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下雪了。
漫天雪花輕盈、纖巧地自天際旋舞飄落,為四季總是多彩的溫哥華島抹上淡淡銀妝。
這兒的冬季難得下雪的,至多是綿綿細雨,今日是否專為了她冰沁寒涼的心情落下白雪依襯?
寒蟬驀地咬牙,收回凝定漫天雪花的朦朧眸光,一個流轉,凝定鏡中自己優雅迷人的倩影。
今日為了和愛德華.湯普森「相親」,劉曼笛與楚天兒特別為她精心裝扮。卸下了常年的黑,她們為她換上了紫紅色的連身長裙,削肩、低胸,更加烘托出她非比尋常的白嫩肌膚及曼妙身段。
貝殼狀的白皙耳垂,點上了精巧的紫水晶耳環,和胸前同款式的項鏈相映成輝。
當然,她一頭墨黑的秀髮也是經過細心整治的,楚天兒為她盤起了一個雅致秀氣又落落大方的髻,一枝名家設計的鑲鑽紫玫瑰髮釵軟化了她總是寒涼的氣韻,添了幾分柔媚。
黛眉、絳唇,頰畔的淡淡玫瑰紅,今日的她一點也不像她,鏡中惹人憐愛的倩影看來竟像個陌生女子。
她真的要去相親,以這一身完全不像她的模樣?
一念及此,她牙關咬得更緊,唇瓣甚至微微發顫。
藺長風要是看她打扮成這樣會怎麼說……
驀地一甩頭,逐去腦中不受歡迎的念頭。她何必介意他怎麼想,他根本不會在乎!
她微一彎腰,拾起梳妝台上劉曼笛為她留下的白色羊毛長大衣,俐落地裹上。在穿上艷紅晚宴高跟鞋時,最後瞥視鏡中的自己一眼。
然後,毅然決然走出房間。
***
她竟--打扮成那副模樣!
為了見那傢伙,她竟不惜把自己打扮成一隻招搖的孔雀!
藺長風咬緊牙,透過染上水霧的玻璃窗凝望著正彎下身子、坐上楚行飛向喬星宇借來的深藍色 BMW的寒蟬。
在楚行飛夫婦的安排下,她與湯普森在維多利亞飯店會面,共進午餐。
至於午餐後還有什麼節目,楚行飛說就由兩位當事人自行安排了,總之他跟戚艷眉可是要過他們自己的蜜月生活去。
吃過午飯,他們就會留下寒蟬與那個什麼湯普森獨處。該死的!他甚至記不全那傢伙的名字,他就不懂那個才剛剛在西岸闖出一點名聲的傢伙有什麼好!
沒錢沒勢,不過是因為發明了一套網絡安全軟件,手中的股票翻了幾倍價錢,就讓人冠上科技新貴的名銜--其實照他看來還差得遠!
這樣隨處可見的「人才」也值得楚行飛這樣熱心為兩人牽線,還興匆匆地要寒蟬特別裝扮一下……更可惡的是,那女人竟然還真的答應了,打扮得花枝招展!
該死的她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請你別為難我,長風。我真的不想再跟著你了……
細微卻堅定的嗓音忽地在藺長風耳畔迴旋,眼皮倏地一陣驚跳。他知道自己是卑鄙,明明寒蟬已經不欠他了,卻還利用她對他習慣性的溫柔與忠心,硬是把她留在自己身邊。
他不是草木人,自然明白自己在寒蟬心目中是有一些特殊地位的,至少她那雙明麗雙瞳除了他以外,不曾正眼瞧過其它男人。
她對其他人態度冷淡,卻只有在他面前會稍稍顯露本來性格,而他也特別愛逗她失去鎮靜。
可隨著歲月流逝,當她愈來愈懂得掛牢面上那副冷靜的面具,他也愈來愈難參透她內心真正思緒。
這幾年來,唯有在與她交歡的夜裡,在她激動而熱情地攀附著他時,他才能有一些些肯定她心中還是有他的。
在她不惜犧牲自己解救他的性命後,他更以為自己對她而言意義非凡。
她也許愛著他,否則一個女人怎會如此不惜一切保護一個男人?
她也許愛著他,也許愛著他這個失去了靈魂的男人,也許她竟會不介意他沾染血腥的雙手,願意與他牽手一生--
才剛剛縱容自己這麼想,她就忽然不告而別,狠狠滅了他心底還沒來得及成形的希望火苗!
她愛他,她不愛他……他厭惡自己像個初識情愛滋味的青少年猜測著她的心思,更憎恨自己竟然懦弱得提不起勇氣直接問她!
愛也罷,不愛也罷,他藺長風早就是個沒有靈魂、沒有心的死人了,難道還眷戀人世間這無聊的浪漫情愛?
