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臉,我不敢看,因為我怕愛戀你的芬芳。
蜜月之旅,如期圓滿結束。
聽起來很匪夷所思,但這算是一趟不錯的旅行,雖不夠感性,卻也堪稱知性與盡興,裴煙如和夏揚之培養出了夫妻之外的另一種默契。
他們由起先訂定約定時的淡漠鬱積,轉變成一種涓滴累聚的友誼式交流。偶爾,揚之會熱忱的要求煙如教他手語;偶爾,煙如也會詢問他許多有關日本及他走過的許多地方及看過的許多人文風俗;有時,他們還會忘情的相視微笑。
這種感情交流方式,在靜寂中默默運行著,而且一直深受裴懷石和倪秀庸的注意。
裴懷石時常心滿意足的點頭微笑,倪秀庸卻憂喜參半。
她對兒子的性情十分瞭解,揚之既執拗又死心眼,她喜的是揚之對煙如的態度有了明顯的好轉,憂的是,這是否意味著他們--不做夫妻,只做朋友--的約定成真?不過蜜月旅行之後,這小倆口明顯的撤除了一些藩籬,不再維持冷淡的客套,這終究算是長進了,秀庸決定靜觀其變,並在必要時盡量協助煙如拾回揚之失落在伊籐美奈子身上的心。
生活與時間,似乎就在這種人人各懷心事的網路上緩慢前行著。
和裴煙如結婚四個禮拜之後,揚之就警覺到許多事情的奇怪之處與無可控制。
奇怪之事是裴懷石的病情大有起色。雖然前人有所謂『沖喜』這種傳說,可是在醫學已臻純熟發達,事事講究科學的二十世紀末,這種說法大概只能被斥為無稽了,尤其裴懷石得的是『腦部惡性腫瘤』,在人類對大部分癌症仍束手無策時,裴懷石頑固的沒有開刀,沒有照放射線,僅靠藥物治療就能讓癌細胞在短時間內受控制並逐日康復,實在不可思議!
不過懷疑歸懷疑,學醫的他還是見過醫學界中所謂的『奇跡』,而這種奇跡的來源之一是人的『意志力』。裴懷石意志的堅強是無庸置疑的,再加上他能由母親秀庸及裴煙如那邊得到最悉心的照顧與最真摯的關心,不說什麼,為了她們兩人臉上的歡顏,他怎能不製造些奇跡呢?
至少,揚之同意和裴煙如結這次婚的好處是立竿見影,顯而易見的。他的岳父大人臉上恢復了紅潤,他的母親鎮日笑逐顏開,而裴煙如因為顏醫師宣佈她父親的病情已漸趨好轉,整個人也生氣盎然起來,這些轉變,在在令他動容,也令他無法自私。
大概,他真的太喜歡裴煙如那可掬的笑容了,因此偶爾他也會在她迷濛、含蓄的笑容中心跳加快,無可控制的迷失!
這算是較好的轉變,揚之承認裴煙如說法中的另一項正確性,她說既然大家必須同住在一起一段時間,她建議大家能更平和、理性,各取所需的生活下去。而她附帶的要求是要他至少得對她表現一小段時間夫妻間的恩愛。當時她雙頰酡紅卻表情勇敢的提出這個要求時,她提出的目的是為了取悅病中老父。
這的確像個強人所難的要求,揚之答應勉力為之,可是事實上進行時並沒有想像中的困難;雖然眼前的他像極了被招贅進裴家的男人,但他不得不承認,裴煙如的周到的確令他無可挑剔。
裴煙如是個好妻子,如果她是他真實的妻子,他大概會針對她的嫻淑為她打一百分,她溫柔、體貼的應付裴家每一個人的要求,她把整個偌大裴家打理得有條不紊、游刃有餘,就算裴家有幾個傭人,她還是每晚親自下廚,洗手做羹湯,而她做出來的晚餐確實令人期待,之後也總不會失望,桌上的菜色在她的巧心安排下,絕對是色香味俱全得令人垂涎三尺。揚之自覺在日本自己已養成相當獨立自主的『家庭主夫』性格,舉凡洗衣、燒菜等等的他都會一點,但在面對一雙女性的巧手時,他終究必須自歎弗如,俯首稱臣。
晚餐後,她偶爾會主動拉拉他的衣袖,然後勇敢的迎接他半嘲弄的笑容,自動自發的把她的小手塞入他的手掌中毅然和他交握,在母親倪秀庸的含笑注視下兩人像辦例行公事似的轉入她父親裴懷石房裡展現『恩愛』。當然,剛開始,她的手會因緊張而發抖、汗濕,可是幾個禮拜過去,她似乎比較習慣男人與女人間的肢體語言,表現也較篤定了。
時間,就在這種尋找彼此順應點之中溜去,他們漸漸適應了彼此的生活步調。
這樣有『家』的味道的生活,連揚之偶爾都感覺幸福。白天,他到裴家開設的懷恩醫院發揮所長,為醫院尚未籌設的「婦產科」催生,這點,他把它當成是回報裴家恩情的另一方式,因此他是十分積極盡心的參與,晚間,他則回到裴家,愈來愈臉不紅氣不喘的會同裴煙如扮演恩愛夫妻。至於兩人每天最尷尬最不方便的時刻,大概是在晚間上床前吧,他們總無法為彼此保留太多隱私!
