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翎格格 第五章
    水翎嫁至海寧之後的第四個月,京城又傳出了大官家的喜氛,

    出入意表的,這個婚禮的男女主角是向日青和巴燕娘。說也奇怪,這兩個素昧平生,八輩子也打不著一竿的人,怎麼可能湊成一對呢?這可得從靖王和任聽護送水翎下海寧的那天說起。當船起錨的剎那,也是向日青開始失魂落魄,藉酒澆愁的一刻。

    那日在運河旁的酒館「一品香」裡,便見醉得一塌糊塗、滿口胡言的向日青,由摯友連保岳攙扶出來。接下來連著近兩個月,他天天醉眼迷離、醺意昏然的與酒瓶子成為最佳拍擋。

    連保岳自然是勸過他也罵過他,可是保岳的勸罵一向比不上任昕的勸罵對日青來的有效,勸久了、罵久了,也麻痺了。看日青因為失去水翎就那副痛苦不堪的模樣,保岳除了捨命陪他當「醉鬼」之外,也誓要堅守自已的感情保壘,絕不讓它因某個女人而坍塌。

    至於向日青的父母,當然不樂意看見獨子為了一個女子而不事振作,竟日與酒瓶子為伍。

    靖府提議要退婚之初,兩老也曾登靖府的門,雖不敢說要興師問罪,但的確有想討個公道的勢態。後來經過靖王和福晉一番委婉的解說,與誠懇的道歉,向大人才平心靜氣的想通,靖王府的所作所為並無不合理之處,再加上日青誤傷了二格格,向府猶理虧的狀況下,自然不敢強拗什麼。

    可是日青因退婚事件而沮喪頹廢,實在令向大人夫婦憂心極了,也因此他們使積極的開始為他物色另一門親事。

    說真格的,向大人夫婦見過二格格水翎,也同意她的確是個明眉皓齒、風鬟霧鬢的美佳人,可是天下之大,名門閨秀之多,兩老就不信找不到一個足以婉美格格的女子,來匹配他們的兒子。

    努力了近兩個月,請喜婆到處打聽來不少待字閨中的名媛閨女,可惜任人家條件再好、再優秀,日青依舊一臉的無動於衷。有一次,他被惹煩了,乾脆任性的大聲疾呼,「除了水翎,我誰都不要!」

    然後奪門而出,又到一品香去飲酒買醉了。

    向大人夫婦對愛子是勸也勸了,罵也罵了,可是日青對水翎的執意固執,卻沒有絲毫轉圍的跡象。直到這天,一個行為奇特的女子出現在他面前,才扭轉日青因水翎而衍生的自暴自棄。

    這日,循往例,他大白天就來到一品香,打算喝他個渾天黑地,不醉不歸。可惜才三杯下肚,就有一個看來纖細的女子不請自來的走到他的桌邊,坐在他的椅前,然後提起桌上那一大壺酒,咕嚕咕嚕的……傾倒向日青頭上。

    「酒用嘴喝容易醉,用頭喝,保證你清醒!」那女子邊灑酒邊笑說。

    向日青濕琳琳的跳了起來,顧不得風度的大罵,「臭婆娘,你好大膽,竟敢……」

    「竟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不,該說澆水!」女子放下酒瓶,撇頭看他。因他的叫囂,她起先似乎有些驚訝,但她很快恢復篤定,反過來嘲諷他,「你渾身酒味,比我臭多了,我是不是該罵你『臭酒囊』?」

    向日青鐵青著臉,重拍桌子。「大膽刁婦,爺兒喝酒,你來鬧酒興,你知道我是……」

    「知道知道,我知道你是誰!」她抿抿嘴。「軍機大臣向大人的公子向日青;你,講好聽點,是達官顯貴群裡難得一見的多情種;說難聽點,是公子哥兒堆裡數一數二的大花癡。」

    「你究竟瘋言亂語些什麼?」向日青問的冷冽。

    「我沒瘋,而亂的人是你。你,提得起放不下。喝酒買醉有什麼用?舉杯消愁愁更愁。作踐自己有什麼用?二格格早巳嫁作他人婦。」

    「你——是誰?」

    「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膽你就隨我來!」那女子拿靈動的眼掃了酒館內那些好奇的閒雜人們一眼,丟下戰帖。

    自暴自棄中的向日青或許感覺自已什麼都沒有,卻唯獨膽量最大,何況對方區區一個弱女子,有什麼可怕?

