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水蓮追到齊京的教室,想跟他道歉,可他卻不在教室裡。
下午還有一堂課啊,他究竟上哪兒去了?
她無奈,只能先回自己的教室上課,放學後又跟著學校的老校工巡回整座校園,照顧花草樹木,折騰了好幾個小時。
待閒下來已是日落時分,彩霞滿天。
收拾好園藝工具,程水蓮洗淨髒污的臉跟手,才背起書包,跟老校工道別。
「那我無走嘍,再見。」
「怎麼?你要一個人回家嗎?齊家沒派車來接你?」老校工關切地問。
「嗯,我想不會了。」她微微苦笑。
不像前幾天,齊京今日沒有來找她,齊家的司機也沒出現。
看樣子,他終於肯乾脆地讓她一個人走路回家了。
她該感到松一口氣,可不知怎地,胸口卻緊 窒得難受。
習慣了跟齊京一路拌嘴走回家,今日她一個人前進的步履竟有些凝滯,一顆心亦志忑不安。
有點奇怪的感覺。
她落下視線,默默踩著自己在地上拖得長長的影子,在靜寂的鄉間小徑上,這細瘦的影子,顯得好……孤單。
孤單!
她陡然一驚,再次想起中午溫泉說的話——
你知道他剛才離開的時候,背影有多孤單嗎?
你是他的未婚妻,有時候應該站在他的立場,好好為他想想啊。
略蘊責備的話語,排山倒海朝她傾湧而來,令她喘息連連。
她是他的未婚妻,未來更是他的妻子,可她是否從來只想擺脫這令她透不過氣的身分,而忽略了某些重要的事情?
她是否錯過了些什麼……
想著,她忽然有些惶恐,拾起頭,不知所措地瞪著前方。
此刻,日與夜的交替已逼近最後一線,火燈的日輪早已沉沒在山陵下,白色月牙緩緩自天際攀升。
天色漸漸黯淡了。
路燈點亮,銀色流輝瀉了一地。
程水蓮怔怔地佇立原地,心鼓一聲聲急促地敲打,愈來愈重,愈來愈快。
她究竟在慌亂什麼?為什麼胸口好像要進裂開來似的?
撫住心口,她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直到情緒稍微平靜後,才重新邁開雙腿。
可沒數秒,一道在林問若隱若現的纖影吸引了她注意。
那是誰?
她蹙眉,看著那淺色身影在林間靜立,任晚風撩起她裙擺。
好像是……喬羽睫?
她眨眨眼,夜色朦朧,她很難認清那人影是誰,念頭一轉,她拂開路旁草叢,也往林子裡深入。
是喬羽睫沒錯,她亭亭玉立,秀容一逕盯著某處。
她在看什麼?
程水蓮不解,眸光一轉,忽然發現另一道人影。
是凌非塵!他站在另一邊,同樣靜靜立著,只是他的目光卻落定喬羽睫身上,湛沉的眸若有所思。
他想做什麼?
程水蓮一急,連忙朝喬羽睫奔去。
見她突如其來出現,喬羽睫嚇了一跳。
「跟我走,學姊。」程水蓮牽起她的手,拖住她就要往林外走。
「咦?為、為什麼?」喬羽睫莫名其妙,直覺想掙脫。
「學姊沒發現嗎?凌非塵也在這裡!」
「非塵也在?」喬羽睫恍然,明眸進出的卻是喜悅輝芒,「他在哪裡?」
怎麼?她期待見到他嗎?
「學姊——」
「他在那裡!」目光尋到了那挺秀的少年,喬羽睫明眸熠熠,唇角也跟著揚起一絲淺笑,「放開我,水蓮,我要過去。」
「過去?」程水蓮微徽驚愕,「過去找他嗎?不行!絕對不行!」
「為什麼?」
「聽我說,學姊,你不能接近他,他會害了你!」
「怎麼會?」喬羽睫凝眉,唇畔笑意一斂,望向她的眸倏地陰暗,「難道你跟其他人一樣瞧不起他嗎?」
「不是這樣的……」
「他家情況是不好,他爸爸很過分,他的脾氣也糟了些,可他不是壞人。」喬羽睫抿著嘴,總是溫柔的嗓音難得清冷,「我不希望你對他有偏見。」
程水蓮一呆。
這個總是溫婉和煦、讓人禁不住又仰慕又喜愛的女孩也會這樣說話?
瞧她嚴肅的神情,就好像在為心愛的人辯護一樣!
她已經陷進去了嗎?
