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颱風天過去之後,全雅成覺得自己跟韓約曦似乎處得比較好了--他們雖然仍然不常交談,但已不再像以前那樣不對盤。
朱止玲問他,「你們和解啦?」
楊書緒說:「對嘛,好男不跟女鬥。」
連林伯俊後來都忍不住跑過來說:「家和萬事興。」這類的微妙發言。
解?鬥?和?
原來他們給人的印象一直是這樣。
其實仔細想來,雖然一剛開頭是約曦在針對他,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他在針對她。
他會一直看她,一方面覺得鮮活,一方面又覺得不順眼。
可是那天過後,全雅成終於知道一切的答案。
他從來不知道她背負著這種記憶,也不知道原來她陽光般的笑臉並不是來自充足的愛。
她是很努力、很努力的在跟命運對抗。
她那天在他懷裡一直哭、一直哭,直到睡著。
眼睛腫腫的,眼角有淚痕。
他抱她回房間的時候,看到她書桌放著三張照片,一張她與外婆的合照,一張是嬰兒時期的三人全家福,一張是小學生時代的四人全家福。
約曦的眼睛跟生父十分相似,鼻子跟嘴巴卻跟媽媽一樣。
比較大的那張,她跟弟弟一起坐在爸爸腿上,父親的手扶著弟弟的肩膀,手中還拿著……全雅成拿起照片仔細的看了一下。
她的私密空間裡放的都是親人的照片,沒有往昔的男朋友,也沒有同學。察覺的瞬間,他突然明白約曦要的是什麼。
因為是孤單長大,要家,要家人,想要彼此依靠。
她的迫切不是因為年近三十,而是因為內心深處對幸福的渴求。
約曦睡著的樣子很像小孩子,連人帶被整個人捲成一團,床鋪上,還放著幾隻絨毛娃娃。
被子又髒又舊的,看得出來使用了很久。
原想替她關燈的,後來又想,她那樣怕黑,把燈留著好了。
把剛剛喝咖啡的杯子洗乾淨,打開客廳的燈,全雅成離開的時候已經是半夜兩點。
隔天見面,她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四目交投的瞬間,不再像以前那樣瞪來瞪去,她第一次真心對他露出笑容。
淺淺的,但是很可愛。
他見過她很多次笑的樣子,但這是第一次,她對著他微笑。
全雅成看得有點出神,韓約曦似乎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喂,有什麼好看的啦。」
待他斂回目光,她耳朵紅紅的說:「你啊,剛剛那樣叫放電知不知道,我要再小個幾歲,會以為你喜歡我。」
他笑笑,沒多說話,也沒告訴她,是真的喜歡。
人真的是很奇怪的動物--先前看她諸多缺點,待知道原因後,缺點成了她惹人憐愛的地方。
終於知道原來她是這樣需要愛。
不是因為不知足,而是曾經失去太多。
內心深處停滯了一段時間的感覺,在時序進入盛夏之後,突然起了變化,隨著氣溫,漸漸的升高了。
然而,在同一個時間,他卻也體認到小婉口中的「個性很差的二哥」是什麼意思。
心動,但卻裹足不前。
愛意有了,但似乎缺乏一點勇氣與衝勁。
他知道那是因為她和樸翔毅頗有進展的關係。
在樸翔毅回國之後,他們就處得不錯,那個颱風夜好像讓她想到更多了吧,她總說怕來不及,所以,顯得更積極。
這段時間以來,她很努力的約樸翔毅,而他對她的感覺似乎也很好,不只一次在公開場合稱讚她,或者給予適當的體貼,在四季裡,儼然已經是情侶。
而他這個明明已經成年,卻彆扭莫名的人,唯一做的事情,就是跟她道早、問好,偶爾多一些微笑,如此而已。
月底的時候,全雅成因為出差跟朱止玲、楊書緒到了台中一趟,三人在車上從業績講到天氣,再聊到體育,再說到最近設置的紅綠燈,後來也不知道怎麼的,話題就繞到韓約曦身上。
楊書緒說:「我對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這女的一定很好欺負。」
「怎麼會?」
「因為她那時看來有點恍神,好像有點心不在焉的,李明治還跟我說這女的說不定腦袋有問題。」
朱止玲皺眉,「你們很壞耶。」
楊書緒辯解,「她當時看起來是真的怪怪的啊。」
語畢,還轉向開車的全雅成,「對不對?」
全雅成只是笑了笑,沒說話。當時約曦遭遇新郎落跑的打擊才半個月,臉色怎麼可能好到哪裡去?
