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配合史博館的文物層層覽,卡農書館也做了重點修正。
一進門便有古埃及的主題書櫃,有各國對於相關遺跡的研究報告,考古學家深入歷史禁區的探索,科學家化驗出土文物的數據。即使因為埃及的偉大而研究者眾,但要在短時間內找到這些書籍畫冊也不是簡單的事情。
媚媚對那些搜集不易的外文書很喜歡,「雖然早就知道官仲儀在古文明方面很有辦法,可是沒想到他這麼有門路。」
「對啊。」準備生下小學文的小惠很自然的介面,「真的好意外喔,居然弄得到拓本,那種東西不是應該放在博物館的嗎?」
「這就叫有辦法。」
「還有還有,媚媚你有沒有看到那幾本日記,雖然看不懂。可是只要想到那是一百多年前的東西就讓人覺得感動。」
兩人相聲似的,你一言我一語的拚命稱讚,把官仲儀說得像天上少有,地下無雙似的。
正熙本來已經心亂,聽到亂源的名字在耳邊飄來飄去,更覺刺耳。
在兩人總稱讚時間超過十分鐘的時候,她忍不住打斷她們,「不過就是幾本書而已,你們說得好像把王妃谷搬過來一樣。」
「喂喂喂,裡面有很多是手寫書耶。」媚媚應著,「你知道手寫書的意思嗎?就是僅此一本,別無分號。」
「這就叫有辦法?」
「當然。」
正熙哼了一聲,「他那麼有辦法,怎麼不弄塊埃及方尖碑來瞧瞧。」
媚媚白了她一眼,「你吃了炸藥啊?」
她大聲回答,「我哪有?」
「那你在不高興什麼?」
「我哪有?」
媚媚挑了挑眉,笑了出來。
「喔,我知道了,你在氣我們只誇獎官仲儀不誇獎你對不對?」她的表情像是在安撫要糖吃的小孩,「你做得很好,杯子上的小圖案很棒,我也喜歡你選的那幾張CD,很適合這個展覽的氛圍。」
媚媚以為她在為這種雞毛小事生氣?
見她沒反應,媚媚加強補充,「這幾天很多人來找書,看書,來到附設的咖啡館時,有誰不感到驚喜啊,對不對?」
對個頭啦。
她的情緒智商有這麼低嗎?
她的眼界有這麼狹隘嗎?
正熙聽得頭上的角都要長出來了,偏偏此時,小惠也收到媚媚那明顯得不得了的訊號,連忙加入誇獎行列。
「嗯、嗯,對,我們真的也喜歡你親手佈置的地方,像,呃,像,那個啊。」
媚媚瞪大眼睛,眼神拚命朝桌子飄去。
「就是那個,那個嘛。」小惠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心虛,「桌巾,對了,桌巾很棒。」
就在正熙以為自己會爆發怒火的瞬間,她心中的亂源卻突然變成了影像——官仲儀出現了。
***
官仲儀到了咖啡館,而且還是跟著潘才駒一起下來的。
心跳有點加速的傾向。
正熙第一次看到他們兩人走在一起的畫面,也正因為如此,所有原本只存於心中的想像,此時變成真切的畫面。
官仲儀要那不勒斯咖啡。
潘才駒要火焰咖啡。
那不勒斯的作法很簡單,煮上一杯黑咖啡,切一片檸檬漂浮其上,如此便算大功告成。
相對於那不勒斯的容易,火焰的作法則緊復許多。
首先螺旋狀的檸檬皮就是功力考驗,厚度寬度都要剛好,接著將白蘭地淋過檸檬皮,點燃後懸掛在咖啡杯緣,在香氣最盛的時候端到客人面前,才算是完成了一杯火焰咖啡。
正熙先以熱水燙杯,準備接咖啡時突然聯想到,兩人點的咖啡,就似他們的個性。
那不勒斯簡單溫和,但知道的人並不多。
火焰咖啡華麗繁複,一般人雖然聽過名字,但懂得怎麼喝的人卻有限。
一樣加有檸檬,一個是加入杯中,一個卻是懸邊燃燒。
正熙將準備好的兩杯端到座位區,官仲儀對她一笑,她正想回應些什麼,耳邊卻聽見潘才駒的聲音——
「正熙,坐。」
正熙依言坐下,剛好面對著官仲儀。
好像……是第一次這樣看他。
玻璃窗旁,八月的陽光非常大,應該是有點刺眼的,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卻一點將眼睛瞇起來的意思都沒有。
她看著他,而且還很驚訝的發現,即使以無私的眼光評判,官仲儀都十分有吸引力。
雖然有點不循常規,但卻不是惡劣。
「正熙?」
高挺的鼻子跟薄唇讓他看起來十分有書卷氣。
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他看人的樣子很專注,專注得讓她想起梅格萊恩演的那部電影。
跟「印象」中的人好不一樣。
「正熙?」
自從兩、三個月前在二樓店長辦公室裡認出官仲儀,也想起他那個半開玩笑的約會後,她一直沒有好好的看他,所以才會一直沒發現——他明明就已經不是以前那個飛揚跋扈的大學生了啊。
「童正熙?」
正熙終於回過神來,迎上的是官仲儀含笑的眼神與潘才駒的不解,三秒過去,才想起事情不妙。
天啊,她在做什麼?她對著官仲儀的臉發呆,而且還是在潘才駒面前?