愛他如何,不愛他又如何,他的未來反正除了贖罪還是贖罪,難道還非拖著她與他一同受折磨?
他不需要她愛他,更不介意她不愛他,因為他給不起甜言蜜諳,給不起那種平淡卻幸福的婚姻生活!
行飛跟艷眉之間那種甜蜜相契的感覺,是他只能暗暗渴望,卻不敢也不能奢求自己擁有的……
她不愛他也好,跟了別的男人也好,只要她得到幸福就好--
一念及此,藺長風忽地沉沉歎息,瞳眸凌銳的光芒盡斂,只餘深深悵然。
***
愛德華的聲音像遭清風戲弄的風鈐,在她耳畔不停地叮噹作響,卻一點也入不了她的耳。
更別說入她的心。
自從午飯用畢,楚行飛與戚艷眉藉機退席後,愛德華便再也掩不住再次見到她的喜悅,興致高昂地說著、笑著。
寒蟬只分一半的心聽,另一半遊走於天地之間,不知所云。
「要不要一起去看場表演?我知道溫哥華市有一家JAZZ PUB,晚上有很棒的現場表演。」
「好啊。」她漫應著。
「那我們現在先去哪兒?先坐船到溫哥華市區逛逛?」
「不,我想再坐一會兒--」
「也對,外面挺冷的,那我們再多聊一會兒好了。不知寒小姐平日有什麼興趣?」
「射擊。」
「射擊?」愛德華微微揚高嗓音,頗為驚訝。
「你不喜歡嗎?」她終於將一雙迷濛的美眸凝定他身上。
「不,不是不喜歡,只是覺得訝異……」
「我喜歡射擊。」她靜定望他,「空手道三段,柔道掛黑帶,閒來無事就喜歡找人過招。」
「這……」他嘴角一歪,有些遲疑,「這興趣確實不尋常--」
「我喜歡武術,不喜歡社交,不是你心目中那種出得廳堂、人得廚房的貴婦。」
「寒小姐,你……」
「我其實不喜歡紫紅色,最喜歡穿一身黑,最好把全身上下都染成黑色,這樣我在晚上辦事才不會讓人瞧見。」
「辦……辦事?」他聲音都抖了,「辦什麼事?」
「我不能告訴你。」她一本正經地說,言下之意卻令人思之戰慄。
「寒小姐……」他想說些什麼,卻被她忽然立起的身子打斷話頭。
「對不起,」她一面穿上大衣一面道歉,「我忽然想起今晚還有件重要事情要辦,不能奉陪了。」
見她俐落果決的動作,愛德華有片刻失神,等他重新捉回神智,她已邁開飄逸的步履。
「等一下!寒小姐,」他連忙跟著起身,「我喜歡你啊--」
「不,你不喜歡我。」她回眸,嗓音固然蘊著淡淡淒楚,麗顏卻平靜無痕,「你喜歡的,只是我的表相。」
***
他喜歡的,只是她的表相。
沒有男人會喜歡她的,沒有男人會喜歡她這種冷若冰霜,既不會撒嬌耍賴,也不懂得溫柔體貼的女人。
她早說過,沒有男人會看上她這種只會玩槍的女人--她早說過!
因為就連他!就連那個墮落黑暗、沒有靈魂沒有心的男人也不喜歡她,心動的對象是一個天使般的女人。
是男人都喜歡天使,尤其是滿身罪愆的男人!
他們需要的是一個純真善良的天使為他們拂去滿身罪孽塵埃,而不是一個與他們同樣墮落不堪的女人。
他們絕對不會喜歡她這種女人,他絕對不會喜歡她--
一陣莫名的刺痛忽地襲上寒蟬的眼眸,她眨眨眼,一咬牙,更加加快了腳步,高跟鞋在維多利亞飯店前的廣場敲出清脆聲響。
忽地,高跟鞋在廣場上覆著薄薄白雪的地面上一滑,連帶影響了她全身重心。她不覺一聲驚呼,眼看著自己的身子狼狽地往前傾,就要落地--
一個寬闊硬朗的胸膛穩穩地接住她,跟著一陣略微焦急的嗓音在她頭頂揚起,「你沒事吧?蟬兒,幹嘛走得這麼急?」
她倏地揚首,燦燦眼眸映入藺長風緊緊蹙著眉的性格俊容。
她心弦一扯,驀地再也無法抑制滿腔激動。
他怎麼會在這兒?他怎會這麼巧出現在這裡?他該死的在這裡做什麼……
怨怒的浪潮,排山倒海地在她心底呼嘯,她瞪他,死命地瞪著,卻軟弱得關不住爭先恐後逃出眼眶的淚珠。
別哭了,別哭了!
