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悄悄的關門聲將那輕細躊躇的腳步隔絕在外,飛狐重重吐了一口氣。
總算把這個小麻煩給擺脫掉了!總算可以恢復以往的……他一面想著,一面將自己和手中的槍一同拋在床上,此刻是他這幾日來,碰上這個不中不西的外國小麻煩以後,最輕松的……最輕松的……最輕松的……一晚……
理智是在這麼告訴自己,但隨著這樣的想法,在飛狐眼前飄揚的,竟是那對清澄如湖水般無辜的綠眸,如此淚眼漣漣……
……我是個有家歸不得的人……
什麼話!像是要閃避什麼似地,飛狐不安地翻了下身子。
這明明是謊言!他也當她的面拆穿了,怎麼會在此刻還如此揮之下去!飛狐帶著幾分忿然強迫自己忘記。
然而,就在他翻身之時,-亦緊抓著雙臂,茫茫無依地走在蕭瑟黑夜裡的背影竟無端端地在他的視線裡魅影似地飄蕩起來。
你現在就馬上在我眼前消失,要不然,我就一槍斃了你!
此時一回想這句從自己口中說出的怒語,他竟開始後悔當時的沖動。
或許當時,他應該告訴她,等天亮後再走!在這樣沒有月光照明的夜裡,又是這樣的荒郊野外,萬一……
飛狐,等我!
恍惚間,飛狐似乎又看到-亦求救似地向他奔來,那被追殺的惶駭……
霎時,飛狐一骨碌地從床上彈跳起來,朝門外急急跨步而去。他必須在-亦遇險之前找到她,或許她仍是他的麻煩,可是她遇害的念頭教他無法接受。
就在他打開門,要沖出小屋之際,坐待在門前木柱旁的黑影令他猛地煞住腳。
那緊抓著木柱,顫抖不已的嬌小身影緩緩抬起頭,串串淚水自那嬰孩似的臉龐滾滾落下。
“蛇……蛇……”她模糊不清地開口。
“蛇?”飛狐心一驚,連忙蹲下身去。“你被蛇咬了?什麼樣的蛇?”
“在我腳上!我不敢動!”她壓下要從喉間爆發的悲泣,費力地說。
飛狐連忙把眼光調到她的腳上,就著屋內射出的燈光,只見一節麻繩纏在她猶自顫栗不停的腳踝,那麻繩看來濕濡滑膩,似乎浸在水裡有段時日了。
“只不過是條繩子罷了!”他松了口氣,帶著不自覺的笑意,替她拿掉腳上那條“蛇”,卻訝然發現她竟然渾身濕透,沾著泥污。
“你……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他不由得吃驚地扳起她的雙肩問。
“天……很黑,”她嗚咽地開口。“我……走著走著就……掉到水溝裡去……爬……爬了半天……才爬出來……沒……沒看到……石頭所以又……跌倒……”
“你……你是掉在什麼水溝裡去了?”他帶著愧疚和不自覺的心疼問。
“我不知道,”她抽噎地說。“路好黑……我掉……掉到水溝後……遠遠看到燈光……所以就想趕快爬上來……找人求救……可是……可是等我好不容易走……走到這裡……才發現又……又回來了……”
“你在門口待多久了?怎麼不敲門,”他問得又急又痛,完全忘記當初是自己趕她走的-
亦抬起滿含淚水的綠眸瞅著他,怯怯而遲疑地出聲。“你說要我消失,要不然就一槍斃了我……”
“我……”他一時語塞,不由得期艾地回答。“……這情況不同……你早該敲門……”
頓時,-亦再也忍不住心頭飽受的驚嚇,終於放聲大哭。
“別哭了……”愧疚讓飛狐的語氣不再冷硬。“先進來吧!能走嗎?”-
亦收住淚,忙點頭抓著門柱緩緩站起身來,見她腳步跨得吃力,飛狐不覺伸出手,將她穩穩地扶在臂彎中,朝屋內走去。
經過一番梳洗後,-亦不再像先前那般狼狽,只是那套唯一屬於她的衣裙已污損不堪,飛狐只得再次出借自己的衣物給她。
“我的睡衣大概跟這差不多,”她扯了扯身上昨晚也穿過的寬大衣衫。“很適合我吧!”