他們有一個不算小的新房,除了衛浴設備,還附有放了一組小沙發的起居室。由阿里山度完蜜月回到裴家時,裴煙如就堅持以她嬌小的五短身材,擠沙發盡可以;她大方成性的讓出她那張寬大又舒適的床及羽毛被,每夜獨自蜷縮在沙發上睡覺。
在揚之安慰自己最初的不安想法中,佔據她的床讓她獨睡沙發,總比兩人同床而眠醒來後才發現彼此姿態不雅而尷尬來得好。假如他有風度一點,是應該自己搶著睡沙發,可是一思及要勉強把自己的身體硬擠進那張窄小的沙發,然後隔天再來忍受腰酸背痛或睡眠不足,他的心就涼了半截,也『風度』不起來。
為此,揚之恭敬不如從命的接受了裴煙如的好意。
不過令人心生歉意與不安的是,最近連日陰睛不定的天氣及她為她父親病情的操勞,讓她得了重感冒;她因流鼻水而吸著的鼻息,以及咳嗽的聲音總在半夜裡侵擾著他,使他無法輕易入眠。
這天凌晨,她又極不安穩的在沙發上輾轉反側,並重咳了許久,揚之是再也忍不住關心之情,由床上翻身站起,套上一件晨褸後他拈亮大燈,信步走向那張僅僅足夠容納裴煙如小小身軀的沙發旁。
令人驚訝的,她清醒著,她的眼睛在適應大燈的光亮後對上他,之後她慌張的坐起,有點靦腆的手語唇語並用著問:「是我吵醒你了?」
揚之搖頭,用他仍不太熟練的手語比著:「睡覺前吃過藥了嗎?」
換她搖頭,那頭睡時沒有受橡皮筋及髮夾捆綁固定的美麗長鬈發在她頰畔跳動。
他就著小夜燈注視她,她的棉睡衣十分端莊保守,領子幾乎高到卡住她的小下巴,不過她眼中那簇跳躍的溫柔光芒深深吸引著他。
彷彿警覺到自己瞪她太久,他磨起眉,順手抓起小茶几上的紙筆感覺煩亂的詢問:「為什麼沒吃?」
煙如覺得他開始像個逼迫病人就範的醫生了。她微笑,卻笑出了另一陣咳嗽。
急促的移位至她身畔,揚之輕拍她太過纖弱的背脊,等她順過氣後,他倒了杯開水示意她和藥服下。
「謝謝你,一直想避免吵醒你,結果還是吵醒你!」她很痛苦的吞下最後一顆藥丸後,愁眉苦臉的在紙上道歉。
「不客氣!」揚之自我嘲解著:「你吵醒我是應該的,誰讓我天良泯滅的讓你睡小沙發,才害你得了重感冒,你吵醒我對我而言只算是小報應!」
「那麼不論睡小沙發或得重感冒對我而言都是個大報應了!」煙如垂下睫毛,寂寞的微笑著。「誰讓我老逼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
她終於懂得什麼叫『後悔』了。揚之在心中嘲笑。只是她病懨懨的模樣,讓他不忍落井下石。他只是很淡然的問:「你一向都只懂觀照別人的心,卻老是忘了觀照自己的心嗎?」
揚之的問題教煙如一愣,好半晌後她才答:「也不能這麼說,雖然我是個聽障者,但我卻敢肯定我一直洞悉著自己生命中的『重』與『輕』。像我與父親之間的彼此看重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因此當我觀照他的內心時,相對的也同時觀照了我自己的。」
「例子舉得很好!」揚之先是誇讚,繼而嘲弄:「不過我想我大概正是你所謂的生命中之『輕』吧?」
「不對!」煙如很快的否認。雖不懂他想證明什麼,但她還是坦白的寫著:「不論因緣的長短,我還是很看重人與人交會時的情分。也許一年半載後秀庸阿姨和你都將成為我生命中的過客,但既是我曾看重過的,不論時隔多久,那種因緣與情分都將長存久在,不可磨滅!」
「氣度很恢宏,」揚之一時也弄不懂自己是讚美抑或是挖苦,他潑她冷水似的搖動筆桿釋放自己的看法:「只是你太小覷了人類的貪嗔之心,受憎之苦,人們因一點利害關係而反目成仇的機率很高,這點你不能否認。」
煙如終於弄懂了揚之的言下之意,他在預言他們做不成夫妻之後可能反目成仇。煙如無言以對,她不能否認將來的事誰也無法預料,然而『反目成仇』這種字眼讓她全身起了寒顫;可能……但這是最差勁的結局。
她的沉默引起揚之的不安,他有點無法透視她情緒的尷尬,想轉移話題,一個更不安全的話題卻不受控制的跳出筆尖:「我一直很好奇,你寫在我的舊照片中那兩句『除了信仰,無法解釋我的等待』中的『信仰』指的究竟是什麼?」
溫柔的眼變倉皇了,她不解他為何有此一問,沉吟半晌,她才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意思是『心』。
揚之點頭,繼續犀利的筆隨意走:「那麼,你的『心』信仰的又是什麼?」
他可真是咄咄逼人啊!她想。注視自己手中的紙筆許久,她才猶豫的寫著:「那不是你會喜歡的字眼。但如果你真有這種好奇,我可以對你坦白,我的心信仰的是一種『成熟的愛』。」
「什麼是『成熟的愛』?」揚之更好奇了!
