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愛起飛 第二章
    星期四,燦寧正式到「飛航旅行社」報到了。

    第一天照例是充滿著不安與混亂的。

    她到的時候,只有一個男子在裡面,感覺年紀比自己大上一些,衣著髮型都好看,簡單中自有品味。

    「你是江燦寧吧,唐姐交代過的。」他指指自己的工作證,「我姓陳,叫我嘉升就可以了。」

    他笑,燦寧也笑。

    氣氛很好。

    「叫你燦寧好嗎?」

    「好。」

    有什麼不好,總比冷著一張臉喊她江小姐好。

    辦公室沒其他人,陳嘉升自然扮演起嚮導的角色,「我們原本是十人編製,所以買足十人份的辦公桌椅,但扣除唐姐,只有三個人,所以呢,你有七張桌子可以選擇,自己挑個座位吧!」

    燦寧選了一個靠窗的位子。

    她喜歡明亮。

    「怎麼沒人選靠窗的地方?」她問。

    「鍾澈討厭光,資瑋怕曬黑,我呢,則是喜歡靠門坐。」嘉升好脾氣的說著,「這樣不好嗎?各取所需。」

    燦寧笑了。

    她自己喜歡靠窗,就以為靠窗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卻忘了並不是人人都同她一樣的想法。

    談笑之間,自動門上的風鈴響動,兩人同時轉頭。

    燦寧認出是昨天那個女孩子。

    「資瑋,你見過燦寧了嗎?」

    資瑋還是沒有太多的表情,她拉開自己的椅子,「昨日見過了。」

    嘉升笑笑,對燦寧做了一個「她就是這個樣子」的表情——燦寧瞭解,自己是新人,跟她又沒多深的交情,淡淡的禮貌已足夠。她雖然有點冷淡,但至少待人平等,沒有趾高氣昂。

    「唐姐跟你說了些什麼?」

    燦寧一怔,然後才想起唐姐什麼也沒說。

    看著他,她回答,「只叫我星期四整九點來上班。」

    嘉升笑著說:「很像唐姐的作風。」

    什麼意思?

    「唐姐實在不太像主管。」他替她開了電腦,又拿了一大盒磁片及檔案夾給她,「你自己看吧,有問題再問我們,我,或是資瑋。」

    他在說資瑋時,燦寧很自然的看了她一眼,見到她微一點頭,才放下心來。

    接下來,整個上午燦寧都在與磁片奮戰。

    原本被那一大盒的磁片嚇了一跳,開啟後才發現裡面其實有很多圖檔,數字多半也做了簡而易看的圖表,平均看一片還花不到半小時,燦寧估計可以在幾日內看完。

    十點多,唐曉籐來了。

    白色亞麻衣裳,長長的頭髮綰成一個漂亮的髻,幾根髮絲垂在頸後,看起來極有風情,就像嘉升說的,她不太像主管,比較起來,還比較像拿著畫筆在荷花池畔寫生的新銳畫家。

    見到燦寧,她很快的走到她旁邊,微笑說:「你來啦!」

    她很用力的點了一下頭,「嗯。」

    唐姐真是個奇特的人。

    她說的話不多,但總是不疾不徐,她的笑意也不深,但就是讓人感覺剛剛好的舒服。

    唐曉籐對她笑,「我們的工作滿多的,要加油喔!」

    在燦寧埋首於磁片的時間中,她一直聽見嘉升在打電話,一口很流利的英文,一邊說一邊笑,笑中卻有濃濃的論價意味,對方大概是新飯店的負責人之類,一陣交涉後,嘉升露出滿意的微笑。

    半天沒說一句話的資瑋忽然問:「多少?」

    「對折,你跑不跑?」

    「不。」她連頭都沒抬一下。

    「我就知道。」嘉升拿起水杯起身,「他們說如果是個美女導遊,可以考慮打四五折。」

    資瑋斥道:「胡說八道。」

    他聽了也不以為忤,只是微微一笑,習以為常的那種笑法。

    就在嘉升的身影消失在通往茶水間的轉角時,資瑋好看的薄唇逸出了一點微彎,很輕的,不易察覺的,待嘉升的腳步接近,又很快的斂起,就像那抹笑不曾出現。

    燦寧連忙低下頭,好像偷窺似的心虛。

    原來……冷冷淡淡的資瑋,也有她可愛的地方,那個很女孩子似的表情。

    燦寧花了幾日才把資料讀完。

    原以為飛航不過是一間小小的旅行社,看著看著才發現這是一家衛星公司,母公司在忠孝東路上,名字跟他們只差一個字,叫「飛航線」,運作方式是由他們的業務招攬客戶後,再交由飛航接手其他的事情,所得稅報的是他們的名字。

