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
去年的這個時候,央柰還以為二十歲的夏天會有多美麗,鎮日期待著,沒想到真的給她等到後,卻是有史以來最黯淡的一季。
大學聯考,二度落榜。
老實說,她不會很難過,難過的是沈老爹,老爹知道她的成績有進步,只是,進步的空間還不足以躍進那扇其實已經滿開的大門。
「央柰……」沈老爹拿著成績單,淚眼汪汪。
老人家的眼鏡讓央柰與央樨面面相-,都不知道老爹怎麼會突然有那麼驚人的演出。
回到房間後,央柰滿腦子還是老爹恍若神來之筆的淚水。
「我有時候會覺得老爸會老得這麼快,都是我害的。」央柰終於說出這幾年心裡所想的事情,「而且,我想他更無法理解的是,我為什麼不是那樣在意。」
「那是爸爸個性的問題,不用管他,過幾天他自己就好了。」央樨站起身,「我不跟你說了,我要去郵局存今天的帳。」
「我去吧,反正我順便要去找音音。」
央柰後來常常想,如果他當時懶一點的話,可能後來一切都會改寫吧……不,是一定不一樣的。
只是當時,央柰並不知道。
她接過牛皮紙袋,在樓梯間穿好鞋子,跟老爹說從郵局回來後要去找音音,會晚一點回來,正準備推開星星花芳的玻璃門時,看到對門有動靜了。
對門是袁希珩家。
說不上來什麼原因,央柰的手遲疑了一下,就在那短短幾秒的瞬間,推門的人已經從袁家大門走出來。
是一個長頭髮的女孩子。
轉過深,央柰先是覺得面熟,不一會,央樨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她不是上個月來找袁希珩的那麼人嗎?」
啊,央柰睜大眼睛,對,沒錯,就是她。
眉毛彎彎、眼睛大大,感覺非常流行,美麗街已經是一條二十多年的老街了,外來的人很有限,央柰記得,那時候她跟央樨在整理花架,正聊著,然後被一聲「不好意思」給打斷了。
「請問一下,袁希珩住在哪裡?」
央柰指著對面那塊「袁代書」的招牌,「那裡……不過,他現在不在。」
「請問他大概什麼時候回來?」
「下個月吧。」
女生睜大眼睛,「下個月?」
「他在南部當兵,有連假才會回家。」
女生打量著央柰,「你跟袁……袁學長很熟?」
「熟啊。」
「那……」女生似乎有點猶豫,但最後還是鼓起勇氣說了,「我可不可以跟你問一些關於袁學長的事情?」
什麼怪問題啊?
央柰覺得自己似乎看到去愛媛縣尋找完治蹤跡的莉香一樣——也許這樣比喻有點不倫不類,但是在她眼中,那女生臉上好像就寫著「我喜歡袁學長,我想知道關於他的一切」。
「你不用想那麼多。」央柰費力將花筒搬上架子,「他在這裡不過是個普通人,跟所有在美麗街長大的小孩都一樣,念同一所私立中學,都有一台腳踏車,夏天的時候喜歡去河堤,節日的時候會去海邊玩仙女棒,對公園那些老舊設施又愛又恨,沒有什麼特別的。」
女生露出了羨慕的神情,「你跟袁學長很熟?」
「這個問題你剛才已經問過了。」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請問一下,這附近有沒有姓沈的女孩子?」
央柰與央樨互看一眼。
央樨問:「有兩個,你要找哪一個?」
「沈央……沈央……」她想了一下,不太有把握的說:「沈央央?」
央柰噗的一笑,「這裡沒有沈央央。」
還沈央央呢?乾脆介紹沈老爹給她認識好了……慢著,她怎麼會知道這裡有姓沈的女生?還知道是「沈央X」?以前,大家叫她沈小央,有時候也喊她「央央」……央柰一直想、一直想,等到她回過神來,那個女生不耐久候已經走了,於是她的問題沒有得到響應。
央柰還以為這個疑問會永遠得不到答案呢,沒想到一個月之後,她又出現了,而且還鼓起勇氣進入目的地,袁爸也太客氣了吧,不用特別出來送兒子的學妹啊……慢著,等等,那個不是袁爸,是兒子本人。
他、放、假?!居然、居然沒有告訴她?!
