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峰迴路轉的事情就發生在三天之後!
陶健方的未婚妻何旖旎逃婚了,她勇敢無畏地追隨著她的瞎眼情人葉騰上山下海去了,徒留自尊與驕傲都受到些微損傷的陶健方,於新婚之夜將被打鴨子上架的新婚妻子丟在新居,然後躲避到曾經藏嬌的金屋,立在情婦最愛的窗口,遠眺窗外的車水馬龍與霓虹如織。
因未婚妻何旖旎的叛情,所以唐依娜由情婦升格為妻子!好像有點諷刺!
陶健方很難說得清楚自己這一刻的感受,或許,就如幾天前葉騰所說的吧——喝醉酒的烏鴉只能走路。
即使他並不太甘心小旖的叛逃與臨陣倒戈,即使明知道依娜可能偏好金錢地位及他的饋贈更勝於偏好他,但和唐依娜名正言順的婚姻,對他受傷的自尊與驕傲,倒也不無小補。何況正當化了他和依娜的關係,感覺並不是真的那麼糟。
對他而言,依娜有股無法言喻的吸引力!他對她的渴望一向熱切,而他肯定那不只是慾望而已。
他形容過,她的憤世嫉俗與他相當,卻總比他多了一份神秘和孤高——她至少有兩種版本的面貌。(或許不止?)
在公司裡,她就像她的穿著——精明、盡責、刻板到近乎尖酸,但在兩人同居的公寓裡,她又是另一副模樣——嫵媚、縱情又炙烈。
但不論精明或縱情、刻板或炙烈,那些都只是在她容許範圍之內的情緒表演,而他依稀能感覺到另外還有一個唐依娜,一個藏有諸多秘密,並將它閉鎖在生命中某個黑暗房間的唐依娜,一個或許更良善,也或許更傾邪的唐依娜。
她的神秘引起了他的好奇?她的秘密更是將他的好奇推向至極。他好奇她究竟在偽裝什麼?又是為了什麼而偽裝自己?
說實話,他根本不想姑息她雙面人或多面人的模樣,可是他又太過自信,自信於能夠很快地揭穿她的偽裝,看清她最真實的一面,諷刺的是兩年過去了,他對她的瞭解還是僅止於原地踏步。
除了知道她看似拜金、好譏誚,另外又有與她的狂野行為背道而馳的道德觀之外,他對她實在所知不多。
而這種情況迫切的需要獲得改善!
陶健方始終相信每個人都有秘密,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一個黑暗的房間,每個人也都寧願那個房間的門可以永遠閉鎖,不去打開,可是命運自有它喜歡的開啟方式。
依娜既然成了他的妻子,某方面來說,恰似命運之神已經把開啟依娜那些黑暗房間的門鑰匙交託給他,他有那份權利,也有那種義務去追索那道門後的秘密,而正因為明白自己對無法掌控大局的感覺深惡痛極,所以他嚴厲到幾近野蠻的要求自己一定要在短期內挖掘出所有關於依娜的現在與過去,即使——即使兩人的婚姻將因為這樣的追索而傷痕纍纍,而無法持續,他也在所不惜。
眺望窗外仍繁華如織的夜景,陶健方更堅決地命令自己。
從與陶健方共有的兩年記憶中回過神來,依娜即使再怎麼渴望奇跡,還是很難信任奇跡已經發生了——她和陶健方結婚了,他的姓名和她的並列在結婚證書裡。
她原本已經準備好面對心碎,但事情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這是否就意味著她和他從此就能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呢?
不,依娜猜想事情恰好相反,她早就預感等在前頭的,是一場硬仗,一場獲得愛或者招致失敗的硬仗!
他們有個很不好的開始——原以為百分之百會成為陶健方新娘子的何旖旎竟在婚禮的當日逃婚,追隨她的瞎眼情人葉騰去了,三天之後,她唐依娜成了代罪羔羊,在陶健方的怒氣中被押上法院結婚!
他們婚姻的開端真是太不理想。即使之前兩年的同居生涯裡,兩人曾有過無數次的肌膚之親,但在新婚之夜的床上,他卻缺席了。
這意味著什麼?他在婚姻旅程尚未開始,就已經後悔或厭倦了嗎?