她微合著睫毛苦笑一下,佩服他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功夫。「我一直很欣賞德國著名的心理學家佛洛姆的一段話:不成熟的愛,所遵循的原則是『因為我被別人愛,所以我愛別人』;成熟的愛,所遵循的原則是『因為我愛別人,所以我被別人愛』。我想一個懂得施比受更有福的人,就擁有『成熟的愛』,而我『衷心』希望自己能做到完全信仰『成熟的愛』。」
揚之深思了,他實在很驚訝,在她那小小的腦袋瓜裡收藏的竟是如此深奧的思緒,而她的寬大幾乎要令他愧疚起來。「我恨遺憾!」他寫。
「遺憾什麼?」煙如一臉不解。
「遺憾我沒能更早熟悉你、瞭解你,你是個可愛的女孩子!」他的表情很衷心。
「可愛?!可憐沒人愛吧!」她用出電視上學到的一些句子來嘲弄自己,然後有點悲哀的繼續揮筆:「我想,該遺憾的是我,在男女的感情上,我還是沒有辦法達到『成熟』的境界,雖然我極力要求自己做到『因為我愛別人,所以我被別人愛』,但諷刺的是,本來我該愛的男人已愛上另一個女人,我就不知道自己該再怎麼『愛』下去了!可能,我是唱足了高調,也可能我是在抱怨,想來,我確實是仍有許多未成熟的矛盾個性。當我得知你--我等待了九年的未婚夫--另有所愛時,我腦中雖很空白,卻直覺的要求自己不能怨恨。但事實上我卑劣無望的心是一直在抱怨上蒼,-讓我為你等待多年,卻讓你和美奈子小姐相處多年,你們因此發展了『愛』,而我獲得的卻是落空的『等待』!」
洋洋灑灑的寫了一大篇後,她捂著嘴輕咳幾聲,瞥了揚之那專注卻沒有表情的臉孔一眼,她突然警覺到自己寫這麼多,或許只會破壞兩人好不容易建立的和諧關係並徒惹他的不快。她邊咳邊飛快的、不自然的寫著:「抱歉,我知道我不該再拿這些事情來煩你,人生有些注定的確是沒有道理可循,你願意用你的一段時間和精神來協助我處理並完成爸爸的心願,我是衷心、誠懇的感激。」
觀察著她不客氣寫下心聲之後卻突然變客氣的表情,揚之感覺更慚愧了,她彷彿很害怕他生氣或拂袖而去。我看起來這麼氣量狹小,不近人情嗎?他自問。應該是的,他自答。而為了避免她無時無刻把自己弄成一隻害怕得罪他的驚弓之鳥,換上一副截然不同的臉孔是當務之急,他既泰然又和顏悅色的在紙上振筆書寫道:「許多事,該抱歉、該感激的都是我,讓你父親在生前完成心願,更是我應該做的事。」
這些話連揚之再回頭看她時,都感覺自己虛假的可以,可是它似乎很能安慰煙如那該複雜時複雜,該簡單時簡單的小腦袋瓜。
瞧,她正用一種被籠絡過了的憨態,笑容可掬的寫:「你更應該做的事是,上床睡覺去,並把我的臨時床鋪還給我。」她指了指他一屁股坐著的沙發。「而不是讓我們像兩個瘋子般,半夜在這裡討論一些無關緊要的事。」
揚之懂她是故意把她剛剛說過的那些心聲淡化,而她過分泰然的姿態令他突起了開玩笑的興致,他作弄的微笑著寫:「我建議你和我一同上床去睡!」
煙如一臉腦筋轉不過來的神情。
「避免你繼續感冒!」他寫,並且不由分說,沒有制止自己衝動的連人帶被子抄起她,像抱一個孩子般,她輕盈的令他一驚!
