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夢婷決計不當季海平手中的棋子。她的事要由她自己面對、自己解決。
隔天晚上七點多,她來到季風華的書房前,輕輕敵了敲門。
「請進。」
她應聲進門,一邊反手帶上門。季風華對她的出現似乎感到十分訝異,一對銳利的黑眸盯著她,「有什麼事嗎?」她深吸一口氣,「我想與您商量一件事,爸爸。」
季風華微微蹙眉,指了指對面的沙發,「坐。」
汪夢婷以最端整的姿勢坐下,黑眸直直望向他,並試著平穩有些急促的呼吸。
季風華看出了她的緊張,「和平兒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嗎?」
「不是的。」
「那究竟是什麼事?」
她終於鼓起勇氣,「我想找份事做,爸爸。」
季風華先是怔了一會兒,接著唇邊泛起一抹微笑,「對呀,我怎麼沒想到?你在家裡一定無聊死了,我早該叫阿惠帶你去婦聯會幫忙才是。」
「不是的,爸爸,我並不想去婦聯會。」
「或者你想參加盛威名下的兒童基金會?這陣子是基金會草創時期,你風笛姑姑一直想多找點人幫忙——」
她搖頭,「我想到我朋友的服裝公司工作。」
「什麼?」
她解釋道:「我的朋友在台北開了一家服裝公司,邀我幫她。」
「別開玩笑了!」季風華終於搞懂了她話中含義,原本溫和的面容一陣強烈地抽搐,「你的意思是要到外頭替別人工作?」
「是的。」「該死的!你要讓外頭的人看笑話嗎?季家不缺錢,不需要你到外頭拋頭露面!」
「不是因為錢的關係——」
「我知道,是想打發時間吧?」他截斷她的話,「打發時間的方法多得是,辦辦慈善活動,參加社交聯誼嘛。」
「但我想要一份真正的工作。」
「不然我替你在盛威安插一個職位好了。季家的長媳在外頭替人工作,傳出去像什麼話!」季風華怒氣騰騰。
「可是我對服裝設計很有興趣——」
「總之,我不許你出去工作!」他面色與口氣同樣森冷,「我讓平兒娶你是希望你成為他的賢內助,可不是讓你來扯他後腿,替他添麻煩的!」
是,當季家的裝飾品,用來光耀季家的門面!汪夢婷在心中吶喊。
她早明白自己在季家、在季風華心中的地位,但他非說得那麼清楚不可嗎?
她一陣氣苦,終於忍不住提高音調,「可是海平答應我了!」
「什麼?」
「海平答應我可以去幫我朋友。」
「別胡說!」季風華厲聲斥責,「平兒怎麼可能這麼做?他怎麼可能答應你這種可笑的要求!」
「我是答應她了,爸爸。」
季海平沉靜的語音忽然在門口響起,兩人同時將眸光調向他。
他像是剛剛才回到家,手中還提著公文包,深藍色三件式西裝依舊整整齊齊。季風華猛然起身,「平兒,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季海平輕輕頷首。
「我反對!」季風華的怒氣更盛,太陽穴旁的肌肉不停抽動著,「你神智不清了才會答應她這麼做!你給我好好仔細想想,想清楚你究竟在做些什麼。」
「這件事我已經想清楚了。」季海平毫不退縮地迎向父親的眼神。
「你答應讓這女人出去工作?」
這女人!
汪夢婷的心臟一陣強烈抽痛,他說話的語氣彷彿她是不值一顧的物品。
季海平注意到她臉色微變,「你先出去吧,夢婷。」他語氣溫和,「讓我單獨跟爸爸談談。」
汪夢婷猶豫數秒,望著面色凝重的兩個男人,她只能點點頭。
她盡力保持平穩的步伐走出書房,反身帶上門。一旋身,便望入一對充滿好奇的狂放黑眸中。
「裡頭似乎發生了很有趣的事。」
是李海奇。他一身花俏的公子哥兒打扮,狂放不羈的俊挺面容上掛著一抹奇異的微笑。
汪夢婷默默地響應他的注視。
「在裡面的是海平嗎?」
「嗯。」
李海奇兩道濃眉挑得老高,仔細聆聽著自書房門後隱隱傳出的怒吼聲。
「海平跟爸爸吵架?」他的語氣滿是不敢置信,「究竟怎麼回事?」汪夢婷簡單地解釋事情的經過。
「海平因為你工作的事和老頭爭論?那個總是對老頭言聽計從的海平?」季海奇突然縱聲大笑,笑聲是狂放而高昂的,「沒想到海平也有和老頭意見不合的時候!」
他的笑聲讓汪夢婷感到強烈的不舒服,「別那樣笑!」她蹙眉低斥。
李海奇驀然止住笑,幽深的黑眸閃著難解的光芒,「看來我低估你了,嫂子。
沒想到你對海平竟有如此的影響力。」
「什麼意思?」她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你不曉得嗎?季風華有兩個兒子,一個是浪蕩不羈、只會讓他頭痛的敗家子,另一個卻是會達到他每一項要求,對他言聽計從的乖兒子。」他頓了一會兒,「海平正是那個光耀門楣的好兒子。從小到大,他不曾有一件事不順老頭的意。」
汪夢婷當然明白這些。季海平一向孝順,就連娶她,也是因為父親的要求!