    這麼想著,日青便隨女子身後走向運河沿畔,一個頗隱蔽,卻可看到舟來舟往的涼亭裡。

    這女子真是十分麗質,雖然沒有奴嬸丫鬟跟著,但仍不失大家閨秀的風範,雖然沒有水翎的端秀,可是……

    唉!水翎!

    一想到水翎,日青整個心情又直往下落,開始後悔隨這女子離開一品香一哪個有酒的地方。「你挑釁我,究竟是為了什麼?」他露出不耐煩的神氣。

    「為了和你說幾句話。」女子神色飄忽的笑笑。「聽過韓霪這幾個句子嗎——『斷送一生唯有酒,尋思百計不如闌。莫憂世事兼身事,須著人間比夢闌。』人生當中,有很多事都需使力的『一刀兩斷』,可歎你太過執迷。」

    收起不耐的臉孔,向日青為她所念的句子怔忡了片到。「你我索昧平生,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話。你到底是誰?」

    「這些話,是對癡人說的癡話。女子輕喟。「我姓巴,閨名燕娘,是九門提督巴格隆的女兒,今日來,除了勸你幾句,還想和你賭一件事!」

    哦!原來這女子是巴燕娘,九門提督巴格隆他倒是見過,那敗類兒子巴鍇他也聽過,可他還是沒搞懂這個巴燕娘,為什麼會「全自動」的出現在地面前,還沒頭沒腦送他一大篇「針」(箴)言?

    「賭?方纔你罵我『酒鬼』,莫非你自己是個『賭鬼』?」他沒好氣的反問。

    「說我賭鬼,你太抬舉我了!向公子,我從來不賭,今日賭是頭一道。」

    「是嗎?瞧她這麼鎮定,向日青露出不信的冷笑。「你想睹些什麼?我不明瞭,你我有什麼可賭的?」

    燕娘靜了一下,才說:「我想賭……我和你的……親事。雖說極力維持鎮靜,燕娘也難免結結巴巴!

    「嗄——」日青以為自己聽錯了。

    燕娘差點從向日青異樣的眼光下落荒而逃。不過因為某些原因,她不得不硬著頭皮說下去。「向公於不必懷疑,你所說的正是我所想的。今生,你注定是高攀不起水鑰格格,而我這巴府的小姐,卻是你命中注定的夫人。今日,我之所以來,為的正是要渡你脫離情愛苦海。」

    向日青懷疑的瞪她並嘲弄著她:「看你的模樣,是凡夫俗女;聽你的說話,又像窮酸僧尼,我實在沒弄懂,你這是來渡化我?還是來誑騙我?且從你兄長巴鍇的惡行惡徑看來,你這個做妹妹的居心自然叵測。還有,打從我張眼到第這麼大,還是頭一回見女人家如此主動,主動到來向一個男人提親。你是怕嫁不出去,還是別有用心?」

    燕娘因為他無情的譏諷而羞窘滿面。「向公子,我明白每個人對我的兄長巴鍇的評價不高,可那並不代表我和他有著同樣的劣根性。我爹巴格隆雖教子無方,但他可是個人盡皆知公正清廉的好官,而我巴燕娘,雖和哥哥同室而養,卻也自認是個貞德守正的女人。」

