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硬要現在的若中說出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就是小柏、小櫻上了同一所大學,而且很巧的成為方之的學妹,方之是個好人,若中可以放心。
「沈若中!」
若中一時還無法反應過來,「什麼?」
組長指著攤在桌子上的空白報告,「你現在在表演老僧入定嗎?」
「啊。」
「啊什麼啊,有空啊還不趕快寫一寫。」
若中回過神來,天,她居然面對空白報告發呆?
「給我三十分鐘。」
右手振筆疾書,左手偷捏自己的臉頰,沈若中,醒過來呀,你再這樣夢遊下去遲早會出問題的。
「兩全其美」的方法是你訂出來的,你就要貫徹始終。
對,就是這股氣勢。
集中精神,我寫、我寫、我寫寫寫……
「若中。」阿印輕叩她的桌子,「你看這個人是不是跟我們去年要逮卻沒逮著的那傢伙很像?」
若中接過照片,仔細端詳,「嗯,是滿像的,如果把顴骨增高,眼睛變小,應該就差不多了。」
「我也覺得,這個人……哇啊。」
「你在哇啊什麼?」
阿印一臉受驚的表情,「若中你沒事吧?臉色好嚇人。」
「睡眠不足沒辦法。」若中摸了模自己的臉,「而且我昨天在林森北路埋伏了一夜,志中沒有送東西來,害我餓得半死。」
阿印哈的一笑,「餓瘦的喔。」
「沒那麼誇張吧,我才兩餐沒吃。」
阿印點點頭又搖搖頭,「老實說,是比較瘦。」
志中不知道從哪冒出來,「可是若中最近食量增加哎,以前我們埋伏,燒餅還是三明治就可以撐,若中現在要吃兩人份的。」
「餓一餐,飽一餐,食量增加也沒用。」
若中摸了一下自己的腰跟肚子,變瘦?不覺得,大概是曬黑導致的錯覺吧?要不就是阿印老眼昏花,她每餐吃那麼多東西還變瘦的話,那些花大錢上減肥中心的人一定會覺得這世上沒天理。
若中揮揮手,「你們要吵去別的地方吵,我半個小時內要是寫不完這份報告,會被剝皮。」
戀愛不順,她可不想因為心情不佳連累工作表現。
「最後一件事。」阿印一臉祈求,「介紹你妹妹給我認識。」
「我妹妹大學畢業前不談戀愛。」
「騙人。」
「騙你又沒好處。」
「她們怎麼會這樣想?」阿印顯然大感意外,講到最後一個字已經叉音。
不能怪他,自從小柏、小櫻上星期相偕來找過若中後,阿印三魂七魄便去了一半,說起若中那對漂亮的雙生妹妹,眼睛會冒出心形符號。
當然,對她們心動的不只阿印,但其它人不是已婚就是有女友,也只剩阿印有資格開口請求介紹。
「她們沒這樣講,是我規定的。」若中一邊寫一邊講,「要戀愛,可以,平均成績達到八十分再說。」
阿印深吸一口氣,「你是納粹啊。」
「小柏、小櫻能體會我的用心就好。」
攆走受到打擊的阿印,若中加緊速度,落下最後一個字,簽名,蓋印,然後交到組長辦公室。
組長讓她先回家,不是體貼,而是半夜十二點要去接衍國的班,得先讓她回家睡,養足精神才行。
若中打了個呵欠,累啊。
他們已經很久沒這樣瘋狂行動了,兩班制,加上天氣微涼,氣溫舒適,有好幾次她都差點在車裡睡著。
回到家,玄關有雙男鞋。
不用猜是誰,會到她家的男生只有一個,方之。
若中進入客廳,剛好見到他從小櫻的房中出來。
方之看到若中,連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輕步走到她身邊,「小櫻剛睡著。」
「怎麼了?」
「胃炎。」
若中皺眉,「她是比較敏感沒錯,但她的胃一向沒問題。」
「醫生說是心理關係。」
兩人你小聲來、我小聲去,若中不耐,乾脆把方之拉到陽台,「小櫻進大學還不到一個月,這麼快就有足以讓她不安的心理因素?你們學校該不會有人背著你這個學生會長,組成什麼奇怪的宗教團體吧。」
方之敲了她一記,「你想到哪去了?」
「你自己說是心理因素的,我跟小柏會造成她什麼壓力?又沒其它親戚,使用刪除法的結果當然就是學校了。」
「很抱歉,造成小櫻胃痛的原因不是學校,也不是小柏,」方之定定的看著她,「而是你。」
若中一臉不相信,「不好笑。」
「我跟小櫻談過了,你自從結束保護靳煒的工作後,整個人都變了,她不敢問你,自己一個人煩惱,就這樣煩惱出精神性胃炎。」
若中怔住,小櫻為了她,煩惱到得胃炎?