“像小丑一樣!”看著-亦玲瓏的身軀在那寬大的衣衫裡顯得滑稽可笑,飛狐老實不客氣地說。
“我當是你的贊美,謝了!”她卻絲毫不以為意。
由於身上干淨舒服,-亦很快就忘了前一刻狼狽的自己,愉悅地哼著歌鑽進床鋪,飛狐看在眼裡,不禁微微一笑,像這樣沒心機的女孩,要是碰到什麼豺狼虎豹,肯定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喂!”躺在床上的-亦突然喊了他一聲。“你早先說要我消失的那些話是逗著我玩的,對吧?”
飛狐一怔,當然不是!他當時的話是再認真不過!
但面對-亦那張純真的臉龐,這樣的回答卻難以啟齒。
“我就知道!”-亦見他沒有回答,當成是默認,不禁粲然一笑。“像你這麼好的人怎麼會做出那麼絕情的事,晚安!”
飛狐錯愕地看著-亦愉快地翻過身去,安祥入睡,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我就知道!像你這麼好的人怎麼會做出那麼絕情的事。
好人?他是好人?飛狐冷峻的臉上不覺漾起盎然的笑意。
夜,仍是墨般的黑。
長夜已過,又是新的一天,然而在圓山飯店的總統套房裡,眾人的焦慮卻沒有稍減。
“怎樣?寇爾。有-亦的消息嗎,”見寇爾前來拜訪,爵爺夫婦不禁充滿期盼地看著訪客,希望他能帶來愛女的消息。
“很抱歉。”寇爾卻搖頭,輕歎一聲。
“噢!”夫人難掩心中的失望,含淚地別過頭去。
“無論如何,”爵爺強掩著難過,對寇爾勉強一笑。“還是要謝謝你。”
寇爾凝視了爵爺好一會兒,露出沉吟的表情。“其實,爵爺,也不是全然沒有消息……”
此話一出,爵爺夫婦的眼睛立即充滿希望地一亮。“你說什麼?”
“有人曾在台北市郊看到一個像-亦的女孩,”寇爾適時禮貌地一笑。“可是不太能確定,因為好像有個年輕的東方男子跟她在一起……”
“年輕的東方男子?”爵爺望了夫人一眼。“難道是……”
“不,”夫人隨即肯定地搖頭。“如果是-亦的表哥們,我的幾個哥哥一定會讓我們知道的!”
“聽說,”寇爾輕咳了一聲。“那個年輕男子雖然是東方面孔,可是講的中國話卻又帶著一種奇特的腔調,不大像在台灣長大的。”
“那麼是外地來的了?”夫人憂心忡忡地抬頭望向爵爺。
“可是我們還不確定那女孩是不是-亦。”爵爺安慰地對妻子說。
“我不曉得,爵爺,”寇爾故意誇張了臉部無辜的表情。“聽說那個混血女孩是綠眼黑發,好像在行動上受到那個年輕男子的限制……”
“那……那麼這是宗綁架……”夫人立即慌亂地低喊。“……-亦……我的寶貝女兒遭到綁架……”
“我們得馬上報警才行!”爵爺毅然決然地伸手,就要拿起電話。
“請稍等一會兒,爵爺,”寇爾的態勢仍然不慌不忙。“這一報警,肯定新聞就播報出來,這麼一來,綁匪撕票的可能性就大了。”
“那怎麼辦?”不知不覺中,爵爺夫婦倚重寇爾的看法。
“眼下報警是勢在必行,”寇爾沉吟了幾秒鍾。“不如這樣吧!我們報警,但別讓警方知道對方只有一個人,讓綁匪以為我們仍掌握不住他們的狀況,對方對我們的警戒就會松懈,-亦存活的機率也較大。”
“有道理!”爵爺和夫人雙雙同意地點頭。“就這麼辦吧!”
夕陽的最後一道光在逐漸形成的夜色中散了,台北的街頭仍舊熱鬧非凡。
“一,二,三!哇!真遺憾!又沒了!”-
亦蹲在小魚池前,嘟著嘴,頹喪地看著手中濕破的紙網。
“夠了吧!已經是第五支網子了!”在旁的飛狐不耐地說。
“好吧!去吃東西好了;反正我肚子也餓了!”
她意猶未盡地放下破網架,站起身來,朝一個小吃攤走去。
“喂!年輕人!”看守小魚池的婦人拉住飛狐。“你不替你女朋友付錢嗎?”
被人誤認專為-亦付帳的男朋友,已經不是頭一回了!早在幾小時前,-亦在百貨公司專櫃試衣服時,他就被人看成是專為她付錢的冤大頭了!