呆若木雞好半晌,她才記起要攀住他的脖子以避免自己摔下去,等他把她放在床鋪的右側時,她早已顏面通紅並暗暗慶幸自己的睡衣夠保守、夠端莊。
她等臉上的烘熱稍退之後,才鼓足勇氣抬起頭來手唇語並用的比著:「你可能會被我傳染感冒!」
「保證不會,我免疫力很強。」他一語雙關。按著他由櫥櫃裡拖出另一床羽毛被細心的為她蓋上,再找出另一件毯子放在床中央畫清楚河漢界,在臨關上大燈前,他遞了一張紙片給她,上面寫著:「朋友,你的感冒讓我很『感冒』,如果你不想我也感冒,請趕快治好你的『感冒』。」
揚之自創的繞口令教煙如笑得肩膀一聳一聳,他關掉大燈之後的一小段時間裡,煙如倏忽領悟到夏揚之這種男人何以會如此吸引人了。當他展現溫情時,他是那麼感性、知性又幽默得教人動容啊!父親裴懷石和伊籐美奈子,都是曾經為他感動的人,否則父親不會選擇他來讓他托付終身,伊籐美奈子也不會愛上他。
而她也不例外,在她臨入睡鄉前,她發覺自己竟不知不覺在回味夏揚之剛剛抱起她時的溫暖健捷和愛上他們之間與日俱增的和諧。
※ ※ ※
很遺憾的,夏揚之和裴煙如的和諧狀態在隔天因為夏揚之突然發現的一件事,及其後這件事的被證實而宣告終止。
事情發生在隔天早上,被吵醒的還是揚之,只差這次吵醒他的是他自己設定的鬧鐘。
當然,沒有太出乎意料,他醒來之後第一件注意到的事,仍是身上某部分有些奇怪的重量。裴煙如不僅入侵了他的領土而且還睡得極香熟,她的小腿跨在他的小腿上,而那條權充分界線的毛毯,早已被她踢下床,可憐兮兮的躺在地板上。揚之好笑的發現,她不但有『歹睡癖』,還有踢被子的惡習,難怪要感冒了。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尷尬--他習慣不穿太多衣服睡覺--套上晨褸之後他才迅速的跳下床按止鬧鐘。
床上輕微的騷動令揚之不覺回頭去察看有沒有吵醒她,可是映入跟簾的春色卻令他倒抽一口氣!此時此刻,她的睡姿極為不雅,卻意外的撩人。
昨晚,他就看出她的直筒棉布睡衣非常非常的工整端莊,奇怪的是,愈端莊工整的衣服,製造出來的穿幫效果就愈教人心跳加速。
她睡成大字型,棉睡衣滑高至大腿根部,揚之不覺嚥了口口水,他幾乎可以瞥見她腿間的暗影。
非禮勿視!他呼吸有點急促的掉開眼光,甩甩頭又甩甩手,渴望利用一陣小小的運動來排遣男性的蠢蠢欲動。這根本是一種不該出現的感覺,他是個婦科醫生,見過的女性軀體不在少數,但他總能以婦科醫師的專業與道德來規範自己,除了美奈子,他對哪一個女人都沒有產生過這種騷動,因此他相信他是因為深愛著美奈子,才會產生佔有的感覺,可是現在對裴煙如衍生的異樣感受,讓他幾乎推翻自己一向自認的專情、忠誠。
不!他八成是有點神經錯亂了,不然就是剛睡醒神智不清,他不相信裴煙如那樣看起來像個發育不良孩子似的女人也能給他感官上全然的衝擊,他需要的是像美奈子那種有絕對女性柔媚的女孩。
不!他不相信!他既惱怒又氣憤的旋身,就在這一剎那,他的手揮落床頭櫃上的一包東西,袋身的破裂及某種顆粒落地唏哩嘩啦的碰撞聲令他急急收回異樣的心思。
就著不太明亮的早晨熹光,他懊惱的俯身在地板上摸索,之後他確定自己揮落的是一包藥,一包上面書寫著『裴懷石院長服用』幾個字樣的藥包。
他低聲詛咒,這就是心術不正的報應了!無奈的看了看散落一地的藥丸,他開始揀拾,就在他撿起一顆時,卸赫然發現那些藥丸很眼熟。他困惑之至約瞪視著手中的橙色藥片,假如他沒有在瞬間得了白內障或青光眼,那麼他可以肯定這些藥片是他時常開給病人補充營養的『綜合維他命』,裴懷石得的是腦性腫瘤,吃這麼一大包維他命丸有什麼作用嗎?
