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倆的故事,緣起於去年秋天!哦!不——也許不該說是去年秋天,而是更早幾年的秋天!
不過,我們還是先來說說去年秋天的事吧!
那一天的午後,她——二十一歲的凌海-,正呆坐在那間由父母投資、由她權充老闆的「青鳥花坊」內,百無聊賴的瞪著窗外開始蕭條的景致!
秋天又來了!所謂「蕭條」,是指門外灰磚道上那幾株被用來當行道樹的黃槐,已被早起的秋風搖謝了片片金黃花瓣。
和門外景致截然不同的是「青鳥花坊」的透明玻璃門內,處處充滿著不同顏色、香氣與生機!
那一簇簇綻放在花店內的各色玫瑰、百合、紫蓮、藍鳶尾、粉色雛菊及引人注目的向日葵、炫目斑斕的天堂鳥、嬌小潔白的滿天星……令人目不暇給、目眩神移。
而「呆」坐在落於花海中那個可愛籐制高背搖椅中的凌海-,似乎對這些鮮花早已習以為常了,她只是一臉心事重重的晃動著搖椅。
她無法不心事重重,秋天這種季節,尤其在這種好半天沒有一個客人上門的秋天午後,人就像是個寫滿許多心情的羅盤,在七移八動、七轉八變之後,總會停留在那教人鬱悶或不可思議的一格。
在她內心,確實潛藏著一股不安的感覺!一股來自於她對姊姊海蘭的矛盾情結!
哦!一想到姊姊海蘭,海-就是千千萬萬種情緒直往心頭上湧,而這些雜陳情緒中最劇烈也最需要隱藏的是她對姊姊無形中的妒嫉!
海蘭,一直是凌家的驕傲,她美麗、秀氣、功課好、脾氣好,人緣更好,目前是某國立大學四年級的學生,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生不知凡幾,而海蘭在交友方面也一直表現得極乖巧得體,她告訴父母她還在選擇一個最適合當凌家女婿的男孩,姊姊的表現是不急於定下來,只想盡情的享受她多采多姿的大學生涯。
可是昨夜,海-收拾好店門並轉了一趟公車想去買幾卷包裝花束用的絲帶時,卻無意間瞥見姊姊和一個男人從一家賓館中疾步走出。
起初,她也不敢確定那個敢和男人在大街上攔腰摟抱的女人會是姊姊,可是,當那個男人用一種類似愛憐的方式撩撥姊姊那頭烏黑的卷髮而露出姊姊那美麗熟悉的半側臉時,海-震驚的僵立在當場!
那時,姊姊也瞥見了她,姊姊的表情是被逮到做壞事的茫然與驚慌。她秀氣臉上一片刷白,挽著那個男人匆促的離開。
海-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也許她無法相信的是她那一向娟秀、乖巧的姊姊會做出如此大膽新潮的事情來。
可惜,她沒有看清那個把姊姊摟在臂彎中的男子長相,她只依稀記得他的背影滿高的,芽著一件十分特殊的T恤,那T恤背上印著一個色彩不俗的馬雅圖騰,不過他卻不搭調的讓那件T恤配了條打褶西裝褲。更可惜的是因為自己行動上的不便,她無法追上前去把一切情況弄得清楚些。
昨夜稍晚,姊姊回到家時,她們彼此都裝出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而今早,一向極少出現於花坊的姊姊,卻意外的打電話來說下午要過來找她。這讓海-產生了某種不安!
海-後來覺得,自己似乎是不該對姊姊有親密男友的事這麼驚訝的,畢竟姊姊大她兩歲,追求她的男生又多,挑選一個她所喜愛又能以身相許的人,原本就無可厚非。
奇怪的是姊姊為什麼要隱瞞她已有要好男友的事實呢?就海-所知,父母是十分開明的人,他們不但不反對女兒交男朋友,還相當鼓勵呢!
或許,姊姊不想破壞自己在父母心中乖乖女的形象?更或許,是男方有問題?海-愈想愈糊塗,也愈想愈困惑!她不知道該不該告知父母這件事?而這也是今天困擾了她一早上的事。
她知道自己或多或少都有點幸災樂禍的心理,因為她那一向美好無瑕的姊姊,終於也做出了有瑕疵的事情來!她痛恨自己這種心理,可是她真的好羨慕又好妒嫉姊姊的「完美」,這種完美是連她偶爾想從雞蛋裡挑骨頭也挑不出什麼毛病的。
海蘭姊姊,永遠是凌家的驕傲!