「袁希珩放假回來啦?」央樨說完嗯了一聲,「他以前放假都會告訴我們的,怎麼這次悶聲不哼就回來了?好奇怪。」
沒錯,真是太奇怪的。
而且袁希珩看起來不像是在送客人,而是打算一起出去的樣子,那個方向,是小公園,小公園是談心事最好的地點。
他們、他們……他們越走越遠啦!
「央樨,對不起,你自己去。」央柰將原本要去郵局存的現金一下又塞回給央樨,「我突然想到有事情,回家後幫你捶背陪罪。」
央柰把東西一塞,很快的抄小路,心裡想著要早先一步到小公園……
跑得要死要活,終於在三分鐘內抵達,環顧四周,除了小孩子之外沒有別人,很好,她往另外一邊跑去,悄悄地躲在鞦韆的圍籬後面。
如果真的讓她猜對了,那她就可以偷聽到他們在說些什麼,如果他們跑去蹺蹺版或者地球儀那邊,她就退到公園外,然後假裝從什麼地方政要回美麗街的樣子,打擾一下也好。
小腦袋在圍籬後探頭探惱,終於,數不清趕走第幾隻蚊子後,那個應該在南部當兵的袁希珩跟他學妹出現來了。
央柰在心裡念著:鞦韆架、鞦韆架、鞦韆架……
也不知道是她太瞭解他的習性,還是念力發揮效用,袁希珩真的帶著學妹朝鞦韆架走過來了。
為了避免暴露行蹤,央柰將身體壓得更低。
「有什麼事,現在總可以說了吧。」是袁希珩的聲音。
「我……只是想見袁學長一面而已。」
「這就是你所謂的,」袁希珩的聲音有點戲謔,「重要的事?」
「對我來說,這很重要。」
「所以我才說,我們的想法不會有交集。」袁希珩看著公園裡溜滑梯的小孩子,「我不會試圖去影響你,你也不要試圖改變我,我們的關係就是學長與學妹,以前是,以後也是。」
「可是……」
「沒有可是。」
央柰總覺得有點怪怪的,袁希珩……怎麼好像一副很不耐煩的樣子?居然還打斷人家的對話。
認識他這麼久,從來不知道他有這一面,看來,她對他只是認識得久,事實上瞭解也不深,要不是今天躲在這裡偷看,她會以為袁希珩是那種標準寶寶呢,沒想到他也有對人說話不客氣的時候,真稀奇。
「又柔,你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們不要浪費時間。」
嘩!好、好……好直接。
袁希珩跟她講話的時候,總是說三分,留七分,玩猜猜樂是家常便飯,央柰不太清楚他為什麼會那麼做,他也不講明白,兩人之間的言語總是曖昧來模糊去的,久而久之,也就成了馬馬虎虎的溝通狀態,但是,剛才那單刀直入的一句還真有點石破天驚。
央柰揚起眉,這個人真的是袁希珩嗎?