依娜的思緒不自覺地再度漫遊到今早的婚禮,一個沒有白紗禮服和鮮花、沒有雙方親人祝福的公證婚禮。哦!一想到那個不夠隆重到堪稱草率的婚禮,依娜就有了哭泣的衝動。
含著挫折的淚水,依娜縮進復著蓬頂與幃幔的被波裡低聲啜泣。她要求自己不去想他,不可以。但她卻發現自己只要一閉上眼,就會不自覺地描繪起他的臉,而這種發現,讓她自覺此刻的孤獨寂寞甚至比以往的任何時刻都還無際無邊。
依娜正作著一個夢——教堂的鐘聲響了,她穿著一襲潔白晶瑩的白紗禮服、手中握著一捧綠玫瑰,由父親牽引,走在紅毯一端。她微微一仰頭,偷偷注視著立在聖壇之前,那個瘦勁挺拔、風度翩翩的男性身影,陶健方,她的摯愛。
微側過身,他朝她露出一個溫柔且充滿鼓勵性的笑容,就像一塊磁性無與倫比的磁石,她急於走向他身畔,急於受他吸引。
終於走到紅毯末端,父親將她的手交託給他,轉身,退居一旁,接著,健方再度轉過臉來,再度朝她微笑,但她馬上感覺什麼地方不對勁了,立在聖壇前的人不是陶健方,那個臉孔,粗俗且淫猥,天,他是最先強暴姊姊的那個男人。
依娜轉而看向四周,令她震驚的是父親和神父的臉孔也同時變了,變成參與蹂躪姊姊的另外兩個男人。
他們不是全在監獄裡嗎?依娜驚惶地看著他們全朝她步步逼近,她扭動著想掙脫那個她誤認為陶健方的淫穢之徒的鉗制,可是她無法掙脫,她自然而然地向觀禮席上的人們求救,但那些人全像著了魔幻般的愈變愈模糊,到最後全部消失不見了。
依娜驚恐地注視著那幾個男人邪惡的笑著,逐步地靠近她,粗暴地撂倒她,野獸般的拉扯著她的潔白晶瑩的新娘禮服,直到它即將碎裂成一片一片……
「救我!Dama,救我……」她放聲吶喊,出聲啜泣。
「依娜,醒醒,依娜,你醒醒!」
她極力掙扎,數秒之後,她才發覺並非有人在抓她,而是有人在搖晃她。
她坐起,茫然地注視著晃動她的人,等焦距調清楚了,她才看清楚他是陶健方,她的丈夫。他——終於趕在新婚之夜結束以前回來了!
「你又作噩夢了,依娜!」他用的是肯定句,並用著他平日極少對她表現的關切眼神注視著她,有力的大手緊握她的。「你似乎總是作著極可怕的夢,能告訴我那是什麼嗎?依娜!」他出乎她意料地抽出手帕擦拭她頰上分不清是汗是雨的水漬。他的眼神,是試探的,卻也是善意的。
與他同居兩年,她認為不曾在他的枕畔作過類似的噩夢,而她也一直以為她已脫離多年前的那個陰影,可是他說「又」,那意味著她曾經不止一次在他面前驚聲尖叫,而如今噩夢再度來襲,陰影再次籠罩——
哦!在他難得的柔情善意當中,有種衝動的感覺在她心底擴散。她多麼希望能夠不顧一切地衝破橫隔在兩人之間的那道心牆,能夠無避無諱地朝他傾吐她所遭遇過的傷痛,以及她的所思所想、所盼所望。
可是,她能嗎?
能讓他知道她為那一段揮之不去的噩夢所背負的心痛?能讓他曉得她有個因遭強暴而崩潰並住進療養院的姊姊?能讓他瞭解她願意不計一切只為她的族人姊妹,那些不幸被推入火坑的雛妓女孩拚命奔走請命?(那的確像是一種「拚命」。之前有過許多次,她曾接到不明人士的恐嚇電話,威脅她最好不要再介入或阻撓色情仲介進入山裡「物色」女孩。而對扼止雛妓的產生這件事情她有拚命三郎的精神,但其間重重的困難與艱辛,又不是她一個人菲薄的能力所能及的——)
唉!她能嗎?
