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陽光斜斜的照入喬霓的房間,窗簾是淡藍色的,房間被陽光透得有點像是淺海的顏色。
二十六歲的女生,獨居在適合單身女子住的單位。
該有的設施都有,但全部都是單數。
書桌上的筆記型計算機還開著,睡前看的雜誌落到白色的磁磚地,梳妝台上排放著系列保養品以及以花香調為主的幾瓶香水,月曆上的星期三總是被打上記號,軟木塞板上有幾張照片。
全家福,姊妹會,老家養的狗,旁邊有塊明顯有色差的位置--兩個星期前,那邊固定的是與男朋友的合照,協議分手後,喬霓很乾脆的把照片拿下,然後丟到垃圾桶。
喬霓牌愛情守則一:對過去的事情絕不戀棧。
鬧鐘指著七點五十九分,當時針走到整點的位置,水晶音樂版本的卡門隨之響起,提醒床上的美女,該起床了。
音樂很柔和,直至進入第二段,喬霓才睜開眼睛。
長睫,大眼,即使是剛剛睡醒,表情還是嫵媚非常。
纖纖小手按掉了剛好進入第三段的卡門--這個鬧鐘是之前她交往的一個鐘錶代理商特別替她訂做的生日禮物,據說,所費不貲。
喬霓相信他沒騙她,所以分手之後,她也頗為珍惜。
舊情人的照片早已經丟到垃圾桶,但這個會唱出水晶音樂的古典造型鬧鐘卻仍然好好的佔據她的床頭一方。
喬霓牌愛情守則二:感情歸感情,東西歸東西。
石湛蘅曾說她有病,喬霓自己倒不這麼認為。
人跟人之間的緣分很難說,無論怎麼樣,沒必要把感情的氣出在東西身上,何況,鬧鐘側面鑲有她的英文名字,也不可能轉送別人。
夏品曦曾經很認真的問她,「你看到都不會難過嗎?」
面對好友的疑問,她倒是回答得很乾脆,「不會。」
「曾經那麼好耶?」
「可是已經過去啦。」
「問題不在於過去,而在於那存在過嘛。」
「可是我真的覺得那沒什麼啊。」喬霓雙手一攤,十足無辜的回答,「分手也不是我願意的啊,感情沒了,那有什麼辦法?」
不是她的問題,是真的沒有辦法嘛。
鐘錶代理商人是不錯啦,八十分帥,八十分好,可是,有點大男人。
他跟喬霓說,結婚之後,就不要工作了,在家專心替他生小孩。
這句話呢,可以跟小公主夏品曦說,可以跟小猶太石湛蘅說,但是,絕對不可以跟她講。
倒也不是說她歧視專職主婦,只是,她很清楚自己的個性,愛玩,好玩,覺得世界還很大,她是沒辦法對著尿布奶瓶過生活。
更何況,當時正是她可能陞遷的時機。
在「廣通銀行」客服部工作了三年之後,眼看升職在望,她才不要在這個時候急流勇退呢。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跟代理商和平分手之後,那個她一直極力爭取的客服部經理的位子卻被一個空降的皇親國戚給占走了,她只勉強升上了主任。
升是升了,但感覺有那麼一點嘔。
老總鄭存淵安慰她說,那個人是某某董事的誰誰誰,來學習的,最多半年就會閃人,明年三月,這個位子一定給她。
學習?
閃人?