    第一次碰到這種事,燦寧有些驚訝,「咦,這不就是逃——」

    「不,是『節稅』。」嘉升硬生生地截下她的話,「記得,我們可是有登記的,一切合法。」

    「是鑽漏洞吧?」

    他故做沉思,「嗯,這樣說也行。」

    語畢,兩人一齊哈哈大笑。

    燦寧喜歡嘉升,他是個好人。

    如果上天真的賦予每個人一種天賦做禮物的話,他的天賦顯而易見的就是容易與人打成一片。

    有架式,沒架子,是人生至高的修養。

    也許有人會說八面玲瓏的人處處討好,不夠誠懇,可是,誰又能保證沉默寡言人的一定可靠?

    世界本來就有很多樣貌,既然沒有機器能測量一個人有多少真心,大家好好相處就是了,況且從認識以來,一直是他在提點她,她還沒為他做過什麼,已受了許多他教的工作智慧。

    嘉升說,他們負責訂機票、住宿、安排導遊,也兼做並團抽成,旅遊旺季人手不足又外借不到導遊時,還要自己去跑。

    「不過還好,我們只跑東南亞。」

    燦寧難掩失望,「東南亞?」她一直很想去歐洲看看。

    「相信我,當你是導遊時,去哪裡都不好玩,也沒得玩,因為總有很多突發狀況。」嘉升的臉彷彿憶起什麼可怕事件似的痛苦,「塞車了,要跟飯店說延後開伙,突然間車行如風,一路綠燈,提前一小時到,又要跟飯店說提前開伙,有人吃素就更麻煩。

    而且,不管到哪,總有團員要上廁所拉肚子,或是暈車、感冒不舒服,萬一是家族旅行就更麻煩,因為每個家族都會因為『大家都是熟人』而異想天開的要改行程,光處理這些就筋疲力盡了,還看什麼風景?」

    他說得活靈活現,燦寧只笑得打跌,想來這應該是他的切身之痛,否則不會說得如此流暢。

    「只跑東南亞算是我們外調的小小福利。」

    「外調?」

    他笑著搖搖頭,一臉「就知道唐姐沒跟你說」的表情,「資瑋、唐姐跟我先後都是從飛航線調派過來的,飛航線很大,什麼都做,旅行只是一部分,代辦留學、移民、外國貿產之類的都在業務範圍內,我跟資瑋原本是在代辦留學部門,唐姐是在移民部門,只有鍾澈是中途出現的。」

    嘉升頓了頓,接著說:「他是『雲遊』最受歡迎的導遊,我們過來後,一旦導遊全部帶團出外,又外借不到時,就會派鍾澈去。現在他人在埃及,帶一個家族團,你如果真有心要走,多跟他聊聊,鍾澈五湖四海都去過,很多團員後來指名要跟他帶的團,因為他對各國的歷史地理都瞭若指掌,情況也都應付得來,行裡對他的評價很高。」

    這是燦寧第二次聽見這個名字,鍾澈。

    第一次是面談那天唐姐提起的,但只是說他帶團去了,要下下星期一才回來,其他什麼也沒說。

    「他,鍾澈,好不好相處?」

    「才不過幾個人的地方,能難相處到哪去?」說這話的嘉升,笑得有些意味深長。

    那樣的笑可以有很多意思。

    可以說是,他很惡劣,但小地方無處耍壞。

    可以說是,我們都對你親切有加,他當然也是一樣。

    可以說是,莫道人之短,莫說己之長,但這個短與長指的是什麼,就留待你自己觀察評析。

    燦寧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意思,他也沒再多說。

    「他既然是雲、雲……」雲什麼來著?