    頓了一頓,燕娘又說:「今日我不避嫌疑的來會你,不管乾坤顛倒的來提親,並非對你意有圖謀或蓄意誑騙,主要是因為高人指點,你我有段宿世姻緣,我不得不來了斷它。」

    「哦——所以你就找上我?」向日青難以置信的又瞪著她。乖的隆咚,這世上高來高去的「離人」還真不少,前次尹霜若因為個半瘋癲的「高人」和尚指點,半路殺出來壞了他卡「水翎的親事,如今卻又跑出個經「高人」指點的巴燕娘,指稱今世和他注定有段宿世姻緣。

    天哪!他向日青自習武之後,就明白強中自有強中手這個道理,卻不知道有人能靠了兩片嘴唇皮「光說不練」的造就成「高人」姿態。

    「荒謬!」他叫罵道。

    燕娘卻沒有因他的叫罵而退縮。「我知道,要向公子你相信這種事情很難,可是這世上有許多事是我們人力所不能及,人力所無法抗拒的,那是天意,也叫命運,像二格格的遠嫁海寧,是命運,也是你無法違拗的天意!」

    「而你,也自認你是我該遇的命運,是我無法違撤的天意?」向日青譏問。

    「我不知道。」,燕娘苦笑。「可我有種感覺,那感覺強烈到我可以不避羞恥,不顧一切的來找你!」

    「算了吧!你以為我會蠢到和一個我不愛的女子系結一生?」

    「除了二格格,你另有情之所鍾的女子嗎?」

    「我對二格格的情意,天地可鑒,日月可昭!」

    「如此的誓詞的確教人感動!」燕娘澀澀的提醒道:「可惜二格格早已是海寧尹家的媳婦,而你卻仍不切實際的醉生夢死。」

    「我不必你雞婆的提醒我二格格的事,也不想聽你的金玉『涼』言。他暴躁的低吼,激烈的猛捶著涼亭柱子,直捶到血從手腕上流出。  

    燕娘被他暴庚的自殘行為嚇呆了,可是見他血流如注的手時,她又忘了她一向見血昏的老毛病,慌白著臉衝上前去。揪過他的手腕,掏出巾帕,細心的幫他止血。

    向日青忘了他正在發洩的不滿,愣楞的注視著她細心的包裹動作,以及她細膨的臉龐,心中突然莫名一動。而燕娘全然沒有留意他異常的神色。

    繫好最後一個活結時,燕娘以弦然的眼神瞅他,又像怕被看穿情感似的移向他處,說道:「向公子,你不信我的說法沒有關係,聽不進我的話我也不怪你,可是請你切莫再為二格格而自暴自棄,二格格如果知道你因她而消沉,豈不自責。再想想你的爹娘,為了你的不事振作,他們霜白了多少頭髮?所謂『酒醒撥剔殘灰火,多少淒涼在此中。爐畔自斟還自醉,打窗夜雪兼風。』你難道還不曾體會酒醒以後,心比灰還要玲的感覺嗎?所以請你求你,千萬要自珍自重啊!」

    燕娘說罷,便再無拖拉,如來時般突兀的掉頭便走。

    向日青又是短暫一楞,之後他追了幾步,在涼亭口上追問:「假使我想放手和你睹上一賭你我的——親事,我又該往何處去尋覓你呢?」

    向日青這話一出,兩人都有點不敢置信。

    燕娘眼帶秋波,默默的瞅他片刻,才答應道:「到九門提督府去找我爹談吧,盼望——後會有期了!」

    衣袂翩然的,燕娘的身影迅速的消失於運河畔的某條胡同裡,和她的一群狗頭軍師——花綺、鏡子和杏姑會口。

    這群應該守在靖府深閨的小姑娘們,又在耍什麼花招?

    事實上,她們是在圖謀一件事——向日青和燕娘的婚事。

    這整件事的醞釀到完成,得從某日杏姑在燕娘房裡無意間見到一張花箋說起,那花箋上,除了填滿「向日青」這個名字之外,尚有一些哀怨的詩句,例如:「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暉。例如:「憶君遙在瀟湘月,愁聽清猿夢里長。」

    杏姑是個鄉下女子,沒念過多少書,但也覺得事有蹊蹺。她把花箋拿給花綺和鏡予看,原想當茶餘飯後的笑料取笑取笑燕娘,沒想燕娘知道之後,競惱羞成怒,差點反目,弄得杏姑不知如何收場?

