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協議書到手後,連日來就悶悶不樂的陶健方並沒有變得比較快活。
相較於何旖旎的逃婚,唐依娜的背叛對他的打擊似乎嚴重多了,私底下他完全不能否認他那如遭雷擊的痛苦與耿耿於懷,可是在人前他既不會承認,也不願承認依娜的背叛對他的打擊有多深重。其他人更是小心翼翼,根本不敢當著他的面踩他的痛處,唯一敢逼他承認他的在意、他的痛楚並一直在逼迫他正視問題的是他的父親——陶老先生。
「你看在一夜之間同時盛放與凋零的玫瑰嗎?我覺得我那無緣的兒媳婦唐依娜很像它。看見她那種何等亮麗明媚的人兒在一夕之間變得那麼憔悴萎靡,兒子啊!我總覺得你得到那張離婚證書,是勝之不武。」
「她對我們提起一則很奇特的故事,關於什麼泰坦巨人的故事,她說你曾答應過要做幫她扛天的阿……什麼拉斯,可是又不肯看清事能心、不分青紅皂白的對她唾棄、輕視……」
「在看守所裡,我們發現了一項驚人的事實,你無緣的前妻在所裡備受禮遇,原來她經常進出那裡,她是XX基金會的元老級志工,那個基金會專門聲援救助雛妓……」
打從父親和魏絲絲從看守所回來之後,父親「唸唸」不忘的儘是這些話題。陶健方原也以為自己根本可以不把這些關於依娜的「事跡」(或者該說豐功偉跡?)聽進去,可是每每一到夜裡,父親及依娜以前說過的一些話,便猶如在老唱機的唱針之下重複的詞曲,縈繞在他的腦海。
「我是多麼渴望對我的家鄉以及族人盡一份心力,可是有太多時候,我有心無力……例如雛妓。哦!我是多麼痛恨那類齷齪、卑劣,沒有絲毫人性可言的獸行。」
「大姊和我還立誓在能力所及的範圍裡,不分任何族群的疼惜、保護我們的原住民女孩,就像所有母親在做的一般。」
「……現在的人不同,卡在笑貧不笑娼的世界裡,生命困難多了,為了免於被看輕,即使口袋裡只剩一塊錢,還是得拚命假裝,拚命隱藏……」
依娜對她族人的深厚感情是毋庸置疑,但相對的,她對他的感情似乎就沒有那麼深刻。他也不否認令他憤憤不平的正是這點。他是她合法的丈夫,他自認即使她身上僅剩一塊錢,他也不會看輕她,他不懂,為什麼她從不向他吐實,為什麼在他面前,她還是拚命假裝?拚命隱藏?
讓警方帶走她,讓父親及康經理去拘留所對她施壓,迫她簽下離婚協議,都只是他一時氣頭上的行為,他並不真的在乎這次和「安登」的搶標有沒有得標,他也並不真的想對她這麼殘酷,可是只要回頭憶及她對他殘忍的背叛,他就無法不蠻橫,無法不跋扈。
他確實允諾過要做她的阿特拉斯,可是那前提是雙方面的忠貞與無欺。總不能他汗流浹背的扛天,她卻好整以暇的在頹圮他的根基吧!說他是鄉願也好,是從小到大養成的現實習氣也罷,他就是痛恨別人把他當傻瓜耍。
依娜偏偏犯了他的大忌!
所以,他時常不忌蠻橫的告訴自己,才關了她一日夜便讓康經理去保釋她出來,還奉送了她一張七位數字以上的支票,他算是義盡仁至;他更不忘跋扈地告訴自己,即使她憔悴萎靡的猶如一朵將殘的玫瑰,也是她咎由自取。
然而隨著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隨著導致他懷恨依娜的某些奇特的人、事、物逐漸浮出檯面,他才心驚的發現,他根本沒有懷恨的理由,因為——依娜根本沒有背叛他,也幾乎沒有做錯什麼!幾乎!