飛狐不想解釋這無謂的誤解,咬牙付了錢,繃著臉走向坐在小吃攤前的-亦。
他弄不清怎會被-亦拖來夜市,陪她東看西逛,甚至守著她玩這種無聊的撈魚游戲;這還不打緊,可氣的是,這位養尊處優的大小姐可能從來沒自己掏過腰包,不曉得這樣玩耍也要花費,變成他得在後面替她收拾殘局。
究竟在什麼時候,自己成了-亦的付帳隨從?飛狐氣惱地回想著,原定計劃是今天一早,等-亦一醒,便要把她送還給她父母的!
“先別這麼急著要我回去,好不好?”誰知,她一醒來,便抬起綠波盈盈的眸子,近乎乞求地看著他。“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一直想要以一個很特別的方式來過我二十歲的生日。”
“跟我說有什麼用!”當時的他不為所動。“我又不是你父母!”
“可是你剛好就在我身邊,”她對他低聲下氣。“跟你說,我已經厭倦每年的大型生日宴,我父母親今年也一定不例外要給我那樣的生日宴……”
“那不是很好嗎?”從不過生日的他,無法明白生日究竟有什麼重要。
“我去年生日時,許了願,”她看著他的綠眸頓時閃著鑽石似的光芒。“希望今年能有個特別的生日,不要那麼多人,安安靜靜的……”
當時他用狐疑的目光斜睨著她,無法明白她到底在說什麼,但心中有種不甚舒服的預感。
果然,下一秒鍾,她便以一種十分濫情的神情望著他,那種純真無辜,瞳眸閃著星光的漫畫眼……
“我一直不被允許去夜市,”她用略帶洋腔的破中文淒淒說著。“求求你帶我去看夜市!只要一眼!這將會是我一生中唯一的美好時光。”
“只要去過夜市,我一定馬上回去,不再煩你!”她幾乎要下跪了。
想到這裡,飛狐不禁暗歎了口氣,就是為了一時心軟,惹得自己這般……
“快來!快來!”-亦坐在攤位上,卻熱烈地向他招手。這個好好吃的!老板,請再來一份!”她興沖沖地向他極力推薦。“這個可子前好好吃!”
“什麼可……”
他定睛一看眼前所擺的“蚵仔煎”,差點跌倒,這是她的“可子前”?但想想以她只有半桶水程度的中文而言,“蚵仔煎”跟“可子前”也就相去不遠。
“……現正訪台的弗瑞瑟公爵與夫人呼吁綁匪……”
面對小吃,正舉著就食的飛狐,耳尖地聽到另一攤位上的電視裡所播出的新聞報導,不禁停下手邊的動作,凝神傾聽。
“……今天,是-亦-帕翠夏-弗瑞瑟郡主二十歲的生日,讓我們在此為郡主的平安祈禱……”
聽到這裡,飛狐不由得轉頭看向正低頭吃得津津有味的-亦。
“你聽到了嗎?”他眉心緊蹙地問-
亦才剛抬起茫然不知的神情望向他,他卻注意到幾個混混模樣的男子朝他們走來。
“我們走吧!”飛狐牽起-亦的手,付帳離去,眼光卻始終停留在那幾個混混身上。
不出飛狐所料,那幾個混混見他們離開,果然亦步亦趨地跟上來,然而無論他們走哪個方向,總有類似混混模樣的人出現。
“怎麼回事?”見飛狐牽著她的手越握越緊,腳步越走越快,而且所走的方向諸多改變,-亦不禁感到奇怪。
“認識後面幾個跟過來的台灣人嗎?”飛狐頭也不回地問-
亦依言回頭望了一眼,搖頭說:“不認識。”
“那就糟了!”他面無表情地說,腳步卻更快了。
“什麼糟了?”-亦跟著小跑步,仍不明白。“他們是在跟蹤我們嗎?”
這不叫跟蹤,”飛狐的腳步猛一頓,眼前不遠處又有幾個混混,後面的混混又跟著出現,緩緩將他們圍成一圈。“叫圍堵。”
這詭異的氣氛緊張得似乎一觸即發,-亦感覺有異,下意識地緊抓住飛狐的胳臂。
“這馬子就是電視上那個公爵千金嗎?”終於,其中一個精悍的男子發話了。
飛狐沒答腔,只暗將-亦往自己身後推,小心翼翼地注視對方。
“你的膽子可真不小,把人包下等著去領賞,卻要我們山水會的替你擔這個綁票的風險!”看那男子的態勢似乎是為首之人。
半晌,飛狐終於沉沉開口。“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那人冷笑更甚。“沒看電視嗎?賞金一千萬,人讓你綁架去了,竟然嫁禍給我們山水會,想這麼一走了之,可沒這麼簡單!”
