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柰十七歲的時候,沈家發生了一件大事—在經過一年的苦練,央樨終於一雪去年在鋼琴大賽上落敗的恥辱,不但得到了一筆為數可觀的獎學金,同時也奪下了維也納鋼琴大賽參賽權。
商店街裡的消息散佈得很快,尤其在里長知道後,隔天,美麗街的人都收到了這個消息。
每個人經過星星花坊,都會把頭探進來說:「沈先生,恭喜你。」
然後,還會有人對央柰說:「央樨,出國比賽好好加油喔。」
剛開始,央柰還會說「我是妹妹」,但後來次數多了,她也懶得像播放錄音帶那種一直重複「我不是央樨,我們只是剪了一樣的頭髮」,她通通改以微笑回答。
雙生兒混淆度是很高的,有時連老爹都會認錯,所以她也就大人有大量的不怪那些阿姨、叔叔、伯伯、嬸嬸、爺爺、奶奶們了。
央柰一邊拍打土盆,一邊隨著音響中流洩出的英文老歌輕輕亨唱。
驀地,懸在玻璃門上的風鈴響了,發出清脆的聲音。
袁希珩那張越來越像大人的臉上閃過了一絲疑問,很快的,他也笑了出來,「沈央柰,你干麻假裝成央樨?」
「咦?你看得出來?」
「猛一看很像,不過細看後就不像了。」
「自從央樨把長頭髮剪掉後,你還是第一個在瞬間分出我們誰是誰的人耶。」央柰脫下手套,往他肩上拍了拍,「嗯,果然明察秋毫,小的甘拜下風。」
袁希珩沒理會她的胡言亂語,「央樨呢?」
「前兩天就出國啦。」
語畢,央柰突然想起,不對耶,央樨……沒告訴袁希珩嗎?算算時間,央樨已經在歐洲了,可是他居然全然不知道?
袁希珩對於自己晚一步才知道的消息,似乎也不是很放在心上,「這樣啊,希望央樨能得到好名次。」
央柰試探性的問:「你不會覺得怪怪的?」
「有什麼好奇怪的,央樨是央樨,我是我。」
央柰看著他,心想,是因為信任的關係嗎?
去年夏天,他曾告訴她—沒有什麼事情比相信更重要了,如果我真的那麼喜歡,我願意去相信。
所以即使央樨在這種事情上面有點我行我素,他也不覺得受傷,也完全不放在心上……
「你真是怪人一個。」央柰下了結論。
「要說怪這種事情,我想我是比不上你。」袁希珩朝她剛才忙碌的方向看過去,「你在做什麼?」
「養花啊。」
「店裡忙不過來?」
「部分啦,不過主要是因為我自己喜歡。」央柰側過身子,讓他看看自己的辛苦成果,「血緣真的騙不了人耶,上課時,不管老師再怎麼苦口婆心講課,我就是記不住,但這種事情,我爸跟我說過一次,我就記住了,看,很漂亮吧。」
那可是她辛苦了兩個夏天的成果呢。
雖然不是什麼名貴花種還是百萬盆栽,但不管施肥、摘心、澆水、分枝,全部都由她親手完成,她的自信心跟花樹一樣,越來越美、越來越香。
袁希珩蹲了下來,看著玻璃棚架裡的白色小碎花,「這叫什麼名字?」
「猜猜看,跟我和央樨有關。」
「桂花嗎?有點像又不太像。」
「快點啦,反正不是桂花就是茉莉啊,二選一,很好猜的。」
袁希珩考慮了一下,「桂花吧。」
「很像桂花吧?但不是喔。」央柰跟著蹲了下來,輕捧綺白色的散形花,「這個是茉莉的一種,叫非洲茉莉。」
「非洲茉莉?」
「嗯,產在馬達加斯加,因為花形討好,有些化妝師喜歡把它放在新娘的頭上做裝飾。告訴你喔,」央柰側過頭,露出了十七歲少女的甜美笑意,「以後我結婚的時候,要把非洲茉莉點綴在我的捧花裡,然後,嗯,我要去找那種繡有茉莉花的禮服,如果是藍色的衣服,就繡藍色的線,白色的禮服就繡白色的線,跟喜歡的人在喜歡的歌中跳舞。」
「你想跟什麼樣的人結婚?」
「喜歡的人。」
袁希珩笑了出來,「就這樣?」
「嗯,只要我喜歡就好了。」
