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園 第五章
    開羅市區就像大部分的城市一樣,充滿了車子、行人、招牌,以及各種想得到與想不到的商家。

    電影院、露天咖啡座、賣銀器的小販、香料店,還有看起來很平民的小吃店,以及似乎入選過米其林餐飲指南的高級餐館,就這樣,沒有規畫,以一種「違和」的姿態交錯出現在繁鬧的大街。

    谷天霽斜看了副駕駛座上的茗微一眼,忍不住微笑——雙眉清揚,薄唇微彎,她的臉上,有種小孩子看到玩具時的新奇神情,單純得讓人覺得好有趣。

    將車子轉了個彎,他問:「有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

    「哪裡都可以嗎?」

    「只要單日可以來回,都可以。」

    「我想想。」才剛說完這三個字,茗微很快又補充,「你車子開慢一點,我可能要想一下。」

    聞言,谷天霽臉上笑意更甚。居然要他放慢速度?看來她想去的地方應該不少。

    車子在繁華的市街上慢慢的兜著,當克莉斯汀的唱片轉到第三首的時候,她下定決心的說:「我想好了。」

    「去哪?」

    「由你決定。」

    「哈哈哈。」

    「不要笑啦。」

    他笑得更大聲了。

    亞庫是個很盡責的人,由於付錢的人是谷天霽,因此當他從皇后谷地回到開羅,亞庫立即鉅細靡遺的將這一個月的事情,一一告知,包括她居然只出門過三次。

    一次是被劉於甄拖著陪產檢,兩次是她皮膚過敏,出去看醫生。

    雖然紅海之後的周邊休閒設施很多,但是一個月只出去三次,還是很驚人的紀錄。

    她應該是悶壞了。

    既然哪裡都沒有去過的話,那麼——

    「尼羅河的落日跟金字塔的落日,選一個吧。」

    茗微毫不猶豫的回答,「金字塔。」

    紅海之後就坐落在尼羅河畔,這些日子以來,不管是日出日落,甚至是日正當中,她都看過了,反倒是金字塔,至今無緣一見。

    車子轉個大方向。

    應該是逐漸偏離鬧區的,但不知道為什麼,一路上卻有種前面是觀光重地的感覺一直出現。

    行車的時間不會很長,然後,一個漂亮三角形的小土堆進入茗微的眼中,乍見之下的感動,讓她自然而然的啊了出來。

    「就是那個對不對?」眼見小土堆越來越大,她的心情也越來越好,「他叫什麼名字?」

    「吉薩。」

    對,就是吉薩,她居然忘記了。

    之前她好像在國家地理還是探索中看過,吉薩是個了不起的地方,有讓拿破侖嚇一跳的金字塔,還有遊客們必定朝貢的缺了鼻子的人面獅身……缺了鼻子……缺了鼻子就要補啊,講到補的話,當然就是修復師了……哎,好啦,她承認自己對某些事情還滿掛心的。

    雖然說是他把她從機場接到紅海之後,但由於當時兩人都處於驚訝之中,所以也沒交換太多言語。

    其實,她原本是想要來一場成熟的重逢的,奈何天不從人願,意外太多,害她現在得像小孩子一樣彆扭。

    ☆ ☆ ☆

    「在想什麼?」

    二十六歲還發呆實在是有點丟臉,因此茗微想也不想就先否認,「沒有啊。」

    「那為什麼還不下車?」

    咦,下車?

    她將視線拉回,車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停下了,畫著幾個停車格的旁邊是一外觀已完全觀光化的歐式餐廳,線條流利,乾淨清爽,順著望過去,除了幾棟高低外型都參差的建築之外,便是相鄰的吉薩金字塔陣。