她不得不擔心她那由著水仙花族類般的貴族生活所養成的貴族心態,她不能不提防他再次嘲弄她是只有一些「扭曲原則」的「小小」道德家。所以,她只能抑扼自己想向他一吐為快的衝動,只能把她的陰暗面淡化為一則笑話。
「那是一隻抓著我上摩天輪的巨猩喬揚,喔,不對,它比較像一隻無堅不摧的酷斯拉。」她故作幽默地攤攤手。
陶健方可不是傻瓜。在她臉上餘悸與某種陰影仍共存的時候,他絕不相信她夢見的是那些既抽像又笨重的電影怪物,但他也不相心在這一時刻蠢的去揭穿她。
「你夢見它們抓著你?」他故作好奇地問。
「不,對,我是說巨猩喬揚抓著我,酷斯拉則在後面追。」她變得有點語無倫次。
「聽起來,你才是這兩出電影的女主角。」他假裝嚴肅的置評!之後咧嘴而笑。
看著他露出的雪白牙,她有點錯愕於他久違了的友善,可是他微帶揶揄的真誠笑容嬌寵也溫暖了她,使她不自禁的也為自己辦出來的荒誕夢境咯咯笑了起來。
而笑容是人類一切友好的開端。
「你的夢裡有沒有我?」他溫柔地拭去她頰畔最後的一抹水漬,才收起手帕。
「沒有……不,也許有,你不知道,那只猩猩的眼睛有多像你。」她仍笑著,笑的純真、笑的憨態可掬,笑的……發不可收拾。
陶健方從沒見過這樣「笑」無忌憚的依娜,好像有點反常,但偏偏他又愛極了她這樣的反常,愛極了她卸下冷淡的防衛面具的模樣。「你說我像猩猩?」他努力地回想「迷霧森林十八年」與Discovery裡所介紹過的猩猩群像,並試著抓耳搔腮、捶胸頓足地取悅她。
依娜真的笑開了懷,她抱著肚子,笑的跌回枕上。陶健方伺機撲向她,抵著她嬌小勻稱的身軀蠕動了片刻,才說:「關於你的夢境,我還有一個疑問,『Dama』——是什麼東西?」他直視她的眼睛,追索著他想要的答案。
她明顯地愕了一下,卻不願破壞與陶健方這難得真誠與幽默的一刻。「Dama不是東西,是我的母語,指父親。」
健方相信她的說法,也滿足了他的好奇。他輕輕噬咬她的耳際。「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曉不曉得猩猩的求愛程序?」
猩猩的求愛程序?「不……不曉得!」她在他的身下低吟。在他火熱熟稔的撩撥下,她真是不曉得自己還能「曉得」什麼?她甚至還沒想通他的好心情所為何來!她的噩夢便在他的主導下,轉瞬間變為美夢。
而他在她耳畔強調的那些似是而非卻足以教人臉紅心跳喘息的纏綿低語,竟讓依娜展開了一雙希望之翼,她祈禱,也渴望他們這一刻的柔情蜜意能延續,能為這樁連他們自己都不看好的悲情婚姻帶來轉機。
令人驚奇,陶健方安排了兩夜三天的蜜月假期,更令依娜訝異的是,他建議到她的故鄉——那個有好山好水、有她族人群聚的地方。
他學著她之前要求他帶她到香港去時的語氣、強調:「我走過很多地方,對台灣的印象卻絕大部份僅止於浮光掠影,你能不能夠帶我去走一趟,熟悉一下你的童年故鄉?就當你我這段婚姻開頭的一抹芬芳。」
依娜驚訝於他記得她說過的那段話的每一句,並利用它來咬文嚼字;更驚訝於他會想上山去熟悉她的母族?!有片刻,極短暫的片刻,她曾經懷疑他的動機,但想起他帶她去香港時的慷慨與毫不遲疑,即使要硬著頭皮,帶著這個與她族人的意識型態相差了十萬八千里的英國&香港的貴族上她的母族去,她也不該有所異議。
話又說回來,他「畢竟」成了原住民女婿,帶他去探索一下他所不知的世界,也未嘗不可。
於是,新婚的翌日,他們便驅車南下,逕往貼靠中央山脈的那個原住民部落行去。
進入部落前,他們一定要行經葉騰和何旖旎居住的小鎮。依娜曾小心翼翼地留意陶健方的神情,而他一徑的諱莫如深,不動聲色。
進入部落後,那一排排也算尋常的水泥屋舍映入眼簾,依娜有些興奮,也有些緊張了起來。她再次偷瞄了正轉動方向盤的陶健方一眼,發現他的神情變的興味盎然。
「你的家鄉,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看起來比我們香港故居那些鋼骨叢林有趣多了!」
他的誇講換來她摯然的一笑。「這是一個寫滿故事的地方。」她輕輕的說著,臉上有股空靈、有股恬淡。
陶健方微側過頭瞥她一眼,突然又有點體會到她那種對故鄉的孺慕與嚮往,而那令她變得相當感性化。
「我喜歡有許多故事的地方,也從不錯過任何故事。」他加足馬力駛過突然變得有些顛簸的路面,置評並強調道:「假使你願意,我不反對接下來的幾天,你在我的腦海裡填滿這個地方的故事。」
依娜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他再次令她感覺驚訝,她以為他不會喜歡神話,尤其是那種幾乎與他毫不相關的原住民神話。
而他誤解了她錯愕的原因。「我喜歡故事,令你感覺不可思議嗎?」他開始納悶,在她的心目中,他到底是人?或者只是木頭?