「學姊,我只是關心你。我不希望……你受到傷害。」
「不會的。」喬羽睫嫣然一笑,又恢復一貫的嬌柔,「謝謝你,水蓮,不過我相信他不會傷害我。」
可事實上,他的確會啊!
程水蓮在心中歎氣。為什麼她善意的警告總是得不到對方的重視呢?溫泉如此,喬羽睫亦然。
她只是想阻止他們受傷啊!
仿佛看出她神情不豫,喬羽睫更加放柔聲調,「水蓮,真的很謝謝你這麼關心我。不過,你別老是擔心別人,自己的事……才該多注意一點。」
弦外之音令程水蓮一愣,「什麼意思?」
「呃,我的意思是——」喬羽睫欲言又止。她不善說謊,可又不知該怎麼將心中的話說出口,只能咬著唇,幽幽歎息。
她究竟想說什麼?
見她這副表情,程水蓮心中升起不祥預感,驀地松開她,上前幾步,視線調往方才喬羽睫凝望的方向。
然後她看到了,那片掩在樹林後的斜草坡,一個少年正以手為枕躺在那兒,而他身旁坐著一個少女。
他們不知在說些什麼,片刻,少女慢慢俯下身,臉龐一寸一寸靠近少年。
程水蓮倒抽一口氣。
那是——齊京與李芬妮!
望著緩緩低向自己的美麗容顏,有一瞬間,齊京腦海一片空白,好一會兒,他才收束心神,揚起手臂,輕輕格開了那張臉。
「別這樣,Fanny。」
「不可以嗎?」李芬妮仰起臉,明麗雙眸依然溫柔地凝定他面上。
「不可以。」
「為什麼?」如蘭的氣息拂向齊京面孔,「齊哥哥不喜歡我嗎?」
齊京沒回答,撐起上半身,俊眸望向遠方。
看著他遙遠的神情,李芬妮輕輕咬唇,媚麗的眸流過一絲哀怨,她移動身子來到齊京面前,強迫他直視自己。
「為什麼?」她又問一次。
他仍是不語。
「齊哥哥?」
「我們走吧。」他站起身,朝她伸出手,「天色晚了。」
「我不走。」她拒絕。
「Fanny!」他厲聲一喚。
她似乎嚇了一跳,芳唇一噘,明眸一紅,似乎就要落淚。
「為什麼?」她仰著容顏,仍堅持地問:「為什麼你要選那個程水蓮當未婚妻?你明知道……明知道我們爸媽都希望我們在一起啊。」斂下眸,她臉頰染上紅霞。
齊京靜靜地望她,「我當然知道他們的想法。可是我……」他頓了頓,知道自己即將出口的言語會傷了面前這女孩,「我一直把你當妹妹。」
「妹、妹妹?」她無法接受。
「嗯。」
「可是我……我不想當你妹妹啊!」小嘴微扁。
「……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齊哥哥。」她忽地拽住他的手,告訴我,為什麼我不可以?我究竟哪一點比不上她?我可以改,我願意改,只要你說一聲,我什麼都做。」
「你——」急促的懇求震動了齊京,他凝望著面前淚眼盈盈的女孩,—句話也說不出來。
「告訴我,你為什麼選她?齊哥哥,為什麼是她?」她不停追問。
為什麼?這樣的問題令齊京胸口一陣抽疼。究竟是為什麼呢?或許連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吧。
「……因為她很喜歡我。」好半晌,他才低聲開口,「她的眼中只有我一個人。」
「什麼?」李芬妮眨了眨眼,沒料到竟會聽到這樣的答案,她發了好一會兒呆,才找回說話的聲音,「你要她只是因為……她喜歡你?」
「嗯。」
她瞪著他,滿臉不可置信,盈睫的淚珠跟著一顆顆墜落。
「難道、難道你不知道嗎?我也一直喜歡著你——從你第一天出現在我面前開始。」她顫著嗓音,蒙朧的眼神像掉入了久遠的回憶。「那天,爸爸把你帶來我們家,說你要在美國念書,所以要跟我們住在一起。爸爸說要叫你哥哥,他說只要我乖乖聽話,你一定會好好照顧我。
「你知道嗎?當我看到你一個人坐在花園裡讀書時,我就喜歡上你了。我喜歡你看書的模樣,那麼認真,那麼專心,好像除了書本,再也看不到其他東西。那時找就想,一定要讓你看著我,一定要讓你喜歡我,所以我一直乖乖的,乖乖的……」她掩住臉頰哭喊,「齊哥哥,我也……很喜歡你啊,我的眼中也只有你一個人啊!」
她真這麼喜歡他嗎?