老實說,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出來工作已經不錯了。
新人前三個月有底薪,她大可以混三個月後再開始努力的,但是,她卻十分用心的推房子,想要快點融入四季的步驟。
「不過話說回來。」楊書緒又說,「我還以為你跟約曦會更進一步呢,結果沒想到就此打住,看來,你們果然只有當朋友的緣分。」
「你又聽到什麼了?」
「也沒有。」楊書緒用那種明明知道什麼的聲音說,「有句話說不是冤家不聚頭,之前看你們鬥成那個樣子,還以為就是所謂的打是情罵是愛,搞了半天,你們是真的和不來。」
「那是以前。」
「以前跟現在也差不多啦。」
朱止玲一臉斜線,「我越來越佩服何婷婷,她怎麼受得了你,然後還敢跟你結婚?」
「拜託,敝人我的優點可是很多的。」楊書緒正預備大肆吹噓自己的時候,突然間,遠方一個招牌盡入眼底,他連忙喊住開車的人,「雅成,等等,休息站停一下,我要去廁所。」
全雅成與朱止玲互看一眼,發現彼此的眼神都十分無奈。
車子進入了休息站,楊書緒跑往洗手間,全雅成與朱止玲在商店裡,躲避七月的烈陽與高溫。
兩人原本只是隨便聊聊,後來朱止玲不知道怎麼的,突然說:「其實,我也覺得你跟約曦滿可惜。」
全雅成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自然,「我跟她看起來像天生一對嗎?」
「只是覺得你們的個性滿互補的。」
「怎麼說?」
「就是我跟她認識十年,跟你共事五年的直覺。」
「直覺這種東西說不准的。」
「那這個呢?」朱止玲指著自己的眼睛,「我可是看到你跑去深海喔,不去夜店的人跑去深海,總不會是一時心血來潮吧?」
「深海?」他只去過兩次啊。
第一次是部門聚餐後,他們想要放鬆,然後朱止玲帶路,他、楊書緒、何婷婷四人一起去。
第二次就是他休假前心血來潮的那個週末。
原來是她說出去的。
他一直以為是約曦,還把她拉去商談室吵了一架。
是朱止玲。她認識他們兩姊弟,去到連服務生都記得,那麼,那個週末夜她會出現在那裡一點也不奇怪,他居然完全沒有想到另外的可能性,就一徑的以為是約曦講出去的,她明明就說了她沒有啊。
「怎麼了?你的臉色好難看。」
面對朱止玲的不解,全雅成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感覺很差很差!
