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晚上是「冰藍海豚」一個星期中,客人最少的時間。
平常七、八成的占桌率會在這個時段陡降,有五成客人算不錯,可今天放眼望去,居然只坐了兩桌。
「好無聊喔。」明歡在吧覽錚一臉無事可做的呆樣。
「無聊?」方璽媛皮笑肉不笑的,「那去把廚房洗一下。」
「咦?不要啦。」洗廚房很痛苦耶。
「什麼不要?明天公休,今天本來就該洗,快去。」
明歡嗚了一聲。早知道就不講無聊的,唉,不對,早知道她應該拿起玻璃杯來擦,她在做事,小芳沒在做事,那自己就不用去做重勞動。
小芳見狀,很自動自發的表示要去清點倉庫,以免等一下有更難做的事情掉到自己頭上。
不大不小的咖啡廳裡,剩下方璽媛一個人。
叮啷,門上的風鈴發出響聲。
方璽媛下意識的喊出,「歡迎光臨。」
拿起托盤與水杯預備招呼客人,迎面而來的卻是石碩臣的笑臉。昨天他曾經問過她「冰藍海豚」的大概位置,說今天要跟幾個高中同學見面,有時間的話想過來看看。她以為他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真的出現了。
這算是守信吧?
雖然只是小小的信約,可不知道為什麼,她卻有種高興的心情,那非關情愛,只是一種被重視的感覺。
小女人心思百轉,石碩臣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麼,看到她的表情有點古怪,他故意問:「牙齒痛啊?」
他問得突然,她腦筋一時轉不過來,直覺的回答,「不是。」
「那幹麼嘴巴張那麼開?」
方璽媛怔了怔,旋即笑了出來,「你好過分。」
不過是嘴巴不小心開了點,居然說她是牙齒痛?
可是,她不但不覺得生氣,反而很放鬆。這樣說來也許有點病態,可是當朋友們都覺得她毒舌不敢跟她鬥嘴,員工們也對她半敬半畏的時候,有人這樣損損她,感覺居然還不壞。
「只是沒想到你真的會過來。」
「跟高中同學剛見了面,原本要回去了,看看時間好像趕得及,所以想過來看一下。」
方璽媛笑問:「看到了,感覺怎麼樣?」
石碩臣環顧了這下大的空間,白色的裝潢看起來很乾淨舒爽,藍色塑料片狀海豚懸掛,空氣中有著淡淡的玫瑰香味。
「很棒的工作環境。」
「然後呢?」
「我在想,我應該找一個時間白天過來,享受一下整個下午坐在這裡喝咖啡的悠閒。」
方璽媛漾出了一抹微笑,很淡很淡,但神情卻是愉悅的。
對於一個店長來說,沒什麼讚美比這「想來這裡喝一杯咖啡」的說法更好了,因為這不只肯定了她的品味,也肯定了她的用心。
「現在雖然沒有自然光線讓你看清楚我們的佈置,不過喝一杯咖啡的時間還是有的。」方璽媛將製作精美的目錄遞到他手上,「免費招待。」
「那謝啦。」他笑笑,「等一下請你看電影。」
「等一下?」
「對啊,明天週一,你休假嘛,我們去吃個宵夜,然後去看電影。」石碩臣一邊翻著目錄,一邊說:「寒假的電影都是大片,不看可惜。」
「想好要看什麼了嗎?」
「還沒。」他抬起頭對她一笑,「總有片子可以看的,離哪一部開演的時間最近,我們就看哪一部吧。」
看著他,方璽媛很難拒絕。
雖然不過只有短短幾天,不過她已經體悟了一件事情:他真的是從美國留學回來的沒有錯。
思想很自由,整個人的生活態度也十分悠閒。
他不認為女人應該嬌弱,也不覺得男人就該勇猛,因為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不用勉強。
