最後一張衛生紙又不去補新的?還有,我說過多少次了,用完廁所要關燈。」
這裡一聲,那裡一句,「桂冠旅遊」的一天,照例是這樣吵吵鬧鬧的開始。
茫然的是助理梅梅,毛毛躁躁是專員尹雋琪,那閒閒淡淡有管家婆氣味的是會計蘇怡芝。
桂冠旅遊是家要倒不倒的小型旅行社,共七名員工,包含三名專屬領隊,一名助理,兩名專員,以及一名會計,兩年前曾經一度要倒,但後來奇跡似的連續拉到幾筆大公司合約,拜百人出團之賜得以倖存下來,就這樣搖搖晃晃經營到今日。
現在,他們有一個剛好可以容納七個人的辦公室,以及差強人意的待遇,如果說桂冠旅遊真有什麼吸引人之處的話,應該就是老闆了吧。
並不是說老闆有多帥多優,而是因為老闆很不像老闆,所以每個員工工作起來都輕鬆自在。
專屬領隊之一的凌勁捷就說:「簡直跟在自己家裡一樣自在。」
蘇怡芝的評語是,「很人性的地方。」
梅梅最直接,「老闆真的一點個性也沒有耶。」
老闆名叫尹大中,五十歲,性格很優柔寡斷,沒人知道他當初是怎麼想到要開旅行社的,但是,他開了,如果不去計算中間兩次倒閉的空白時間的話,加加減減從成立到現在也應該有二十年的時間了。
毛躁專員尹雋琪是老闆尹大中的獨生女,雖然掛著專員牌子,其實只是個大三預備升大四的學生,至於冒名出任的緣由在於尹大中覺得旅行社只有一個專員的感覺太寒酸了,所以要女兒充任一下,看起來比較好看。
現在正值暑假旺季,專屬領隊們都帶團去了,另一位男性專員謝書安去南部出差,辦公室裡剩三名女將留守。
原本散漫的地方一旦人少,自然會更散更漫。
總有人晚來,總有人早走,總有人會為了找個膠水或者是拆信刀之類的東西把別人的桌子翻得亂七八糟。
尹雋琪就是這樣的受害者。
她做好的與菁英電子的合約,現在不見了。
嫌犯梅梅很無辜的說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不小心有沒有拿錯了什麼,三人只好在空間有限的辦公室大掀特掀,期待那份下午要簽的合約有靈,知道他們找得如此辛苦而早早現身。
翻箱倒櫃半個小時,就在雋琪的角快要冒出來之前,終於--
「找到了。」蘇怡芝的聲音。
她聞聲,連忙從資料櫃後面衝出來,「在哪裡,哪裡?」
「在凌勁捷的桌子上。」
她大奇,「怎麼會跑到那裡?」梅梅在凌勁捷的桌子上做什麼?
「你要問梅梅。」蘇怡芝將牛皮紙袋放到她的手中,順便瞪了梅梅一眼,「東西不要老是亂放。」
「人家就是怕亂放了找不到,才先放在沒人坐的桌子上嘛。」
「那你要記得啊。」
「人家也不是不記得,只是,牛皮紙袋都長一樣嘛。」
聞言,雋琪一臉無奈--這梅梅是把她當男人了嗎,用這麼嬌軟的語氣跟她說話,她當然知道「人家」不是故意的,只是,唉。
旁邊,蘇怡芝一臉看好戲的表情。
雋琪張嘴想跟梅梅說些什麼,想想,又覺得一定也還是溝通不良,還是算了,轉而走向自己的桌子,攤開牛皮紙袋裡的東西,看看有沒有哪張不見了或者是順序錯誤這種事情。
這份菁英合約可是她去該公司滾了四個下午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呢,對方經理又很囉唆,合約不能拿舊有的充數,她做了一整個晚上,傳真過去得到可以的響應後,才算是小功告成。