首先是依娜被保釋出來之後的第三天,劉蒂蒂從南部打來的一通長途電話,完全攪亂了他的分寸。
劉蒂蒂先是慌張地問他知不知道依娜的去處?當他冷漠的回答她他沒有義務知道時,劉蒂蒂創下有始以來的紀錄,首次拉高聲音對她一向敬畏的「龍頭」怒聲喝斥。
「你算什麼丈夫?你到底曉不曉得自己的妻子正受著什麼煎熬?你母親逼她和你離婚倒也罷了,你卻狠心地把她推進監獄,還沒心少肺的強迫她簽下離婚協議書。你們這些有金錢有地位的人,可更是不給人留餘地。」
數落到這裡,蒂蒂的語氣才變得稍為緩和。「陶總經理,你和依娜結婚之初,我雖然很驚訝,不過我依然深信你們會幸福的,因為你有自信、有責任、有榮譽,而她有情有夢、摯心摯性。
「對一個愛家人、愛族人遠勝於愛自己的女人來說,她肩上的擔子的確太過沉重。而我想你不盡然能夠通盤瞭解,舉個例子來說,你一定看過她做噩夢,卻不曉得她作的是什麼噩夢,她……親眼目睹了她的姊姊遭輪暴——
「一個慘遭歹徒蹂躪導致精神異常,必須長期療養的姊姊;一個涉世未深,不知社會人心險惡,已經鑄成大錯並幫她招惹了大麻煩的弟弟;一群她極願伸出援手,卻老是挫折於她使不上力的雛妓,其中有許多還是她的族親姊妹。這些負荷,有些是她志願承擔,有些是她不得不承擔的。但她一直是無怨無悔的在做。她總是樂觀的強調:不論貧富貴賤,每個人都有織夢的權利。而她所做的,只不過是想幫助那些以為已經失去夢想的人找回織夢的空間。但她也總是嘲弄自己是個喜愛夢想,卻不幸被困在夢想當中的女人。
「至於你,陶總經理——據我的觀察——你是她最深愛的,卻也是傷她最深的人。你無權怪她不想讓你瞭解太多她的隱私,也不能怪罪她對你的不夠信任!信任是相對的,我深信是因為你對她的不夠信任才導致她對你的無法信任。
「陶總經理,我真的很擔心依娜呢!」說到最後,劉蒂蒂的聲音竟微帶哽咽。「你大概會覺得離婚後,依娜的任何想法或遭遇都和你不再有關聯,可是我還是忍不住要說——前幾天依娜曾經來找過我,一副三魂少了七魄的模樣,她起先不言不語,只是落淚,後來她才對我吐實,她那精神異常的姊姊已經得到解脫,跳水自殺、溺斃了。那對依娜不啻是另一重的打擊,而最令我忐忑的是她離去前對我說的那一翻話,太奇怪了,奇怪的令人擔憂。她強調:每個人都是一匹追趕著自己影子的馬。她說她原先是為了自己的姊姊做一匹無怨無悔的馬,如今姊姊去了,就好像她的影子也不見了,而影子不見了的同時,她也不曉得該怎麼鞭策自己走下去了。
「她還說,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有點像童話故事裡那個賣火柴的女孩,老是喜歡把短暫的夢想寄托在微弱的光芒裡。她自認夢想曾經是她極少數做的不錯的事情之一——因為在夢想之中,她可以看見在真實世界中遍尋不著的完美。但依娜後來又譏諷自己,說她自己顯然有虛構任何事情的本領,說如果將來有人問她究竟從婚姻中學到什麼,那她必然會回答——真實生活與夢想根本沒有相似的地方,夢想,只是人們腦海裡堆積過多的浪漫垃圾。
「陶總,我很不安,總覺得依娜已經放棄夢想,而放棄織夢對她這樣的女子而言,會不會等於放棄生存下去的希望……」這段話是劉蒂蒂丟下的最後一枚炸彈!
劉蒂蒂不愧是依娜最好的朋友,她提供了太多陶健方所不知道的,而劉蒂蒂每多說一項,他就越加的心驚肉跳。
是嗎?是因為親眼目睹姊姊慘遭強暴,她才噩夢不斷?是因為姊姊的精神失常,她才悒悒寡歡?是因為對親人的責任感使然,她才負擔沉重,經常匱乏?他不懂,為什麼在他成為她的丈夫之後,她的嘴仍緊得像個臭蚌殼,一樣都不曾對他提起過?