“這是誤會!”飛狐說得十分簡短,心中暗忖是誰在暗中搞鬼。
“誤會?”那人將眼縫狠狠一瞇。“把人留下,我們就放你一馬。”
飛狐將臉一沉,抿起嘴,不作聲,但暗中將-亦的手握得更緊。
“要……要不要緊?”從飛狐手中傳來的力道,-亦感覺到事態嚴重。
“等會兒你要是看到有機可乘,就趕快跑;”他用法語對她耳語道。
“你呢?”-亦的話才剛問完,便看見對方幾個同時沖過來,不由得驚叫了一聲。
只見飛狐拉著她朝旁邊一閃,那幾人雖然撲了空,其他人又擁上來。
登時,-亦只覺自己被猛力一推,便見到飛狐在對方的拳腳中穿梭起來,不覺看得有些發怔;從沒見過身手如此矯健之人,場面之精彩,難得一見!
“加油!快!給他一拳過去!”一時興奮,-亦忘了逃跑,在旁喝采起來。
“快跑呀!笨蛋!你在干什麼!”正全神迎敵的飛狐一聽到-亦在旁天真的加油聲,差點摔跤,險險遭對方一拳。就在他才剛向-亦惱怒大喊時,冷不防一腳飛來,正中他的胸口-
亦驚叫了一聲,轉身要逃,卻被其他的混混逮個正著。
“救命啊!飛狐!”她忍不住大喊。“你不是殺手嗎?快點拔出你的槍來,把他們通通解決掉,就像你在基隆解決那群笨蛋一樣!快呀!”
這丫頭在鬼叫什麼!簡直存心壞事!飛狐一面出手反擊,一面氣急敗壞地想。
忙著避開對方拳腳的飛狐顧不得叫-亦閉嘴,直接敏捷地轉身,迅速奔向制住-亦的兩個混混。
那兩個混混沒料到飛狐會直接沖過來,而且僅在眨眼間,他的人就奔到他們面前,兩拳並發地朝他們門面打去,順勢拉住-亦快步奔離。
“別跑!”
“啊呀!”-亦奔跑的腳步完全跟不上飛狐風似的速度,一個踉蹌,便摔絆在地。
一手握住-亦的飛狐回頭一看,-亦正撲倒在地上,抬頭見那幫混混漸追漸近,飛狐顧不得檢視她的傷勢如何,隨即不假思索地一把將-亦扛上肩,朝自己的座車奔去。
等後面的混混追趕而至時,正好目送一部跑車飛也似地自他們面前揚長而去。
“幸好現在不塞車!”-亦拍著仍舊喘噓噓的胸口道。“剛剛真的好險!”
“好險?”不提剛才的事還好,一提起飛狐就一肚子惱火。
瞥見後面沒有來車,他立刻將方向盤猛朝路邊一打,車身迅速地朝路旁靠去。
“怎麼了?”-亦對飛狐的舉動感到莫名其妙。
“怎麼了?”飛狐將眼狠狠一瞇,轉身如猛獸似地朝她移近,睨向她的目光飽含怒氣。“你還好意思問我怎麼了?剛剛誰要你喊得那麼大聲?你以為你在看球賽嗎?還是在看摔角?”
“我……”-
亦看出他怒火正熾,本能地往後退,但車內空間不大,她充其量也不過緊貼在車門上。
“你表現得好英勇!”她努力陪笑道,立即誇獎起他來。
“少來!”飛狐不吃她這諂媚的一套,咬牙切齒地朝她的椅座重重一擊。“你可以喊得再大聲點!讓全世界的人都曉得我是殺手!讓全世界的警方都來通緝我!這樣一來,公爵千金-亦小姐更能成為除惡務盡的女英雄!”
這時,-亦才明白適才自己逞一時之快的興奮吶喊其實造成飛狐極大的危機,不由得惶愕得說不出話來。
“我……”久久,她才忍住凝聚在喉頭的愧疚,費力擠出話來。“我……對不起……我不知道……”
“不知道”,哼!你什麼也不知道!”飛狐的話自齒縫間忿忿迸出。“除了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之外,你還知道什麼?”