    花締和杏姑兩人都是直性子,對燕娘的激烈態度,她們抗瀣一氣的認為她是因為心虛導致反應過度。

    鏡予年紀雖小,對事情的看法卻深奧多了。她套問出燕娘對向日青的真實感想,而這一問,她恍然明白,原來燕娘比二婉水翎更早見過向日青,並深深為他瀟灑不羈的氣度所吸引。

    對向日青,燕娘原就有愛慕,只是因為不敢妄想高攀,再加上後來知道他中意的是水翎,她才逐漸將愛意深埋,沒想事情在尹霜若出現時產生了變卦,而她正為向日青的因愛落魄、因情潦倒而深感憂心,正不知如何是好?

    聽完燕娘的敘述,連年紀尚輕的鏡予不覺都要吁問:「情是什麼?」而在恍然大悟燕娘深深戀慕向日青的同時,她不覺想起上次應眾姊妹之要求,所做的心靈感應結果——掀起二嬸水翎蓋頭的,不是向日青,面是一個比向日青更斯文幾分的男人。至於出現於鏡子腦海畫面中的另一對新人,竟是向日青和燕娘。

    這麼說來,感應的結果是否正暗示著,燕娘和向日青果真該是有緣分的一對?

    基於這點可能也是「天意」的緣由,鏡子找來了姊姊纖月、花綺以及杏姑等人共商大計,看看有沒有什麼方法能促成燕娘和向日青的這段姻緣。

    後來,纖月乾脆把任昕和連保岳也拉來一起商量,他倆也正愁著該如何拉他們的好友向日青走出情波酒海,走出水翎他嫁的陰影。

    至於這本來錯亂、乾坤倒置的「賭親計」,自然是由頗為瞭解向日青的兩位大男人任昕和連保岳設計出來的,他們認為向日青正彆扭著,來硬的,讓長輩逼婚自然是行不通,可是光使軟的,又很難迫他就範,倒不如使個「軟硬兼施」的奇招異術,還可能使他因好奇和衝動而上鉤。

    燕娘原本是個內向害羞的女子,不過在一些非比尋常的時刻,她又的確有著非比尋常的勇氣。也因此,燕娘最初雖有些排斥任昕他們的計謀,但為了一己的終身幸福,她最終還是點頭應允演出這齣戲。  

    算來,任昕、連保岳和向日青這三個人,朋友也不是做假的啦!兩位摯友深諸向日青是個禁不起激將的「好奇寶寶」而i文一計,果真撩起向日青對巴燕娘的好奇。

    「一品香」澆酒事件過後不久,任昕和連保岳就竊笑著接受了向日青的委託,開始假裝「不著痕跡」的打探起巴燕娘的家世與性情。不著痕跡是向日青的要求,任昕和連保岳在一番假裝之後,自然要替巴燕娘說上一堆好話,幸好燕娘的好品德有目共睹,不然任昕和連保岳還真不敢拿日青的終身大事開玩笑呢。

    總之,因為這一大票人的推彼助瀾,向日青看似再次動了凡心;又加上任昕和連保岳三不五時的竭力「激將」,謔稱他沒膽子和一個女子賭上一賭;更加上不願被人說成他是為了水翎而一蹶不振。他競主動人甕,不止要求他父親托媒去巴家提親,還央求這個大媒人得由靖王夫婦擔任。

    或許向日青如此的作法是賭氣,有意一雪被水翎格格棄婚之恨,不過總算他和燕娘的婚事底定,而當結婚大典禮成這天,包括靖主爺夫婦、向大人夫婦,以及任昕這批摯友。沉重許久的心情整個都放鬆下來,他們相信,以燕娘的賢德聰慧。定能緊緊收攏住向日青那一向不羈,卻曾經失落於水翎身上的心。麗向大人夫婦,更樂的開始期望能早日含貽弄孫!