「你不能怪罪她對你的不夠信任,信任是相對的!是因為你對她的不夠信任,才導致她對你的無法信任。」
劉蒂蒂如是說。而假使他更仔細地回想並反省,他必須承認,劉蒂蒂說的一點都沒有錯。其實,自從陪依娜回她的部落那次,他就曉得她不是一個世俗的女人,適應現實,妥協於現實只是為了更朝夢想邁進。
「她總是嘲弄自己是個喜愛夢想,卻不幸被困在夢想當中的女人。」
劉蒂蒂轉述自依娜的這段話,不啻是在指責他捆綁了她的夢想!而如果劉蒂蒂所說的一切均屬事實,那麼,他的確是錯誤的,錯在用了世俗的眼光和方式看她與對待她。
劉蒂蒂那通電話之後的翌日近午,魏絲絲和魏海倫兩姊妹聯袂進他的辦公室找他,她們以一種更令人驚奇的方式印證了他的謬誤。
絲絲手中握有一大疊從依娜辦公桌內找到的,關於某些珠寶首飾的典當單據和許多以「陶健方」或「聚英公司」名義捐輸出去的收據,以及來自各個公益團體的致謝回函。就在這一刻,陶健方才想通為什麼從來沒有見過依娜佩戴他送給她的珠寶鑽飾,那些「冰冷的饋贈」,原來,她把它們悉數送去典當,並且拿了絕大部份去幫他積德。而她替他積的功德,那些謝函、收據等等的,撒了開來一定足以把他的辦公桌淹沒。
至於魏海倫手中那張剛拆封的掛號信,更是讓他一接過手就好像被燙了一下。那是一封來自某大雛妓救援團體的感謝函,另附了一張大大的感謝狀。感謝什麼呢?謝謝他長久以來的捐款,以及他這次的慷慨解囊,一次捐出了七位數字以上的款項,那使得一些遭受苦難的女孩子們能夠獲得援助、獲得新生,以及獲得更多的寧靜與平和,謝函末了,他們還祝福「好心」的他能永遠「祥和喜樂」。
然而他也清楚,他大概會有好一陣子祥和喜樂不起來了,因為「好心」的人根本不是他,而是唐依娜那個小傻瓜,那個即使身上窮的只剩一塊錢,也不惜把自己賣了來捨己為人的小傻瓜。(瞧,她不就是把她自己當交易,「青青菜菜」的就和他同居在一起。)
絲絲也是個很婦人之仁的人,她說:「事實證明,唐依娜不是一個向錢看齊的人,而我懷疑在『安登』這個事件裡,我們對她也有誤解。」
魏海倫與她姊姊的見解卻大不相同。「即使她真的做過那麼多善事,但背叛總歸是背叛,不能混為一談。」
是的,背叛終歸是背叛,而陶健方卻不由得思考,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背叛?發自依娜內心的?或者是為了某種原因,她身不由己?
