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無情,不敢奢求你原諒我。
在那個彷彿無法天明的永夜,當我踏著木然的步履離開你,我便清楚自己踏上的是一條不歸路。
我沒想過能回頭,不敢奢想。
到醫院去的決定是個錯誤,我告訴自己是為了跟任承庭攤牌,但其實,我是希望能遇見你。
我果然見到你了,但,我不該見你的。
再見你只是更刺痛你,更傷害你。
我不該去的——甚至還連累你為我擋了一刀,為我承受痛苦,承受你父親對我的深刻恨意。
我對不起你,當我見到鮮血從你肩上汩汩冒出、沾染一地,我才恍然大悟。
我錯了,這樣的報復原來會如此傷害無辜的你,你愛我憐我,不該得我如此負心背叛,更不該還為我受傷流血。
我不該還去招惹你……
無情,我的復仇完成了,但我一點也不覺得高興。
我並不覺得滿足,但也不是後悔,胸臆裡那複雜的滋味真的無法以筆墨形容——或者該說我已沒有感覺了,沒有了心,空空落落。
你說,你救得了我的人,卻救不了我的心。
當然,因為我早沒有了心啊——一個沒有心的女人,可怕吧?
所以我走了,我想,對我倆而言這是最好的結束。
我會忘了你,也請你忘了我。
我想忘情,而你,該也寧願無情吧。
忘了我吧。
忘了我,別再愛我,也別恨我——
忘了我,別再愛我,也別恨我。
任無情合緊雙眸,第千百次想起她在那最後的留書上最後一句話。
她說會忘了他,要他也忘了她。
她要他忘了她——談何容易?談何容易啊。
如果一個人真能如此簡單忘掉曾經深深愛過的人,世上又怎會流傳這許多苦情悲戀的故事?
如果一個人真能如此容易恨一個曾經深愛的人,也不會日日夜夜承受如許沉痛折磨。
他——不恨她啊,從來沒恨過她。
否則他不會為她擋下利刃,不會至今還對她思念難捨。
他真寧願無情,寧願自己能忘了她。
如果遺忘真如此簡單,為何幾年後的今天他還
苦苦追尋,苦苦追尋她在世界各地漂泊的纖瘦身影?
她真的好瘦,每一回收到偵探社送來她的最新寫真,他總發覺她比之前又清減了好些。
是不堪那樣漂泊不定的生活折磨嗎?所以才清減至此?
但她面上卻常是帶著淡淡笑意的,酷熱的東南亞也好,嚴寒的俄羅斯也罷,當她與那些失學失怙的孩子們在一起時,面容總是親切溫柔,漾著甜美笑意。
於是他明白,她是真的享受那樣的義工生活,樂於從事那樣的慈善工作。
她找到了生命的意義,重新得回了充實的人生,得回了自己的心。
她找回了自己的心,現在的她是快樂的,平實知足。
她忘了他了……
他蹙地凝眉,心臟猛力一扯,神思,墜入了久遠以前——
你害怕?
不,我不害怕,不是害怕……
別怕,水藍,別怕。
你可不可以試試?能不能試試跟我……我想我應該不會抗拒你……
水藍,你真的——真那麼想?
可是你要答應我,要慢一點,因為我——還是有點怕。
放心吧,我會很慢的。很慢很慢……
他會很慢、很慢,溫柔地對待她,傾一生的溫柔深情對待她。
他想,他真的想,到現在依然如此渴望。
但,她卻忘了他……
他覺得心痛。
因她竟真的忘了他。
他忘了她吧?不可能還記得她。
在經過這許多年後,她不敢奢望在他心底最深處,還能為她保有一方最邊緣的角落。
他肯定已經忘了她吧,忘了她這個曾經重重傷他的女人。
她覺得心痛。
「我真傻,明明好幾年前就該認清的事,為什麼到現在還忍不住渴望,還要這般癡心妄想?」她低低地自語,背靠著墓碑坐倒在地,側轉頭,對著靜靜躺在碑前的清秀百合澀澀苦笑,字字句句皆是淒清哀楚。
他當然忘了她了。現在的他,可是翔威集團才氣縱橫、意氣風發的總裁,得意於亞洲商界。
雖然翔威曾因當年的醜聞損折了企業形象,但在他這個年輕總裁的大力整頓下,很快便恢復了欣欣向榮,甚至比從前還勝上幾分。
亞洲商業週刊評論他是難得一見的俊才,說他是台灣企業界的一塊瑰寶,極具身價的金領貴族。
新加坡一位叱吒風雲的女強人甚至還在一場國際商務研討會議中當眾表明對他的欣賞。
他如此優秀,如此傲然出色,卓爾不凡。
她為他高興,卻無法揮去心內淡淡惆悵。
他雖然沒和薛羽純舊情復燃,但總有一天他身旁會站著一個與他同樣傲然出色的女人。
那女人能與他共效于飛,翱翔廣闊藍天,而她,卻只能永遠躲在角落悄悄悄窺視他——
「但這是我應得的,不是嗎?」垂落眼瞼,她低低自喃,「我不能怨,因為這一切——是我應得的。」
是她應得的,她該認命。
她深吸口氣,頰畔,緩緩畫過淚痕,而耳邊,逐漸迴響曾有過的幸福快樂。
究竟怎麼樣嘛?
還沒呢,等我先嘗嘗這道烤奶油白菜。
不行,你不先說就不讓你吃。
還沒全嘗過要我怎麼評論呢?
肯定是令你食指大動吧。不是我自誇,我煮的東西可是人間美味,從前在孤兒院時,只要輪我當值煮飯,那些弟弟妹妹都搶著吃呢。
再來一碗,水藍。
水藍,水藍,水藍……
聲聲句句充滿感情的溫柔低喚,拉扯她的心陣陣抽痛。
無情,無情,你真忘了我嗎?
「水藍。」
可她卻還深深記得他,到現在還彷彿能夠清楚聽聞他溫柔和婉的呼喚——
「水藍。」
那深情的呼喚如此清晰,明透。
「水藍。」
宛若正在她耳畔迴旋——
她一顫,驀地睜開眼瞼,星眸一揚。
映入眼瞳的,竟就是她朝思暮想的人兒。
是他,是無情——
怎麼可能是他?
她怔怔望著,望著捧著一束花的他,那白色的花朵雅致芬芳,正是清麗的香水百合。
一顆心強烈震顫。
「我想,今天是你母親的忌日,所以——」他低低說道,嗓音沉合、沙啞,像壓抑著什麼。
她怔怔聽著,心臟緊揪,茫茫然凝眸著他,星眸氤氳朦朧水霧。
而他,同樣凝望著她,墨潭深逸靜謐,浮沉著難以看透的光影。
那總是在夢中與她悵然對望的深邃墨潭,她總是參不透的深邃墨潭——
她忽地看懂了,滲透了那深沉闊影下幽然隱匿的思緒。
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
香閣掩,眉斂,月將沉。
爭忍不相尋?怨孤衾。
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她看透了,看透他潛藏得最深的思緒,看透他的心,他的靈魂。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清淚,不知不覺碎落滿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