相較於海蘭,海-肯定自己是凌家的負擔!
凌家是從幾時開始背負她這個負擔的呢?那是好幾年前的另一個秋天午後的事了!
那一年,她十七歲,本應是個無憂無慮綻放青春的高二女生,可是一個心不在焉的司機,改寫了她十七年的生命,也改寫了她活潑樂天的個性。那個司機輾斷了她的腳骨,讓她在醫院躺足了三個月,敷石膏、做物理治療的疼痛日子,使她快樂的十七歲蒙上了陰影!當她淒慘的拄著她陌生的第三隻腳——枴杖,在父母親及姊姊海蘭的陪同下困難的邁出醫院時,她察覺漫長蕭瑟的冬天來臨了,而這不單指天氣,也像征著她的人生,從此她告別了青春歡笑的十七歲、十八歲,甚至十九歲……她也從此把自已蜷縮在一個陰暗的角落,把自己深深沉澱成一粒沙子!
十七歲以前,他們這個只有四口人的家庭是個結合緊密的家庭,雖然父親凌德中只是個小商人,母親高瑞美也只是個平凡的家庭主婦,但他們一家四口是那麼親密那麼和樂的在生活著。而海-自小就有自知之明,知道姊姊海蘭比她漂亮許多,而她從來不怨天尤人,不曾妒嫉過姊姊,因為父親總會溺愛的形容——海-是咱們家樂天知命、俏皮、愛笑又有人緣的女兒,像是傳說中能帶給別人幸福信息的「青鳥使者」。
海-又多麼希望自己真能是一輩子承歡膝下,給家人帶來幸福的「青鳥使者」啊!可是自從她再無法盡情的跑、盡情的跳之後,她便再也無法盡情的笑、盡情的鬧了!有一段時日,她甚至覺得自己連笑著都比哭著還難看!
她從來也不想因為瘸了一條腿就如此自甘黯淡,就讓脾氣變得如此刁鑽古怪啊!但瘸腿是一種夢魘、一種揮之不去的夢魘,那夢魘如此真實的介入她的生活,壓迫地的自尊,也旺盛她的自卑!和所有女孩子一樣,她也渴望抓住所有的青春,也憧憬甜蜜的愛情,可是這些渴望與憧憬,全都悄無聲息的消失在那些拄著枴杖的歲月裡!
不能否認,她也曾經愛過一個人,只不過這又不該說是「愛」,而是一種單戀!
那天,也正巧是她慘淡的十七歲那一年的某一天,她邂逅了他,一個第一次在她情竇初開的腦海及心海裡辣深蝕刻的男孩子!
他們的相遇是既偶然又平淡的!就如那天街景的蕭條,枯萎褪色的黃槐花瓣,被風吹漫舞過整條街道。自己拄著仍然陌生的第三隻腳,獨自勇敢的踏出家門,笨拙的在一家不算小的書店裡穿梭,急於找到基本能補回她因休學太久而未趕上進度的參考書,等她滿頭大汗的找到那幾本書在收銀機旁等著付錢時,才赫然發覺她的小錢包早已不翼而飛!
她幾乎是一臉無法置信的愣在當場,她明明記得自己出門時是帶著錢包的啊!她不死心的渾身上下東掏西找,她面紅耳赤的拄著枴杖僵在當地,一臉無措的忍受著櫃檯小姐不耐煩的眼神及周邊一些等著付帳人們的好奇眼光。
正當她困窘絕望的向櫃檯小姐解釋原因並想掉頭把書本送回書架上時,她身後忽然傳出一種穩定乾淨的男中音說道:「小姐,十分抱歉,我妹妹忘了她把錢包寄放在我這裡了!」
當然,他的那聲「小姐」是指櫃檯小姐的收錢小姐,至於「妹妹」,指的當然就是她凌海-了!