另一個三天後,公司裡所有高層人士都在慶賀「聚英」終於擊敗「安登」,得到那份金額十分龐大的契約。但同樣的,也有許多人傻眼。
「安登底標的金額應該高過唐依娜洩漏出去的金額才對,可是開標出來之後,為什麼低那麼多?」康經理在興奮之餘,仍不禁要懷疑。
「可能是安登裡頭真的沒有能人了吧?還是老天看不下去,真的要滅絕他們那群連作弊都不會的蠢蛋。」魏海倫說話是鮮少留餘地的。「搞不好,是唐依娜仿標的時候沒弄好,笨的漏掉一個零呢,哈——」魏海倫自鳴得意著。
但陶健方和他的父親陶老,以及多位經理級的人物全都停住了啜飲慶祝香檳動作,每個人腦海裡靈光一閃的都是魏海倫那句自以為聰明的話。
而魏海倫也的確聰明,她居然誤打誤撞地說中了事實,也無意間平反了依娜所受的冤屈。陶健方調閱過依娜拷貝的那份標單之後,證實依娜的確在給「安登」的標單上動過手腳,也恰如魏海倫所說的,少了一個「零」,情況就這麼倒轉了過來,依娜反而變成了「聚英」得標的大功臣。
但陶健方還是有不解的地方,他不懂依娜是在什麼情況下同意提供拷貝的標單給安登?是受利誘?或受威脅?而陶健方的不解並沒有持續多久,這天下班的時候,有兩個男人守在「聚英」大樓的地下停車場等他。
其中較魁梧的那一個,陶健方認得,是霍松。
「陶先生,我們等候你許久了!」霍松微帶敵意地說道,但看起來並沒有不懷好意的樣子。他催促著一直站在他身後的年輕人上前,又說:「我想你可能沒有見過他——唐雅各——依娜的弟弟,你的小舅舅。」
唐雅各?雅各?陶健方注視著眼前這位有著似曾相識的朗眉秀目又略顯瑟縮的原住民男孩,同時在腦海裡搜索著這個名字。驀的,他記起曾在魏海倫搜證的電話錄音裡聽依娜說過這麼一段話:「不要擔心,一切都會迎刃而解的,相信我,雅各,我愛你!」
做姊姊的安慰弟弟,對弟弟表達愛意並不犯法,但正因為這段曖昧不明的話,導致了陶健方在和依娜攤牌的那晚憤然的侮蔑依娜水性楊花。而這個害他痛苦難堪的「雅各」,居然是依娜的弟弟?他從未謀面的小舅子?
霍松率先說明了來意。「雅各和我是來解釋安登這整件事情的始末,我曉得我們給依娜出了一個大難題,卻又沒有真正去顧及事情的複雜性與嚴重性……」
霍松相當的有誠意,開始鉅細靡遺,一五一十的敘述雅各誤入安登、遭安登鄧經理等人利用與誣陷,致使入獄、到最後不得不請求依娜幫忙,害的依娜為了救雅各而不得不屈從於安登的威脅……等等的前因後果。
「依娜是無辜的。」霍松不忘強調。
而雅各也一再懊悔地說:「我知道我錯了,但我也慌了,我是原住民的孩子,自由不羈慣了,我怕死了被關在那個鐵籠子裡。可是我真的沒想到二姊為了救我,會落得那麼淒慘,姊夫……不,陶先生,我們都曉得你和二姊離婚了,但我更曉得她為什麼會憔悴枯萎的猶如冬日將殘的落葉,那是因為她愛你、深愛你。我知道我錯了,我會照姊姊吩咐的,努力去學習承擔後果。但我請求你,不要對她那麼嚴苛,我才剛失去我的大姊,我不想再失去我的二姊。我發誓我說的都是真心話,這幾年每當二姊提起你,臉上總是寫滿了愛情,她是那麼愛你,那麼深刻的愛著……」說到最後,雅各顯得激動與語無倫次,甚至頻頻哽咽。
而陶健方完全理解,也完全相信他所說的。
「放心,安登這件事,我會盡一切力量來解決。」他輕拍雅各的肩背,臉上緊若岩石的線條幾天以來首次鬆懈。
雅各深受感動地看著眼前這位風度翩翩又不失自信與威儀的男人,眼底一片茫然。「我想不必了,安登這件事差點就讓你和你的公司蒙受重大的損失,我已經夠內疚的,不想再虧欠你什麼,但我最擔心的是我二姊,我希望你能……」
「幫助你,我十分的樂意,你不會虧欠我什麼,因為我們是一家人,你是依娜的弟弟,而正因為我是如此的深愛著她!所以我也愛她深深愛戴的家人,她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雖然當著兩個大男人說這種話有點肉麻兮兮的,可是陶健方奇異的感覺到,那的確是他的肺腑之言。
雅各男兒的眼淚終於淘氣地奪眶而出。「你是說……你會和二姊破鏡重圓?」
「我會,但前提是你必須為我指點迷津。依娜……你的二姊目前人在哪裡?」陶健方問的好像很漫不經心,但他怎能否認,那股渴望再見依娜的衝動是那麼的鮮明。
雅各因他的承諾而高興地溢於言表。「大姊的火化儀式完成後!二姊原想回部落住一陣子,可是才到小鎮就昏倒在小鎮街上……」
「她怎麼樣了?」陶健方的眼神和語氣突然變得鷙猛,他正以他的方式,不自覺地關切著依娜。
雅各和霍松兩人對看了一眼,好像很滿意於他有這樣激烈的反應。「醫生說二姊是一些小毛病,操勞加上懷孕——」
天哪!依娜懷孕了?!「她住哪家醫院?」
「她沒有住院,她在一個叫『綠屋』的地方靜養,屋主姓葉,聽說是個雙目失明的音樂工作者,目前正致力於原住民音樂的研究與傳承,女主人姓何,和二姊是舊識。」
綠屋?姓葉與姓何的一對夫婦?應該是葉騰與何旖旎吧!聽起來,他們似乎過得相當的幸福與滿足。而假使自己不是那麼的昏潰與盲目,他和依娜不也早就擁有那樣的日子。
事情理清到這個程度,算是確定了依娜的無辜。霍松和雅各離去時,陶健方也已能體會依娜的身不由己與無助,但他不曉得這樣的體會對挽回依娜而言,會不會太遲?