    他替她接口,「雲遊。」

    「對。」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她的記憶力實在不太好,「那他怎麼會過來?」

    「那時總公司升唐姐的條件之一是要她把鍾澈挖過來,他就來了,一來我們薪水比較高,二來看唐姐的面子,因為他是她學弟。」嘉升頓了頓,「同時,也是我的學長。」

    「啊?」燦寧腦筋一下還轉不過來。

    「我們三個是同一所大學的,各差一個年級,也就是說唐姐四年級時,鍾澈是三年級,而我是二年級。」他笑了笑,好像她的意外全在意料中的那種笑法,「不過,學校那麼多人,又不是人人有過目不忘的本領,我們是後來進了同行之後才陸續聽說的。」

    燦寧詫然,小小地方竟然有三個同校的學生。

    是世界太小,還是人的緣分太奇妙?

    「資瑋呢?」她問。

    「林肯法學院!」

    「在美國?」林肯是美國人沒錯吧?

    「倫敦,霍本區。」嘉升說,「霍本區除了英國皇家法庭外,還有四所法學院,資瑋是小留學生,念的是裡面最好的一所,跳級升學,而且還是第一名畢業的。」

    燦寧頓時對資瑋肅然起敬,只是有些不解,看似大好前途,為什麼跑回台灣當旅行社的職員,工作不見得輕鬆,薪水也不足以構成誘人的原因,那麼,要算人各有志嗎?資瑋當初念那麼多書就為了要當旅行社的職員?如果答案是的話,應該念觀光之類的相關科系啊。

    她不瞭解的還是太多太多。

    何資瑋,是個很驕傲的女孩子,但不是個性上,而是一種帶著貴族氣息的驕傲;比較起來,陳嘉升的好看和品味就明顯是後天訓練出來的。

    她的水杯裡永遠是某晶牌的礦泉水,寫字時只用鉛筆,不戴首飾,簡單中自有一份驕矜,比起動不動就昭告天下買了什麼名牌的人,資瑋是謙和多了,儘管大家都看得出來她的衣裳價值不菲,但從沒聽她說過什麼,好像那就只是很普通的衣服,沒什麼好說的——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也不是冷淡,就是無風無月的感覺。

    至於嘉升什麼都好。

    唐姐則像是從少女漫畫中走出的人,不太真實。

    而唯一還沒見過面的鍾澈,不知道會不會是另外一種典型1

    一個星期後,唐曉籐給了她第一項工作——:行程計劃。

    燦寧很高興,她才剛進來,什麼忙也幫不上,無事可做又讓她心虛難受。

    「原本是要給資瑋的,後來決定讓你試試。」她說,「做好直接拿過去忠孝東路四段。」

    「唐姐你不看嗎?」

    「得讓那邊先估價才行。」

    那是一項針對年輕族群開發的新路線,燦寧把它取名為「朝聖」。

    目的地當然不是麥加,也不是那路撒冷,而是日本。

    現在哈日族越來越多,日劇精典場面的拍攝地,搖滾樂團在獨立時代駐唱的PUB,年輕偶像歌手目前就讀的學校……每年寒暑假總會有人遠渡重洋只為親眼目睹。

    所以,他們打算開發新路線,不購物,就是很單純的看看。

    燦寧花了兩日上網研究那些她不熟悉的資料,就著網路熱門程度與地圖規畫了四天三夜的朝聖之旅。

    做完了,星期一高高興興先將行程表交到忠孝東路的總公司再到飛航。

    沒人在。

    經過這一個多星期,燦寧也習慣了,有時所有的人都在,有時又一個人影也不見,大家有各自的事要忙。

    茶水間裡,陽光斜斜的削進來,射人亮潔白色磁磚地,再被折射到牆上,空調剛好,滿室光亮,很舒服的一種感覺,燦寧哼著中學起就最喜歡的一首歌,Tears。

    第一次聽到的時候,就覺得整個人都被懾住,高亢蒼勁的歌聲直接傳到她的心裡,第一遍的編曲甚至只用鋼琴和小提琴,那樣簡單的歌詞被演繹得無限悵然,後來,她常不由自主的哼起這首曲子。

    Lonleinessyoursilentwhisper,fillsariveroftears——

    她一邊唱著,冷不防背後傳來一陣掌聲。

    她嚇了一跳,轉過身,一個年輕男子靠在茶水間的門板旁對她笑著,是那種典型的嘲笑。

    警衛都不過濾可疑人士嗎?