櫃檯上擺著她購買參考書所需要的金額——三百六十塊錢!但她直覺的想婉拒這份陌生人善意的幫助,她後退一步想掉轉頭,卻意外地撞上一道厚實的牆,不,是胸膛,那胸膛的所有人正是拿錢替她付帳並自稱是她哥哥的人。
他扶住有點重心不穩的她,那只放在她肩上的手掌溫暖有力,她能聽見一陣雷嗚似的心跳,一時卻搞不清那是他抑或是自己的心跳聲。
抬眼看他第一眼時,所有的心跳聲,甚至書店裡的嘈雜聲都靜止了——他看來比她大不了幾歲,像個正人君子,有鶴立雞群的身高,端正突出的五官,他的眼神堅定、溫暖,嘴角還帶著和風似的柔軟笑意。
櫃檯小姐打出發票後,他更像個對妹妹十分親愛的哥哥般,耐心的陪著行動不便的她步出書店。
在書局外的騎樓轉角,她由他爽朗的笑容中回過神,「為什麼要幫我?」
他只平淡的答說:「助人為快樂之本!」然後就掉轉身離去。
當時,她焦急的揪住他的手臂,也顧不得樓下人來人往就急促喊道:「喂,先生,欠你的人情,我可以用一句感謝來表達並藉以助長你的快樂,但欠你的錢,我不能不還,因為我不習慣欠人!」
他的回答更淡然了,「既然幫助你是我的自願,那麼你便不欠我什麼!」
但在她的堅持下,他還是留下了姓名地址,然後像一朵偶爾在她眼前浮空掠過的雲朵般,迅速消失於人海,讓她留下了幾許淡淡的悵然。
從那以後,海-不曾再見過他,但至少,她知道他姓孫名梵,也知道他家住何方。
荒謬的是,她要了他的姓名住址,卻從來不曾依約把那三百六十塊錢寄還給他過,四年過去,她只是每年在他們偶遇紀念日這天寄出一張署名「揚不起的青鳥」的匿名祝福卡片給他。
她仔細分析過自己的心態,她並不是還不起,更不是不想還,而是那三百六十塊錢給她的感覺就如同一條無形的脈絡,它牽繫糾葛著「欠」與「還」這兩者之間的微妙因緣!
也許,僅靠著這條無形的脈絡,她並無法具體掌握什麼,可是她有她的執拗與自卑,她並不真的指望孫梵能長久的記憶著她這種不醒目又瘸腿的女孩子,可是只要這條脈絡仍在她手中,她就執意要循著這條脈絡走下去,永不放手。
她也曾多次徘徊於孫家門日,衝動的想按孫家的電鈴,親自送回那三百六十塊錢,可是她缺乏勇氣,她自詡也自嘲自己像一隻可帶給人們幸福信息的三足青鳥,可是她總不確切明白自己的幸福在何方?
一年前,孫梵搬家了,而她之所以知道他搬家,純粹是因為有一次無意間坐計程車經過他家門口,她吃驚的瞥見那扇漆紅大門的藍色門牌已被改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姓氏,當她好奇的要求計程車司機停下來,在他家門口查看時,在綠色的信箱下方的地上,她撿起了那張她一周前才寄出的第四封祝福的卡片,卡片的信封除了依稀可辨一隻淡綠色的青鳥圖騰之外,其他一片髒污模糊。
匿名信是無法退回的,正如孫梵因搬家而失去的蹤影是除非奇跡出現,否則再也不可尋覓一般。
確實,她自始至終都認定自己是個傻瓜,只因為一次短暫的萍水相逢,她便如此單戀著一個人,如此單戀著一個人,卻又自卑於自己瘸掉的那條腿而沒有勇於表白的勇氣,這麼多年過去,她便抱持著這種默默的情愫生活下來了,而這份情愫還在延續著,只因為……只因為她無法忘記他那和風似的笑容及那堵她曾碰撞上似牆般堅硬厚實、充滿溫暖與安全感的胸膛啊!
是的,除非奇跡出現,讓孫梵再次出現在她的生命中,不然她大概得抱持著對孫梵的憧憬及失去孫梵蹤影的遺憾過一輩子了!
可是,就算孫梵奇跡的出現又如何?她相信她的自卑依舊不會消失,自卑永遠是自卑,那場車禍的陰影,就如同胎記,在她腿上印下了永不能磨滅的記號!
回想這些,對海-而言是痛苦的。曾幾何時,親愛的父母親開始用憂心忡忡的難以捉摸或古怪詭異這些字眼取代了可愛的「青鳥天使」來形容她了,曾幾何時,她開始妒嫉姊姊的開朗美麗了,她也不希望這樣啊!但她無法不妒嫉,也許她心中最不平衡的是為什麼姊姊有那麼多愛她的人,而她,愛上一個人,卻連去表白的力量與勇氣都沒有。
值得慶幸的是,一年半前,她從專科的園藝系畢業了,而她長久以來的腳部物理治療工作也得到明顯的效果,雖然還有輕微長短腳的傾向,但至少她終於能放下那累贅的第三隻腳,可以不用再拄著枴杖走路了!