當天稍晚,健方和父親晤面,他悒鬱的向父親陳述他和依娜三年多來發生過的林林種種,包括他對依娜的諸多誤解。他像做錯事又慌了手腳的孩子,渴望尋求父親的意見和協助。
陶老先生聽完,先是數落他的倔氣與糊塗,接著便催促他馬上到小鎮接回依娜,至於母親和魏絲絲那邊,父親同意替他及依娜調解與說明。父親答應盡力說服母親接納依娜,也相信母親會樂於接納,因為依娜懷了他們陶家的孩子,對母親而言,這是最實際也最具說服力的一點。至於絲絲,健方是真的感覺虧欠,但愛情可能就是這樣——是一種勾吊人心的魔力。四年多來,絲絲和他之間斷了聯繫,他和依娜卻著了魔般地被牽引在一起,縱使其間夾雜著太多苦澀與偏見,但他們依舊纏繞,依舊糾葛!
是的,他將和依娜一直纏繞、一直糾葛,至死方休……在驅車連夜南下小鎮的沿途,陶健方頗積極地開始在腦海描繪出一幅有他、有依娜、有孩子的美麗藍圖。
「你聽過我的族人怎麼稱呼我吧!Luvluv在我的母語裡,它的意思是風,也可以說成『風的精靈』。」
「『Mulidan』慕莉淡這個名字則出自我母親的族語,意思是『一顆嬌小的琉璃珠』。」
在車行的夜風中,他依稀聽見依娜那漫溯於山林的朗朗笑聲,也彷彿看見了她笑起來溫暖燦爛且神采飛揚的明媚臉龐。她曾細細綿綿地向他訴說一則又一則關於部落的、關乎精靈、百步蛇、山豬或貓頭鷹的傳說,她也曾在兩人深激的熱情之後,用渴望又絕望的眼神向他傳達愛情。
然而他一直不曾相信。從她口述的傳說到她眼底的愛情,從來沒有一項他曾經相信。直到今天,他才從懵懂中幡然覺醒。他醒悟到他曾擁有最寶貴的卻一直把她往外推,也覺悟到這樣珍寶可能再難追回,但他卻有破釜沉舟的決心。他愛依娜,也要她,這樣執意,蠻橫的心情將持續到海枯石爛,天地成灰。抵達綠屋的時候,陶健方這麼堅決的告訴自己,可是等到按門鈴的時候,卻又不免情怯了。
開門的是葉騰和何旖旎,他們似乎對他這個特殊的深夜訪客感覺驚愕,而陶健方一時也沒有多做解釋的心情,只說:「我來找依娜!」
真是奇異的場面,叛逃的未婚妻見了被放棄的未婚夫,氣氛確實有點尷尬,但眼看著更神采的葉騰與更明媚的何旖旎相依相持的樣子,陶健方放下心中的芥蒂,朝葉騰和何旖旎露出調侃他們,也揶揄自己的苦笑。「總算有一對是幸福的。」
失明的葉騰回予夢般的笑容。「你也可以是幸福的,只要你願意。」
何旖旎則俏皮地努努嘴,指著靠裡頭的一個房間。「依娜在裡面,相當頹喪,十分神傷,但我們知道只有你能治癒她。」
然後他們夫婦倆低語了幾句,決定做個深夜漫步。陶健方知道,他們是好心的想留給他和依娜足夠的溝通空間。目送他們走出那道綠漆門,他才轉身,走往依娜蟄居著的那扇門。
輕輕旋開門把後,他便看到斜倚在單人床上、背向著門口的依娜。