看著為自己哭泣的女孩,齊京目光一沉,神情變得蒼黯,他揚臂將她攬入懷裡,低聲勸慰,「別這樣,Fanny,別哭了。」
「我不想……只當你妹妹……」
淚水瞬間染濕了他胸前衣襟,他輕聲歎息。
李芬妮抬起頭來,「我真的不可以嗎?」
他不忍看她可憐號號的表情,別過頭。
「你一定要程水蓮不可嗎?」
他沒說話,好片刻,微微點了點頭。
她惱怒了,忽地揚高聲調,「你這笨蛋!她根本不愛你!」
他身子一繃。
「她根本不喜歡你!」李芬妮急切地道,「你知道那天晚上她跟我在花園裡說了什麼嗎?她要我幫她跟你分手!」
「什麼?」齊京聞言—震,回過頭來,緊緊盯住李芬妮,「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你沒聽懂嗎?她想跟你分手,還要我幫忙!」
「是嗎?」他咬牙,雙手緩緩松開懷中激動的少女,慢慢站起身。
夏季晚風從軍坡的另一側悠悠吹來,明明是暖熱的,可沁入他肌膚時,卻冷涼難耐。
奇怪的冷意透過肌膚,一寸一寸凍上他胸膛,直教他臉色發白,身子亦微微發顫。
他僵立原地,許久許久,連李芬妮負氣離去都沒發現,直到一聲隱約的啜泣攫住了他迷蒙的神志。
調轉視線,他意外地在樹林間發現一個容色與他同樣蒼白的少女。
是水蓮。她躲在那裡多久了?她全部聽到了嗎?
「齊京。」她啞聲喚他,容顏明白寫著愧疚。
愧疚?她為什麼要愧疚?
他直直走向她,「Fanny說的是真的嗎?你那天晚上真的跟她那麼說?」
「我是……是那麼說過。」她眼神閃爍,不敢迎視他的目光,「可是……其實我是—」話語被截斷。
「你說過,你現在只想擺脫我,那並不是一時的氣話?」
「我……那是因為——」
她在發抖。
為什麼?因為恐懼嗎?
齊京發現自己的胸膛更冷了。「你喜歡溫泉嗎?」
他想起中午她埋在溫泉懷裡哭喊的那一幕,也許那並不是偶然而已。
「我——」她訝異地瞪大眼,「當然不!你誤會了,我跟溫泉只是好朋友而已。」
「那我呢?你真的想跟我分手?」他盡力保持語氣平淡,雖然一顆心早已提到胸口。
他在期待某個答案,某個能讓他的心安定的答案,某個不讓他體內如此寒冷的答案。
可她卻垂落眼睫,「齊京,我們之間……不會幸福的。」
他失神地瞪她,「這就是你的答案?」
「我只是……希望改變這一切而已。」她痛苦地低語。
「我明白了。」他機械化地應道。
她愕然楊眸,「你明白了?」
「如果你希望改變,那就改變吧。」沙啞擲落一句後,他轉過身,走入蒼黯深邃的夜幕中。
昂起頭,滿天星子眨著眼,欲語還休。
她傷了他。
看著齊京離去的背影,程水蓮強烈地領悟到這—點。
那挺秀的背影不再像從前一般孤傲瀟灑,反而蘊著點落寞的味道。
這樣的他看起來格外像一個少年,只是一個寂寞、孤寥、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少年而已。
他還只是個十七歲的孩子,就算再怎麼優秀,再怎麼驕傲,再怎麼擅長隱藏情緒,仍然只是個孩子而已。
而她,傷了這樣的他。
一念及此,程水蓮驀地雙腿一軟,跪坐在地。
自從回到十七歲後,她一直想著的只是如何擺脫齊京、如何改變從前,從沒想過她的舉動會帶給他什麼影響。
她沒想過自己……竟有能力傷害他……
因為她很喜歡我……她眼中只有我一個人。
這就是齊京對她許下婚約的原因嗎?只因為她眼中只有他一個人?
多麼自以為是的理由啊!可不知怎地,她卻聽得心弦震蕩,柔腸百轉。
因為她聽出了這句話中藏著多麼深的孤寂!
他只是一個寂寞的孩子啊,只想要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人,想要那個人只看著他,只注意他——這想法也許任性,可細細一想,卻很悲傷。
如果你希望改變,那就改變吧。
他的意思是要解除他們之間的婚約嗎?他肯放過她了?