她又不是頭殼壞掉,笨蛋才會相信這種鬼話。
只可惜身為大人,沒辦法跟小孩子一樣坐在地上哭鬧不休,喬霓當時也只好僵著一張笑臉說:「是我能力不足,還需要多多學習。」
鄭存淵瞬間露出欣慰的表情,「如果他不走,我也會幫你多加一些獎金。」
嗯哼,最好是這樣。
沒有職位,那就給她薪水吧。
獨居現代女子,沒有什麼比錢更重要,更好用。
升不上去,實在也沒辦法,雖然沒人搞得懂空降在客服部的那個經理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但能一屁股坐上這個她爭取了許久的位子,想來,後台應該很硬很硬,這道理不只她懂,整個客服部都懂。
所幸她平時待人也不差,沒人趁機落井下石。
但即使是如此,還是有令人討厭的地方--她換上明顯是安慰性質的職稱,而當初一起進公司的死對頭卻在同一個時間坐上了開發部經理的位子,每次開會,她對著那張明顯很得意的臉,就是一肚子惱火。
會議室不過那麼大,實在也不可能裝做沒看到。
她要看到陞遷比她快的對頭,要看到分手半個月的前男友,還要看到那個搶走她職位的皇親國戚--別人是黑色星期五,對她來說,是黑色星期三,不用量她也知道,星期三的血壓一定比較高,火氣一定比較大。
小妹曾說:「主任有時候看起來好像會吃人。」
看著鏡子,喬霓大概知道小妹的意思。
表情猙獰她也是千百個不願意,但她實在笑不出來,不要說「有時候」笑不出來,她有時候的前一天臉就已經開始臭了。
每次跟那些姊姊妹妹見面,大家總是叫她笑一下,她是很想笑啊,問題是,現在的她,笑起來真的很難看。
夏品曦會抱抱她。
方璽媛會拍拍她。
石湛蘅會伸手在她臉上捏來捏去,然後說:「枉費你長得這麼美。」
長得美她當然知道,重點是,曾經事業愛情兩得意的她,現在不管哪方面都出現了問題。
她希望有一個體貼的男朋友。
希望死對頭被降職。
然後很想把空降部隊踢出廣通銀行。
希望自己的名片印的是客服部經理,而不是客服部主任。
但這些希望在短時間內都不可能會實現。
唉。
洗完臉,喬霓對著鏡子試圖整理出一個甜美表情,眼睛瞇一點,唇角彎一點,大概是心情不好吧,美則美矣,但就是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
夢到釣到超級金龜婿的好心情在看到牆上月曆的瞬間全數破滅。
十二月的第一個星期三。
太好了,今天又要開會了,她可以在一夜好夢之後見到一缸子她不想見到又不得不面對的人。
討厭。
化妝完畢,喬霓穿上外套,拿起鑰匙圈,砰的一聲關上大門。
五分鐘後,一部白色的轎車駛出了大樓停車場,朝廣通銀行辦公大樓駛去。
每天上班的時候,沈亮宇總是會想--如果不是在銀行工作,一般人一定很難想像客服部的龐大人數。
六百多人分成三班,二十四小時接聽免付費的查詢電話,每個人前面都有一台計算機,耳上掛著麥克風耳機,手指隨著客戶要求飛快移動,依照不同的需求講出中文,台語,或者是英文。
銀行裡,這算是個奇特的部門。
十二樓是高級主管的辦公室,十、十一層全數是接電話的工作人員。
跟行員不同的,客服部人員不需要化妝,也不需要穿制服,因為他們接待的人在電話的那一頭,所以省卻了很多門面工夫,在這兩層樓中,只要記得聲音溫和有禮,其它的事情都沒關係。
總經理鄭存淵把客服部交給他的時候曾說:「不要太在意員工們的樣子。」當時他還不瞭解,現在,已經很明白他話中的意思。
鄭存淵是他父執輩的長輩。
沈家還在台灣時,兩家人一直有來往,後來,沈亮宇的父親因為工作調職紐約,全家人跟著一起過去,原本以為三五年會回來,沒想到就這樣住下了,他在紐約唸書,在紐約長大,拿到學位後,回到台灣。