「不,我只是在想,該從哪個故事說起!」依娜忙亂地解釋,還兼吐舌頭,看來多了份稚氣。
接下來不過半小時的短短車程,她已經精采地說完了兩個關於百步蛇和貓頭鷹的原住民傳說。
「我們山裡的老人總是說,大自然裡的一切不是天生要來孝敬我們人類的,所以我們必須要誠實、認真、不貪求的活過每一天,取之於自然也還諸於自然。」她很認真地下註腳。
而她認真的模樣首次令他覺得感動。(即使她在公司裡鞠躬盡粹的樣子,都不曾讓他這麼印象深刻過。)她是一個很好的說故事者,他覺得她當個作家一定會比當秘書傑出很多。
不過幸好他的感動在抵達她的家門口時被打斷,否則難保他不會開口建議她改行寫小說,當然,那同時他也將悲慘的失去一個忠心耿耿的得力助手。
陶健方留意到她家門口聚了不少人,並幾乎都是依娜的熟人,她一一向他們揮揮手,猶如出巡的公主,他們則熱烈的歡迎她,七嘴八舌的叫喚她。
「Luvluv,回來了,頭目一定高興極了。」
「Luvluv,聽說你結婚啦!嫁給平地人,霍松很傷心哩!」
「要回來補行婚禮嗎?頭目應該會想熱鬧一下的,村裡好久沒有舉行盛大的婚禮了,Luvluv,可不要讓頭目和我們大家失望啊!」
「這位是Duwfie嗎?雖然沒有霍松那麼強壯,可是很Mandu喔!」(註:Duwfie與Mandu皆為台灣某原住民族語,前者是對配偶的暱稱,後者指「英俊」。)聽著鄉親親熱的呼喚,依娜也留意到了陶健方身處在一堆陌生且骨碌碌瞪著他猛看的人群中,有多麼的侷促不安。
她謝過大家的關懷,急忙拉他跨出他太過招搖的奔馳600,向自己的家裡頭走了進去,臨合上門,還聽見許多人在誇講陶健方Mandu。
至於陶健方,對依娜所引起的騷動略顯吃驚,稍後他才曉得依娜居然真的是這個山間部落的公主。而依娜的父親與他面對面時的態度,更是令他驚訝。
依娜的父親稱依娜為「Mulidan——慕莉淡」,似乎與她其他族人對她的稱呼有所區隔。明眼人一看就曉得他是個對子女備極關心,卻竭力不形於色的父親。
一開始,他對陶健方的態度頗淡然,深色且蝕刻著歲月痕跡的臉龐上看不出有歡迎或厭惡的跡象,但健方知道這位山地頭目對他這個平地女婿一打開始就有所顧忌與防備,甚至——陶健方猜想……還有所考驗。
果不期然,他老人家朝他丟出了幾個問題,雖然不外乎他在都市的工作情形及他與依娜相識和結婚的經過。但他老人家相當嚴謹的問句,令陶健方不得不正襟危坐,並努力的讓答案慎重周延。
尤其,當他老人家用比嚴肅更嚴肅幾分的問起他對山林與部落的印象與觀感時,他的回答變得很謹慎、很推敲。
「雖然,對原住民族許多的習慣和行為我根本不瞭解,不過我尊敬原住民族對大自然的瞭解。」
「哦!你覺得我們瞭解什麼?」老人家神情認真地盯著他問。