她是很珍惜、很珍惜的在做這份合約……
正在對著字跡,一個人影游到了她旁邊,在她的桌上放下一杯咖啡,她的眼角瞥到了花花的裙擺,是梅梅。
「雋琪,對、對不起啦。」
雋琪抬頭,看到梅梅一臉就是來道歉的樣子,小媳婦的模樣讓她也不知道說什才好,只能潦草回答,「算了,下次小心點。」
害她們汗流浹背翻箱倒櫃三十分鐘的嫌疑犯連忙點頭,用十分誠懇的聲音說:「我下次絕對會小心。」
頓了頓之後,她又加上一句,「我保證。」
看她那副只差舉手發誓的樣子,雋琪實在也沒辦法繼續生她的氣。
這也算是優點吧--雋琪其實滿羨慕梅梅這種個性的,知道自己做錯了會馬上道歉,不像自己,死也不肯在言語上低頭。
老爸說她這樣一點也不可愛,還講什麼「女生就是要撒嬌才會有人疼」之類的沙文宣言。
什麼叫做「女生就是要會撒嬌才會有人疼」啊?她才不要為了滿足別人的大男人主義而扭曲自己的個性呢,嬌嬌柔柔的雖然很令人憐愛,但明明很強悍卻要裝出小女生的樣子,只會讓自己看起來很好笑而已。
梅梅挨著她的桌子問:「這一團有幾個人啊?」
「七十八個。」
「嘩,那麼多。」梅梅毫不掩飾自己的崇拜,「雋琪你好厲害喔,你怎麼做到的,七十八個很多耶。」
「他們大樓的警衛已經認識我了,你說我花了多少時間?」
「老闆知道的話一定很高興。」
「是、啊--」雋琪拉長尾音,她那不負責任的老爸當然會高興。
全世界只有她家的爸爸會叫女兒在自家旅行社半工半讀,掛著專員的名字,還要兼當助理小妹、總務,員工請長假,她就得來頂班,有一次蘇怡芝有急事回南部,也是她來頂,當時剛好還碰上學期快結束,她要準備考試,要交報告,還要做合約、打電話,把她搞得快要瘋了,要不是凌勁捷幫她的話……
是去年還是前年的事情吧,雋琪也不太記得了,反正就是有一段時間,所有的事情都擠在一起。
桂冠旅行社的事情好多,學校裡的事情也好多。
所有的人都看得出她的情緒被壓搾。
尹大中一直說:「爸爸對不起你。」然後還是有很多事情要她做。
學姊何姿允微笑,「我知道你很忙。」可是社團活動還是要來參加喔。
蘇怡芝說:「四點半再過來旅行社就好了。」順便幫我買剛出爐的麵包。
最厲害的一擊是教授給的,「大家要盡力做。」不然就把你們當掉。
重修可不是什麼好玩的事情,花錢又花時間,這種事情就算沒有特別叮嚀,雋琪也會好好的做。
不過不是她在講,教授給的東西真是很奇怪,單字拆開她都認識,一旦組合起來,卻不像英文了,有點熟悉,又有點陌生的感覺。
由於那迭外文實在太微妙,小組一度有人懷疑那是德文,不過後來經由一位修德文的同學證明了德文不是長這個樣子,因此暫定那的確是英文,而且也將紙張平均分配好負責的部分,每人帶三張紙回家,組長多帶一張。
晚上,雋琪坐在書桌前,搬出所有的參考書,想想這句怎麼翻會比較順,那個字在這個地方應該是引用了什麼意思,就在她的黑眼圈生活進入第四天之後,跟她算是另類青梅竹馬的凌勁捷在她房門口出現了。
「雋琪,你現在是發哪國神經?書是拿來看的,你摔得砰砰響做什麼?麗子一直問我那是什麼聲音。」
「你不會說你不知道,繼續聊你的電話就好啦。」她沒好氣的回答,「反正麗子也只是隨口問問,幹麼還特別跑過來?」
「我關心你啊。」
「嗯哼!」跟女朋友講電話的人會有心情關心別人?凌勁捷是出了名的色人一個,有那麼好心?
懷疑!