然後呢,要活在當下,想做什麼就去做,想說什麼就去說,因為沒人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所以現在很重要。
「現在」就某個層面來講,就是本能。
方璽媛相信他在禮貌的範圍內,依靠著本能,就像剛剛,他約她約得很自然,那感覺就像在問候她好不好的感覺差不多,大方坦蕩,沒有一絲曖昧。
如果是喬霓的話,一定會對他的純邀約覺得沮喪,可是她卻覺得這樣很好。
有人陪,但無關情愛。
那天晚上,兩人真的去華納威秀看了電影,雖然是趨近低級的喜劇片,可是,方璽媛笑得很開心。
不用去想什麼事情,只要看屏幕的對白就會覺得好笑。
九十分鐘很快過去,兩人從電影院出來已經一點多了,下弦月掛在天邊,冬天的星光,閃閃爍爍。
風很冷,方璽媛拉高了衣領。
石碩臣沒有飴運這個小小的動作,「冷嗎?」
「有點。」
「我們跑步回去吧。」
「跑步?」
「對啊,跑步可以讓身體變暖和,你知道,學生公寓的走廊沒有暖氣,冬天一來,真的冷得受不了,每次去倒水,都是跳著出去,又跳著進來,像這樣。」石碩臣原地示範跳起動作,「暖,而且一點都不會累。」
她相信他沒有證她,但那跳法,真的好醜。
活像蝦子跟螃蟹的綜合體。
「來啦,跳跳看。」
方璽媛還在猶豫,石碩臣已經自顧自的跳了起來。
「真的很暖和喔,而且馬上暖和,腳跟這樣動,膝蓋完全不用出力,就算平常不運動的人,也可以輕鬆做到。」他朝她點了點頭,「不用懷疑,老師在這裡,等你親身體驗暖和操的神奇魅力。」
購物頻道似的語氣,讓方璽媛忍不住一笑。他啊,有時候會說出很成熟的話,有時候也會出現現在的搞笑,雖然她弄不太懂他究竟哪一面才是他真正的樣子,但卻從來沒有想一探究竟的想法。
這大概跟他的說法也有關係吧--「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因為生活在變、事物在變,所以人的行為,也沒有一定的準則。」
很簡單的話,但是,解釋了一切。
「可是這樣跳真的很難看。」
聽得出她動搖了,石碩臣加緊遊說,「難看有什麼關係,已經是凌晨了耶,就算路上有人,也都是趕著回家,沒人會看我們的啦。」
不知道是天氣冷,還是禁不住他一再的慫恿,方璽媛模仿著他醜醜的姿勢原地跳了兩下。
「怎麼樣,不困難吧?」
「不難是不難,只是……」
路燈將他們斜斜的影子拉長,她可以清楚看見那幾近搞笑藝人的姿態,自從幼兒園的親子表演會之後,她就沒有做過這麼醜的動作了。
不過……冰冷的身體好像真的比較暖和了。
「這種跳法是你發明的啊?」
「一個學姊教我的。」
「中國人?」
「美籍德裔。」石碩臣一邊往前跳一邊說,「我剛到的時候是住在大學城區比較外面的地方,那附近再過去一些,就是中上階級住的別墅住宅區,那女孩子都自己開車上下學,每天都會經過公車站,因為我們都算是早到學校的那種學生,所以我每天都會看到她的白色跑車從車站前面經過,然後她也每天在同一個紅綠燈口附近的站牌看到我。」
「嘩,這樣也能認識。」
「我在華人學生會有個比較好的朋友,我們叫他小科,他念美術,我有一次過去美術系館找他,剛好看到那個女孩子,好像沒帶鑰匙,被鎖在教室外面,我就過去幫她把門打開--」
方璽媛微覺奇怪,「她都打不開,你怎麼打得開?」
「那種門,不用鑰匙,有硬幣就可以開了啦。」石碩臣說得一派輕鬆,「不過那時她看到我用硬幣打開,也是很驚訝。」
「就這樣英雄救美的認識了?」
「完全正確。因為我們的作息時間還是差不多,後來在學期結束之前,我幾乎都是搭她的便車上學。」
方璽媛一邊跟著他往前小跳步走,一邊回話,「喔,那不錯嘛。」