官仲儀會怎麼想?
潘才駒又會怎麼想?
「對不起,我有點、有點……」她有點說不出來,「我很抱歉。」
潘才駒難掩主管個性,雖然不是生氣,還是給予了關愛的眼神,「發呆不是好習慣。」
「我會注意。」真丟臉。
官仲儀到現在還是維持著那難言的笑容,雖然非常愉快,但是好看的薄唇邊卻帶著些微詭譎的氣息。
「總公司的人對台北門市這次的主題以及表現程度都非常滿意。」輕啜了一口火焰咖啡,潘才駒以一種菁英人士特有的語調說著,「這個星期天晚上文化部會有一個非公開性的宴會,總公司對這次的負責小組很感興趣,所以我希望你們能一起出席。」
語畢,潘才駒看著他們兩個,等待答案。
正熙猶豫著,三個人?那她算是誰的女伴?是要官仲儀另外找一個女生,還是潘才駒另有人選?
考慮之中,官仲儀閒適的開口了——
「我想,由正熙代表出席比較恰當。」他雙手交疊,表情十分愜意,「三個人出席實在不太符合宴會禮儀,四個人又太多,我覺得兩個人比較剛好。」
正熙強壓下不滿,「你真的覺得兩個人比較剛好?」
「這是基本常識,正熙。」官仲儀的眼神在陽光耀眼的午後顯得格外明亮,「何況我那天有事,早先約好的,推不掉。」
常識?有約?真是,太、好、了。
這個官仲儀,還真奇怪得讓她無法瞭解。
他喜歡她不是嗎?
對她一直很用心不是嗎?
最重要的,他已經看出來她在猶豫了,為什麼就在這時候停下了他的關心與付出?
她積了許久的疑惑,好不容易在上去次鶯歌的時候問出來了,但得到的答案竟然是「我不在你的考慮之列」。
多可笑,他一開始就知道她將金錢視為安全,差距不是後來才形成的,為什麼會說出那樣沒道理的話?