「你是不是手機沒切斷,然後故意想在麗子面前表現出自己和善的一面好騙取女人心?」
「喂。」
「還是你想我在麗子前面誇讚你說好有兄妹愛?」
「尹雋琪。」凌勁捷一下就捏住她的臉頰,很用力的那種,「你這個怪脾氣什麼時候會改掉?」
「什麼啦?」痛痛痛。
「老是曲解別人的好意。」
「很痛耶。」雋琪連忙搶救自己的臉頰,「你去聊你的天,我不要你管。」
「你摔書摔得這麼大聲,一聽就知道有問題,我有心情聊天才奇怪。」他很大方的說:「而且,我怎麼可能不管你?」
她看了他一眼,不吭聲了。
這人……
有女朋友還跟她講那種曖曖昧昧的話,而她,明明知道他只是隨口說說,但還是……可惡。
臉頰好疼,胸口的地方也是。
「你到底在幹麼?」
「做報告。」沒好氣的回答後,順便把字典重重的往桌上一放,砰的一聲,又是巨響。
老舊的桌子禁不起如此重力,還搖了一下,發出唧嘎聲。
「誰又惹你不高興了?」
是我自己。雋琪想。
因為自己的意志不堅定而自我嫌惡,因為他的關心而動搖,明明知道他喜歡的是別人,但就是沒辦法死心--她很想大聲的這麼說,不過沒辦法,因為她不是他的夢中情人,連理想典型的邊邊都沾不上。
她不高,不艷,也不夠辣。
同學說她可愛,不過,在凌勁捷眼裡,那是妹妹的長相。
而妹妹有時候跟弟弟也差不多,很親很親的,但不會產生愛情,既然不愛,那不管是弟弟還是妹妹,根本都沒差別。
妹妹……
她一點也不想當他的妹妹。
妹妹不能跟他約會,妹妹不能跟他牽手,妹妹也不可能成為他的女朋友,他們不過是認識了久一點而已,為什麼這樣就變成了妹妹?
她喜歡他啊。
喜歡他微笑的樣子,喜歡他要流氓的樣子,喜歡他每次與她上街總記得把她護在裡側的樣子,可是……可是……他身邊的女孩子卻沒有斷過,蓓文、於珊、莉君、宛盈、美真……
她是妹妹,在他眼裡,她就跟小孩子一樣。
少女的心思全被他解釋成孩子氣,而他是哥哥,是大人,用著沒有愛情的方法包容她的暴躁脾氣。
「你這個爛脾氣再不改改,小心將來嫁不出去。」凌勁捷恐嚇她。
「嫁不出去也不關你的事。」
「尹雋琪,你真的是一點也不可愛耶。」
「我本來就不可愛。」
他瞪著她半晌,終於還是出現「算了」的神情。
她的桌子堆滿字典與參考書籍,一看就知道是那些東西磨掉她原本就所剩不多的耐心。
身高一八○的他大剌剌的走進她的房間,拉過椅子往旁邊一坐,「要幫忙就講,不要死鴨子嘴硬。」
「你管我。」
他也答得很乾脆,「對,我管你,現在把東西拿過來。」
他一待就是整晚。
待三張漂漂亮亮的中文翻譯好成對等方式呈現,雋琪才願意相信,教授沒騙他們,那真的是英文。
大功告成後,凌勁捷一下又走了。
走回隔壁房間。
凌勁捷跟尹雋琪是一個屋簷下一起長大的那種青梅竹馬。
他是尹大中好朋友的兒子,父母發生意外之後,他變成親戚之間的皮球,尹大中知道之後,二話不說將故人之子接回家,那年,雋琪好像才剛升上國中,有天回家,發現隔壁空了好久的房間多了一個男孩子。
尹大中跟她說:「這是爸爸好朋友的兒子,以後要住在我們家。」
對於父親沒跟她商量就作出決定這件事情,她並不會覺得不妥,反正尹家是舊日式房舍,總共有四個房間,地方既然夠大,經濟也不是不能負擔的情況下,她覺得無所謂。
想來,凌勁捷也是一個奇怪的人。
一般人遇到這種情況,都會覺得不自在,或者是變壞變冷漠,可他完全不是,他把尹大中當成父親,把雋琪當成妹妹,在很快的時間內融入了原本只有父女兩人的生活。
然後他也很像哥哥的--名校畢業的他明明可以有更好的發展,但卻甘願到桂冠上班,帶團出國的時候掛領隊的牌子,接國外團的時候搖身變成導遊,沒工作的時候還要充任業務專員,尹大中什麼都教他,感覺有點子承父業的味道。
愛情大概可以分成「日久生情」跟「一見鍾情」這兩種吧。雋琪對凌勁捷是前者,但長時間以來,他對她卻只有手足之愛。
一旦有新女友,一定會介紹兩人認識,忙的時候會要雋琪幫他打電話訂餐廳,帶團到國外後,電話中也只會有「我現在已經到了,有事情會再打回去」這類的公式語句,就連前陣子聽她說起畢業後有打算到美國的計劃時,也只是跟她說「那你現在要開始補習英文了」,完完全全是哥哥的態度。
哥哥嗎?