「要求太低了吧?」袁希珩凝視著她,俊逸的臉上笑意橫生,「一般人不都會說什麼要月入數萬,要高大、英俊,不能跟公婆住,有房子,但不可以有貸款,然後要有七位數字以上存款之類的。」
「有當然很好啊,日子會過得輕鬆,也比較有安全感,不過若他真的沒能達到那樣的條件,那也沒辦法。」
在認識袁希珩之前,央柰曾經暗戀小學時候的學長。
那個學長很高,笑起來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運動神經很好,非常會打排球,殺球的樣子很漂亮—她還以為那就是心中小王子的理想典型,但袁希珩除了很高這點之外,跟學長沒有一點相像的地方。
她怕心機重的人,他偏有點小城府;她喜歡往外跑,他卻有本事在房間一待就整天,連樓梯都不沾;她不太會唸書,他唸書卻像吃飯……基本上來說,他們是以一種對比的形式在相處。
她應該很討厭他的,但她沒有。
「袁希珩,我跟你說喔,很多時候,我們會喜歡的跟原先在心中預想的,根本是完全不同的類型,我覺得與其設定好條件,再去找符合條件的人來愛,倒不如順其自然。」
他臉上的笑意更甚,「你就是順其自然嗎?」
「嗯。」她考慮了一下,「算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麼叫算吧?」
「就是雖然我現在喜歡的人跟我初戀學長完全不一樣,但是,也不是我討厭的類型,只要不討厭,就有愛情的可能,而且我認為人會互相影響,為了討好對方所做的改變是很自然的,那一點也不勉強,一點也不難受,因為只要能看到對方,就會覺得很高興。」
「央柰……」
「嗯?」
「認識你那麼久,我第一次覺得你像個女生。」
央柰怔了怔,笑了起來,「你很壞耶,我本來就是女生啊,難得我這麼正經跟你說話,你的響應居然是這樣。不管怎麼說,我從出生就注定是個女生了,需要的時候,我也可以很浪漫的。」
「不用了,你剛才那樣就已經很浪漫了。」袁希珩笑著站起身,對她伸出手,「起來。」
央柰將手迭在他的掌心上,被他順勢拉起。
兩人的距離一下子拉近,央柰有點不好意思,想抽回手,可是他卻將她握得緊緊的,沒有鬆開的意思。
「喂,袁希珩……」
「你聽過這首歌嗎?」
那片情歌CD不知道什麼時候轉到了Close to you。
On the day that you were born
The angels got together
And decided to create a dream come true
「央柰,我們來跳舞吧。」
「我、我不會啊。」
「沒關係,我也不會。」
So they sprinkled moondust in your hair of gold
And starlight in your eyes of blue
央柰從來沒有確切的想過要保留什麼,除了那個午後。
袁希珩握住了她的手、扶住了她的肩,在玻璃屋的冷凝陽光裡,有著淡淡的茉莉花相,兩人在卡本特兄妹的歌聲中,跳著緩慢的舞步。
央柰記得自己的手腳有點不聽使喚,但也記得當時的他,笑得好好看、笑得好溫柔……
***
事務所的空氣實在太詭異了,所以即使鈍感如央柰,也在短短的半小時內發現了不對勁。
律師團們,出現了情緒上的分歧。
江犁文的臉色不太好看,宋宜珊若有所思,劉岱軒……呃,由於他在陽明山的聚會上對她很好、非常好,簡直是太好了,所以央柰不太敢直視他,不知道他現在的樣子。至於袁希珩,哎,還沒來上班。
央柰看了看手錶,快十點了。
「央柰。」李又柔的聲音從離她不遠處的桌子那響起,「你在等電話?」
「沒、沒有。」
「那為什麼一直看手錶?」