而她這個當姊姊的卻還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誰知道早在小櫻的眼中露了痕跡。
「在她心裡,你不只是姊姊,還是家的象徵,你的不快樂讓她一方面害怕擔憂,一方面,又氣自己幫不上忙。」方之頓了頓,「小櫻很重視你,對你的尊敬超過你所能想像的份量,你不好,她不會好。」
若中低頭沉默不語。
方之說得很對,在她們這個人口簡單的家,誰都不能不好。
只是……只是……她該怎麼樣才能好?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愛情的原貌會是這麼複雜。
他喜歡她,不夠,她喜歡他,也還不夠。
愛,怎麼會變成負擔呢?
***
時序入秋。
reaL已經開始拍攝一年一次的牛仔服飾廣告,由於行程公開,因此無論走到哪裡,都是一堆媒體跟著。
工作時間還未開始,鬧烘烘的,要多吵就有多吵。
化妝間裡,靳煒拿出手機,撥號,仍舊沒人接。
「怎麼了?」亦陽永遠都是reaL中最勇往直前的一個,「臉這麼難看,沈若中不接你電話?」
靳煒揚起一抹笑,「女朋友不接電話就生氣,我又不是你。」
「喂喂,我是關心。」
「抱歉我無福消受。」
靳煒將手機放回桌上,讓艾莉絲拿著工具的手在自己俊美的臉上作業,為了符合冬裝感覺,他們今天看起來得黑一點才行。
就像過去一樣,艾莉絲總在替他上妝時,放慢動作,拉長時間,為了只是多看他幾眼,多接觸他一點。
靳煒知道艾莉絲永遠不會懂,他為什麼那麼疼有點固執的司雨,又為什麼那樣容忍粗線條的晶晶,說穿了,也不過因為他們之間的感情單純,朋友也好,戰友也對,但就是不會是情人。
亦陽靠了過來,「你們很久沒見面了吧?」
靳煒含笑以答,「是有一段時間。」
「那你還笑得出來。」
靳煒還來不及回話,旁邊有個聲音替他回答了,「他剛不是說了,他又不是你。」武焰的聲音。
「焰哥,我現在在關心靳煒,你不要拆我台。」
「你忘了,他剛才也說了,無福消受。」
亦陽跳了起來,「你們幹麼一直針對我?咦,不對,我知道了,嫉妒我對不對?何聆歌準備考試,沈若中不知道又蹲在哪個巷口埋伏,你們不像我那麼幸福,所以看我不順眼,我瞭解了,我同情你們。」
靳煒彎了彎嘴角,「沒記錯的話,閣下的女友也是學業至上。」
「那不一樣。」
「照我看來,沒什麼不同。」
「司雨心中有我啊。」亦陽一臉幸福甜蜜模樣,「分隔兩地沒錯,不過我們可是天天熱線你和我,不像某人,幾天都聯絡不上女朋友。」
武焰哈哈一笑,「可是這個聯絡不上女朋友的某人,比起那個天天聯絡女朋友的某人,要氣定神閒多了。」
一下擊中要害,亦陽突然間說不出話來。
他一天要打三四次電話,只要司雨漏接一次,他就會煩躁,而這個靳煒,再怎麼樣都不發脾氣,簡直已經進入少林寺高僧的境界了嘛。
「說真的,你就這麼賭定沈若中不會跑掉?」
靳煒的唇角泛起一抹笑,「你說呢?」
「我說,事情根本簡單得很,你把她娶過來,老公照顧老婆總是天經地義的吧,那她就不用那麼拚命啦。」亦陽一副「聽我的事情很容易解決」的樣子,「你高興的話,就像之前那樣二十四小時將她帶在身邊,多完美。」
靳暖感覺到當亦陽說「把她娶過來」時,艾莉絲拿著彩妝筆的手輕微的顫了一下,但很快的恢復正常。
若以客觀的眼光來看,艾莉絲絕對有八十分的水準。
容貌出色,品味也不壞,工作與專長合而為一,每每出現,都是一身流行,在艾莉絲身上,看到的永遠都是潮流尖端的感覺……只是,靳煒喜歡的是那種清爽的女孩子。
喜歡追求名牌或流行的,他不喜歡。
喜歡舞會或是去夜店的,更不可以。
像若中那樣……
靳煒泛起一抹笑意,算是難得的吧,生在這座虛偽的城市,卻完全沒有沾染上浮華氣息。