雋琪根本不想要有哥哥,但卻也無法改變現狀,因為她很明白,自己從來就不是他喜歡的樣子。
飛機穩穩的降落在跑道上,旅客在空姐的甜蜜微笑中魚貫從空橋步出。
凌勁捷取下自己的隨身行李,不忘回頭看照一下這一次一起出團到歐洲的團員們--隨身行李有沒有帶,有沒有人到現在還在座位上呼呼大睡的,或者直接穿拖鞋下機的糊塗人。
「凌大哥。」一個小女生跑了過來,「你等一下有沒有事情?」
這是他的團員,他記得她叫美惠。
是滿可愛的啦,可惜是小女生,他雖然濫情,但可沒有戀童癖,花花公子手冊第一條:盜亦有道。
也就是無論對方如何熱情、如何示好,都要堅守最後原則,那就是絕對不向未成年的小孩子出手。
「等一下?」他半開玩笑的,「等一下要帶你們出去啊。」
「哎喔,人家不是說那個等一下啦,是說解散之後。」雖然是長程飛行,不過台灣的落地時間是早上十點,「等一下」還有大大的空間。
才十二天的行程,她已經被這個帥到不行的領隊給煞到,真真真真真是太優秀了。
對團員親切有加,說話又幽默風趣,語文能力強,最重要的,是他長了一張媲美明星的臉孔,乍看之下像年輕版本的木村拓哉,看久了,感覺又像「藍色生死戀」中的泰錫哥。
哪,連名字都這麼好聽,凌勁捷耶。人如其名。
她在行程中就一直想,要怎麼跟他要電話,想了好幾天,才想到這個--落地後還是白天,他們可以在市區逛逛或者是看個電影什麼的,晚上吃個飯,相處一天之後,再把自己的電話給他,順便交換號碼。
完美!
「現在還很早耶。」她露出甜甜的笑容,配上撒嬌的聲音,「我們去吃吃東西再走嘛。」
「還早?」凌勁捷只覺得一陣好笑,這小女生在做什麼啊?
他們現在各自提著兩大包的行李,是要去哪?
撇除這跟了他們十幾天的大箱子,他對兒童也沒興趣,何況現在已經正式入境了,他的責任結束。
他伸出手,摸摸小女生的頭,「要早點回家。」
說完,凌勁捷帶著她與始終陪在一旁的另外一個女孩子到了機場出租車排班的地方,打開車門,將兩人送上車。
待車身不見,他才再度折回機場。
約定好的地方,有個嬌俏的身影在等待。
綠色短旗袍上別著一塊閃亮亮的名牌「呂億馨」--天際航空的空姐,是他在回程班機上天花亂墜的說了十幾個笑話之後,好不容易約到的。
高挑、美麗,笑起來的時候溫柔大方,要胸部有胸部,要臀部有臀部,小腿修長漂亮,聲音清脆好聽。
看,這才叫女人。
好男人就該跟好女人培養感情,而不是跟小孩子在一起。
「你好慢。」呂億馨微嗔道。
天生美女啊,就連生氣都可愛。
凌勁捷過去,大大方方攬住她的纖腰,「我總要確定團員都平安解散了才能走啊,職責所在嘛。」
「喔,那這也算是職責所在嗎?」
他笑笑,知道她指的是自己放在她腰上的手,「那當然。」
兩人有說有笑朝停車場走去。
凌勁捷心情很好,夏天來了,愛情就該跟氣溫成正比,一鼓作氣,直躍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