「那又怎樣?」她語氣有些沖。
「你還不明白嗎?」季海奇笑得奇特,「海平這傢伙對自己的事總是悶不吭聲,竟然為了你的事和老頭爭論起來,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呢,難怪老頭會氣成那副德行。」他用手指頭敲著下巴,「真想看看這件事的結果如何,一定很有趣。」
「你非要用那種看熱鬧的口氣說話嗎?」
「我是想看熱鬧,看看這二十年來從未上演過的戲碼會是怎樣一個了局。」他漫不經心地拉拉昂貴的休閒外套,整了整顏色鮮艷的領帶,拋給汪夢婷的微笑卻是若有深意的。
接著,他便轉身走了,留下茫然的汪夢婷,腦海裡不停盤旋著他那句話——
海平這傢伙對自己的事總是悶不吭聲,竟然為了你的事和老頭爭論起來……
是啊!為何她直到現在才驀然驚覺季海平是為了她與一向敬重的父親爭論呢?他從不曾為自己爭取過什麼,卻為了她的事不惜忤逆父親。
他為何要為她如此費心?
汪夢婷的心緒忽然亂了起來,任憑她再怎麼深呼吸也平定不下來。
一直到季海平回到臥房,她依舊心神不定。
「沒問題了,夢婷,爸爸答應了。」
「他答應了?」
「這段時間內,他可能還是會有些不高興。不過你放心,父親最重承諾,答應的事他不會反悔的。」
汪夢婷根本不在意這些.她的心思全被他帶著濃濃倦意的神情給引走了,「很累嗎?海平,你的臉色很難看。」
「也沒什麼。」季海平搖搖頭,取下眼鏡以面紙擦拭著,「大概是跟父親談太久了吧。」
她看著他重新戴上眼鏡,「你不需要為我這麼做。」
「嗯?」
「不必要為了我的事跟爸爸吵架。」她語聲細微,「我知道你從不曾惹他生氣。」
「別介意。」他微微一笑,「我也認為讓你出去工作會好些,日子才不會那麼無聊。」
「為什麼?」她禁不住追問。
「我說過了,」他眸光和煦,「我不想限制你的自由。」
「但……」為什麼在經過昨晚她的任性取鬧後,他看她的眼神依舊那麼溫柔?
「別擔心,夢婷。」他溫柔地拍拍她的肩,「儘管去做你想做的事。」
「可是——」
「我向你保證,不會有問題的。」
不是的,她想問的不是這個!她想知道的是,為什麼他肯為她違逆父親?她想知道他為何對她那麼好,好到幾乎讓她難以承受?她想知道為什麼他的臉龐會寫滿深深的疲倦,是因為他父親或她?