「小旖,是你嗎?我好像聽到有人按門鈴的聲音,不過我想是我神經過敏了。」她沒有睡,她幾乎一直凝視著黑暗的窗外,頭也不回地自言自語。「最近老是這樣,噩夢不斷。我猜想,會不會有一天我也變得和我姊姊一樣悲慘,關在一個幽暗的房間裡,守著一面禁錮著痛苦與難堪的窗,守住塵封著逝去的青春與再難回頭的愛情的一扇窗,直到再也編織不出一丁點的夢想,直到厭倦生存,破窗而出,找到尊嚴的解脫與釋放。」她綣起她嬌小的身子,低喃:「我好怕,我怕黑暗,我怕孤單,悲哀的是,我最愛的人卻吝於為我點一盞燈,開一扇窗……」
健方十分心痛地凝視她消瘦的身影,她聲音中的消極與落寞,令他萬分自責。「我保證,我立誓,絕對不再讓你獨陷黑暗與無助孤單,我保證!」他輕悄地來到她身後,語氣輕柔卻語意剛強的強調。
依娜猛然驚跳了一下,豁地轉身坐起,杏目圓睜、嘴唇微張地瞪視他。「是你!你來做什麼?看我淒慘落魄?還是等著我再度向你撲伏乞求?」她臉色蒼白,語氣淒厲,就像負傷的野貓,一見到敵人便張牙舞爪。
陶健方小心翼翼地坐入床沿,憂傷地微笑。「不,該撲伏乞求的人是我,我應該為你的淒慘落魄負責。依娜,我該拿我自己怎麼辦,你說,我該拿我自己怎麼辦?」
「你為什麼說這些?」依娜移向床的另一邊,冷漠地問。
「你對我父親說過的,從小我被教導成要善良、要高貴,可是我卻妄自尊大了一輩子,即使在愛情面前,我仍傲慢自大,你說的對,我的確不懂愛的珍貴。」
「你沒有必要對我說這些。」
「有必要的,依娜!」他深吸一口氣,一手試探性地伸出碰觸她凌亂卻美麗的長鬈發髮梢。「我發覺,這個世界上居然只有你能看穿我的毛病,更發覺,唯有你能治癒我的毛病!依娜,我——希望你教我,教會我愛的珍貴。」
他的話令她倏的淚盈於睫。但回想起被警方帶走的那一夜,那個仿如一張紙被他揉皺丟棄!那個渾身受傷,痛苦,被羞辱的自己,她的心就冷得快結冰。
「不,我沒有資格教你什麼,因為我已不再相信有什麼愛是值得珍貴的。」她盯住壁燈,視線不敢移動,深怕一移動就洩漏了自己的痛苦。「回去吧,回去娶你的魏絲絲,可敬又善良的她,或許有足夠的愛能滿足你,能教你珍惜。」
「但經過了這些日子,我曉得我不要魏絲絲或其他女人,我偏好的是你這樣的妻子。」他正在表達他的愛意,但方式還是同樣的傲慢與專橫。
「我們離婚了,而我真正偏好的,是一個比你更好的丈夫。」她的語氣一徑的冷漠。
「但你沒有挑揀丈夫的權利了,依娜因為你懷了我的孩子。」他撇撇嘴,斬釘截鐵地說道。
她倏地轉過身來面對他,蒼白的臉頰突然漲紅。「這就是你今天來的原因?我正懷著你的孩子,這使一切情況都改變了?」她冷笑著,眼中卻噴著怒火。「別忘了你對我的看法,我人盡可夫,霍松、雅各、鄧經理,誰曉得還有什麼人?你不怕我肚子裡的孩子是個雜種?」
「依娜!」苦惱淹沒了他的全身。「我曉得我錯了,而你就真的忍心這麼折磨我?」他抓住她,試著不讓她逃離。
惡人先告狀,這世界還有沒有天理?