沈亮宇印象中的鄭存淵跟以前差不多,老好人的感覺。
「亮宇有什麼需要,盡量跟我說。」
他沒提什麼要求,倒是鄭存淵一直很想好好盡一下地主之誼的問他有沒有需要,暫住的地方,代步的工具,甚至是一個好的家務助理。
平心而論,他並不喜歡做家事,但是,一個人的家事又能多到哪裡去?不過就是洗洗衣服,拖拖地,洗衣機很好用,魔術拖把也頗為輕巧,他還沒有貴氣到連這些小事情都要請人代手。
台灣,終究是母地,不需要花太多時間,沈亮宇就融入這個城市。
除了膚色,這大城市的氣息跟紐約並不會相差很多,好的很好,糟的很糟。
辦公大樓已然可以成為縮影。
廣通銀行佔了三個層樓,十二樓的主管階層個個光鮮亮麗,樓下的電話客服部卻是鄭存淵特別交代「不要太在意」的地方。
雖然一樣是寬敞明亮的大廈空間,不過,由於客服部的人員不需要外出,也不會有人來參觀,久而久之,自然養成一個不注重外表打扮的環境。
穿球鞋的很多,穿運動衣的也不少,男生的頭髮都很醜,女生們不太化妝--剛開始時,沈亮宇並不習慣他們如此隨性,但兩三個月下來,不知不覺竟也不再覺得那麼刺眼。
他現在已經可以告訴自己,只要聲音好聽有禮的讓客戶滿意,其它的不需要太計較。
鄭存淵的侄女,同時也在銀行擔任特助的鄭蘊雅老說他帶領的這一群是邋遢大隊,對於這種說法,他倒是不太引以為意,「只要客戶對於語音服務品質滿意,我可以不去計較外貌的及格與否。」
鄭蘊雅取笑,「穿運動衣來耶。」
「如果是完全不對外開放的工作場所,穿運動衣跟制服其實沒差別。」
「你的講法活像個老頭子。」
沈亮宇笑笑,不去理會她的揶揄。
她的職稱雖然只是特助,但誰都知道她的身份,沒人會去違拗她,除非是像他這樣的另類青梅竹馬。
他們常常會因為一些不同的觀念抬起槓來,就像今天一樣。
兩人原本是針對開會的事情先做一些討論的,但後來不知道怎麼搞的,話題被帶開,兩個人在沈亮宇客服部經理的明亮辦公室中隨意談了起來,此刻門扉半掩,講的已經和桌子上那迭厚厚的公文無關。
鄭蘊雅說說笑笑,突然間又像想到什麼似的問他,「唉,你真的不要搬到我家來?」
「不用了。」
「我家真的還有房間。」
面對熱情的力邀,沈亮宇還是溫和的拒絕了,「我現在住的地方也真的還滿好的。」
「哪裡好了?」她挑起眉,她去過那裡,明明就不怎麼樣,「一個房間,一個客廳,然後對門還住一個偶像劇男主角,每天晚上都有歌迷在樓下鬼吼鬼叫,進進出出都被幾十雙眼睛瞪著看,這樣怎麼住啊?」
沈亮宇也真是的,他那麼怕吵的人,千挑萬選,好不容易有合適的地方入他的眼,但沒想到會跟一個公眾人物當了鄰居。
「反正他們又不是在看我。」
「感覺還是會奇怪吧?」
「我覺得無所謂。」如果是長久定居,那當然不行,但現在只是暫住,不需要要求那麼多。
他沒告訴鄭蘊雅的是,他跟那個明星其實還挺聊得來的。
一個剛回國,一個沒有地方交朋友,兩人在號稱高檔設施的單身設計社區裡,建立起一種頗為微妙的友誼。
叩叩,敲門聲傳來。
「進來。」
推門而入的是小妹,盤子上放著兩杯剛沖好的咖啡。
「經理跟特助還需要什麼嗎?」
「不用了。」
就在門板即將闔上的瞬間,一抹嬌微的聲音透了過來,「小妹,幫我拿一杯咖啡,奶精不要放太多。」
雖然沒有看到臉孔,但是沈亮宇知道那是誰。
喬霓。
是客服部的主任,也是邋遢大隊中唯一的例外。
她有著長長的鬈發,臉上妝彩明亮,身上永遠飄著甜甜的香水氣味,感覺像是從明媚的春天走出來的一般。
走道遠遠的另外一端,有一張特別的桌子,比較大,計算機沒有連結麥克風跟耳機,她在那張桌子上做各類報表跟整理。