    然,還是老話一句——這世間諸事,又真有幾樣能盡如人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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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意坊」的生意在一陣忙祿之後,終於步上正軌。自從生活上沒有了後顧之憂,尹家的每個人都顯得有朝氣了起來。

    尹母田氏的瘦頰豐潤了不少,霜若一向如霜的臉龐也不時多了抹笑意,就連對她的「霜」意頗恐懼的丫鬟虹兒,如今都敢找霜若扯淡。其中改變程度最大的,莫過於水翎的夫婿尹鴻飛。

    和水翎婚後不過四個月餘,他已判若兩人。除了不再生發怪病,還因為水翎給予適當的調養,愈發玉樹臨風,氣宇崢嶸。

    算來,霜若形容的倒十分貼切,水翎格格真可謂是尹鴻飛的救命福星。不過話說回來,夫妻間的感情和恩情,在能相輔相成時就很難算計清楚。像鴻飛,對水翎的捨富貴人清貧,自然有滿心的尊敬,而這份敬意在乍逢初識時,便不覺轉化為愛情,也因此,他有意願配合所愛的人做許多事。在他的感覺裡,這是感恩,也是圖報,更是他向所愛的人傳達愛意的一種最佳方式。

    當然,水翎也確實感受到了鴻飛對她的無微不至,這可由他的眼神或某些小動作得以獲悉。更重要的是,他十分懂得她的喜好,且十分投人她的喜好。

    撇開他為了她而對「海意坊」下的苦功不說,當他從虹兒口中知悉,一向住慣亭台樓閣的她,不習慣尹家連個花園涼亭都沒有時,他便努力的挖空心思,書出草圖,打算在尹家的屋前空地疇造出一片可供休憩的天地。

    他用壘石來構成牆垣與假山,以達到分隔空間的作用,又用花木編結成透漏的花牆,並找來種類眾多的海棠,其中還有水翎在京城靖府裡最常見到的西府「紫綿」海棠,它色濃而瓣多,最得水翎的鍾愛。

    總言之,他和水翎對彼此都堪稱用心良苦。只可惜除了上次淺淺的肌膚之親外,其他時候,他們都如霜若所說的發乎情,止乎「禮」,並無其他親呢動作。

    唉!總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自從上回被霜若一提醒,田氏的心理起了變化,她開始企盼含貽弄孫之日早早降臨。

    話說回來,鴻飛也不是沒有一親水翎勞澤的慾望。可借礙於種種顧忌,他只能對他的皇親貴「妻」遠觀而不敢褻玩。

    而這諸多的顧忌,偶爾更會為鴻飛和水翎的相處增添此許的緊繃與挫折感。

    這日,京師靖王府捎了封信至海寧尹家,報的是向日青和巴燕娘結成佳偶的喜訊。鴻飛並不識得巴燕娘,但卻知道若不是因為尹家的突然出面阻礙,向日青和水翎早已結合,成為美眷。

    而信由霜若轉遞至水翎手中的那一刻起,鴻飛便細心的發覺水翎出現了悶悶不樂與怏怏然等種種情緒。這令鴻飛不覺滿懷黯然的猜想著——水翎對向日青的情感是否極為深厚?甚至揣揣不安的臆測著——水翎是否早巳反悔棄向家而嫁人尹家。

    是夜近二更天,鴻飛又失眠了,他邊走向他費心為水翎構築的休憩小苑,邊帶著起伏的心緒愁慮著水翎的情緒,來到堆石垣與編花牖旁,他不禁要問,自己的一番真情究竟能感動水翎多少?而自己究竟又有多少福氣?能留她多久?