這話像利箭深深刺入-亦的心,傷了她的自尊,忍下住出手打了飛狐一巴掌。
“啪”的一聲,-亦才驚覺自己犯了大錯,她竟打了飛狐一耳光,睜著驚愕的綠眸,她歉然地望著臉上起了紅印的飛狐,張嘴想說什麼,卻出不了聲。
飛狐顯然不,防這突如其來的一掌,只見他目露凶光,反手便要朝-亦粉嫩的臉頰上摑去,卻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中。
但見-亦溫順地合起眼,微抿著無助的紅唇,細致的臉龐流露著純真,仿佛認命地等待他的一摑,那種小女人似的逆來順受竟讓他揚起的手下不了掌。
他重重冷哼了一聲,收回手,發動車子,再次往前沖去。
這回,車子戛然停在圓山飯店的門口。
“該下車了,”他直視前方,僵硬地說。
“我……”她的手停在車把上,蚊蚋似的聲音遲疑地揚起。“對不起……我知道我錯了……可是我……我絕對不是故意……”
“算了!你是用法語喊的,那幫人大概也聽不懂。”
“那……”她忽然悄悄趨身向前,用唇碰了碰他的臉頰。“晚安!”
飛狐弄不清這是-亦習慣性的禮貌,抑或她的惡作劇,但覺來自那兩片紅唇的溫熱像是要將他的臉頰連同心一起溶化似的。
幾乎是完全反射性地,他順勢俯下頭,也用唇碰了碰她的臉頰,頓時,一股像是來自她鬢腮間的無名微香似有似無地鑽進他的鼻端,竟教他不自覺地伸出手,環起她纖巧的腰際。
仿佛是在配合他不自覺的動作似地,-亦將額頭輕靠在他的肩上,幽幽歎了口氣。
“帶我去看日出好嗎?”她的聲音細微如風,但每一個字都吹進了飛狐的耳裡。“這是我二十歲生日的最後一個要求。”
“陽明山可以嗎?”一時意亂情迷的飛狐在理智能置一詞前,已經沙啞開口。
陽明山,眺望台北夜景的好地方,但飛狐忘了這也是展現熱烈的男歡女愛的最佳場所。
“飛狐,你看那車子是不是有問題啊?”在更陰暗處,以“某種律動”晃動的車輛,令-亦無法移開好奇的眼光。“很奇怪咄,那樣一直動……啊!那輛也是,還有……”
“坐好!”飛狐伸出手,按著她的頭朝前方一轉。“你要看的是在前面!”
“可是……”她的綠眸仍意猶未盡地朝四面溜轉著。
“坐好!”飛狐後悔了,為什麼要帶她來此呢!
此刻的她對那些會自動搖晃的車輛抱持的好奇已蓋過對眼前燈光萬點的夜景。
不過,這也不能怪她像劉姥姥游大觀園似地東張西望。從小到大,她所受的教育,所看的一切,都是經由周邊的家庭教師與父母親過濾再過濾,只要帶一絲情色的訊息,一律摒除,因此盡管她已二十歲了,卻像一個完全無法理解大人情欲的孩子般,好奇地探看成人的世界。
但此刻飛狐巨大的手掌正強而有力地按在她的頭頂上,不容她左顧右盼,只能目不斜視地看著前面大台北的夜景。
和其他這裡正纏綿網絡的車輛不同,這部跑車裡各坐一方的兩人的眼光始終正視前方,一股沉默彌漫在黑暗的空間。
終於,-亦先開口了。“我……我為我先前的舉動道歉,希望……希望我那一巴掌沒有打得太重。”
“還好!”飛狐漫聲回答,沉默了好一陣,才滯礙地開口。“我也為我先前一時沖動所說的話道歉。”
“還很痛嗎?”她仍感滿懷歉疚。
飛狐在黑暗中搖搖頭。“你剛剛不是跌了一跤?還痛嗎?”