「我在想袁律師怎麼還沒到。」央柰說完,看到李又柔的表情有點奇怪,倏地想起她是本辦公大樓的袁希珩親衛隊長,連忙又補充,「我有文件要請他簽啦,宋律師也等著要的。」
原以為補充這句話是萬無一失的,沒想到李又柔的表情變得更不解,而且連帶站在複印機旁邊的思佩,等著傳真的孟真,以及剛好經過的婉琪都露出了看到怪物似的表情。
央柰被他們看的有點心虛,「你們在看什麼?」
孟真走了過來,把她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一臉審視的模樣,「我們在看你……」
央柰下議事的往後退了一些,「在看我?」
不會是看出她對袁希珩有非分之想吧?好可怕。
央柰自己安慰自己,就算被看穿了,也不會怎樣,反正這個大樓裡覬覦袁希珩的人那麼多,在眾多美女中,她算是沒有威脅性的,至多,就是被強迫加入親衛隊,成為尾號會員而已。
雖然央樨總是說:「央柰好可愛。」
但那是因為她是她姊姊,才會這麼說,除此之外……毛毛在追她的時候是說過類似的話啦……然後,袁希珩好像也說過她可愛……
嗚,又想到他了啦。
自從他拒絕袁希珩的邀請後,她就一直很想他,上班時隔著一個門板的時候想,下班隔著一條街的時候也想。
等跟劉岱軒一起到了陽明山上的豪華別墅裡,面對精緻的餐點以及好聽的爵士樂,她唯一積極的事情,就是在人群中找袁希珩,而且這種詭異的想念,在央樨告訴她「我只是去幫他試試衣服合不合身而已」後達到了最高點。
因為手機不通,央柰當場激動得想去敲他家大門。
一整晚,她睡睡醒醒,一下子夢見第一次見面那天,一下子又夢見那個充滿了非洲茉莉花香的玻璃屋。
Close to you的曲調在夢中縈繞不去。
袁希珩笑著對她說:「央柰,你……別忘記喔。」
那是幾歲的他?當時穿著圍裙的又是幾歲的她?
那時她的頭髮還很短啊,然後……央柰好似想起了什麼,但就在快要觸摸到什麼的時候,鬧鐘響了。
天,亮了。
她打開窗戶朝對面看去,他的房間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他有時會很早到事務所,有時候又會中午才出現,看樣子,他今天會睡晚,央柰沒辦法等他,只好打點自己趕快出門。
到了辦公室,看了一下時間;打卡,看了一下時間;開計算機,看了一下時間;整理今天該收發的東西,看了一下時間;不管做什麼,都要看時間,頻頻看表的動作,終於引起了李又柔的注意。
思佩、孟真、婉琪……通通用一種觀賞稀少生物的眼光看她。
央柰連人帶椅又往後面退了一些,直到椅背碰到東西,才回過神,「你們……不要研究我了啦,我沒有什麼好研究的…真的……」
孟真噗哧一笑,「央柰,你真的很稀奇耶。」
央柰皺起眉,稀奇?好像不是什麼很好的形容詞。
婉琪已經在笑了,「你剛不是說等袁律師來簽文件嗎?」
「嗯。」
「袁律師昨晚就去高雄了,你不知道?」
央柰呆了呆,三秒後才突然「啊」出來,聲音之大,把旁邊幾位助理都嚇了一跳。
「什麼時候的事情?」
「上星期四派令就下來了,貼在佈告欄上。」婉琪笑著輕捏她的臉頰,「你不要以為那只貼精神訓話,人事變更也是在那裡公佈的,對員工來說,那可是很重要的指標地呢……央柰、央柰…你去哪裡啊……」
央柰已經朝佈告欄的方向衝過去了。
怎麼會這樣?佈告欄,她一直以為那只是放好看的地方,怎麼會……她發誓,即使是國小五年級參加四百接力的時候,她都沒有跑得這麼快過。
公司將來遠景?不是這個。
提升工作能力的小妙方?不是這個。
最新民法修訂?也不是這個。
事務所人事異動?不是……等等……就是這個!