「袁學長,我有自信,比誰都還要喜歡你。」
哼,這種自信我也有啊,央柰想。我的自信還比你強呢……哎唷,臭蚊子,走開啦,不要一直繞著我轉,很討厭耶……
「愛情不是比賽,不能這樣分的」
「我哪裡比不上她了?」
「哪裡啊?」袁希珩臉色終於比較好看了,「進駐在我心裡的時間吧,我這個人很念舊的。」
「袁學長……」
「又柔,這件事情我們以前在社辦就討論過了,雖然經過了幾年,但我不認為重複相同的話有什麼意義,如果我能喜歡你,早就喜歡你了,到現在我還當你是學妹,那就代表我們之間一點可能也沒有。」
「我知道比起你的青梅竹馬,我們認識的四年不算什麼,可是,她沒有接受你不是嗎?」名叫又柔的女生很努力的說出心中的想法,「既然這樣,袁學長你為什麼不給我一次機會?也許我才是最適合你的那個人啊!」
什麼、什麼?比起你的青梅竹馬……哎,手臂……有一隻蚊子停在她的手臂上,央柰瞪大眼,但有不干拍,只好咬牙讓蚊子在她的手臂上肆虐,早知道應該蹲過去一點,這邊不太沒有遮蔭的地方,蚊子也多……
央柰在圍籬外面躲來躲去,小心翼翼的將蚊子扇走,一面又覺得自己好糊塗,怎麼會蹲在半棵樹都沒有的地方,好曬,她今天穿的是無袖背心,回去一定會脫皮的,還會發紅疼痛……
「央柰。」一抹發笑的聲音從旁邊傳出,「你還要在這裡蹲多久?」
「噓。」央柰又撥了撥腳邊的蚊子,「別那麼大聲……啊——袁希珩?!」
「干麻叫那麼大聲?不認識我啊?」
央柰往旁邊退了退,他什麼時候跑到這裡來的?那個女生呢?她剛剛神遊了很久嗎?
袁希珩笑著站起,順勢拉起她,「這麼熱,也虧你能在這裡蹲半小時都不吭聲,怎麼?還不回去?」
「別、別拉。」央柰苦著一張臉,「我的腳麻掉了啦。」
他笑了出來,「笨蛋。」
然後他在她面前蹲下,「上來吧。」
要背她嗎?公園離美麗街大概要走十分鐘耶,中間還有一段不算短的階梯,而且,她足足有五十二公斤……
見她沒有動作,他補上了一句,「放心,不會摔到你的。」
央柰微一猶豫,將手攀上了他,他一下站了起來,央柰的下顎緊靠著他的肩膀,感覺心臟在狂跳。
「袁希珩,你為什麼不喜歡她?」
「你管我。」
天氣好熱,腳好麻,肩膀被曬得有點痛,手臂上有好幾個蚊子咬的腫包,可是她卻覺得好幸福。
那時,真的好希望他再走慢一點,回家的路再長一點……
***
帛琉的海邊,海潮的味道隱隱約約。
央柰不知道袁希珩講的是什麼時候,可是,她的確想起了一些,介於往事與心事之間的事情。
那些她明明白白,但卻被小心翼翼藏著的事情。
她看著袁希珩,有點迷惘,「你是什麼時候長這麼高的?」
「你呢?」他笑著反問她,「又是什麼時候長這麼高的?」
「我忘了。」
他還是像以前那樣,每次聽到她說「忘了」的時候,總是笑笑就算,從來不會去計較,也不會去追問。
黃昏的海邊,空氣好悠閒。
天色漸漸轉為橙色,他們就沿著已然染色的沙灘散步,什麼都沒做,可是,央柰好喜歡現在這樣子。
在別人眼中,他們……很像情侶吧?
說不定,還會覺得他們很登對呢……
「怎麼了,笑成這樣?」
央柰看著袁希珩,覺得耳朵有點熱。
「想什麼事情?」他微笑著說:「進青天律師事務所之後,你老是一副很煩惱的樣子,這還是你最近難得露出的笑容呢。」
央柰臉一紅,「沒什麼啦。」
怎麼可能跟他說自己在想什麼呢,就算心中的確隱隱約約有什麼浮現了,她也說不出口啊。
「你這樣我很傷心耶。」袁希珩開玩笑似的,「一下你重考,一下我當兵,我當兵回來你又去屏東唸書,我們已經好幾年沒有這樣悠閒的散步了,可是你居然半聲不吭。」
「嗯……謝謝。」
「沒事幹麻道謝?」
「……衣服。」
夕陽的緣故,她的白色小洋裝已經變成淡橘色的,群擺上以白絲線繡的茉莉在光芒之下有種綻開的感覺。
她十七歲時的想法,沒想到他卻一直放在心裡。
海風襲襲,裙擺上的茉莉花搖曳生姿。
「央柰,我們來跳舞吧。」
「這裡又沒有音樂。」
「沒關係。」他走到她前面,微一彎腰,做了個May I 的手勢。
無人的海岸線上,央柰隨著他的腳步輕輕移動,沙地很軟,他們只能做很緩慢的移動,轉圈,她的發在風中輕散。
然後,他唱起歌來——
on the day that you were born
and the angels got together
and decided to create a dream come true
so they sprinkled moondust in your hair of gold
and starlight in your eyes of blue
央柰微笑起來,她記得這首歌,在星星花坊後面的玻璃屋中,那是她第一次跳舞,當時他們都有些笨拙,但現在,袁希珩已經很會帶舞了,她只要跟著他的腳步就好,一點也不費力。
只要跟著他的腳步就好,一點也不費力……
「央柰,你跟我去高雄好不好?」
「我……不要。」
她的答案似乎在他意料之中似的,他一點生氣的樣子都沒有,只是順著她的話語延續下去,「為什麼不要?」
「我對高雄不熟,而且,我的家人都在台北。」
「我當你的家人啊。」
「你當我的……家人?」
他在講什麼?他懂不懂家人的意思?要有血緣或者是法律的關係才能叫家人,他要當家人,怎麼可能……啊!難道……不會吧?!