揚之的好奇與疑惑,讓他發現了一個驚人的內幕,更開啟了他另一段不平衡、苦澀的心路歷程。
一小時後,他由仍睡眼惺忪的裴煙如那邊證實,他的岳父大人自從查出病因以來,服用的一直只有這種橙色藥片,而這種藥,還是腦科專家顏醫師開給他父親長期服用的特效藥。
這下好了,揚之腦海混沌紊亂成一片,從幾時起,醫學又證明了『綜合維他命丸』有治腦癌的功效?他覺得自己十分糊塗、困惑,又覺得自己有點茅塞頓開,他決定去找某人求證。
兩個小時之後,他在醫院的腦科找到正聚精會神盯著一張腦部X光片的顏醫師。
他乍見揚之,似乎十分訝異,然後他走到揚之跟前回他握手,順道掩飾他的驚訝,他微笑道:「聽說婦產科籌設得十分順利,要先恭喜你了!」
「謝謝!揚之同他握過手後,開始用不明顯的方式打量著眼前這位頭髮有點斑白,戴著一副黑邊眼鏡,有標準學者風範的長輩。
聽說,他是裴懷石讀醫科時期的學弟,裴懷石對他提攜不少。似乎,裴懷石總是慣常對別人施予恩惠或提攜別人,然後在必要時要求回報,而以裴懷石的這種行事方式,當他要求也曾蒙受他恩澤的顏醫師幫他演上這麼一出『假病記』,應該也是不無可能。
揚之無奈的想著,眼前他最該考慮的是該如何開口問顏醫師--裴懷石病情的真偽?是開門見山?還是迂迴婉轉?幾秒後他決定選擇前者。
不過還是顏醫師吃不住他沉默的眼神,也許是做賊心虛的心理使然,他有點不安的清著喉嚨問:「夏醫師,你抽空光臨腦科,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揚之點頭,「無事不登三寶殿,的確,我是有些疑問。」他踱步至顏醫師的辦公桌前,輕輕放下幾粒早上他由掉落在房間地板上撿來的橙色藥片說:「想必顏醫師認得這些藥丸,聽煙如說起這是顏醫師您開給我岳父服用,專治腦瘤的『特效藥』,這正是我的疑問所在?因為長久以來,我也曾開出不少這種藥給我的病人,而我開出時它的名稱叫『綜合維他命』而非『腦癌特效藥』,不知顏醫師您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
顏醫師的眼睛碰上那幾顆藥丸之後,臉部的表情定極精采的,他由起先的不信、驚慌,轉為心虛與歎息,他和揚之對視幾秒,終於點頭苦笑道:「我早說過紙是包不住火的,事情遲早會有被發現的一天,可是裴院長說這是唯一能讓你及早收拾行囊回台灣的方法,也是唯一能保障煙如一生幸福的方法。」
「用假裝他得了絕症這種把戲也許真能把我騙回台灣,但是,這種把戲可就不一定能保障裴煙如一生的幸福了!他難道不怕在我獲知真相時,會造成適得其反的效果?」揚之內心極其憤怒,臉上即是冷峻的笑。
「可是,你和煙如已經結婚,古人說一夜夫妻百世恩,再怎麼說,你也沒有後悔的餘地了。何況,煙如是一個那麼柔馴善良的女孩,再加上裴院長打算留給你們夫妻倆的這一大片產業,我想,你沒有什麼可抱怨或遺憾的吧?」顏醫師邊拿出手帕擦拭在冷氣房內仍汗如雨下的額頭,邊一臉大惑不解的問。
看來,裴懷石讓顏醫師知道的事情還真是不少,揚之冷笑的想著。可是,顏醫師又怎知道他夏揚之心中真正的遺憾是什麼?抱怨又是什麼?而他的岳父大人裴懷石又怎知在他設下這麼個看似天衣無縫的圈套時,他夏揚之和裴煙如又早已訂定了另一種契約,一種只當『掛名夫妻』的契約!