「我的確滿想結婚的,不過前提是有人願意嫁給我才行。」
「不就是沈若中了嘛?」
「我想娶,不代表她肯嫁。」
「講得那麼可憐。」亦陽乾脆把椅子搬過來,「憑你這般人才、這般錢財,她居然不嫁給你?」
一旁靜默許久的莫烈突然開口,「司雨不也沒嫁你。」
原本是一波又一波的嘰哩呱啦聲,突然間被一陣爆笑聲取代。
靳煒微微一笑,「謝了,莫烈。」
莫烈回給他一個沒什麼的表情。
他知道若中很以自己為榮,要她為了愛情放棄工作,她做不到,何況,她有照顧妹妹們的權利與義務——他當然很願意替她承擔,但如果她可以輕易的將責任轉移,她就不是沈若中了。
知道她的矛盾,所以,他願意給她時間與空間。
想在一起……但不著急。
亦陽伸了伸懶腰,「最近真無聊。」
「無聊的話,多寫一些歌出來。」
「我已經交了十幾首耶。」
莫烈微瞇起眼,「我們就快要錄下一張唱片了,多一些備選總是好的。」
晶晶推門而入,托盤上放著三杯咖啡和一杯奶茶,還有一些小點心。
「艾莉絲,你要化快一點,導演怕太陽下山,說最多再半小時就要拍了。」晶晶依次放下咖啡奶茶與點心,「導演說可能要拍很久,叫我拿些東西過來給你們墊墊肚子。」
亦陽讚道:「晶晶真乖,我決定把那本書無條件給你。」
晶晶的一臉高興,「謝謝。」
武焰略帶詫異的問:「你什麼時候開始看書了?」
「我弟弟啦,交報告要用的,就是之前講的那個「黃粱夢醒葛巧蘇」,他找了好久都找不到,要不是聽到小潘跟你們說話,我還不知道亦陽有這本書。」晶晶劈哩啪啦的說:「講到這個,你們的決定到底怎麼樣?劉哥一直在問,要不要總得給個答案吧,那個言日爭也忙得很。」
莫烈皺起眉,「早就說不要了。」
「那我跟劉哥說了喔。」
因為噴膠水而閉著眼睛的靳煒出聲阻止,「莫烈,你不多考慮一下?」
這句話一說出,reaL的團員都大感訝異,「靳煒?!」
如果他們願意出的話,早就出了,不必拖到現在。
不願意將過去的事情曝光,不是因為見不得人,而是因為太美好了,所以不想跟其它人分享。
「我原本也覺得不妥,但在看了她的書之後,我改變主意了,言日爭的確是個觀點獨特的女孩子。」
亦陽幾乎要跳起來了,「現在哪個女孩子的觀點很普羅?」
「但是,除了文筆之外,她還有一點讓我感興趣的。」靳煒閉著眼睛的臉孔透出一絲奇異的笑,「那天我原本是上網想找言日爭除了「黃粱夢醒島巧蘇」以外的著作,結果除了書之外,還意外的看到中國文學聯盟替她做的檔案;台灣出生,在奧克蘭受中等教育,然後才進入北京大學,擅長小提琴,父母在奧克蘭經營探測器、紀錄儀之類的精緻工業。」
大家突然靜了下來。
似曾聽過的背景,空氣中起了一陣浮動。
「言日爭是筆名,從她的本名刪減而來。」靳煒睜開眼,仍是那抹似笑非笑的模樣,「你們覺得言日爭可以延展成哪三個字?」
亦陽脫口而出,「謝東靜!」
這三個字像強力炸彈,突然間一片寂靜無聲。
謝東靜,武焰與莫烈心中共有的初戀情人。
一個與奧克蘭船隻帆影印象重疊的少女。
東靜總是非常害羞,動不動就臉紅,不太說話,喜歡在有太陽的日子出海,然後在一望無際的湛藍中拉奏布蘭登堡協奏曲,海風中衣袂飄飄的模樣,武焰沒忘,莫烈也沒忘。
靳煒微微一笑,「晶晶,跟劉哥說沒問題,我們很期待跟言小姐的合作。」
晶晶感到氣氛怪異,但也明白此刻不宜多問,點點頭,「我知道了。」
「對了,關於下一張專輯的總抬頭,」靳峰帶著笑,「用ring好不好?」
莫烈與武焰沉在記憶裡。
亦陽一時無法反應過來。
晶晶與艾莉絲無從至喙。
靳煒笑意更甚,「那就決定了。」
直到很後來的後來,亦陽發現他是故意先提出謝東靜的名字讓大家訝異,以便讓ring順利成為抬頭,都會忍不住用那種「你是狐狸」的眼光看他。
無妨,目的達到便可,ring.