這是一種何等的幸福啊!她好比一個長年沉溺於黑暗中卻突然看見曙光的人。再加上父母親的大力鼓舞與鼎力資助,一年前,她收起了所有消沉,開始積極的投注心力經營這片小小的卻是她人生轉捩點的店面。
而自從經營了這家小店之後,她也更漸漸的發覺——笑容才是支持人們勇敢面對生活的閃亮武器。如今她找回了多種笑容,笑容中由衷的成分也愈來愈多,她相信這是一種長進,因為她終於再次學會面對人群。
思緒漫遊至此,海-不禁放鬆緊皺的眉頭!也許她內心確實在為姊姊的事感覺困擾與奇異的不安,但花草樹木一向能舒解她的緊張與壓力,她乾脆從搖椅上站起,移至一排架子後,開始專心的整修幾株現在市場供需量極大的觀賞植物馬拉巴栗。
不久後,門邊風鈴被拉動及玻璃門被推開的聲音提醒她有客人到來,她隱在馬拉巴栗後,頭也不抬的揚聲清晰喊道:「歡迎光臨!」
當然,她沒有馬上現身歡迎,除了手邊上忙著的工作外,她還瞭解一些買花客人的習性,有些客人不喜歡店家那種緊迫盯人式的推銷方式,他們喜歡保留一絲觀察與選擇的空間。
然而這個客人,這個女客人似乎是急於要海-現身的,她立在門邊喚著:「海-,我來了,你到底躲在哪棵大樹後面啊?」
大樹?海-失笑的看了看自己小店前後,除了門外面那兩棵黃槐,她的店內幾乎沒有一棵堪稱為大樹的植物了。
和海-不同,海蘭永遠也分不清木本植物和草本植物的差別之處,但海-卻能由那雖揚高卻仍秀氣的女聲聽出來者是誰,不要懷疑那正是她的姊姊海蘭!
輕歎口氣,海-放下剪刀和水噴筒,乖乖的探出頭向海蘭招手道:「我在這兒!」
直覺的,海荷知道姊姊並不是一個人來,因為在她身後,還有一個高大的人影!
海-認出那件T恤,那件印著馬雅古圖騰的T恤,可是T恤的主人似乎是較有格調一點了,他不再呆的那件T恤搭配西裝褲,而是搭配著一件墨黑的牛仔褲!令人不得不讚美與多看幾眼的是他那雙裹著牛仔褲的腿是那般修長耀眼。
姊姊的神情,讓海-感覺十分新鮮,姊姊有點害羞又有點興奮的拉著那雙長腿的主人,幾個踏步便站定在海-跟前,三個人隔著幾棵馬拉巴栗相望。姊姊輕扯著他的手臂,既忸怩又害羞的說:「海-,我幫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男朋友,他姓孫。」
哦!姊姊終於決定大方的引介她的男朋友了!她的男朋友也姓孫,海-心不在焉的想著這個熟悉的姓氏,特意加大微笑的迎視姊姊那位一直站在一旁默不吭聲的男朋友。
他也是微笑著的,可是他的微笑卻讓海-臉色瞬間雪白的倒退了一大步。
海-認得那個微笑,那個如和風般柔軟的微笑,那個曾在她腦海與夢中魂縈多年的微笑。為了抑住差點脫口呼出的名字,海-舉起拳頭用牙齒用力咬住。再也不用姊姊多做介紹,海-認出他是四年來讓她魂縈難忘的人——孫梵。
與她的記憶相較,他並沒有改變多少,依舊端正傑出的五官,依舊淡然儒雅的表情,依舊脾睨人群的碩長身材。他渾身上下最大的變化是頭髮很時髦的全往後梳,並紮了一束長及脖子的馬尾,更令人驚愕的是,他的左耳上掛了一隻亮晃的K金耳戒。天啊,真的創造了奇跡,但也瞬間毀滅了奇跡,他讓殘酷的事情發生了,她長久以來暗戀的對象,竟成了姊姊的男朋友,姊姊的親密愛人!她臉色蒼白,表情怔忡的注視著他,心猶如一粒重石,倏忽直墜入河流的底層。
許是因為她那撞了邪的神色吧!孫梵和姊姊齊聲問她:「你怎麼了?!」
在這種情況下,她又怎能明白說出她是怎麼了?她只是飛快地站穩身子,迅速的回過神,掩飾的輕咳一聲,苦笑著嘲弄自己:「大概是太久沒有看到帥哥了,再加上地面有些水,我一不小心腳底打滑了!」
海蘭不疑有他的噗哧一笑。
孫梵則用那仍令她印象深刻、不疾不徐、乾淨清晰的聲音自我諷刺著:「根久沒有人這麼恭維我了,真教人雀躍!」他突然正經八百的朝她伸出一隻友誼的手,自我介紹道:「我叫孫梵,孫子的孫,梵文的梵,現在有點不務正業——這是我父親對我這份工作的看法,對了,目前我在開班教授舞蹈。」
由他自己證實了他是孫梵,海-更難過。他並沒有認出她是四年前曾在書局和他邂逅並積欠他三百六十塊錢沒還的女孩,她相當失望,又如釋重負。他的職業和他的外表十分契合,一個外表出色,魅力四射的舞蹈老師!她怎能苛求一個如此傑出的男孩子長久記憶著像她這般微不足道的跛腳女孩呢?