「你們知道大自然並不是光為人類而生。」健方瞥了依娜一眼,在她回應的鼓勵微笑中,他想起了剛剛她在車上對他傳述的那兩則關於百步蛇與貓頭鷹的故事,以及她為故事所下的註腳。「人活著,不該在自然面前妄自尊大,而是該對自然界中的萬事萬物,抱著尊重與崇敬的態度,才可能獲致自然善意的回應。不只人和人之間,人跟大自然之間也是一樣的,是互助而不是相對的。」
陶健方試著領略依娜的說法,並聰明地抓到精髓。而他現學現賣的效果是立竿見影的,他馬上發現了他的老丈人態度上的轉變,經由短短的幾句話,他獲得了他老人家的喜愛,甚至尊敬。「你是個有智慧的都市人!」老人家溫和又嚴肅地置評著。
奇特的是陶健方發覺自己竟然很看重這份喜愛與尊敬。
上部落之前,他很自然地帶著他的優越感,感覺就像要進人一個故步自封、落後不堪的角落,除了應有的禮數,他根本想都沒想過要積極的去博得依娜家人的好感,原因是他不瞭解原住民族,所以他少了一份敬重。
依娜現在部落裡的族人不少,但真正的親族不多,聽說她還有一個姊姊和一個弟弟分別在外地,母親早已去世,如今家裡就由身為族長的父親鎮守著。
但爾後幾日,光他們父女兩人,就教會了陶健方許多事,包括他很少去思考過的他從不缺乏的傲慢與他一向缺乏的謙卑。
每每,當他看著那位面貌黧黑,眼中卻流露著真智慧的長者在為他的族人排遣各式各樣的疑難雜症時,他的心中便壅塞著許多無以名之的敬佩。
至於依娜帶給他的體會,更是深刻。回到她的家鄉,她像蛻變成另外一個人(是不是他所預感的第三個唐依娜,還有待觀察。),友善、熱情、活潑、不設防,她的魅力在她的家鄉,變得毫不做作並且無遠弗屆。
不論她走在哪個角落,都不乏與她熱絡地打著招呼的族人,陶健方有些不滿地發現他們唯一有隱私的地方,就是在她那間小而簡陋的房間裡。
但是,當然,依娜敏感地發覺他的不滿,於是第二天大清早便喚醒了他,攜著他走入山林,來到一片她保證只有她曉得的隱密地方,她的私人天堂。
「喜歡嗎?」就像電影裡那個正向她的軍官愛人炫耀自然之美的印第安公主寶嘉康蒂,她撥開一大叢芒草,俏皮的歪歪頭看向芒草後方。
有蓊鬱的大小樹木,還算平整的草地,它們圍繞在一面水波不興、沉靜如鏡的小小湖邊。
「喜歡嗎?」她屏住呼吸,再問一次。
他則是呼出一口氣,誇讚道:「好美!」
她在湖畔坐下,發出愉悅的笑聲。「我愛死了我家鄉廣大茂密的森林,每一個生命的精靈都安份守己的守著自己的一方天地,在遼闊與沉靜中成長,就算年邁不堪的老葉枯枝,也會安靜地躺在樹上,等待重回大地懷抱的那一刻到來。」
她的臉上泛著快樂的桃紅,一陣風吹過來,撩亂了她的長鬈發並帶走她的笑聲,她的笑聲持續迴盪,在這清朗早晨的湖畔,她看起來燦爛溫暖且神采飛揚。
陶健方從來不知道一個率真、由衷的微笑可以帶來那麼許多力量,令人感覺愉快、耳目一新的力量!而他忽然有點害怕這股力量,原因無它,因為它出自唐依娜!