人生有時就是這麼可笑又無稽的。
裴煙如也是這個圈套的設計者之一嗎?不無可能,畢竟先提出『假結婚』這個要求的是裴煙如,如果她也是設下圈套的人之一,那麼她的確是個不錯的演員,儘管她骨子裡是個包藏禍心、預藏陰謀的小人,她卻把女性的柔順良善表演得淋漓盡致,連他都不得不佩服,並差點拜倒在她的演技之下。
顏醫師證實了揚之的疑問之後的半小時內,他未經審慎思考,氣憤填膺的衝回裴家,來到裴懷石的房內。
裴懷石乍見他雖有點錯愕,可是卻半點心虛的表現都沒有,他老神在在的坐在他書桌後的高背椅上,放下一卷書後,他托了托架在鼻樑上的老花眼鏡,若無其事的,彷彿揚之在上班時間出現在他房間是很正常的事,他打趣說:「揚之,『懷恩』今天提早打烊了嗎?還是你已搞定了你那個『新天堂樂園』,來向我報備了?」
『新天堂樂園』是某天晚上他和裴煙如來看探視裴懷石時所講的笑話,那晚裴煙如把所有的婦科醫師形容得像長了全副翅膀的善心天使,而懷抱初生嬰兒到母親跟前的婦科護士則全是一種長了長喙,叨著個小包袱的送子鳥,因此婦產科也就理所當然的成為裴煙如心目中的『新天堂樂園』。
也許是因為她本身沒有生產過,不懂生產過程的苦痛,也許因為她不知道婦產科裡也可能上演生離死別,因此特別輕鬆的看待婦產科,當時,揚之曾想過這些問題,但並沒有特別去在乎或點破。而今天,裴煙如雖不在場,但裴懷石的打趣並不能讓他產生快樂的情緒,因為接下來他要向裴懷石求證的事,是一丁點都讓人快樂不起來的,尤其,當他像個傻瓜般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時。
苦澀的想到這裡,揚之幾個大步走到裴懷石的書桌前,盯視著這個因為長久假裝臥病在床,面容顯得有點清瞿蒼白的老人面前,發洩以的譏諷:「我想,今天我並不適合留在醫院,因為我怕我會把『新天堂樂園』搞成『新地獄樂園』!」
透過鏡片,老人銳利的凝視女婿那帶著憤懣的神情,幾秒後才徐徐的問:「究竟是怎麼回事?揚之。」
「我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問題出在我是最後一個知道這一回事的人,這讓我感覺自己像個上當、受騙的白癡!」揚之怒氣騰騰。
「誰讓你感覺受騙上當?」老人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但他還是保持冷靜的問道。
「你--顏醫師,或者還有我媽和裴煙如,都是串通者之一。」
「我們都串通了什麼來騙你?」老人的表情更冷靜了。
「你根本沒得什麼不治之症,對不對?你用這種苦肉計的目的旨在誘我回台灣和你那心肝寶貝女兒裴煙如結婚,對不對?」揚之低吼出聲。
「年輕人,別那麼暴躁,」裴懷石拔下眼鏡,放置於書卷上,又雲淡風輕的問:「你由哪點斷定我沒有得不治之症?」
揚之不懂他這樣一個即將被拆穿謊言的說謊家為何事到臨頭仍能如此平靜?姜真是老的辣!揚之慨歎著,並提醒自己必須保持絕對的冷靜,因為一旦話事點破,為了他和美奈子的將來,他更必須事事謹慎,步步為營。他暫時止息怒氣,音調冷冷的諷刺:「我由顏醫師開給你的『維他命特效藥』看出蹊蹺,而且顏醫師也證實了我的困惑!」
老人家揉揉下額,深思的看了他幾眼,歎息著說:「好吧!既然被你看出我是假病而非真病,那麼今後我也不必如此痛苦的偽裝了,有些事要瞞騙你母親與煙如比較容易,要瞞過同是醫生的你就不容易了,不過這些現在都不是重點了,重點是你已變成煙如的丈夫,也成了我的女婿。」
他老人家說的倒是稀鬆平常,輕鬆自在,甚至還為他自己的演技沾沾自喜。揚之在內心痛苦的嘲弄,怒氣卻再次不受控制的瀕臨爆發,「你一個人自導自演,就是為了盡早讓我成為煙如的丈夫?成為你的女婿?真是可笑……」
「半點都不好!」裴懷石打斷揚之的說法,他開始正襟危坐,面容一整,十分嚴肅的說:「我如果放任你和伊籐博昭的女兒繼續廝纏,然後手挽著手邁向禮堂,屆時將會比現在更可笑千萬倍!」