央柰踱著腳尖,將那貼在最高處的派令逐字看完,讀完後因為震撼過大,不敢相信之下,又看了一遍、兩遍……直到第三遍,她終於相信那是真的。
袁希珩將到高雄出差兩天,因為青天律師事務所的負責人陳國威打算到高雄做「南青天」,願意南下的人,可以成為股東之一,而且將代表事務所參加由律師界以私人名義自行在帛流舉辦的人權大會,而獲得這個機會的人,就是袁希珩。
這兩天,他是去看辦公室用地的。
南青天……
她在屏東讀了四年書,好不容易回到美麗街,夏天都還沒過去,他居然就要去高雄?早知道這樣,她干麻千辛萬苦把四年的家當全數搬回台北,留在屏東就好了嘛,好歹都在南部啊。
這種事情不會是臨時決定的,是不是意味著,他從很久以前就開始有這個想法,以及動作,只是都沒有讓她知道……
***
袁希珩回到台北已經是週四的事情了。
原本只打算要留兩天,但在第二天晚上,陳國威突然搭飛機南下,兩人會合後,又去拜訪了一些相關人士,跟這個吃中飯,跟那個喝下午茶,然後跟另外一個吃晚飯,陳國威此次南下原本預計了三天的拜訪行程,但在袁希珩的趕場策略下,兩天就結束了,於是週四下午,他順利回到台北。
沒空回家休息,就帶著行李直接回到事務所,在陳國威的辦公室談話,談一些保障合約,孟真轉了一次電話,婉琪替他們送了兩次咖啡,在第三杯咖啡到來之前,總算結束了談話。
落地窗外的天色呈現一種火紅色,辦公室的燈火仍然明亮。
原本有三十幾人的偌大空間裡,現在只剩七、八個人,他的辦公室前面有兩張助理桌,李又柔的桌子已經空了,另一張卻還有人。
央柰……大概一個星期沒見到她了。
雖然他們曾經有過更長的時間沒有見面,但只有這一次,因為都沒有連絡,讓他有種相隔許久的感覺。
「央柰,你進來一下。」
隨著話語結束,央柰停止了翻閱厚重法律書籍的動作,抬頭的瞬間,眼睛半瞇,有點惱怒的感覺。
「有什麼事?」
袁希珩揚起眉,她真的是在生氣耶,連離開椅子的意思都沒有……
其實他去高雄的時候,心情指數也很低,但隨著行程一個一個結束,他的心情越來越好,尤其在是看到她的時候—雖然她現在有點冒煙,但至少那是他想看見的人。
而且她的心思一向容易懂,他知道她大概在生什麼氣。
袁希珩微微一笑,「我的手機在松山機場掉了。」
果不其然,她的眉頭開了些。
「你沒注意到,這幾天常有傳真傳到高雄的飯店?」
眉頭再開了些。
袁希珩笑笑,因為找不到人而發火,真的很像央柰的個性,「等我一下。」
他回到辦公室,又轉了出來,再確定事務所中剩下的七、八人各自忙碌,沒人注意他們後,他將手中的東西輕輕放在桌子上。
「送你。」
央柰抬起頭,神色已不再氣惱,「你還有時間去買名產啊?」
「不是,這個是生日禮物。」
「我跟央樨的?」
「不,你的,你一個人的。」袁希珩忍著笑意說:「央柰,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