    她不知道車子定住多久了,卻知道谷天霽臉上就是那種抓到有人睜眼說瞎話的笑法,她趕忙下車。

    他輕推了她的纖腰,「進去吧。」

    推開門的瞬間,她聽到風鈐的聲音。

    原木吧檯,原木高腳椅,吧檯後面有咖啡機以及一些看起來還不壞的酒,桌椅都小小圓圓的,精心雕琢出來的粗糙,令茗微想起前兩年出差法國時去過的某家店。

    一個約莫三十歲的西方男子嘿的一聲,走過來與谷天霽擁抱,「怎麼有時間過來?」語氣透著頗大的興奮,聽得出兩人十分熟稔。

    「跟朋友來吃飯。」谷天霽很自然的替他們做了介紹,「夏茗微,我們飯店的文化迴廊擺設師與解說訓練師。丹尼爾,他是法國人,餐館的投資者。」

    茗微連好都還來不及說,立刻被擁抱了一下。

    「你真美。」丹尼爾用一種很誇張的語氣說。

    「結了婚就不要亂獻慇勤。」谷天霽不著痕跡的將她拉到身後,「我們很餓,幫我們安排位置吧。」

    「沒問題、沒問題。」丹尼爾旋即喚過一位侍者,「帶兩位上去,給他們最好的位置。」

    侍者滿臉為難,「可是樓上是預約席。」

    「沒關係。」丹尼爾說得很輕鬆,「把牌子拿起來就好了。」

    就這樣,兩人上了二樓。

    直至坐下,茗微才發現小店的特異之處。它在一個很巧妙的位置,剛好可以將遙遠的金色巨塔收入眼底。

    她看看遠處,又看看小圓木桌另一端的谷天霽,他敞開的領口懸墜著七彩石,順著結實的手臂往下,轉彎,手指上沒有戒指。這手沒有,那另外一手呢?唔,也一樣,奇怪,怎麼會這樣?

    看她的大眼睛在他的雙手上不斷梭巡,小瞼透著疑惑,他忍不住開口問:「我的手上有什麼嗎?」

    「不是有什麼,是沒有了什麼,所以覺得很怪。」

    「好吧,那這上面該有什麼?」雖然她的問題又多又怪,但他倒也不會覺得不耐煩。

    「婚戒啊。」理所當然的語氣。

    「婚戒?」

    見他丟出的是問號,她很好心的解釋,「結婚戒指。」

    什麼話?他當然知道婚戒就是結婚戒指,但問題是他手上為什麼必須要有那個東西?

    「誰告訴你我結婚了?二」

    她張開小嘴,「就是……」

    咦,對喔,的確沒有人跟她說過谷天霽結婚了,那詭異的結論完全是她從谷、劉兩家是世交,一起移民,劉於甄從小喜歡他,而且,她肚子又大了判斷來的。

    當然也不只是這樣啦,這一陣子,劉於甄老是在她耳邊天霽哥哥長、天霽哥哥短的,要她不想成這樣也很難,怎麼說她也只是個普通人嘛,會歸納出這樣的結果也是理所當然的,只不過,看谷天霽一臉預備興師問罪的表情,她就知道自己猜錯了,話已說出,她唯一能做的只剩下「……就是……就是啊……」這樣的苟延殘喘。

    「忘記是誰說的了嗎?」

    「嗯,也不是啦。」

    見她一副很想把臉埋進盤子裡,結結巴巴就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谷天霽心中已然有底。

    他身邊在狀況之外的人只有一個。

    他身邊唯恐天下不亂的也只有一個。

    然後,當「狀況之外」遇到「唯恐天下不亂」,會產生什麼樣的結果,也不是太難想像。

    彷彿說好似的,丹尼爾端著木盤登登登的上來了,在茗微前面放下一盤餐點和一杯琥珀色的酒汁,十分友善的說:「我老婆說要招待你。」

    茗微的大眼睛打出了問號,「你可能認錯了,我在這裡不認識什麼人。」

    「沒錯、沒錯,愛麗絲說是你。」

    她還仙度瑞拉呢,愛麗絲……慢著,愛麗絲?

    上上星期,她被拖著陪劉於甄去產檢的時候,那個護士是怎麼喚劉於甄的?好像就是愛麗絲……

    丹尼爾笑咪咪的開口,「我前陣子比較忙,謝謝你陪她去產檢。」

    「不、不客氣。」

    面對谷天霽那似笑非笑的目光,茗微臉頰忍不住辣燙起來,一方面是覺得自己呆,一方面是覺得丟臉,相形於他的自然,她不是顯得太介懷了嗎?