“噢!”-亦這才想起自己曾摔傷似地揉揉膝蓋,赧然笑笑。“差點忘了,好像還有點痛。”
“是嗎?”飛狐不覺伸手開燈,關懷地問:“傷在什麼地方?嚴重嗎?”-
亦抬起眼,“啊”了一聲,登時神色是極度的歉疚。“你……你的臉腫了!我沒想到我的力氣那麼大,我……
“不是你!”他笑了笑,由於臉上的浮腫,嘴角歪斜而古怪地上揚。“是那幫混混打的,就在你替我大力搖旗吶喊的時候。”
她怔怔看著他,綠眸中歉然有加未減。
“別這樣看我!”他無法形容那綠眸中映著自己影像的感覺,那是從未有過的感覺,像是摻了蜜的酒,又像是摻了酒的蜜,而那仰起的臉龐寫著粉嫩的純真,教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卻又怕會打擾到她的凝視似地,用手背輕輕觸著。
“對不起……”她仍怔怔凝望著他,眼中卻多了一層幽柔的憐惜。
“沒什麼!不用……”他低啞地說著,指尖戀戀地停留在那姣美無比的臉龐。
那半睜的綠眸透著盈盈的眼波教人想醉,那細致的下巴小巧得教人想輕捏,而那紅艷的唇瓣此刻卻干燥地教人想……
飛狐沒有再想下去,那微啟的芳唇也不容他再想下去,他俯下頭,緊緊貼覆在那微干的唇瓣上,讓自己的唇濕潤著那份干燥,讓自己的舌尖一探那教人昏眩的馨香。
心,似乎漫游在沒有重力的太空裡……-
亦不曉得自己是怎麼了!
那停留在臉上的溫熱像是春風拂過她的心胸似地,教她慵懶地想合上眼,但來自飛狐堅定的瞳光卻教她捨不得合眼。
當那帶著幾許濕濡的雙唇攫住她的時,她只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溫柔覆於全身,而當那舌尖帶著霸氣撬開她的牙關,輕觸她傍徨的舌瓣時,一陣觸電似的酥麻貫穿了她的神經。
她不明白這樣的感覺是什麼,只無力地讓飛狐緊緊將她擁住,本能地回應著來自他的索求。
當他的唇舌溫潤地舔舐她纖嫩的頸項時,她不自覺仰起頭,展臂圈住他的脖頸,在他耳邊低低喘息。
那在耳畔帶著激情的輕喘像是邀約,環在脖上軟玉般的白臂像是期盼,正汲取著那項間芬芳的飛狐情不自禁地解開那遮掩雪峰的前襟,探尋著那屬於女性的原始溫柔。
那覆在胸上,挾帶狂野的溫熱,教-亦迷醉地深吸了一口氣,下意識地將柔軟的上身貼向那堅實壯碩的胸膛,碎鑽似的淚珠卻滾滾流下,滴落在她被解開的衣襟上,滴落在他溫柔的撫觸裡。
她實在太感動了,這就是愛情的滋味嗎?
然而,那墜落的淚珠卻卻是對飛狐意亂情迷的當頭棒喝,-亦只覺他的身子一震,不禁睜開眼,正對上他驚醒的眸光。
是的,飛狐從如夢似幻的情境中陡然跌回現實,眼見懷中的-亦掛著無辜的淚水,衣衫不整地被他緊緊擁著……他到底在對她做什麼?
頓時,一陣重重的自我譴責狠狠啃蝕著他的後腦,從未如此無法自持過!也從未如此貪戀這樣的歡愛過,怎會……然而如此擁抱著這懷中的柔軟竟從未有過的甜蜜與醺醉,但此刻卻蒙上一層無以言狀的罪惡感。
“對……對不起。”他帶著愛戀與歉疚松開她,顫著雙手為她扣回衣服,為她拭去淚水。“我……我不是……”
“為什麼要跟我對不起?”她湖水般的綠眸漾著不解與純真。“難道你不像我喜歡你那樣喜歡我?”
“當然不是!我當然喜歡……,”他猛然煞住肯定的答案,想起-亦嬌貴的身分,想起自己來路不明的身世,隨即淡淡揚起嘴角。“我會喜歡你那個簽名照的主意,聽起來有利可圖的樣子!”他們兩個人是不可能的,他怎能企求什麼未來。“什麼意思?”她仍記得兩天前所說的戲言,但心卻不明不白地痛了。
“沒有就算了!”他恢復初見的冷峻。“反正不過是個永別的紀念品!”
“永別的紀念品?”-亦無法理解他究竟在說什麼,卻感覺嚴重的不安。“你……你是說……我們不會再見面?”
“你說過,”他直視前方,不看她一眼。“看過夜市後就不再煩我,現在我還帶你來看日出,服務總有個限度吧?”他強迫自己冷酷以對-
亦沒反應只怔怔望著他,告訴自己聽不懂他的意思,可是心卻悄悄地碎了。
“看!”飛狐卻絲毫不覺地用眼光指著前方。“太陽出來了!”
東方曙光乍現,在很短的時間內把大地照耀得朝氣蓬勃。然而,-亦卻只看到一片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