***
已經連續好幾天是清晨收工。
廣告導演求好心切,只為達到可能的完美,reaL必須不斷重複相同的台詞與動作,大功告成那晚,reaL請工作人員去餐廳大吃一頓,慰勞大家多日的辛苦。
散會後,靳煒要保母車的司機直接送晶晶回家。
晶晶搖下窗戶,「那你呢?」
「想走一走。」
目送他們離開,靳煒安步當車,朝住處前進。
秋天的夜晚,星月一覽無遺,夜風略帶涼意,有點水氣的感覺……這樣的天氣倒有點像洛杉磯。
若中剛到洛杉磯時,驚訝的也是那般適合散步的好天氣。
WMM 替他門租的公寓大樓就在眼前。
警衛室前的花圃有影子,靳煒定睛一看,艾莉絲?
該來的跑不掉,他也猜她這幾日就會私下找他,為了前幾日他跟亦陽談起的結婚問題。
靳煒在她身邊坐下,「等很久了?」
「我以為你會跟保母車回來。」
「不一定。」
艾莉絲看著他,「你……不請我上去坐一下?」
「我一路走來,都有車子跟在後面,對那邊笑一個。」靳煒很幽默的對著不遠處的車子展開一個笑容,「雖然不知道是哪家雜誌社,但我想他們的鏡頭正對準我們兩個。」
「我不介意。」
「我介意。」
平心而論,艾莉絲是個很好的工作夥伴。
不論導演要求什麼樣的感覺,她永遠可以化出符合構思的樣子,甚至針對四人不同的特性作稍微的調整,技術真正一流,如果不是因為那份男女之情的存在,他們也許會成為好朋友。
但也僅止於好朋友。
司雨與亦陽是例外,司雨的個性本來就是亦陽會喜歡的那種類型,只不過亦陽對感情太遲鈍,在追逐女明星中不知不覺過了五年,最後還是因為司雨的求去才恍然大悟。
這是少數的特例。
既然是特例就代表不常發生。
他知道,reaL有了一個特例,不會再有第二個,何況,艾莉絲畢竟無法脫離千金女的貴氣,他不喜歡。
「你是怕註銷來後,沈若中會介意吧。」
靳煒不置可否的笑笑。
一人莉絲沉默了一會,從手提袋中拿出一個信封,「給你。」
靳煒打開信封,就著皎潔的秋月翻看,十幾張照片,都是若中與另外一個年輕男子同進同出的畫面,兩人的衣服都有改變,顯然不是同一天拍攝的。
靳煒挑眉,「你找人跟蹤她?」
「你怎麼還笑得出來?」艾莉絲為之氣結,「看清楚,你的沈若中跟別人這麼好,那個男的還進出她家。」
靳煒仍是不慍不火,「若中跟他沒什麼。」
「你簡直是鬼迷心竅,整整一疊照片都說明她腳踏兩條船,你還幫她說話?」
「艾莉絲,你有沒有仔細看過照片?」
「那跟這有什麼關係?」言下之意,顯然是沒有。
「若中是警官,她怎麼會不知道有人在跟蹤她?」靳煒將照片還給她,唇角變起一抹好看的弧度,「你自己看,有好幾張她都在偷笑,我敢說,她一定第一天就發現了。」
依若中的個性,不去把偷拍的人揪出來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唯一的解釋是,她有更重要的事情,所以對徵信社的行為睜隻眼閉只眼。
她……好不好呢?
現在的她應該還在工作,蹲在某個巷口埋伏,在鑒識組比對資料,當然,也有可能正在跟歹徒追逐。
她究竟什麼時候會來找自己?
生平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的耐性不若想像中的多,這一陣子的靜默,幾乎要將他的好性子磨光。
好性子?靳煒笑了起來,應該說,別人眼中的好性子。
其實他的脾氣並不是很好,只不過知道的人不多。
「她到底是哪裡值得你喜歡了?不會化妝,穿衣服沒品味,又不會樂器,走起路來那麼快,一點都不像女人。」艾莉絲帶著些微的哭音批評,「而且明明就是我認識你在先,為什麼會是她,為什麼?」
「艾莉絲,愛情並不是先來後到就可以解釋的,我們之間無法產生愛情並不是因為若中,而是因為我們不合適。」
艾莉絲似沒想到他會這麼回答,怔了怔,旋即低頭不語。
隨著隱隱的啜泣聲,淺藍色的裙子印上了滴滴的深藍。
「她合適你嗎?」艾莉絲反問,「一個音樂人,一個女警官,你們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靜謐中,靳煒溫和的開口,「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從不這麼覺得。」
艾莉絲於是止了哭泣。
然後她抬起頭,勇敢的看著他,「我還是最好的化妝師吧?」
靳煒笑開,「無庸置疑,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