她有千言萬語想說、想問,最後卻只化為簡單一句:「你吃過了沒?」
他搖搖頭,「我有一些文件還沒弄完,晚一點再吃好了。」
她點點頭,默默接過他脫下來的外套與領帶。
在凝望著他背影的時候,她禁不住深吸著他深藍色外套上的氣息。那是一種淡淡的、十分好聞的男性氣息。
她翻過領口,是A&s。
他竟穿A&S——那是倫敦西服路上歷史最悠久、口碑遠揚的西服名店。
在突如其來的好奇之下,她拉開衣櫃,檢視著他的衣服。
除了少數幾套之外,大部分都是A&S或亞曼尼,而且幾乎都是正式場合穿的服裝,很少有休閒服。
「A&S。」她喃喃念著。
庭琛討厭A&S。
有一年庭琛生日,她原想到A&S訂做一套西服送他,但他堅決拒絕。
「設計的衣服千篇一律,尤其是西服系列,保守得嚇人,一點創意也沒有——偏偏就有許多男人愛穿。」他厭惡地批評,「只因為A&S是財富地位的象徵。」
英國王儲查爾斯王子就是A&S的愛用者,想不到季海平也是;而他,也確實穿出A&S穩重優雅的風格。
他與庭琛是兩種不同典型的男人;就連味道也是。
庭琛的身上總散發出一陣森林清香,混合著些許煙味及酒味;季海平身上的味道卻淡得幾不可聞,偶爾滲著汗聞起來就略帶一股鹹味,像怡人的海風。
就像他的名字——季海平。
一個味道像海,心思更像海一般深不見底的男人。
為什麼對父親言聽計從的他會為了她與父親爭論呢?
汪夢婷陷入深深的沉思。
那個在汪夢婷眼中深不可測的男人,如今的心思卻是讓人一目瞭然。
他左手支著額,眼睛瞪著桌上的筆記型計算機屏幕,思緒卻飄得老遠。
他當然明白汪夢婷想出門工作的原因。
是因為無聊吧!成天關在這棟三層樓的宅邸裡,又幾乎沒有可以交談的對象,當然會無聊了。
他真的瞭解她透不過氣的感覺。
她不是一尊他可以收藏在櫃裡的玻璃娃娃,她是鳥——她想飛,想看看外頭廣大的世界,想透透氣。
如果他是她真心所愛的男人也就罷了,或許她還願意為他忍受這樣無趣的生活;
問題是,她根本不愛他。
他怎能要求她為了一個不愛的男人放棄自由呼吸的權利呢?他真的想將她捧在手心細細呵護,不讓她飛離;但是他不能,他不能剝奪她僅有的自由,僅有的快樂。
他要讓她飛。
但是,為什麼他有種不祥的預感,總覺得她就會這樣離他愈來愈遠,讓他再也抓不住她,甚至再也看不到她呢?
這樣的預感強烈到讓他的心陣陣絞痛。
「夢婷,夢婷……」他闔上雙眸,沉痛地呢喃,「難道我娶你真的錯了嗎?難道你已經開始後悔了嗎?」
在他們結束蜜月行程、回到台灣之後,他曾在無意間窺見夢婷的心事。
他並非有意的,只是那日他提早到家,她正在浴室洗澡;而他,就在她梳妝台發現那本《英詩選集》。
他知道她一向喜愛英詩,也知道她視那本詩選如珍寶;他無意去碰它的,但只匆忙一瞥,便讓他整顆心陷落谷底。
那本詩集翻開在亨利.萊特的「ALOSTLOVE」那一頁。
她用黑筆在最後一段粗粗畫了兩行線——
ILITTLETHOUGHTITTHUSCOULDBE,INDAYSMORESADANDFAIR——
THATEARTHCOULDHAVEAPLACEFORME,ANDTHUSNOLONGERTHERE,在那更苦卻更親切的往日,我料不到會有這情形——
在一個已然沒有你的世界,我竟然還能夠存此身。就算他對英詩再怎麼生澀、再怎麼不熟悉,他都能輕易看懂這最後一段。
Thatearthcouldhaveaplaceforme,Andthusnolongerthere,他從沒想到,夢婷對她的舊情人可能深愛到如此地步。
她覺得生活索然無味嗎?失去那個男人的人生對她而言,是不是就只是無止盡的地獄?她後悔嫁給他嗎?甚至恨他?因為她無論如何也忘不了舊情人,所以昨晚才會突然歇斯底里起來?
他該怎麼對她才好呢?怎麼對她才不會令她離他愈來愈遠?怎麼對她才能令她忘了那個男人?
她能忘了那段過往嗎?