揚之被嚇退了一大步,裴懷石剛剛出口的話不啻是給他兜頭一盆水。原來,他老人家在台灣,卻對他在日本發生的事瞭若指掌,原來,他老人家早就知道他和美奈子之間的戀情!想到這裡,揚之就更氣急攻心,他怒氣詰問他的老丈人:「既然你知道了我和伊籐家的女兒戀愛,那麼你為何不乾脆把所有事情攤開來講?為何又要設下這麼個圈套讓我淪入和裴煙如的婚姻網罟?你難道不知道沒有愛的婚姻是多麼令人痛苦,教人難堪嗎?」
裴懷石任揚之去發洩,數秒後他才犀利的說:「當年,你自己決定點頭,蓋下印章來承諾這樁婚約時,你就該考慮並克服愛與不愛這些問題的,而一旦你訂下婚約,你根本就沒有再愛另一個女人的權利,你唯一能愛、有資格愛的只有煙如。說老實話,就算當初我沒有假生病,你也別指望能由這樁婚約裡逃脫,因為,打長途電話告訴我你和伊籐小女兒戀情的正是你的伊籐伯伯。他大概也發現不久,而我又正巧納悶你已學成,為何會在日本停滯不回?一段不該存在的戀愛正好說明也吻合了這個現象,因此,我自然而然的選擇了較不露痕跡的方式讓煙如要求你回來。」
「你們這些做長輩的夠不擇手段,夠無所不用其極了!」揚之突然感覺悲哀,他很沉痛的問:「我們這些晚輩真的只是你們手中的一著棋子嗎?只能任你們擺佈,任你們搬弄嗎?還是我們的愛情在你們眼中真的是一文不值?」
「不是一文不值,而是不堪現實一擊。」裴懷石若有所思的答。
「而你們這些長輩正代表著那些無謂的『現實』,是不是?如果,你們能多一點悲憫之心,各自退一步來放了我,並成全我與美奈子的愛情,我想……」
「不可能的,」裴懷石再次匆促的打斷揚之的話,他一臉厭煩的強調:「別再懷抱這種荒誕不經的想法和論調,畢竟,你已和煙如結婚了,生米既已煮成熟飯,我們必須讓這個話題就此打住。」
「不可能的,」換揚之出聲截斷裴懷石的話。看來,裴煙如真的是對這個陰謀毫不知情的,不然她絕不會傻得和他另訂了一個只當『名義夫妻』的約定,而這反倒救了他,也讓他有了反將裴懷石一軍的快感。更好的是,他決定追隨快感,讓所有問題一次凸顯,順便看看能不能一併解決。「這個話題永遠不可能就此打住,因為我和美奈子的戀愛是很真實的,真實的猶如我和煙如根本只是『掛名夫妻』,我們並不曾把生米煮成熟飯,而這是我和煙如的約定!」
「你和煙如有什麼約定?」裴懷石終於不再氣定神閒了,他攏起兩道微白的眉肩,很嚴厲的問。
看這個老人由平靜轉為緊繃,揚之不能否認有報了一箭之仇的快意,他扭曲著嘴角一吐為快:「在回台灣之初,我就老實告訴煙如我在日本有一個要好的女朋友,於是在公證結婚前,我們便協議讓這個婚姻維持最多一年,原因當然是為了你那不曾存在的『絕症』,而煙如也答應過,不論這期間發生任何事,都可以隨時終止婚姻,在終止婚姻的同時,我夏揚之便也同時算是償清了你付予我的這麼多年的恩惠,無可否認,這對我而言算是個滿划算的合約!」
揚之最後一句話真是語不氣人死不休,老人家這下真被激怒了,他推開椅子豁地站起,怒不可遏的喝道:「荒唐,太荒唐!誰允許你私下和煙如談這種事,你可知道,她會很傷心,她一向有顆脆弱易感的心!」
「人類世界荒唐的事太多了,而有顆脆弱易感的心的人更是多如過江之鯽!」揚之苦笑,「我不是上帝,無法一一去眷顧。」
「好,既然如此,那麼我必須開門見山的問你一句,你打算怎麼走接下來的一步?」裴懷石瞪大眼,毫無迂迴的問。
在老人家責備的眼光下,揚之也毫不畏縮的和他對峙並答道:「大約再一個月後,婦產部門便可籌備完成了,屆時,我會整裝回日本,至於母親的去留,則由她自己做決定!」
「你就這麼翻臉無情?」裴懷石走出書桌邊,來到揚之身旁,邊踱步邊冷冽的打量他,「我想,你很聰明的利用了煙如的心軟。但你應該知道,當初我之所以擇定你成為煙如的終身依托,純粹因為我看重你對事物的責任感與才情,現在我不得不承認我或許是大錯特錯了!也許讓你這種人模人樣的男人娶煙如那種又啞又聾的女孩是委屈了你,可是你不能否認這九年來是因為我的造就,你才有可能如此人模人樣,因此你不要怪我用人情道義的大帽子扣你!至於你和煙如那個什麼『名義夫妻』,為期一年的鬼約定,對我而言它是不成立的!」裴懷石一臉正色的又說:「當年,我們簽訂婚契時我就把一切目的說得夠清楚了,我要你做我終身的女婿,後半輩子代替我照顧煙如,而不是讓你做我半天或半年的女婿,然後傷煙如半生。」