相對於央柰的驚愕,袁希珩顯得自在多了。
「你真的老是忘記重要的事情耶。」他神情愉悅的說,「小央。」
央柰睜大眼睛,小小小小央?!已經好多年沒有人這樣叫她了,那只有在很久很久以前,才有人叫過她小央,那個時候他已經搬到美麗街了嗎?應該還沒吧,這不該是他會知道的事情,除非他有去問過那些真真正正跟她從小玩到大的玩伴,但是他為什麼要那樣做?
「我那時不是跟你說了嗎,『央柰,等你長大以後,要煮菜給我的小孩吃,別忘記喔』,你還點頭說好,可是才隔一天,你就忘光光,好像沒有這件事情一樣。」
嗯……好像……真有那麼一回事……
某年的夏天,他要她學煮菜,然後她乖乖的學了。某年的夏天,在花房裡,他「疑似」真的說了這些話……
央柰皺起眉,可是,為什麼是她呢?
看著袁希珩,央柰小心翼翼的問:「你其實是喜歡央樨的吧,她又漂亮、又聰明、又優雅。」
「我當央樨是妹妹。」
「可是我跟央樨長得一樣啊。」
「你跟央樨長得不一樣,就算都坐著不動,我十公尺外就可以分出你們誰是誰,更別說習慣跟小動作都不同了。」
「為什麼是我?」
「我就喜歡你啊,央樨很優秀沒錯,可是,我跟你在一起比較輕鬆,你記不記得我們常常在河堤旁邊一坐就是整個下午,在別人眼裡不講話的我們很奇怪,可是我卻不會那樣覺得,我一直很珍惜那些時光。」
真的嗎?
她可以相信嗎?
央柰一直以為她與袁希衡的感情是分離的感情,她對他,他對央樨,然後各自存在,一輩子不會有交集,可是,現在他卻告訴她「我就是喜歡你」,「就是」耶,很肯定,完全不懷疑。
那感覺好像她跟老天爺說「給我兩百萬」後,天上突然飄下來一張與頭獎號碼完全一樣的發票,那般的令人不敢置信,雖然是好事,但是因為太突然了,所以反而顯得不真實。
「其實,你是追不到央樨才退而求其次吧!告訴你,我可沒那麼隨便喔,我雖然不像央樨那麼出色,可是我就是我,我不會當任何人的替身,就算對象是你也一樣……」
央柰一邊走,一邊念個不停的時候,袁希珩突然抓過她的手臂,一個彎身,便往他的唇瓣吻去。
靈巧的舌探入她的唇間。
央柰呆呆的,只能任由他吻著、吻著、吻著……
海風鹹鹹的,海潮的聲音在耳邊翻覆,他的吻好溫柔,微涼氛圍裡唯一的甜蜜溫度……似曾相識的感覺……
央柰睜大了眼,她想起來了。
袁希珩吻過她,在、在……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