「正熙,你的意見呢?」潘才駒問她。
「好。」正熙賭氣似的?起下巴,「我去。」
***
正熙與潘才駒的第一次約會,就在衣香鬢影的華爾滋樂曲中進行著。
宴會的地點是在陽明山上的私人別墅裡,佔地廣闊,門禁森嚴,光看守衛的陣仗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家。
進到屋中,更是一片燦爛無比。
潘才駒跟她解釋,「主人是務農出身,對那一代的人來說,最好的裝潢就是金色。」
「如果以那樣的標準來說,這裡簡直是,」正熙環顧四周,觸目所及金色的地毯、金色的吊燈,金色的畫框、金色的杯盤器皿,以及主人身上的金色禮眼,「很有誠意的一棟別墅。」
對於她隱藏的戲謔,潘才駒報以欣賞的一笑,「就當作是來玩的,反正吃吃喝喝完之後,我們就走人。」
近距離接觸後,正熙發現他的確是傑出的社交人才。
他可以聽老先生們話當年,可以從打扮得很糟糕的女士們身上找出一、兩個優點,對於小孩子們也頗有耐心。
宴會中,一個四十多歲的貴婦走到她身邊,笑說:「很不錯的男孩子。」
正熙微微一笑,「他人很好。」
當時,潘才駒正在跟總部經理聊天。
雖然年紀輕輕得到這般重用已誠屬難得,但是總部經理與台北部門的店長畢竟地位還是頗有差別,奇特的是,即使有著明顯的職位差異,潘才駒的感覺就是很自然,不卑不亢,對任何人都像對待朋友一般的聊天。
貴婦呵呵直笑,「你有個可以跟姊妹淘們炫耀的男朋友。」
「他?他不是我男朋友。」正熙連忙解釋,「他是我的上司,我是他的下屬,我們的關係很單純,不是男女朋友。」
貴婦有點意外,「我看你們相處得不錯啊。」
「我之前看過一份關於朋友的報導,介紹了一對下棋的好朋友,其中一人是大公司的董事長,另外一個卻是那間公司的清潔工友。」正熙剛好想到那篇文章,順口說了出來,「只要位高的人不擺架子,位低的人不刻意逢迎,即使職位上有差異,還是可以相處得很輕鬆自然。」
「你不喜歡他,還是他不喜歡你?」
「什麼?」這老太,不,這位金光閃閃的貴婦在說些什麼啊?
他們只不過一起出席某個宴會,又很恰巧的穿了同一個服裝設計師的作品,為什麼非得扯上誰喜歡,誰不喜歡不可?
「男女之間呢,是不會有友誼存在的。」貴婦此時的神情很像電視上的某位命理學家,「兩人如果有友誼,其中一方的友誼一定含著隱晦的愛情。」
貴婦丟下這串讓正熙難以理解的話之後離開,留下她一個人站在原地,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
隱晦的愛情?
如果說有的話,那應該是,呃,她吧。
到卡農工作一年多以來,她的眼中一直只有潘才駒一個人……雖然瑋玲說那只是個假像,幻想或是精神投射之類的東西,但無論如何,她心中沒有其他人這點是可以肯定的。
正熙覺得自己「應該」是喜歡他的。
他是一個完美的典型,家世好,人品好,有將來性,且是她所認識少數的年薪百萬單身漢。
他的出色,滿足了她某部分的期待。
總是忍不住的想,跟他在一起,一定可以擺脫過往對於餘錢的恐懼。
更誠實的說法是,他讓她知道,王子不只存在於童話。
王子可以是活生生的人,比童話更棒的是,這個王子不需要受到國王皇后的限制,他也許可以是第二個娶灰姑娘的王子。
那天晚上潘才駒送她回家,在公寓樓下,他替她拉開車門,並細心的顧及她曳地的長裙,「謝謝你讓我成為許多男士嫉妒的目標。」
「也謝謝你讓我挨了許多小姐的白眼。」
他笑了起來,「我們以前大概太少說話了,我一直以為你是那種靜靜的,被欺負也不會吭聲的女生,沒想到——」
「沒想到我話這麼多?」
「不。」他的眼光定定的停留在她臉上,「跟你在一起很愉快。」
說完,他伸手給了她一個擁抱。
很輕的擁抱,卻讓正熙徹夜難眠。
她覺得有些意味不明的結論幾乎要呼之欲出,但那攤在陽光下的感覺讓她恐懼,她怕自己會因此無法呼吸。
就像,如果有人告訴她「海洋其實是紅色的」那種驚愕程度是一樣的,看到藍色,以為藍色,一直這麼記憶著,然後有天醒過來,發現海洋真的是紅色的,而且還是鮮艷欲滴的玫瑰紅……一定很恐怖。
海洋是藍色的,她是喜歡潘才駒的。
但若,海洋真的是紅色的呢?