    不知不覺間,他有所感的喟念出辛棄疾的「摸魚兒」: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

    借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

    怨吞不語,算只有慇勤、畫搪蛛綱,盡日惹飛絮。

    碎不及防問,另一個女子的聲音亦有所感的接續了下半首詞:

    長門事,准挺佳期又誤。

    蛾眉曾有人妒。

    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酐訴?

    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

    間愁最苦:

    體去倚危爛,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一聽這柔婉清越的音調,不必費疑猜,便可知道來者是水翎。鴻飛酸甜交織的望向聲音出處,她正從花牆後緩緩步出娉娉裊裊,猶如二月初的悄頭豆蔻,輕輕款款,更勝四月中的塘中水荷。

    鴻飛快步迎上前去,中途,又自製的緩下腳步。心想:水翎也這麼晚了沒睡,可以當兩人是「心有靈犀」,可是他又自知太牽強,他相信較不自欺欺人的想法該是——水翎為之京城來的那封家書「失眠」,更具體的說法,則是她為了向日青的「另擇婚配」而無法安睡。

    兩人的步履在小徑中相會時,鴻飛懷抱苦澀的輕問:「你也睡不安寢嗎?我猜付著——誰曾令你斷腸?誰又是你的閒愁?」

    聽出他語氣中的古怪,水翎關切的反問:「鴻飛,怎麼了?莫非……你的身體又出現不適了?」

    「假使二格格你是問我有沒有發病?我沒有!」鴻飛回答的極生硬。「不過你一定是希望我舊疾復發,你好回京城去和你的舊情人重續舊情意。」因為醋意,鴻飛不覺嘀咕出他的想法。

    水翎卻為他的說法錯愕。「你說些什麼呀?」

    「我說——」頗頹喪的,又帶抹難言的情意,他凝視她婉麗纖秀的臉龐片刻。「我說:如果二格格你對京城裡的向公子仍無法忘情,你就該趁著還來得及之前離開海寧,回京去和向公子重溫鴛夢。其實,當初你根本就不該腹行這個小值一文的陳年約定,當初你如果不嫁到海寧來,如今你已足富貴滿身的向軍機媳婦、向公子夫人,不必因為向公子和他人成親而鎮日坐不安穩、夜不安寢了r」

    原來,他這會兒是打翻廠一缸醋,以為她水翎正對向日青餘情難忘?——對向日青和巴燕娘的成親耿耿於懷?二格格,二格格,叫的多麼客套生疏啊!怪就怪在,這麼個看似才情兼備的人,卻是個十足標準的呆頭鵝!

    水翎既好氣又好笑的說:「我是否該為你替我的設想周到而感激涕零?」她鎖住他的目光,強調,「鴻飛,依我看,你又病了,只差這次得的是無藥可醫的『疑心病』。」

    「我……沒有!」他一急,就吶吶。「瞧你,自從看了京城靖府修來的那封家書,便愁眉雙鎖、憂鬱不樂了一整天,不難猜想,一定是向公子和巴姑娘成親這件事令你心情不佳。回頭想想,如果四個月前霜若不曾多事的到京城履親,今日你早已是富貴圍繞的向夫人,而不是冷僻窮酸的尹……」

    「鴻飛!」不等他說完,水翎便苦惱的低喊一聲,「你何苦如此冤枉我?難道在你的心眼裡,我真的只是一個貪圖富貴的浮淺女子嗎?你又何苦如此的自我菲薄啊?我可以對你承認,的確是那封家書令我愁悶了一整天,可我之所以愁悶為的是對我家人的思念,而不是因為妒忌燕娘取代了我嫁人向家!」

    「可是……向公子風度翩翩、神采斐然,定不像我這病懨懨的,想必,你早巳後悔選擇嫁人尹家,嫁給我這病夫了!」

    「你若再自菲薄一次,我可真要『後悔』了!」水翎惱怒的踱腳威脅,她唯一不喜歡鴻飛的一點,正是他的缺乏自信。她想,是該一條一條來為鴻飛開破心結的時候了,而她希望,這樣的開破能讓鴻飛找回更多失落的信心。