    瞧這人小平頭,單眼皮,黑皮膚,只穿著背心的手臂上露出一個太陽圖騰的刺青,怎麼看都像是治平專案的目標物。

    「你、你怎麼進來的?」

    「走進來的。」典型的痞子答案。

    「我當然知道是走進來的,門上有風鈴,有人進出會響。」

    「你的嗓門從電梯口就聽得見,在這麼可怕的音量之下,你覺得有可能聽到風鈴響嗎?」

    會嗎?

    像是讀出她的心思似的,小平頭惡劣的笑了一下,「不信去問隔壁的外貿公司,要不問問電梯旁的外語中心和美容中心也行,要不是外面都沒人,誰會一路找進來?」

    燦寧還是半信半疑,「有事嗎?」

    「廢話。」

    流氓的脾氣果然都很大,她不過隨口問了一句,已讓他臉帶怒容,她還是小心點,別惹惱他。

    她指了指招待室,「到外面說話吧,茶水間太小。」

    小平頭看了她一眼,微一頷首,先到外面去了。

    燦寧照規矩的先送上一杯茶水,乖乖拿過煙灰缸,勉強擠出嘉升教她的,那種「很榮幸為您服務」的表情。

    「你們這裡到舊金山多少錢?」

    燦寧睜大眼睛,這個流氓要到舊金山?

    「別這樣看我,黑社會也是要休假的。」小平頭往椅背一躺,蹺起長腿,從口袋拿出煙盒及打火機,十分流氣的說:「我要帶幾個小弟去美國玩,還有,要去拉斯維加斯賭錢,金鳳凰有幾個小姐也要一起去,大概是二十五個人,你算算大概要多少?」

    二十五人可以組成一團了,沒有並團問題。

    燦寧拿過檔案夾,認真的問:「請問你們打算去幾天?」

    「這我怎麼知道。」

    「十天七夜可以嗎?」

    他一笑,色迷迷的把她從腳看到頭,再從頭看回腳,「小姐你說行就行。」

    燦寧的笑臉已經僵住了。

    想請他下午再來,可是如果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好的話……

    「小姐要不要一起去呀?」小平頭吐出一口煙後向她傾身過來,一臉壞笑,「錢嘛,當然是我出,白天手牽手去看風景,晚上去酒吧玩,你說好不好?」

    她嚇了一跳,這人真的是來胡鬧的。

    看他的臉越靠越近,她想都沒想就伸出學了十幾年空手道的右拳朝他直擊而去。

    啪的一聲,她的右拳被他的左手接個正著。

    燦寧一揚眉,很快的伸出左拳。

    這下小平頭防部沒防,讓她一擊而中,捂著臉倒在沙發上。

    她正想打電話叫警衛時,風鈴響了。

    嘉升和資瑋邊談邊走進來,看到燦寧一臉緊繃的拿著電話,沙發上坐著一個捂著臉的人,又看到打翻的水杯和散落一地的資料,異口同聲的問:「發生了什麼事?」

    燦寧正想回答,小平頭先開口,「我被打了。」

    嘉升一臉意外,大步走上前去,「什麼時候回來的?」

    「早上。」

    燦寧驚疑不定,看著資瑋,想問又不敢問,還是資瑋先開了口。

    「那個無聊人。」她指著小平頭,「是不是假裝成流氓或色狼?」

    「你知道?」

    「所有的人都知道。」資瑋走過去,彎身對小平頭說:「踢到鐵板的感覺怎麼樣?」

    「親愛的資瑋,你不會安慰安慰人嗎?」

    「我當然會安慰人,可是我只安慰正常人。」她看了他一眼,「還有,別再叫我親愛的。」

    「嘩,腫成這樣!」嘉升轉過頭,「燦寧,你用什麼東西打的?」

    燦寧舉了舉拳頭。

    「就這樣?」

    「嗯。」

    嘉升好像有點不太相信,「力氣這麼大?」

    「我學過空手道。」

    「難怪。」他還在研究小平頭額角的腫包,「我還以為是煙灰缸砸出來的。」

    燦寧真的糊塗了,小平頭到底是誰?為什麼嘉升那麼關心

    他,資瑋也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她悄悄移到資瑋旁邊,有點欲言又止。

    資瑋停下手邊的工作,抬起頭看著她,「想問什麼?」

    她指指小平頭。

    資瑋難得的笑了,「鍾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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