「是你先折磨我的。」她臉上冰冷的面具終於跌落,強烈的憤怒開始蒸騰她心中的痛苦。「你該下地獄去,陶健方,是誰賦與你這樣傷害我的權利?你可以不愛我,但你為什麼不能至少對我仁慈一些?」
她一邊咒罵,一邊試著擺脫他雙手的鉗制,掙扎無效時,她的怒氣爆發了。她舉起手用力摑他的臉頰,一次、二次、三次、四次、五次——他卻始終專注的,動人心魄地看著她。
她停止時,他柔聲問:「打夠了嗎?」而她終於任淚水奔騰。
陶健方輕輕拍撫她的背脊,直到她逐漸軟化在他的懷裡。「依娜,對不起,對不起,我一直是個傻瓜,一直相信身處在一個以數字決勝負的世界裡,預期背叛總比預期仁慈更安全、也更容易一些。」
「而我不也是個傻瓜,只是恰恰和你相反,蠢得相信愛與慾望是息息相關。」想起之前總總,依娜的眼淚掉的更凶更急。「行不通的,因為成長環境的不同,我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不同、價值觀也不同。而你又是那麼的固執、那麼的容易對我產生偏見……」
「如果你要我坦白,我會承認那些偏見有許多是導因於嫉妒,我也是後來才明白,我不喜歡你關注他人遠勝於我,更厭煩你對別人總是掏心掏肺,唯獨對我總是諸多隱晦。」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權衡推敲他接下來要說的每一個字。「我不習慣無法捉摸的人或事,我想以後的我對這件事也不可能有太大的改變,但我並不是一個吝嗇的人,我也不乏嘗試的勇氣。打個比方,如果說我現在是一艘船的船長,為了找尋一個優秀的舵手,我還是可能投入另一趟完全陌生的旅程,直到我找到我要的人。感情也是,依娜,我找到了你,你是我一生之中最重要的女人。」
他最後的那句話,對依娜而言無疑是天籟,但就因為曾一朝遭蛇咬,所以她變得戒慎、恐懼。
而他看出了她的疑慮。「依娜,你相信嗎?我們之間唯一存在的問題,是我們對彼此不夠坦誠。但我永遠不再自詡是你的阿特拉斯了,因為我沒有那麼偉大,你也不是那麼渺小,即使你曾遭遇許多不幸,但你仍以織夢的心,溫柔與慈悲的情在看待這個世界,那些曾受你協助的雛妓,甚至你的族人,都是我所不熟悉的,但是你可以將我編織進去,依娜,請將我編織進你的夢想裡。」
「你是認真的嗎?」她驀地仰頭看他,聲音盈淚而梗塞,「你真的需要我的夢想?你真的……愛我嗎?」
說這是她的疑問,毋寧說是她馬上在考驗他的坦誠。
「是的,我愛你!」他以粗嗄的聲音承認。「我命定了要愛你!」他箍緊她,唇覆上了她的眼瞼,全身因感情而緊繃。
淚水再次無言地滑下她的臉頰,但這次她默默地同意他的擁抱,並以雙手環住他的頸項。「其實,我早就把你編織在我的夢想裡頭了,一直,而且會持續到永遠!」她迎上他的吻,雙唇熱烈地分開、無言地邀請他。
憂慮與哀傷終於漸漸逝去,她的矜持也如風中的落葉,在他遲來的深情中,釋然地飄墜!
破曉時分,葉騰和何旖旎這對善體人意的夫婦才踏著晨色,踩著露珠回到「綠屋」,何旖旎曾悄悄探了客房一眼,看見相擁而臥且睡得深熟的那一對客人,她不禁發出釋然與喜悅的輕喟。
愛是那麼的美好!她輕輕地合上房門,深深地讚歎,並且急於回到只不過和她分開了片刻的丈夫的身旁!
註:柏常青與鍾珍的AngelStory請參看精美大眾小說173《酷冰天使》。
李傑洛與柏常茵的Angelstory請參看精美大眾小說258《烈火天使》。
葉騰與何旖旎的AngelStory請參看希代文叢876《叛情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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