    「你從何處得知向公子風度翩翩、神采斐然?」水翎收起怒氣,落坐於一塊凳狀的石頭上。

    「是你的額駙姐夫,他給人的印象是那麼雍容儒雅,又聽說他和向公子是肝膽相照的好朋友,所謂『物以類聚』,我便猜想,他和向公於應是十分的相似,何況,霜若從京裡回來,也曾對我提起向公於的外貌,真是……令我感覺相形見絀、自慚形穢。」

    不會的呀!水翎心想,就著夜色審視正仰天長歎的鴻飛。論外表穿著,鴻飛自然是不可能像向日青那麼講究,那麼稱頭,可是比學識、論斯文,水翎可不覺得鴻飛有任何相形見絀之處。

    「可是——你大概沒聽霜若提起一在我決定嫁到海寧之時,向公子曾以一掌擊傷過我吧?雖然那掌是無心之過,我也不想怪罪於他,可是,這令我格外清楚,我並無心嫁給一個外表斯文,卻行為乖張的莽夫。」這件事,水翎是為了讓鴻飛篤定才拿出來打比方,可她驚訝的發覺,自己說出來的話竟是她內心裡真實的想法;原來,她並沒有自己想像中的喜愛向日青。  

    「是嗎?他傷著你了?他怎敢……」聽水翎這麼一說,,鴻飛彷彿親身經歷般的緊張與忿忿不平起來。瞧水翎一副纖弱嬌柔的摸樣,向月青怎捨得對她出手?

    「都過去了!」她說,突兀的揪緊他的手,像急於揮卻陰影。「現在,我只憧憬未來!」

    憧憬未來?鴻飛因這幾個字面心緒糾結。他十分明白,他給不起水翎的,可能就是「未來」!

    緊了緊水翎的纖手,他掩飾哀傷卻不掩好奇的輕問:「你——究竟憧憬怎樣的未來?」

    對於鴻飛這樣的疑問,水翎回答時,表情是羞赧的,但她的語氣卻十足的肯定。「我所憧憬的,是一個有你、有我,還有一群咱們倆一起生養的小娃兒的未來。」

    鴻飛太震驚了!震驚得良久才開口說道:「是嗎?我實在難以相信……你願意為我生兒育女。我一直以為你嫁到海寧來,只是為了圖個心安,而非和我這抱病之人發展些什麼,也因此,我一直不敢有此妄念,沒想到……」

    「連我自己也沒想到!」水翎更赧然的招供,「是的,我承認當初選擇嫁到海寧,一開始圖的確實是『心安』兩字,我不希望阿瑪因為心疼我而做了背信忘義之人,不希望阿瑪和靖府的英名因我而毀於一旦;其次,我希望自己能『仰不愧於天,俯不柞於地』,能一輩子心安理得的做人——那當時,心裡面的想法的確很『崇高』,可是來海寧不過四個多月,如今的我想法卻變『通俗』了,除開我已愛上海寧的一景一物與民風淳樸之外,最重要的,我發覺了一個更可愛的人,那人,可謂是我夢裡人兒的化身,是我情之所鍾,心之所繫。」

    「那人……是我嗎?」』聽完水翎的描述,鴻飛剎那像作夢般的飄飄然,可又不兔懷疑的多此一問。

    「當然是,我的夫君!」水翎輕唱,又微俯下頭,神情顧腆的低問:「你願意……給我幾個孩兒嗎?」

    這一逼不啻是毫無保留的邀請了。鴻飛執著她的柔美,相當激動,也相當願意,他實在難以置信水翎會情鍾於他,心繫於他。

    「我自然是……願意!」他嚥了嚥口水,遲疑的說道:「打我十二歲生得怪病起,娘便一心巴望我能早日康復,娶妻並替尹家延續這一脈香火,截至目前,我深信她仍懷抱著些希望。可是翎兒你想過嗎?今日我的病情雖已緩和,但並不表示不再發作,而至你我圓了房,也有了孩兒,我這怪病卻再次侵襲,甚至嚴重到剝奪了我的性命,那麼你和孩兒豈不成了孤兒寡母?這教我怎能放得下心?」