「約曦看起來很成熟,獨立自主,可是內心深處始終有個長不大的孩子,那個小約曦會迫使大約曦做出一些也許不是那麼合適的判斷。」朱止玲笑笑,有點無奈,有點心疼,「其實安德烈是真的沒準備好,約曦自己或多或少有點感覺,可是,她太想要一個家,所以故意裝作不知道……」
「你說,她知道?」
「多少吧,怎麼說也交往了兩年啊,可是約曦有一個很大的本事就是自欺欺人,她可以假裝不知道,然後去賭那個可能性,有點笨對不對?她老在相信那個根本不存在的奇跡。」
「她外婆告訴她的那個奇跡?」
「你也知道?」
「聽她提過。」
「父母意外雙亡在夏天,初戀結束也在夏天,被棄婚也是在夏天,可是她固執的相信著夏天會有奇跡,所以一直在努力,一直在爭取,但其實仔細一想就知道那是外婆安慰她的話啊。」朱止玲露出了一個複雜的表情,「可是,好像也很難跟她說什麼,她不這樣想,又要她怎麼辦呢?」
如果他沒有聽過她那夜的真情流露,他一定會覺得這樣的女人莫名其妙,可是,現在只覺得,如果有什麼方法能讓她好過一點就好了。
不只是表面的快樂,而是心情上真正的寧靜。
「小的時候我相信緣分,大了之後覺得那很可笑,可是現在,我又相信了。」她看著他,「你知道你的缺點在哪裡嗎?」
「我很悶。」
朱止玲一笑,一副看來你也有自知之明的樣子,「你啊,有什麼話都不講,其實……其實你喜歡約曦對吧?」
全雅成沒承認,但也沒有否認。
「你知道,有種人很會自作多情,你不小心瞥到她幾次,然後就聽見她到處跟人說你喜歡她,但也有一種人,什麼都要有證明,你小小的體貼、小小的關心都沒用,因為她沒聽你說過喜歡她,所以她會告訴自己,那是友誼,叫自己不要想太多,約曦,就是屬於後面那種。」
「你今天怎麼了,一直跟我說她的事情?」
「我以為你想聽。」休息站的商店內,朱止玲一邊挑著零食,一邊故作不經意的說,「你如果真的喜歡她,一定要跟她說,要不然,會來不及喔。」
「怎麼?」
「樸翔毅之前不是回韓國嗎?你以為他為什麼回去那麼久,他是順便去探韓國市場的。」
全雅成揚起眉,慢著,那朱止玲為什麼突然跟他提到這個?
約曦,樸翔毅,回韓國……他們有可能一起回去?
雖然認識的時間不長,但也不無可能,如果彼此已經成年,對將來也有一定的共識的話,那並不奇怪。
全雅成覺得很可惜,他與她,居然花了那麼多的時間互相看不順眼,然後花太少時間去瞭解……
落地玻璃窗外,是夏日的艷陽,玻璃窗內,則是滿室的冷氣與自然明亮。
挑高的天花板上垂下一些透明玻璃珠,白色的牆壁上綴著幾幅簡單的畫,小方桌上鋪了白色的桌巾,感覺十分清爽。
一把大大的琉璃材質向日葵在角落,妝點出夏日氣息。
韓約曦推門而入的瞬間,感覺就是喜歡。
「你怎麼找到的?」
「我可是在這裡工作了很多年喔。」樸翔毅牽著她的手進入店裡,「四季方圓十公里之內所有的店我都知道。」
「真的還假的?」
「如假包換。」
她聽了一笑,跟樸翔毅算是交往以來,她發現他的口頭禪就是「如假包換」,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跟客戶這麼講,怎麼說那四個字對於要買東西的人來說,都頗有保證的意味。
兩人找了位子坐下,樸翔毅跟服務生要了A餐,韓約曦則要了D餐。
服務生離開後,他對著她直笑。
那種笑法她有點知道,大概是有什麼事情要跟她說的意思。
「約曦,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說。」凡事一笑帶過的樸翔毅在這種時候看起來居然有點緊張,「很重要,我也不是開玩笑的。」
果然……
是、是要跟她求婚嗎?