「是不錯啊。」石碩臣笑著回答。愛麗雖然有點天兵,但是,和她相處起來很輕鬆!「世界大同的個性,而且一點千金小姐的脾氣都沒有,看我們這群外來學生因為水土不服狀況多多,也都很盡力的幫忙,這個跳跳取暖操,就是我在美術系館的走廊上學的。」
「還有聯絡嗎?」
「她只大我一歲,還在學校唸書,雖然我已經換地方住了,不過因為常去美術系館,所以還是很常看到,除了跳跳取暖操,還學了這個,狂風亂舞火熱操。」
然後,他在無人的路上跳了起來,狂風亂舞火熱操。
名副其實的狂風亂舞--雙手揮舞,雙腳跳躍,混合著跑步與舞蹈,四肢全用到了。
原本只是微有笑意的方璽媛終於笑了出來。
「這是暖氣跳電的時候用的。」石碩臣一邊吐氣一邊說,「不只暖和,包你熱得要脫外套,要不要來試試看?」
「不要啦。」這比取暖操丑上十倍。
然而,石碩臣卻不由分說的牽起她的手,帶著她一起狂風亂舞。
「太慢了,手要這樣,左邊,右邊,再左邊,再右邊,對對,就是這樣,再瘋狂-點,不用怕啦,這麼晚了,不會有人看的。」
二月初的冷天氣裡,方璽媛漸漸覺得不寒冷,漸漸覺得有點熱,整個身體都在呼吸一般的動著。
淡淡的月光下,那影子的模樣更可笑了。
毫無美感的亂扭亂動,好蠢好蠢……可是,好輕鬆。
真的很輕鬆。
「我們一定要這麼青春嗎?」貓空的露天茶坊,石湛蘅抖著聲音這麼說。
「是你自己說在露台比較浪漫的。」方璽媛提醒她。
「我現在後悔了。」
「後悔無效。」
石湛蘅唉唉叫著,「不要這樣啦,真的很冷耶。」
二月的第一次姊妹聚會,因為準媽媽喬霓說想上貓空,所以姊姊妹妹們也無異議的準時出現,畢竟她是她們之中第一個當媽媽的,光想到會有一個小喬霓出現,她們就覺得很興奮。
方璽媛照例是第一個到的,夏品曦繞車去載了石湛蘅,最後,喬霓就在遲到的邊緣出現了。
一樓是室內,比較暖,但什麼都看不到。
二樓是露台,有夜景與星光。
「天空下」與「天花板下」的差別緣故,於是當店員問她們要坐哪裡的時候,靠浪漫吃飯的石湛蘅很自然的說:「露台。」
沒錯,說在露台上看星星比較清楚的人是她,但是,那是因為她在車上吃了一大杯的關東煮,全身熱得不得了才會那樣講的。
但關東煮畢竟只是食物,無法讓她保暖,瓦斯爐上的茶水還沒滾,她已經開始覺得冷了,打寒顫的瞬間,台北夜景與星光浪漫全部都不重要了,那些會發光的東西算什麼啊,不看又不會怎麼樣,身體比較重要。
看看她前面這兩個女人,喬霓穿著羽毛衣,夏品曦也裹著一件毛茸茸到不行的外套,腫雖腫,但從兩人很享受的表情看來,保暖程度一定很高。
石湛蘅哀嚎著,「去下面啦。」
下面雖然啥都看不到,但最起碼溫度很舒服。
夏品曦先屈服了,「那我們移到下面好了。」
喬霓挑了挑眉,「品曦你會不會太好說話了?你啊,就是這樣,人家說什麼都好,才會被左承尉吃得死死的。」
她臉一紅,「你講到哪裡去了啦。」
「二十五歲了還會臉紅,你真的是稀有品種耶。」喬霓笑,逗弄這個小公主一直是她的樂趣之一,「左承尉一定有說過,你臉紅的樣子很可愛吧?」
「你怎麼……」
雖然後面的句子硬生生的被煞住,但是,大家都明白,那後面接的應該是「你怎麼會知道」。
發覺自己好像又不小心說了不該說的,夏品曦連耳朵後面都紅了起來。
喬霓笑著攬過她,「你好好玩喔。」
然後,就在喬霓的取笑,夏品曦的害羞,以及石湛蘅的投訴無門之下,方璽媛作決定了。
「唉,東西收一收,下去吧。」
就這樣,原本無法定案的事情,由她的一句話作了決定。
五分鐘後,四人已經移回了室內。
一邊喝茶吃零食,一邊聊天,說著說著,話題很自然轉到某對在不小心的情況下變成室友的男女身上。