    「只要咱們嚴加注意,多加調養,我不信那怪病會嚴重到奪你性命,我甚至不信它會再度來襲。瞧,不過幾個月的調養,你便恢復了如此的好神采。」水翎樂觀到近乎昏潰,近乎執拗。

    「不信,你可以去問娘和霜若,那怪病嚴重起來,好幾次都差點要了我的命。因此我希望你能慎重考慮……關於圓房與生養孩兒這件事。我不想,也不能耽誤了你的青春。」雖然他那麼的想要水翎,想要的渾身發緊發痛,只是一想到曾經親歷的病痛折磨,他便無法如水翎那般樂觀。

    「是啊!你不想耽誤我的青春,可是明明我的青春卻早為你所耽誤。」抽回手,撇過頭,水翎略顯彆扭的數落道:「娘讓霜若上京履親,毀了我和向公子的親事,那是你第一次耽誤我;來到海寧,你又毫無異議的和我結璃,這是你第二次耽誤我;結髮四月餘,你不曾和我圓房,也不曾讓我善盡為人媳婦與妻子的責任,替尹家生養後代,你這更是耽誤我!

    「翎兒……」鴻飛為她數落出來的奇特罪狀而苦笑。「不曾和你圓房,是替你設想啊!想我,若注定命不久長,你便可以清白之身另謀他嫁!」

    「你究竟當我是個什麼樣的女子?」這會兒,水翎真的生氣了。「古有名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事二夫』,我水翎雖是個弱女子,但我可不擾柔。」水翎倏的從石凳上立起,直逼至鴻飛鼻端,激昂道:「尹鴻飛,你聽好了,不論將來會發生什麼事,我水翎已嫁人尹家,便生為尹家人,死為尹家鬼,你切莫以為三言兩語便能將我唬走,更休想更改我的決心!」

    鴻飛果真見識到了水翎隱在柔軟外表下的剛強,而他發覺,他喜歡極了她那剛柔並濟的性情。不過他謹慎的個性,令他不得不再三試問:「你真的執意如此?」

    水翎則是以行動代替語言傳遞出她的堅持。她二話不說的執起他的手,幾步一回眸的攜著他直往新房走去,那顧盼流轉的眼波,飽含著怯怯又切切的情意。

    新房的門一推開,虹兒正坐在桌邊打盹,一見二格格與姑爺相親相愛的攜手踏人房門,虹兒的心裡便有了譜兒,又聽二格格吩咐之句,「姑爺今晚會留下來!」虹兒更是機靈的把床重鋪了一遍,然後一溜煙的出了門去。

    新房有短暫的靜寂,但此刻是無聲勝有聲。

    水翎輕輕拆去她的珠玉髮簪,兩鬢抱面、狀如椎髻的「拋家髻」瞬時塌落,鴻飛只顧呆呆的注視著地那如雲的鬚髮,心口自然一熱。

    水翎凝眸瞅他,看出他眼中似火般能三的渴念。她更勇敢的輕解羅孺,輕褪衣裳,待剩下褻衣時,她掀起紗帳,綣人被波間。

    鴻飛的心和眼睛同時被擄獲了,被水翎那婀娜輕盈的體態與欺霜賽雪的肌膚所擄獲,他被催眠似的解著衣裳,張脈憤突的迫近床幃,直到擁著水翎那柔若無骨的身軀,嚼著她那噓氣如蘭的小嘴時,他才放鬆自己,盡情的歡嘗無邊的風流與溫柔。

    而在呼吸與身軀俱與鴻飛交融一體時,水翎忽而寧願自己是撲向火去的飛蛾,忽而寧願自己是沉落海底的玉石,更忽而寧願——自己是將被燒盡的蠟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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