她知道他現在的情形,也很瞭解自己的心情,如果他開口,她會好好考慮……呃,不是,是一定會答應。
考慮?她剛剛在想什麼啊,有什麼好考慮的,一個很適當的人跟一個想結婚的人,勉強也算是另一種天作之合,況且她對他又不是全然沒感覺,他講話很好笑,而她也喜歡聽他說笑。
跟樸翔毅在一起,比跟全雅成在一起輕鬆多了--她跟全雅成之間,就像南極星跟北極星那樣遙遠。
雖然最近跟他說起小君的時候,他已經不再露出那種不道德的表情,不過,她總認為他只是顧及她的想法而勉強壓抑的,內心……應該沒辦法改變得那麼快吧,怎麼說他都道學了三十二年啊。
當然啦,她承認他是個好人。
尤其是那天過後,她還真的滿常想起他的,然後發現自己更不懂他。
原本以為他只是比較怪,現在發現他根本就是個謎,而且完全超出正常人能理解範圍之外……
等、等一下,現在是樸翔毅在跟她說話,她去想到全雅成做什麼?
韓約曦,她在心裡吶喊著,回來、回來。
剛剛樸翔毅說到哪裡?對了,他說有話要告訴她,很重要,不是開玩笑,然後自己很想婚的猜測起是不是關於結婚的事情。
雖然愛情還不多,但凡事都有可能。
只要有可能,就值得往前,說不定走到底的時候,她會發現自己撿到的真的是一顆無敵大鑽石呢。
韓約曦露出淺淺的微笑,「你說吧,我在聽。」
「我準備下午遞出辭呈。」
嗯嗯。
「大概八月中就會回韓國。」
我想也是。
「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回去。」
啊,我也希望能跟你一起回去。
「雖然我們認識的時間不長,不過,」一向總是跟她嘻嘻哈哈的樸翔毅在這個時候顯得很正經,「年齡相當,我們對很多事情的看法也都相同,很多夫妻都是這樣,只要確定彼此真的有好感,可以先結婚,感情再慢慢培養。」
哇,賓果。
真的要結婚?
真的可以結婚?
只要想到可以有個美麗的結尾,今年夏天發生的那些糟糕的事情就可以一筆勾銷,她可以忘掉安德烈,忘掉那個芭樂婚禮,忘掉全雅成,忘掉那個有點擾亂她的颱風夜……
等、等等,怎麼又是全雅成啊?
韓約曦一方面覺得有點懊惱,一方面又忍不住懷疑起,那天他是不是趁她睡了給她催眠,要不然她怎麼後來每次看到樸翔毅就加減會想起那個現在已經沒有那麼討厭的討厭鬼?
「你不用急著答應,但我希望你能好好考慮。」
她不用考慮,她可以馬上答應啊。
可是就在她預備說沒問題的時候,樸翔毅的電話響了--好業務守則之一:絕對不可以漏接任何電話。
於是,已經準備點頭的她只好眼睜睜的看著他拿起手機,然後為了收訊問題挪挪挪挪到門外。
在大太陽下講電話的身影……帥。
五分鐘後,他結束了電話,留下一句「我有急事要先走,晚上再給你電話」後,對她一笑,急匆匆的走了。
韓約曦倒覺得無所謂,反正她現在心情很好,而且她今天打扮得有點普通,她想等自己化妝、髮型都沒問題的時候再說我願意。
心情高昂的吃完飯,然後持續高昂的回到四季。
她的辦公桌上,堆了一把大大的香檳玫瑰。
大概有一百朵吧,幾乎把整個桌面都覆住了。
朱止玲對著她直笑,「誰啊?這麼大手筆。」
韓約曦一陣高興,在她耳邊小聲說:「剛才他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回韓國哎。」
「真的?」
「嗯。」她滿臉笑,「後來他接了客戶的電話人就跑了,留我一個人吃飯。」
「什麼客戶,那一定是花店的電話啦。」朱止玲催促著她,「打開卡片,看看他說什麼。」
抽出香檳玫瑰中的粉色卡片,韓約曦帶著笑意打開貼著粉紅愛心的信封,小心翼翼翻開卡片,楞住……眼睛睜大……再睜大……
與朱止玲對看了一眼,露出不同程度的詫異。
三秒後,韓約曦額頭上的斜線降落,「你看到的跟我看到的是同一個人嗎?」
朱止玲露出同情的神色,「我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