或者,幾年過去她的外在已有顯著的改變,但她不會不自量力的以為像孫梵這樣的男人會注意到她的存在,眼見海蘭姊姊和孫梵站在一起時的郎才女貌,她的內心是既酸楚又絕望。
強抑著內心翻湧的苦澀,她有風度的伸出她的小手與他相握,自我解嘲道:「我叫凌海-,草字頭加一個平凡的「凡」字,如果你去查查字典,會發現我和姊姊不同,姊姊是一種清香幽遠的花,我卻是「草木茂盛」的意思!」
「果真人如其名啊!」孫梵用空的一手指指花店內的草花樹木,幽默的說:「看看這店內的一切生命都是這麼欣欣向榮,就知道世伯伯母為你取對了名字。」
被他乾淨厚實的手掌握著的感覺真是美妙啊!海-陶醉著,可是她才開始陶醉,他卻像她的手是塊烙鐵般的飛快鬆手,而落在海蘭的肩膀,他的手掌熟稔的攏了攏海蘭姊姊,妹妹也自然而然的倚入他的肩窩,朝他綻放著一抹楚楚可人的微笑,兩人之間脈脈流動的情意,讓海-深感寂寞。
她靜靜的掉開眼光,眼睛不經意的落在小店西側那一大把燦爛絢麗的天堂鳥花之上。
天堂鳥,是姊姊的最愛!孫梵和姊姊豈不都耀眼的如同天堂裡才有的人物,他們是那般的適合相愛,這層體會讓她絕望,也讓她死心!她覺得自己唯一能做的,是給他們祝福!
衝動的轉身踱了幾步,抽出幾株鮮麗的天堂鳥,再配上一大把滿天星,熟練的紮好兩把美麗的花束後,她又踱了幾步,把那兩束花分別遞給孫梵和姊姊,沉靜的說:「愛情的感覺,應該是有如置身天堂吧!天堂鳥是姊姊最喜愛的一種花,用這種花送給你們兩人,代表我最真摯的祝福!」
「海-,你瘋了,幾天前不是才聽你說過現在是天堂鳥最貴的時候,你一送送這麼一大把,豈不要虧大了!」海蘭由孫梵的肩上抬起頭,驚訝的說。
不愧是學商的姊姊,在這理應感性的時刻,她卻一想就想到物價指數!
孫梵倒是一臉從容的接過花束說:「多少錢?我給。既然是要送花給朋友,用「借花獻佛」這種方式總覺得小氣了點。」
他還是一如多年前的大方啊!總是急著為女性付帳且不要求回報!「你一向是慷慨的,就當這是一種償還吧,我再不能不還了,因為我並不習慣欠人!」她忘我的低語,可是這幾句話卻教孫梵起了疑竇。
他迷惑的問:「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
「不可能的,」海-牽強的微笑,並為剛剛自己的失言編造了一個接近趣味的謊言:「如果你感覺我似曾相識,那大概是因為我長得一副「大眾臉」,大眾肉餅臉,而如果我見過你,我絕不會輕易忘記你的,因為你也生就一副「大眾臉」,大眾情人的臉!」
海-的話惹得海蘭咯咯笑並柔聲抗議道:「你才不像你自己形容的那般其貌不揚呢!不信,你問問孫梵!」
「不用問我,」孫梵淡然的微笑,意味深長的說:「我一向認為一個女孩的內涵勝於外表,可惜現在有內涵的女孩子並不多見!」
「瞧你呵!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海蘭溫柔的指責,眸中卻漾滿笑意。明顯的孫梵言下所指的有內涵女孩一定包括了姊姊,可是姊姊那仁慈的心腸還是不忘推崇自己的妹妹道:「就我認為,咱們家海-才真是個有內涵的女孩子呢!孫梵,剛剛你進來時,有沒有注意到這家花店的店名啊?」
孫梵搖頭,表情略顯尷尬。
「叫「青鳥花坊」!」
「青——鳥——花坊?!」青鳥二字,讓孫梵明顯的一楞!