雖然處在同一個單位,可由於兩人的位置各佔據兩端,除了茶水間偶爾的交會,他們只有星期三的距離比較接近,而即使她的臉總帶著某種難言的殺氣,他還是很喜歡看到她……
「主,主任。」小妹的聲音唯唯諾諾的,「最後兩杯濾過式咖啡剛送給經理跟特助了,現在只剩下三合一。」
邋遢群中唯一的春光此刻停住了腳步,「三合一?」
小妹一臉無辜,「嗯。」
喬霓咬著牙,明明才補進去不久,這麼快就沒了,那個偷部門咖啡粉的人最好不要被她抓到,要不然她會要他把所有的東西都吐出來。
小妹怯怯的問:「主任,那還要嗎?」
「不用了。」
三合一的香味其實還好,她受不了的是糖的比例,如果有機會,她真想問問那些廠商,為什麼要放那樣多糖。
茶水間裡,大美女萬分無奈的啜飲著那一點都不好喝的咖啡色液體。
一個半小時前,小妹問她需不需要的時候,她很帥的揮了揮手,但在抵不過陣陣瞌睡之後,只好屈就,雖然三合一好不到哪裡去,可至少她可以催眠自己,已經喝了咖啡了。
拿著印有銀行標誌的紙杯,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直到另外一個人推門而入……
啊,冤家路窄。
搶走她的位子,還搶走她的咖啡。
舌尖殘留的甜味讓喬霓微覺惱怒,但也知道身為大人的自己絕對不可以在這種時候脫序演出。
擺出迷人微笑,配上客服部人員擅長的語式溫柔,「沈經理,早。」
「早。」
還早咧,都已經十一點了。
看到礙眼的身影,大美女心中忍不住抱怨,要拿什麼快點走啦,不要在這裡惹她心煩。
小女子自顧心思的流轉,沒注意到自己的表情全落入沈亮宇眼中。
忍不住好笑。
雖然才共事三個月,但他真的已經完全見識到她的有趣之處。
愛打扮,愛漂亮,雖然對時尚流行有種絕對不可以落後的恐慌症,然而對於自己的美貌卻是信心滿滿。
別人稱讚她漂亮,她永遠不會害羞。
他聽了很多關於她在愛情上的豐功偉業,剛剛到客服部的時候,鄭蘊雅曾經對他咬耳朵,要他小心,別被那個魔女下了蠱。
事實證明,鄭蘊雅太高估他了,自始至終,魔女都沒有對他出過手,甚至連微笑都很少,少到有時候他會想,他是不是曾經在不知道的時候惹惱了她,所以她對他的態度始終保持著能多遠就閃多遠的距離。
這端的沈亮宇在想,另外一端,喬霓也在想。
走不走?他不走是吧!不走她走好了。
喝三合一已經夠委屈了,還要跟他擠在茶水間,她才不要。
迅速的喝完那杯不知道該稱為咖啡還是糖水的東西,她將紙杯往垃圾桶一丟,「不好意思,借過一下。」
沈亮宇將身子讓了讓。
就在她只顧著離開的時候,白色細高跟鞋不小心勾到了電線。
「啊--」
「小心。」
幾乎只是瞬間的事情。
她失去重心,沒得選擇的往前撲,但是劇痛卻沒有如預期般的到來,臉頰跟手指的觸感不是光可鑒人的磁磚地,而是溫溫的,軟軟的……某種物品……
「沒事。」一個聲音在她耳邊輕輕的說,「把眼睛睜開。」
喬霓依言睜開眼,這才發現自己整個人撲在沈亮宇身上。
他下,她上,兩人胸口貼胸口,兩雙眼晴距離不到十公分,貼合到可以感受到對方的呼吸與心跳。
古龍水的味道竄進了她的鼻尖。
唔,還滿好聞的……等等,現在不是研究古龍水的時候,她不該繼續賴在他身上,該起來才對。
「你……」
「你……」
在兩道重迭的「你」中,茶水間的門又開了。
站在門口的兩個開發部的專員,四人八目一陣錯愕之中,開發專員們互相看了
一眼,很有默契的退後,將門闔上,消失。
然後流言擴散一如病菌,一發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