    這段時間以來,她把時間與精神全花在文化迴廊上,得空的時候,會跟亞庫聊天,偶爾,也會想到如果有機會跟谷天霽面對面,要說些什麼,她已經全部想好了,真的。

    包括場景、對話都在她的想像範圍之內,她想要一個成熟且優雅的重逢,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她的胡亂猜測明明白白洩漏出她的心事,感覺好像即使經過多年,她還是沒有什麼成長一樣。

    帶給埃及無數經濟效應的吉薩金字塔就在觸目所及的地方,合該是十分吸引人的,但茗微卻無心欣賞,低著頭,有一口沒一口的吃著盤子裡不知道是什麼肉的東西,她清楚知道自己的耳朵還紅著。

    「茗微。」谷天霽突然喚她。

    她征了怔,不明白他的語氣為什麼好像有那麼一點溫柔。

    他看著她,突然笑了,「沒事。」

    ☆ ☆ ☆

    後來連續好幾天,谷天霽好像變成她的專屬導遊似的,只要是她想走一走的地方,他都會奉陪,去參觀了博物館,也去了市集,茗微買了蒙臉紗——雖然明知道用不上,但是她還是買了。

    香料不在她的興趣範圍內,但是香水卻是。

    她喜歡上小販大力推薦的「埃及艷後用的香水」,說實話,她並不相信瓶中的香氣曾經出現在埃及艷後的身上,也不相信這瓶小東西可以讓身邊的人都迷她迷得要命,但由於那味道甜甜的,聞起來很像年幼時雜貨店裡賣的那種水晶糖果,所以她買了一些。

    她與谷天霽也許是因為相處的時間長了,曾經認識很久的兩個人漸漸又熟稔起來,她可以很自然的跟他說話,聊新聞、天氣、影視明星的八卦,偶爾,也會講一些正事,例如工作方面的事情。

    「你都沒有其他事情喔?」賣銀飾的攤位前,茗微拿起耳環,一邊對著鏡子比較哪個適合,一邊問:「最近沒有工作嗎?」

    谷天霽微一笑,眼中有著調侃,「你把我講得好像是無業遊民。」

    「一下在飯店出現,一下又跑到好幾百公里之外;一下為了跟商務人士洽談而西裝筆挺,一下又因為爬某個洞窟而把自己弄得像流浪漢。我不好抓你的時間跟當時的工作內容啊。」小女子的聲音顯得很無辜,「而且我也怕你因為陪我而耽誤到自己本身的工作。」

    「如果我要去工作呢?」

    茗微嗯的一聲,又要去巴尼哈山的墳地……呃,不是,他後來糾正她,那次他的目的地是皇后谷地,不是她口中的地名。

    「我下星期開始要去亞斯文。」

    「跟瑪琪朵嗎?」那個大力士女生。

    他輕捏了下她的耳朵,「她叫瑪琪,不是瑪琪朵。」

    她嗤的一笑,不去理會他的糾正。現在想來,瑪琪朵還真像好萊塢片中可以陪著男主角上山下海的那種女主角,勇猛無比,可以做到所有的事情,幾乎是一個滿分的夥伴。

    只是夥伴而已,谷天霽是這麼說的。

    這陣子因為天天相處,她慢慢的從狀況外到了狀況中間,不瞭解的事情還很多,但至少,該知道的都聽說了——本人說的。

    例如,他是怎麼到開羅讀書的,後來又是因為什麼契機一直留了下來。

    他很尊敬費曼教授,也很肯定瑪琪朵的工作能力。

    在修復古跡之餘,他會接下一些短期的講師工作,幫助更多對埃及有興趣的外國人瞭解這個地方,家裡生意資產豐厚,但那不是他的興趣,有碩士學歷的他正在準備博士論文,他希望將來能跟費曼教授一樣,一邊教書,一邊主持一些重大的修復或者是挖掘計畫。

    然後,他現在還沒有女朋友……天哪,她怎麼又想到了這個,又不是醜到沒人要,怎麼老是這樣啊?