「海平。」
有如春風般的溫柔呼喚流入季海平的心頭,他偏傳過頭,望入汪夢婷湖水般盈盈的眼波。
「在想什麼?」她輕移蓮步,端著托盤走到他面前,將一碗熱騰騰的面擺在書桌一角。
「沒什麼。」
她望著他隱在鏡片之後的眼眸,「已經八點多了,先吃一點東西好嗎?」
「也好。」他接過她遞來的筷子與湯匙。
她看著他一會兒,然後拉來一張椅子坐在他面前,「可以跟你聊一聊嗎?」
「當然。」他似乎有些訝異她這樣問,抬起摘下眼鏡的雙眸望向她。
她考慮著如何措詞,好一陣子才輕聲開口,「你一向很聽從父親對你的安排……為什麼?海平,一般人不會這樣的啊,有什麼原因迫使你必須這麼做嗎?」「為什麼這樣問?」
「因為你不像是這麼毫無主見的人啊!為什麼願意二十年來完全服從你父親的吩咐呢?即使是不合理的要求,你也逆來順受。」
季海平探探凝視著她,她指的是答應娶她的這件事吧。在第一次與她共餐時,她曾提過這個問題。當時他巧妙地閃避,但今晚——
「你——」汪夢婷的語音像在歎息,凝視他的眼神卻異常溫柔,「是因為擔心自己的存在嗎?害怕自己在這個家成為一個負擔,所以才盡力達成你父親所有的希望?」季海平的心如遭猛烈撞擊,呼吸一陣不順,一向波瀾不興的眼眸流動著微微的震驚。
是這樣嗎?從他住進季家開始,就一直乖巧地聽從父親的每一個命令,是因為他害怕自己成為季家的負擔?
母親自殺前的最後一番話驀然在他耳邊響起:
你一定要做個乖小孩,聽爸爸和阿姨的話哦。
因為遵守對母親的承諾,所以他才對父親百依百順?
季海平心中思緒翻湧,捉摸不著邊際,臉上第一次呈現出近似於迷惘的神情。
他那有如迷路小孩的無助神情讓汪夢婷心中一陣抽痛,她知道自己已挖掘出他多年來藏在心底探處的脆弱。「已經夠了,海平。」她禁不住伸手輕撫他的臉龐,「別再活在母親的陰影下了,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你的母親離你遠去,並非因為你是她或季家的負擔,停止用這樣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吧。」
他怔怔地捉住她的手,「我用這樣的方式證明自己的存在?」
「是啊。你記得嗎?你曾告訴過我,不需要介意別人的評斷。但你自己……」
汪夢婷語聲-啞,眉尖亦緊緊地蹙著,「你自己卻拚命地達到別人的期望。」她的眼眶發紅,秀美的面容寫滿了不忍與痛楚,「你甚至不允許自己對任何事物產生渴望,不允許自己擁有任何東西……」
一個不滿十歲便失去親生母親的男孩,住在陌生的家庭裡,有一個嚴厲的父親、冷淡且憎恨他的母親,以及一個任性的弟弟。
他是如何拚命地想求取這個家庭的認同,想討好這個家的每一個人啊!她幾乎可以看見他那張小小的、渴求親情的臉龐。
所以,他才會習慣性地服從父親的要求——甚至從不明白這麼做的原因。
汪夢婷深吸著氣,漸漸地瞭解這個曾在京都遭到喪親之痛的男人,瞭解這個從九歲開始就封閉自己內心的男人。
雖然她碰觸到的只是這片汪洋大海的一小部分,但只是這樣一小部分就令她心酸不已,卻又讓她感到莫名的歡悅。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她強烈地渴望摸清他的內心、看透他那雙深如汪洋的眼眸。
他不是那個她所愛的男人,卻是她的夫婿,是她想瞭解的男人。
今晚,她終於衝動地跨過了兩人之間的藩籬——是因為心痛,是因為傷懷,也是因為深深的感動。
因為他待她一直如此溫柔,即使她任性地對他耍脾氣,他仍為了她的願望不惜與父親爭論。
「你哭了。」季海平像忽然從紛亂的失神狀態中驚醒,溫柔地抬手拭去她頰上的淚珠。「你總是這麼善感嗎?」他歎息著,「這麼容易為他人而激動、這麼善良——」她閉了閉眼,強烈地感到後悔,「海平,我昨晚真不應該同你吵架的,你是那樣為我著想……」