那是不是代表著……是不是代表著,其實她的喜歡,根本不是喜歡——那是假像,也是幻想。
所以,當他擁抱她的時候,她一點感覺也沒有,既不高興,也不欣喜,甚至連回抱的反射動作都做不出來。
他仍然是王子,但她喜歡的人……好像……不是王子……
***
小惠完全步入瑋玲的後塵,懷孕明明才三個月,但卻有六個月的架式,胖了許多,脾氣也變得暴躁易怒。
「他老是叫我不要生氣,我哪有生氣,我只是很難受而已。」小惠摸著肚子,委屈得像是快要哭出來,「他根本不懂孕婦的辛苦,他知道害喜的感覺嗎?起床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吐,聞到香水也想吐,湯湯水水的味道全部讓我想吐,他有沒有問過我半句好不好?」
媚媚在一旁閒閒的接話,「我不是說了嗎,沒有經濟能力的男人跟女人說『把孩子生下來』,不見得能負責,也不代表負責。」
「那怎麼辦?我現在肚子已經大了。」小惠大叫,一臉悔不當初。
「就像你說的,肚子已經大了,那就只能生了。」媚媚轉轉脖子,又捶捶手,臉上沒有一點同情的意思,「雖然是阿福叫你生的,但他也沒拿槍指著你,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代表現在你哭哭啼啼的這個事實不只是阿福的無法負起責任,也有部分是你太過天真。」
正熙一扯媚媚的袖子,「好了啦。」
這媚媚也真是的,小惠已經咬牙切齒成那樣了,還在火上加油。
對於嚴重害喜的孕婦來說,工作真的會成為精神壓力,小惠心情不好是可以想見的,但是,他們準備要結婚,結婚要花錢,小惠即使聞到什麼味道都想吐,也得撐下去。
她現在上班都戴著活性炭雙層口罩,最愛的咖啡香成了她反胃的原因,而肚子裡的那個小人兒,讓即將為人母的她精神緊繃,正熙常看到小惠在讀育嬰書,可是總是邊看邊哭。
媚媚一臉滿不在乎的模樣,「怕什麼,我只是說實話。」
「你沒看小惠眼眶已經紅了。」
「那就讓她哭吧,眼淚積在心裡對孕婦不好。」她嘻嘻一笑,「所以你們不要說我老是作夢要當少奶奶,本小姐非少奶奶不做是有道理的,如果我老公是什麼大企業的總裁,我可以辭職在家裡專心待產,吃營養師調理的食物,健康不發胖,十個月後生出一個受到良好胎教的孩子,孩子有保母分勞,我專心減肥,等孩子大一些,我就帶他去學才藝,過著不用為錢傷腦筋的太平歲月。」
她說得輕鬆,正熙卻聽得霹靂。
一語——驚醒夢中人。
她在掙扎什麼啊?
其實看看阿福跟小惠就知道了,沒有經濟能力,或者是能力不足,愛情會很辛苦。
人的忍耐有限度,在埋怨的生活中,誓言容易變質。
如果她跟官仲儀在一起,將來會變成怎麼樣?
他說過,無論如何,他會追著古文明的腳步跑,這意味著她會常常見不到他,或者是要跟著一起跑,即使當時她願意忍耐,以後呢?
媚媚還在發表人生宏論,「如果我不用為生活操心,就比較有時間去愛我的老公跟小孩,你們知道嗎?幼年的生活對人格養成的影響很大喔,被愛的孩子聰明有自信,也比較容易成為社會的中堅分子。」
正熙最近漸有的一點浪漫正在逐漸消逝。
如果她跟小惠一樣有了小孩,一樣害喜,是不是一樣要大著肚子撐著不舒服的身體來賺取小孩子的牛奶錢?
她光想就覺得頭皮發麻,真的,感覺好恐怖,那不叫體驗愛情,那叫重溫惡夢。
小時候,她不曾穿過新衣服。
小時候,她很想學鋼琴卻無法如願。
小時候……有太多太多的遺憾。
也許是因為這樣,逐漸偏向愛情的思維又回復到金錢之道,所以,後來潘才駒再約正熙出去的時候,她毫不猶豫的就答應了。
他們開車去台北國際會議中心看藝術表演,接著順道在凱悅吃了晚餐,過了藝文的一夜,最後一個節目自然是上陽明山看星星。
完美的約會,而且他非常紳士,這點讓正熙很放心。
夏末的尾聲中,他們繼續約會。
在外人眼裡,他們很像「交往中」的情侶。
潘才駒談論自己的事情,也問起正熙的一些想法及過往,仔仔細細,沒有遺漏。正熙覺得像在看一張超大的履歷,很完整,但沒有什麼感情。
平心而論,他個健談且溫和的人,但正熙就是覺得壓力好大,好想……好好的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