    那個香水小販根本騙她嘛,依現在的狀況來說,別人不但沒有為她轉,反而是她自己開始打起陀螺,我轉,我轉,我轉轉轉……

    好不容易定住心思,她想起他剛才說的事情,遂開口問:「你的『下星期開始』是什麼時候?」

    今天是星期三,照西曆「到下星期」有四天,如果照埃及人週五是假日來算,那麼就只剩兩天,雖然都算對,但是感覺大不同。

    谷天霽一笑,「變聰明了嘛。」居然會想到這個。

    「我本來就很聰明。」

    他指著小販車上堆得高高的甜食,來個隨堂考,「這是什麼?」

    她看著那滲著果汁味道的綿軟物體,信心滿滿的回答,「烏瑪裡。」

    他做了一個答對的手勢——看來,她適應得很快。

    這一陣子下來,她已經不覺得吃小羊肉是沒人性的行為,習慣了寬扁豆料理以及橙汁糖漿,知道薄荷甜茶的喝法,上街買東西也能殺到正確的底價,融入城市的速度,超過他所想像的快速。

    「谷天霽。」她喚他,聲音甜甜軟軟的,「你還沒說是什麼時候要去亞斯文。」

    「星期一。」

    「瑪琪朵也要去嗎?」她很介意這的。

    雖然她不是很聰明,但也不會太笨,仔細想想,不難知道瑪琪朵喜歡谷天霽,從頭到尾,她對自己的眼光就是打量再打量,好像非得看出一個所以然來一樣。

    李佩芝跟她說過男人很脆弱,瑪琪朵又美,如果她真的對谷天霽出手——雖然他說自己只把她當工作夥伴,但若美人開始微笑獻慇勤,難保他還能說得如此斷然。

    「她沒有。」谷天霽又笑了,「你在我面前這樣說沒關係,但如果她在,就不可以這樣,知道嗎?」

    她橫了他一眼,「囉唆。」

    「知道了就好。」

    回程車上,思緒不知道怎地就繞著瑪琪朵轉。

    茗微其實還有辦法勾勒出大概的印象,但始終無法順利想起她的樣子——高頭大馬……高頭大馬的人很多啊;金髮碧眼……東方人眼中的外國人好像都是這個樣子。

    歸納不出來後,她也懶得想了,告訴自己「反正見到面後就會想起來」,很快的把問題丟在腦後。

    車子回到了紅海之後。

    兩人很自然的往頂樓的餐廳而去——繼文化迴廊跟仕女按摩區後,第三個完工的部分,也是紅海之後唯一以英國式風格為主的地方。

    挑高的天花板,四面落地玻璃窗,厚地毯,讓觀光客們可以放鬆的舒適座椅,以及高度適中的桌子,感覺流利而寬敞,雖然沒有大廚跟侍者,但由於不在綠色帆布遮蔽範圍內,有冷氣的空間裡不但光線充裕,視野更是令人流連忘返。

    茗微喜歡在這裡看落日黃昏。

    看著黑幕漸降,橫過河流的橋上點著黃色燈光,她曾跟他說眼前的景色讓她想起布達佩斯,但又惹來他一陣好笑。

    落地窗很大,她總是趴在窗子前面,直到天空沒有顏色為止。

    劉於甄曾經說她這個行為大夢幻,但谷天霽卻告訴她,人要懂得發掘讓自己高興的方法——在這一點上,她認為他說得很對。

    電梯門打開,她忍不住啊了一聲,「已經變成深橘色了。」

    根據過去幾日的經驗,開羅很快會被黑幕所覆蓋,當什麼都看不見了,就要各自回房,他十九樓,她二十樓,他們當然不可能像情侶一樣,在房間拿著電話講,要再聽到對方的聲音,得要等到隔天才行。

    深橘色,他們很快就要說晚安了。

    聽出她的惋惜,谷天霽安慰她,「明天還有。」

    「我又不是只來這裡看落日的。」

    她側坐在厚厚的地毯上,目光望著所剩不多的美麗餘暉,全然不知身後的男子因為她的一句話陷入思索。

    我又不是只來這裡看落日的。

    那麼,她介懷的根本不是落日,而是時間。

    光在前方,勾勒出她纖細的身形——他又想起她在畫室的簷廊上吃糖果的樣子,她是畫室裡個子最小的學生,名字寫得歪歪斜斜,但拿起炭筆卻有模有樣,他還在畫四方體的時候,她已經開始畫半身人像了。

    對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好小」。

    他以為她跟以前一樣好懂,直到剛剛她不經意脫口而出的那句話,他才意識到她的心思所在。

    他走過去,從後面輕輕的擁住她,懷裡的人瞬間變得僵硬,抓緊裙擺的手指顯示出不安,但卻沒有推開他。

    「茗微。」

    「嗯?」

    他將臉埋在她削瘦的肩膀上,嗅著她身上的淡淡甜香,說了很多年前,他就想告訴她的那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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