「精靈?你不會是正在告訴我,你相信精靈的存在吧?」他的原意是揶揄她,可是她突然變得嚴肅的表情震懾了他。
「我的確相信精靈的存在,我的族人們也全部相信。我們族人對神鬼魂的觀念並不細分,我們一概稱之為Hanido,也就是精靈。我們祖先將萬物擬人化,無論太陽、月亮、風、雪、彩虹、水或石頭,都是由人變化而來。相對的,我們也認為天生的萬物有的是善的精靈、有的是惡的精靈,所以我們祖先利用許多傳統的祭典儀式來與神靈與宇宙溝通,也借此達到與萬物和平相處的境界。」
依娜對生靈的崇敬的確令他震懾,但她太過一本正經的說著神話的樣子,又令他起了挑釁之心。
「可是,你們真的達到與萬物和平相處的境界了嗎?在現代的美麗島嶼上,你們被視之為弱勢族群,就連我這個初來乍到的外來和尚,也知道你們這些原住民族有著酗酒、雛妓、以及因為外力介入而產生的『自信心』消失並且拒絕『認同族群』的傾向。你們的生活文化可能即將被迫消失,例如你們摒棄了原本的築屋方式,全住進了鋼筋水泥;你們的社會組織也正面臨著惡性解體,例如你,在部落裡或許是個人人尊敬的公主,可是出了這裡,你就什麼都不是……」
是依娜突然消失了陽光、消失了溫暖的靜寂臉龐,令他倏地止住侃侃而談。湖畔因此靜默了良久,只剩風在樹隙穿梭。喔!他懊惱自己居然那麼嘴快,他一向不屑落井下石,那麼長篇大論卻無異於在人家的傷口上抹鹽。「依娜,我說的有點過份,我抱歉。」
他的陳述在她心頭滲進了濃重的憂鬱,而他的歉意帶給她無法掩飾的苦澀。「不,你說的全是事實,出了部落,我就什麼都不是。許多時候,我就是愛逃避現實,淨挑祖先們遺留下來的輝煌神話來安慰或娛樂自己。」依娜沮喪地注視著湖面。「我是多麼渴望對我的家鄉以及族人盡一份心力,可是有太多時候,我有心無力。傳統文化必須適應現代文明,必須不斷地吸收、接納、融合才能成長、蛻變,遺憾的是我們原住民文化正面臨消失的危機,我們所受到的待遇是被漠視、被扭曲、甚至被外來的價值觀所輕佻。例如雛妓。哦!我是多麼痛恨那類齷齪、卑劣、沒有絲毫人性可言的價值觀。」
她語氣中的憤懣,令他怔忡,而她唇上抿起的悲苦線條,令他心痛。「依娜……」他似乎想安慰她一些什麼,又不曉得該安慰什麼。畢竟,他沒有理由先捅她一刀,再拿給她治療的創傷藥。
「你大概曉得,在我們這種聚落,賣女兒的人家不是沒有。原因嘛,不外乎窮。」她苦笑,神情變得遙遠。「我總覺得,以前的人家窮有它的好處,像那樣的生活反而容易多了,他們在人前不必假裝、不必隱藏,窮就是窮,沒有太高的物質慾望,平安過日子就是幸福。但現在的人不同,窮完全沒有好處,卡在笑貧不笑娼的世界裡,生命困難多了,為了免於被看輕,即使口袋裡只剩一塊錢,還是得拚命假裝、拚命隱藏。」
「依娜……」他心悸地低喚,並突然想起許久許久以前,她接受他成為她的愛人的那一天,她說過的,那些關於「匱乏」的字眼。會不會,導致她「匱乏」的原因正是她的族人?而她接受他「饋贈」的原因也是為了她的族人?
假設的種子才剛種下,依娜卻因他的低喚回過神來。「算了,先別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她像自我安慰,不像急於掩藏那個在他面前流露太多思緒的自己,她起立,拍拍長裙,就開始在沿著湖畔摘採一種開著紫色細花的小草。
陶健方跟在她後面漫步,並觀察她的舉手投足。仔細想想,他們似乎從來沒有過這類悠哉游哉的相處方式。她的步履輕盈,走路時微微晃動的身軀纖巧曼妙,當她俯身摘采紫花並迎風甩動她狂野的長髮時,她看起來像不食人間煙火的林間仙子,一點都不憤世嫉俗。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她心情的激動似乎已經逐漸得到控制,摘滿一大捧野草花時,她又恢復成活潑、談笑自若的唐依娜。
「這是紫花酢漿草,莖酸酸甜甜的,別有滋味喲!」她遞了幾根到他面前,意思要他也嘗嘗看,見他猶有疑慮,她笑著揶揄他。「沒有毒的,陶總經理,我曉得你很愛惜生命,我保證,它至少比灑過農藥的蔬果安全千百倍,不信,我吃給你看!」
他就是受不了別人挑釁,試著放了一根到嘴裡,嘿,滋味還真是不錯。
見他邊嚼邊點頭,她乾脆把手中那一大捧的紫花酢漿草一古腦兒的塞入他的雙手,讓他捧著。
「拜託,你該不會是想把它們全奉獻給我,拜託,即使它是長生不老藥,我也不可能一口氣把它們全吃掉。」陶健方垮著一張臉。
他的表情換來依娜咯咯輕笑。「拜託,你要真能一口氣吃掉它們,我們中午的桌上就會少一道菜,我才煩惱呢!」
「它能做菜?」他似乎更驚訝了!