「我不介意。」
「你總是不介意,總是如此寬宏大量,總是不肯為自己多加著想!你為什麼不自私一點呢?」她的淚水依舊不停地奔流,「為什麼在訂了婚約後還願意給我毀諾的機會?為什麼會娶像我這樣不如好歹的女人——」
他搖搖頭,捧住她的臉龐,專注地凝視她,「能與你共度一生,是我的榮幸。」
汪夢婷玫瑰色的唇瓣顫抖著,「我覺得我配不上你,不值得你如此溫柔。」
「別這麼說,配不上的人是我。」他低下頭,輕輕吻著她的眼簾。
汪夢婷卻仰起頭來,讓自己的唇卯上他的。
季海平訝異於她的主動,卻萬分欣悅地汲取她的甜蜜,輕輕地擦揉那兩瓣芳美。
「海平,以後別對我這麼好。」她在吻與吻之間輕聲歎息,「我做錯了事就罵我,別對我那般客套,彷彿當我是客人。」她忽然離開他的唇,霧濛濛的眼眸柔情似水,「我是你的妻子啊。」
罵她?他怎捨得!就連稍微大聲吼她一句,他都不敢啊。
她是那般細緻纖弱,像晶瑩剔透的玻璃娃娃,他只怕稍微大聲些她就碎了。
不,他永遠不會罵她、吼她的。
他凝望她良久,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卻什麼也不說。
然後,四瓣唇再度密合,這次由他主動。
「辛苦你了,夢婷。最近總讓你陪我加班到那麼晚,真不好意思。」
汪夢婷從凌亂的辦公桌上抬起頭,對滿臉歉意的好友兼上司微笑,「別介意,宜和,創業維艱嘛。」
丁宜和走近她,踩著高跟鞋的步伐搖曳生姿,「還是多謝你了。」她彎下身子,雙手撐在桌面注視汪夢婷,唇角勾起微笑,「你可是季家的少夫人呢,好好的清福不享,卻來我這幫忙,如此隆情厚誼,在下幾乎承受不起。」
汪夢婷輕笑出聲,擲下筆,身子向後一仰,星眸焰焰生輝,「既知承受不起,就該有實質的行動表示。」
「OK!你儘管說,看是要請吃飯或送禮,在下絕不推辭。」丁宜和爽快地應允。
「加薪如何?」汪夢婷半開玩笑地道。
「哎哎哎!」丁宜和誇張地連哀三聲,「夢婷,你明知公司資金短缺,就饒了我吧!要我真付給你能請得動季家少夫人的薪水,公司就準備關門大吉了。」
汪夢婷又是一陣朗笑,「不是才立誓絕不推辭嗎?這會兒倒推得一乾二淨!」
她嘲謔好友。
丁宜和舉起雙手做求饒狀,「好夢婷,你就別為難我了。」
「只要你一天假,如何?」
「假?」
「後天。」汪夢婷解釋著,「我得出席一場慈善晚會。」
「就是那場眾大亨們各自拍賣自個兒珍藏的募款晚會?」
「沒錯。」
「太好了!夢婷,這可是一個絕佳的宣傳良機呢。」丁宜和一拍雙掌,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汪夢婷睨她一眼,「我早知道你不會放過任何機會。」
「拜託你了,夢婷。」丁宜和不理她的嘲弄,用力拍拍她的肩,「將本公司的名號送進各貴夫人的耳中,叫她們有空來本店逛逛。當然,你絕對得穿本公司代理的晚裝出席。一切都交給你了。」她神情難得的嚴肅。
「是,老闆。」汪夢婷調皮地朝她行了個舉手禮。
汪夢婷的確是準備穿著公司代理的意大利名家晚裝出席的。她套上那件微微漾著銀光的深灰色及踝長禮服,審視著鏡中的自己——右肩透明短袖、左肩削肩的不對稱設計,微露酥胸,裙擺及腰際的精細刺繡,半裸的背部……合身的剪裁完美地襯托出她的身材,上好的質料與別出心裁的設計亦足以令那些眼光挑剔的貴夫人們滿意。
她讓一頭烏亮的秀髮自然地垂落肩際,營造出與世無爭的嫻雅氣質。
當她正準備戴上絲質長手套時,杉本惠的身影出現在房門口。
「媽媽。」她立刻輕喚一聲,心中微微訝異。
杉本惠銳利的眼眸台不客氣地打量她全身,彷彿在審視她的穿著品味。
終於,她語氣冷淡地開口,「準備好了嗎?」
「是。」
「今天華美的秦夫人身子不舒服,你得替她上台展示禮服。」