「為什麼?為什麼你和母親總必須特意強調我對煙如的重要性或她對我的愛呢?」揚之的神情焦躁且苦惱,他爬爬頭髮,無限困擾的說。「當我們在討論這個為時一年的契約時,她並沒有你們想像中那麼難過或堅持『愛』我啊!」
「也許,你們相處的時間真是太少了!」老人家感慨的苦笑。「你知道人類表達感情的方法很多,但你大概無從想像一個女孩子每當夕陽西斜時,就抱著一本書獃坐在夕陽下翻閱,翻的永遠也只有那一頁,那一頁特殊的地方是因為裡頭夾著某個她可以憧憬、可以愛戀、可以作夢的對象的照片,而她凝望的、懷想的、眼睛須臾不能離的,永遠只有照片中人!而那張照片中人就是你,她看了八、九年,猶不厭倦!可是諷刺的是,她愛戀的你才一回到她跟前,就宣佈了你愛上另一個女孩,就宣佈了她愛情的覆亡,而當她用不痛不傷的表現來消化你那石破天驚的消息時,你卻又指責她根本不難過、不傷心,我真不知道你還想要求她怎麼樣?她並不是那種熱情洋溢,時時把愛掛在嘴邊上的女孩,就算她想這麼做,她也做不到!她的聾啞,正是她最吃虧的地方,也正是我九年前選擇你做煙如未來丈夫的原因。」
裴懷石表情淒涼的望著揚之,的確,煙如的聽障是他老人家這輩子最大的遺憾與傷痛,而他能做的,也只是『補償』一途,問題是,他真的開始感覺選擇揚之是一種錯誤,也許當初貿然幫煙如擇定對象就是一種錯誤,沒有哪一個男人能無私到甘願守著一個又聾又啞的女孩過一輩子,再加上現代的工商社會形態和以前的農業社會形態完全不同,人們樸實、守信守分的信念早已被遺棄殆盡了!
不過明白人類的自私歸明白,就他一個站在父親立場的人來說,他還是必須竭力挽救女兒瀕臨頹敗的婚姻,不論使出的是方法有多消極或多卑鄙,他都必須盡力!
可恨的是,他剛剛引用的那一堆形容煙如的話對揚之而言似乎仍是不痛不癢,揚之只是緊皺著眉頭,一臉不耐與勉強的聆聽受教。裴懷石搖頭嘲弄的低語:「現代年輕人大概不懂『感動』二字為何物了?而現在的你大概也聽不進我對你說的那許多話,但至少,請你在為伊籐家女兒和你自己的愛情著想的同時,也為我那可憐的女兒想一想吧!」
裴懷石的哀兵姿態,的確令揚之心中起了某種反省,至少裴家對他的恩情不是三言兩語就能道盡,也不是三年兩年就報答得了,可是為了實踐他自己和美奈子的美夢,他不得不暫時放下恩情,只是『暫時』放下。
他安撫自己的良心,之後表情憂傷,語氣卻堅決的說:「在愛情國度裡,需要用上『可憐』和『同情』這些字眼時,那就稱不上是真正的『愛情』,就現實一點的層面來說,裴煙如對我的感情是單戀,而伊籐和我的感情是相愛,這兩者有如天壤之別,因此,請原諒我不得不自私的選擇和自己相愛的人廝守一生!」
揚之那沒有絲毫商榷餘地,執意自私的想法再次使裴懷石怒火攻心,他寒聲使出撒手間:「說到你和伊籐家小女兒的未來,我和你的伊籐伯伯是早說好了,除非你們斷了對彼此的癡念,否則只要我一通電話,他隨時可以把你的心愛人送到北極或南極去,說不客氣一點,你和伊籐的小女兒今生今世是不可能有什麼結果,我勸你還是早早死心!」
「不可能,」揚之瞪大眼、滿臉不信:「伊籐伯伯不可能如此狠心或絕決的!」
「就有可能!」裴懷石冷笑,「我們這一輩的人講究的是『誠信』二字,這和你們現代年輕人的想法或許大相逕庭,但卻是我們這一輩人最自豪最看重的!」裴懷石頓了一下,繼續下最後通牒:「還有,如果一個月後你執意離開裴家,那麼你就連你母親也一併打包離開,既然你不曾看重我們裴家給過你的一切,那麼,就讓我們裴夏兩家從此恩斷義絕,老死不相往來,我這些話不是虛張聲勢,你自己要想想清楚再做。」
沒有絲毫爭辯的空間,裴懷石他老人家抿緊唇,一副『你自己琢磨琢磨、衡量衡量,並好自為之』的送客表情,揚之想再多說些什麼,結果被老人的手勢制止,他頹喪的退出房門外,並茫然的意識到,這一仗,他本該打贏這個老人的,可是他卻意外的落敗,且敗得很淒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