她拚命在心中命令自己,卻無論如何止不住那一束束奔流的淚水,徒然怨著自己、罵著自己,卻是毫無辦法。
她只是哭,不停地流淚,哭得連呼吸也無法順暢,哭得藺長風不知所措,手腳忙亂地安慰著她。
「別哭了,寒蟬,怎麼哭了?是不是那個男人給你氣受?是不是?你等著,我去找他算帳,一定幫你討回公道……」
「不干他的事,不干他的事!」她低喊,阻止他錯誤的憤慨。
「那是怎麼了?你究竟怎麼了?」
「我--」她眨眨眼,透過朦朧淚霧狠狠瞪他,半晌,忽地揚聲銳喊:「你別管我!不干你的事!」
接著藕臂一展,推開他挺拔的身軀,翩然如蝶地飛去。
***
「什麼!相親搞砸了?」
「你就那樣回來了?」
「真的不打算跟他進一步交往嗎?」
「雖然我沒有見過他,不過那傢伙真的那麼糟嗎?」
「你真的連考慮都不考慮……」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逼得寒蟬幾乎崩潰,可卻還是靜靜坐在沙發上,嬌容一貫的無表情,唯有在雙腿上互相絞握的玉手顯露了她內心的激動。
藺長風自然看出來了,「夠了!別說了!」利眸陰冷地掃視眾人一圈,截斷他們惱人的言語,「那傢伙配不上寒蟬。」
「配不上?」聽聞相親失敗便偕同愛妻匆匆趕回的楚行飛皺了皺好看的濃眉,「愛德華或許長相平凡了些,畢竟也是有名有姓的科技新貴,頭腦也夠聰明,應該挺有發展潛力……」
「我說配不上就配不上!」藺長風低吼,怒瞪自己的弟弟,「像他那樣的科技新貴現在一抓就是一大把,有什麼了不起的?」
「話不是這麼說……」
「而且寒蟬不喜歡他!」
簡潔一句堵去了楚行飛所有的爭辯,藍眸一陣圓瞠,終於只能微微歎息。
「別這樣,行飛哥哥,」見他如此落寞的模樣,楚天兒不禁同情起他來,「相親失敗不能怪你,也許那傢伙真的不適合寒蟬吧。」
「對啊,聰明優秀有潛力又肯上進的人才太多了,總有寒蟬會動心的吧。」墨石也跟著勸慰。
「我們研究中心裡有個傢伙不錯,」喬星宇溫文地開口,「夠聰明,過幾年說不定能拿下諾貝爾獎。」
「不成!嫁給那種只會鑽研研究的科學家,寒蟬肯定悶死。」藺長風隨口便否決了喬星宇的建議。
「是嗎?」後者眸光一閃,正想抗議自己也是所謂的「科學家」時,他的妻子劉曼笛連忙以眼神制止了他。
「我知道FBI局長有一個很英俊的侄子,挺有藝術天分,」她柔聲道,「聽說前陣子還開畫展呢。」
「什麼藝術家?連自己也養不活!」藺長風冷嗤,「何況跟FBI扯上關係絕沒好事!」
「約翰.葛雷,」楚天兒一拍雙手,「他在西岸可是有名的外科權威……」
「那傢伙太醜!」
「艾德蒙.麥考特,」墨石也提出建議,「英俊又多金,北美幾座油田都是他們家的……」
「緋聞太多!」
「有了!傑佛瑞.沙林傑,大家都說他是未來的亨利.福特。」
「聽說他脾氣火爆,說不定會打老婆!」
「那甘迺迪家那幾個怎麼樣?」
「一副短命相!說不定寒蟬嫁過去沒兩年就成了寡婦!」這句終極評論一出,客廳的氣氛忽地陷入僵凝。
所有可能的人選都說完了,藺長風怎麼樣都不滿意,不是嫌人家長相,就是嫌人家性格,總之,全部有得挑剔。
再這樣下去肯定沒完沒了,人非聖賢,誰能十全十美?
於是沒有人說話了,眾人你看我、我看你,氣氛尷尬異常。
直到一個顫抖的嗓音細聲細氣地開口,「我覺得……孫逸不錯。」
是戚艷眉,一向不習於在公眾場合主動發表意見的她在這場聚會中第一次開口。
一出口便是金玉良言。
所有人頓時回復了原先的興高采烈。
「對啊,孫逸!我們怎麼沒想到?」
「論長相--」
「他五官分明,教人不論怎麼看怎麼舒服。」
「論氣質--」
「他溫文儒雅,宛若學者。」
「論才智--」
「聰明絕頂。」
「論成就--」
「人稱『華爾街之神』,一言一語市場皆奉為圭臬。」
「論性格--」
「脾氣一等一的好,溫煦謙和有禮貌。」
「論血統--」
「跟我們一樣是華裔,觀念好溝通。」
「太好了!就是他!」
「沒其它更適合的人選了!」
這麼下定結論後,所有人皆將目光調向藺長風,期待他的評語。
而他發現自己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該死的!孫逸這傢伙完美得簡直連一絲缺點也沒有,教他絞盡了腦汁也無從挑剔起。
坦白說,若要他自己選,孫逸也絕對列於名單之首。
但,就這樣點頭了嗎?