「我代替她?」汪夢婷輕蹙秀眉。
她知道這是今晚的噱頭,為求晚會高潮,特別情商幾位平素絕不輕易拋頭露面的企業家夫人充當模特兒,展示晚會欲拍賣的幾套禮服。這確實是促銷良方,但她沒料到自己竟也要上台。
「你們年紀身材都相近,你大概穿得下她的禮服。」
汪夢婷腦中靈光乍現,「既然如此,媽媽,何不就讓我直接穿這套禮服上台?」
她柔聲徵求婆婆的意見。
杉本惠凝視她兩秒,「這套禮服是你公司的吧?」
「是的。」
杉本惠點點頭,唇角勾起一絲古怪的微笑,「果然不愧是商家千金,懂得做生意。」汪夢婷屏住呼吸,弄不清她這番評語是何用意。
「那就把這套禮服捐出去吧。」杉本惠淡淡同意,在轉身出門時忽又回過頭來,「海平今晚會陪你出席嗎?」
「他說會趕過來。」
「那就好。你們新婚,今晚想見到你們的人一定不少。」
汪夢婷望著她的背影,嘴角微微泛起一抹苦笑。
她當然明白杉本惠話中的含意。
她與季海平策略聯姻的因果一定早已傳遍整個上流社會了,她相信必然有許多好事者想看看他們婚姻美滿與否。今晚是這一季商界最盛大的集會,幾乎所有政商界的重要人物都會出席,大概有不少人會藉故與他們夫婦攀談吧。
今晚想必很難熬。
汪夢婷輕聲歎息,心中卻依然期盼參加這場盛會,因為今晚是她一個月來真正有機會和季海平共度的一夜。
這一個月來,他倆一個星期見不到兩次面,他忙,她也忙。她每晚幾乎都得到深更半夜才回家,又總是早早出門上班。再加上季海平上個禮拜又飛往美國盛華電子視察業務,她已經整整十天沒見他的人了。
偶爾,當夜深人靜,她一個人躺在那張古典大床上時,那一夜兩人分享的熱吻就會浮現她腦海。
那個吻並不是出於深厚的愛情,也不是因為無法克制的激情;她並非有意挑逗他——只因他那少見的迷惘神情才讓她不由自主的衝動行事。她想撫慰他,想為他抹去那令她心痛的神情。
那是一個安慰的、友誼的吻,但為什麼……她仍能感受到其中難以形容的甜蜜呢?為什麼當她回想起那一幕,臉頰會強烈地發燙,體溫也直線上升呢?
為什麼他不過離開她身邊十天,她卻感覺彷彿數年不見他?她真的很期盼再見到他。
但當汪夢婷與杉本惠到達會場後一小時,季海平仍不見蹤影。
是沒有趕上飛機嗎?或是公司臨時有事?汪夢婷不禁感到一陣失落。
終於,輪到她上台展示禮服。
主持人用高昂的語調介紹著汪夢婷與她身上這襲晚裝,她則帶著甜美的笑容從後台走出。
她一出場,會場使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
汪夢婷微笑地掃視眾人,特別注意那些貴夫人們的反應。從她們不自覺帶著欣賞的眼神,她知道自己已順利達到宣傳的目的。
忽然,她注意到身著深灰色西裝的季海平。
他站在會場的最後面,看樣子是剛剛才趕到,凝望著她的黑眸與性格的唇角漾滿了讚賞的笑意。
不如怎地,望見他那溫煦的微笑,她竟微微地心跳加速,臉頰亦襲上一陣莫名的熱氣。
她定了定神,走起台步,甚至還走下台去與幾名熟識的世伯阿姨們打招呼。
然後,競價便開始了。
在幾個官夫人及企業家夫人試探性地喊價之後,一個清亮且帶著傲氣的語音清清楚楚地響遍會場。
「一百萬!」
汪夢婷一陣愕然,這是比這件晚裝的原價高出好幾倍的價碼呢。雖說是慈善義賣,也用不著將價碼喊得這麼高啊。和場中許多貴賓一般,她情不自禁地將眸光調向喊價的那名女子。
一雙毫無笑意的眼眸響應著她。
那個勢在必得的女人有著一張相當美艷的臉孔,豐潤的唇角微微揚起,噙著抹冷冷的笑意。
但使汪夢婷心臟狂跳的並不是她充滿挑戰性的眼神或冷然的神情,而是坐在她身旁的那個男人。
那個一身白色禮服,臉孔俊逸出塵的男子,竟是她以為還遠在英國的程庭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