「我弟表現應該還好吧?有沒有那種不洗衣服、亂丟垃圾,還是一直拚命偷吃你的東西的情況發生?」
「沒有。」方璽媛微覺奇怪,「你們不是常講電話嗎?」
「是啊,可是每個人的標準不一樣啊,說不定他的很好在你眼中根本不及格,我怕他真的又髒又懶,但你不好意思跟我說。」
喬霓突然一笑,「又髒又懶?又不是你。」
「拐彎罵人啊。」石湛蘅指著她的肚子,「胎教,胎教。」
准媽咪一笑,「放心,沈亮宇的基因好得很,我的寶寶一定品行優良得橫掃爺爺奶奶的心。」
信心滿滿的發言,讓石湛蘅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將話題繼續轉向自己的弟弟。
「反正,他跟你住,你不會覺得困擾就對了?」
「不會啊。」
那就好,石湛蘅露出安心的笑容。
要不是自己住的地方真的沒辦法收拾,她也不會出此下策。最剛開始,她的理想目標是喬霓,喬霓也答應了,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她居然在短短的時間給他戀愛還有了寶寶,沒有哪一個男人能夠忍受自己未來老婆的屋簷下,住著另外一個男人,即使那個人是溫柔到不行的沈亮宇也一樣。
第二目標,品曦。
因為她旁邊有個左承尉,結論當然是叉叉。
左承尉說,真的沒辦法,他可以讓一個房間給石碩臣,至於要品曦的屋子裡多出另外一個人?這絕對不行。
石湛蘅聽了,笑得有點抽筋。
她能瞭解他的想法,可是,她弟弟是個一百八十二公分的Gay,她怕到時候危險的會是他。
而璽媛因為太一板一眼,所以,還真的不是可以托付的對象。
她既怕弟弟惹璽媛惱怒,又擔心璽媛讓弟弟壓迫,現在看來,好像是自己想太多了。
長吁了一口氣,「那就好。」
「放心吧,如果真的不行,我會跟你說的。」
「嗯……啊,我弟的生活作息正常吧?」
「我覺得還好啦,雖然有點夜貓,但還不到日夜顛倒的地步,不過他花在計算機上的時間滿多的就是,我原本以為他是在跟朋友聊天,但後來不小心瞄到幾次,又不是。」
石湛蘅臉一黑,「不會是色情網站吧?」
「不是啦,你想到哪裡去了。」方璽媛一臉好笑,「怎麼說,那畫面就像我們計算機壞掉的時候,請工程師修理時會跑出來的畫面,沒有彩色,也沒有中文字,一堆我看不懂的英文字母和符號在上面,一頁一頁的跑,速度很快。」
「喔,應該是在編纂程序啦,他好像帶了些東西回來台灣做。」得到安心的答案,石湛蘅整個人放鬆,「我現在只要知道,他沒亂交朋友,沒有造成你的困擾就好了。」
方璽媛笑而未答。其實,她現在還滿喜歡屋子裡多一個人的。
剛開始她還沒想出理由,但現在知道了,那是因為他總是記得關心她。
他習慣自己開伙,然後永遠不會忘記多煮她那一份,有事情出門,而回家的時間跟她下班的時候也差不多的話,會繞過來「冰藍海豚」等她一起走。
一八二的爽朗笑容,引起女服務生們的注意。
沒有男朋友的明歡一直問她,是誰,是誰,可不可以幫忙介紹?然後,有男朋友的宜倩,背著她這個店長,偷偷送了他一塊蛋糕,小芳最熱情,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寫好,直接塞給他。
然而,石碩臣的表現也很絕--他就一直看著唯一的男生小傑,未了,問小傑有沒有男朋友?
簡單的幾個字,好像丟下了一顆深水炸彈,炸得四週一片靜默,五秒後,服務生都恢復了正常,招呼客人的招呼客人,煮咖啡的煮咖啡,小傑低了頭,拚命的洗杯子。
方璽媛覺得他太猛,他則表示,方法可笑沒關係,有效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