「不對。」腦中忽地靈光一現,「不是聽人說他跟他那個徒弟蘇巧韻有曖昧關係?」
「人家都在電視訪問中公開否認了。」
「公開否認就算數?」藺長風冷冷撇嘴,拚命抓住這唯一的希望,「誰曉得是真是假?」
「應該是真的吧。孫逸私生活一向潔身自愛,從不傳緋聞……」
「哈!說不定是同性戀。」
「同性戀?」眾人面面相覷,認真思量起這個可能性。
「說得也是,那麼溫文儒雅有禮貌的完美男人,又從不傳緋聞。說不定真是個Gay ……」楚天兒話語未落,立刻招來眾男子攻擊。
「什麼意思?我們可也是溫文儒雅有禮貌的完美男人啊!」
「他完美,我們也完美啊,我們就沒一個是同性戀,誰說完美的男人就一定是?」
「天兒,難道你還不曉得自己男朋友的性向嗎?」
「你?你哪裡完美了?跟孫逸比差遠了!」
「什麼?你居然這樣瞧不起自己的男友?」
「我……」
「好了,別吵了!」一聲突如其來的低喝鎮住了這混亂的局面,正是過去一直擔任發號施令角色的楚行飛。
在以眼神制止自己的妹妹及未來的「妹婿」後,清澈的藍眸很快轉向藺長風,漂亮的臉孔寫滿無奈,「這下你可滿意了吧?所有人選都讓你否定完了。」
藺長風聞言,古怪地擰眉,「是你們提不出好人選。」
「是嗎?」凝視他的藍眸忽地掠過一絲調皮的詭譎,「不然就你如何?」
「什麼?」藺長風倒抽一口氣。
而從頭到尾,一直置身事外、恍若一切與她無關的寒蟬更是心跳一凝。
四束驚駭的眸光同時射向楚行飛。
對兩人的震驚楚行飛只是瀟灑地聳聳肩,「反正在你心中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男人『完美』得足以配得上寒蟬,那乾脆你自己接下這個照顧她一生一世的任務如何?」
沒有人說話。
藺長風、寒蟬,以及其它所有在客廳裡圍坐的人沒有一個表示意見。
大家彷彿都被楚行飛這個突如其來的提議驚呆了,可如果仔細瞧,還是會發現其中有幾對眸子裡其實是閃著惡作劇的輝芒的。
「……我不反對。」終於,藺長風低沉堅定的嗓音首先打破寂靜。
寒蟬呼吸一緊,「你是什麼意思?」嗓音尖銳。
「我說,」灰眸冷靜地凝望她,「我要照顧你一生一世。」
「你--」她瞪他,星眸迸出兩束烈焰,「我不需要你的照顧!」
「為什麼不?」
「你……你不愛我!」
「難道你愛剛剛提出來的那些陌生男人?」
「說……說不定會……」
「不許!」
「什麼?」寒蟬倒抽一口氣,不可思議地瞪視著眼前霸道的男人。
他憑什麼不許?有什麼資格不許?
她氣極了,一張總是過於蒼白的麗顏染上濃濃胭脂,與藺長風青白的臉色大異其趣,招得旁觀眾人新鮮又好奇地瞧著鬥嘴的兩人。
察覺到眾人好玩的眼光,寒蟬倏地逸出一聲懊惱的驚呼,伸手掩面,匆匆從沙發上起身,拉開落地玻璃窗,一口氣往庭園深處奔去。
而藺長風只猶豫了一秒,便立即迅速跟上。
「呵呵,你們說他們接下來會怎麼樣?」楚行飛眨了眨清澄的藍眸,嘴角噙著得意非凡。
「恐怕不久後就會跟我們一樣步入結婚禮堂了吧。」喬星宇微笑接口。
「嘖,這可不成,」墨石撇了撇性格唇角,「我跟天兒起碼得快上他們一步才行。」一面說,一面探出猿臂,緊緊將身旁佳人擁入懷。
而被他拉人懷裡的楚天兒,抬眸狠狠瞪他一眼,嘴角卻忍不住悄然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