「是啊!有一則關於青鳥的德國童話,是海-從小到大的最愛,那個作者叫什麼梅什麼林的,海-十分欣賞他的作品。海-總是說,她將來最大的願望是要變成一隻能將幸福帶給別人的青鳥!孫梵,你難道不覺得她這個願望很偉大、很有內涵嗎?我知道,開花店是她實現理想的第一步驟,你瞧她,每一柬送出去的花都涵括巧思,包裝得好精緻好漂亮,這正是她用心的地方,她希望每束由她花店送出的花束都能傳遞幸福的信息,她也希望每個送花束或接受花束的人都能感受到幸福,這不是最美的內涵嗎?」
都說她愛作夢愛幻想,姊姊才真是個愛作夢愛幻想的女生啊!姊姊對她的瞭解,幾乎讓海-眼眶微潤起來,姊姊一直是那麼美麗又善解人意啊!她和孫梵才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孫梵附和著姊姊的說法淡然的點頭,但他望著她的眼神不再淡然,而是一種灼熱的目光,這讓她不由自主地臉紅心跳起來,他一直一直緊盯著她,表情相當古怪的說: 「曾經,我也認識過一個自稱青鳥且十分喜愛青鳥這個故事的女孩,只可惜,後來我失去了她的信息,不知道你認不認識這樣一個女孩?一個自稱「青鳥」的女孩?」
他這段話是否包含了試探意味呢?
哦!他終究沒有遺忘了那只短暫出現在他生命中的「揚不起的青鳥」,可惜,他遺忘了那個曾經欠他三百六十塊錢的跛腳女孩,也忘了把她和青鳥聯想在一起了,她想,這樣也好!反正青鳥的秘密就算被孫梵拆穿或識破,也不會有任何意義的!一切只因為孫梵已是姊姊的男朋友了,而她也注定只能永遠做一隻給他們祝福的青鳥了!
躲過孫梵期待答案的激灼眼神,海-輕描淡寫的說:「TheBlue
Bird(青鳥)算是法國童話,不是德國童話,它的作者是比利時象徵派的詩人梅德林克。青鳥是一則相當優美雋永的童話,我想凡是看過它的人大概都會喜歡它,因此你問我認不認識另外一個和我一樣喜愛青鳥故事的女孩子時,很抱歉,我無法具體的回答,還有,我姊姊剛剛誇讚我的話,你不要信以為真,我並沒有她形容的內涵,再怎麼說,我還是需要吃飯,花店則是我吃飯的傢伙!」之後她轉向海蘭,帶點懊惱的抱怨:「姊,麻煩你不要再為我瞎吹瞎捧了好嗎?你讓我都想挖個地洞往下鑽了!」
「來不及了,就算你現在開始挖地洞,你也來不及往下鑽了!」海蘭像個小女孩撫掌而笑!