依娜點點頭,逕往前走,繼續搜集她的「菜色」,而陶健方則面有「菜」色的跟著她。想一想,雖然不是每一個人都曾經聽說過依娜所說的這道菜,但陶健方還是覺得自己不是普通的「菜」。
接連著三天的山居生涯,依娜帶給陶健方的感受已然不止是驚訝就足以形容的了!
他覺得他看到了另一個唐依娜,一個她寧願遺落在山林,也不願帶往都市叢林的唐依娜。這個唐依娜不矯柔、不做作,眼中經常散發的光芒,耀眼、溫暖且充滿力量。她的笑容增多了,那讓她的臉部表情變得豐富且燦爛。當他發出歡悅、率真的笑聲時,他看見她真正的美;那不只是感官的完美的鼻樑心型小臉、無瑕的小麥色肌膚、男人可以為之癡狂的紅唇還有某些更珍貴的,事實上是直到他隨她上到這片山林之後他才曉得存在的東西。
她有精神上的美。
真奇妙,可不是嗎?
以往,當他看向她時,看見的如果不是精明僵化的唐依娜,便是時而狂野、時而幽怨,讓人摸不著頭緒的唐依娜,可是拉著他像個小野人般穿梭徜徉在山林裡的唐依娜卻是如風般的率性活潑,如虹般的優雅明亮。
「你聽過我的族人怎麼稱呼我吧!Luvluv,在我的母語裡,它的意思是風,也可以說成『風的精靈』。」
陶健方點點頭,覺得這個名字倒是很適合回歸到山林裡的依娜。接著他想到某個問題。「那慕莉淡——Mulidan又是什麼意思?我記得你的父親一直這麼叫你,而不是叫Luvluv。」
「那是一種方式,一種父親紀念母親的方式,我的母親並非我們族裡的人,慕莉淡這個名字出自我母親的族語,意思是『一顆嬌小的琉璃珠』。可惜,不論是Luvluv或Mulidan都不能使用於戶口名簿。」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們正二度漫步於小湖畔,依娜又因為這個話題而顯現出落寞的神態。
他發現自己又在看她,因為他幾乎無法不看她。這是幾時養成的習慣呢?而為她的蒼白、脆弱感覺心痛、悸動,又是什麼時候養成的習慣呢?
他自問著,因為他理智的部份已經意識到必須和感性的部份交戰。潛意識裡,他仍然不很相信依娜有活潑粲然或軟弱無助的這一面,可是偏偏他又最鍾情她的這一面。
而或許正因為她的落寞與她的脆弱令他興起了保護欲,他伸出手臂環抱她。「唐依娜,依娜,也不錯啊,好記又好叫。」
她很自覺地偎近他,並逐漸收起落寞,短暫地露出淘氣的笑容。「事實上,依娜也是我母親的族語,Ina是『母親』的意思。我大姊名叫吉娜,Gina,是我父親這邊的族語,同樣是『母親』的意思。」
「天啊!但願你們所信仰的上帝喜歡你們這類的幽默感。你們姊妹倆,簡直佔盡了世人的便宜,想想看,每當人們喊一遍你們的名字,就像叫了一聲『媽』一樣……」陶健方擠眉弄眼地取笑著她。
「我們根本沒那個意思!」她慌張地打斷他的話,卻不禁連自己也莞爾了起來。「母親去世後,大姊和我分別要求父親讓我們改名字,除了緬懷我們已故的母親,另外,大姊和我還立誓在能力所及的範圍,不分任何族群的疼惜、保護我們的原住民女孩,就像所有母親在做的一般。」話說到最後,她又變得嚴肅,甚至有更明顯的感傷。
陶健方感覺他們又扯到原住民悲情的一面,而在還沒有想清楚自己能賦與她什麼安慰或給予她族人什麼樣的幫助之前,他只得轉移話題。
「你的大姊吉娜——也和你一樣漂亮嗎?」他假裝漫不經心地恭維。
原以為他從不出口的讚美會博得她的歡顏,哪知道她的臉色倏的變白,活像剛剛挨了一拳。
「吉娜是很漂亮,她曾經……很漂亮。」後面一句,依娜喃喃在嘴裡,接下來她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緒,變的靜寂。
健方直覺自己似乎又問了什麼不該問的問題,而依娜如風般捉摸不定的情緒,讓他不知道該感到不滿,或感到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