「天啊!你就別再老王賣瓜,自賣自誇了!」海-苦笑著搖頭提醒:「你還沒聽仔細剛剛孫梵說些什麼啊!他提起另一個女孩子呢!你可得小心防範他負心或變心哦!」
海-這段話純粹是玩笑兼自嘲的,可是她沒料到姊姊海蘭卻突然臉色丕變,她蒼白著臉,愣了一下,然後慌張的,像在和她據理力爭的朝她狂亂喃道:「不會的,孫梵不可能會變心的,他絕對不可能對我變心!」
「你不會對我負心、不會變心、對不對?哦,我不要再體會一次那種椎心的痛了,我不要!我不要!」海蘭轉向孫梵,瞬間涕淚縱橫,她摀住臉龐,歇斯底里的低嚷。
「不會,我絕不會再讓你承受那個!」孫梵抓緊哭泣不停的海蘭,溫柔的把她擁入懷中安慰、低哄。
海蘭突兀又戲劇化的轉變,讓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的楞在一旁?和姊姊共同生活那麼多年,海-沒有想到一向溫馴大方的姊姊會禁不起這種玩笑,會在孫梵面前表現出這麼激烈的感情態度,而在孫梵和海-眼光交接時,孫梵轉為冷淡莫名的指責眼神,讓海-的心畏縮了一下。
她吶吶的出聲道歉:「姊,我只是開玩笑,對不起!」
「你什麼都不懂,你根本就不該開這種玩笑!」孫梵犀利的指責。他的手掌扔輕撫著海蘭的背脊,海蘭的眼淚已稍微收斂,但仍抽搐!
海-知道自己大概碰觸到姊姊的傷口了,可是她仍不懂自己錯在哪裡?是不是戀愛中的男女都承受不起這種玩笑呢?而孫梵保護姊姊的那種姿態,讓她感動也覺心痛!
時間似乎被室內的尷尬僵住了,不知過了多久,姊姊才由孫梵的胸口抬起頭朝她說:「海-,不干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好!」然後她掉回頭,癡癡望著、緊緊瞅著孫梵。
小店內仍是無聲的尷尬,海-無意間抓住了孫梵的視線,好古怪,他面對姊姊的表情是柔和溫潤的,可是他的眼神卻是渺遠淡漠的。
海-心中有許多迷惑!
不久之後,他們如來時般突然的告辭,也帶走了空氣中的尷尬。
愣愣的注視他們的背影幾秒,海-瞥見了仍放在桌上的那兩束天堂鳥!她再次衝動的,一瘸一瘸的追上他們,把花一人一把的塞入他們懷中之後,氣喘吁吁的說:「我知道我開錯玩笑了,請原諒,也請再次接受我的祝福!」
海蘭姊姊眼眶雖仍紅著,但-腆微笑著接受那花束,孫梵卻是一臉震驚的瞪視著她被長裙遮蓋著的雙腳而忘了接過花束!
她由他的神情知道,他驚訝於她是個跛子!可是,那又如何?反正跛的不是海蘭姊姊!她把花塞進孫梵的懷中,勇敢的微笑著重複:「請接受我的祝福!」
之後她轉頭,抬頭挺胸,一腳高一腳低的走回店裡!她覺得自己真的好笨拙,可是她必須抬頭挺胸保持尊嚴,因為她一向痛恨別人投注在她身上的悲憫眼神,尤其當那悲憫是來自孫梵時,她更受不了!
回到小店內時,孫梵和姊姊已經走遠了!她乏力的坐回那張搖椅裡,感覺像突然的被掏空了一切!
她托著頰,漫無意識的注視著那幾盆已開出青紫與白色細碎花瓣的鑲邊野繡球。
回想到姊姊剛剛哭泣的神情,海-心中的迷惑加深,姊姊似乎曾遭遇過什麼事?一件她不知道的事?否則以姊姊的個性,她絕不會為了變心負心這種字眼而歇斯底里、呼天搶地的。姊那句「我不要再體會一次那種椎心的痛」又是什麼意思?難不成,孫梵以前負過姊姊?
是有可能,姊姊看來是那麼乖巧柔順,孫梵卻是個難以捉摸的男人。好奇怪,她有股隱約的不安,她覺得孫梵表面雖對姊姊呵護備至,可是他看著姊姊的眼神卻不包括愛情,這是一種直覺,女性的直覺!
姊姊真是愛慘了孫梵吧?否則以姊姊那種大家閨秀的纖細個性,她是不可能隨隨便便和一個男人上賓館的!
一切似乎沒有想像中的簡單!可是,想這麼多又有什麼用呢?愛情並不是一加一等於二這麼簡單啊!如果,連姊姊那麼美麗可人的女孩都無法抓住孫梵的心,那麼她這種瘸了一條腿的人又有什麼指望呢?
撥弄著鑲邊野繡球那有細鋸齒、帶乳白斑紋的葉綠,海-再次淒迷的想著:這樣也好!天堂鳥有天堂鳥的築夢天堂,而青鳥也有青鳥的隱密窩巢!就讓姊姊去操孫梵的心吧!
而她,唯一該做的事是——告別十七歲那一年秋天的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