可為什麼她聽了一點也沒有解脫的感覺,—點也不高興,反而像被無形的桎梏緊緊糾纏全身?
他要松手了不是嗎?為什麼這情感的鎖鏈反而愈纏愈緊,繃得她肌膚發疼?
她是怎麼了?
程水蓮伸手掩臉,透過指縫瞪著腿邊的草地,夜深了,夜色昏暗,原本青翠的草地此刻看來一片墨灰。
正如她現在的心情。
「真、真可笑。」她顫著嗓音嘲諷自己。
明明是她所希望的改變啊!她還心痛什麼?
她閉了閉眸,深吸一口氣,然後強迫自己站起身,緩緩前進。
雙腿有點發顫,步伐沉重,她每走一步,便仰頭茫然地凝望星空數秒,彷佛有意拖延回家的時間。
也許她真是在拖延吧?因為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面對齊京。
她慢慢穿過林子,走上碎石小徑,學生皮鞋踏踩著迷蒙跫音。一聲、兩聲、三聲……她下意識地數著,藉此安定旁徨心神。
忽地,身後傳來一片沙沙葉響,她身子一凜。
是風嗎?可她並沒有感覺啊。
她定了定神,再前進幾步,豎起耳朵細聽。
這回,她聽見了腳步聲,輕柔、細緩,但仍是不折不扣的腳步聲。
她試著加快步伐,後面的聲響也跟著急促起來:放慢腳步,聲響也隨之輕緩。
有人在跟蹤她!
她全身寒毛直立,屏住氣息,心韻惶然。
怎麼會這樣?她以為這鄉間小鎮的治安應該不錯啊,從前住在這裡的時候,從不覺得深夜出門有什麼不妥。
小鎮上大家彼此都認識,很少有陌生人出入,照理說不會有什麼危險才是。
可現在,卻有人跟蹤她……
是色狼嗎?或者想搶劫?搶她一個女學生?不會吧?這麼說是色狼的可能性高些了。
程水蓮愈想愈慌張,前額進出細碎冷汗,呼吸跟著凌亂。
她繃緊神經,猶豫了幾秒,終於還是決定拔腿狂奔。
她拚命地跑,後面的人也拚命地追,在靜夜裡聽來格外深沉的跫音,宛如惡鬼威脅著要吞噬她。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她一面跑,一面在心裡尖叫著,後頭愈來愈逼近的聲響,幾乎扯斷她脆弱的神經。
終於,她看到了,前方一個淡灰色身影朝她走來。
「救、救命啊!」她嘶聲狂喊,用力揮手,「救命!」
那人聽見了,加快步伐朝她跑來。
「怎麼回事?水蓮,發生什麼事了?」他伸長手臂,—把將嚇得全身發顫的她護入懷裡。
「有人、有人在追我。」
「誰?」他抬起頭,越過她肩膀巡視後頭,卻沒有看見任何人影。「沒有人啊。」
「沒有?」她跟著回過頭,只見身後一片暮色蒼茫,毫無異樣。
難道只是她的錯覺嗎?
「瞧你嚇得臉色都白了。」他俯望她,展袖替她拭去滿臉冷汗。
是……齊京!
驚魂甫定後,她才認清攬住自己的竟是她以為早已回家的少年。她不敢相信地望著他,「你怎麼……會在這裡?」
「天色晚了,所以我出來看一看。」他輕描淡寫地說。
這麼說,他是專程出來接她的嘍?怕夜深了她一個人獨行危險,不放心才出來的?
他擔心她!在她說了那些刺傷他的話之後,他竟還為她的安危擔心!
她該……該怎麼辦啊?
「你怎麼了?怎麼哭了?」見她頰畔無聲無息滑下的淚水,他有些手足無措,「沒事了,已經沒事了。放心,沒有人追你,而且我在這裡啊。」
她不語,眼淚依然落個不停。
「你……別哭了啊,水蓮,你忘了我空手道三段嗎?我會保護你的,不用擔心。」
「不是的,我不是因為害怕……」她哽咽著。
「那是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對不起你,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因為我開始懷疑自己做的到底是對是錯。
「因為我……沒想到你會來接我。」她仰起容顏,透過淚霧睇他,「我以為你應該很氣我——」
他沒說話,忽地推開她。
離開了他溫暖的懷抱,她感覺體內血流—冷。
「萬一你出了什麼事,奶奶會難過的。」他平板地解釋,彷佛這就是他出來接她的唯一理由。
但她知道不是的,絕對不只是這樣。
「走吧。」他說,猶豫地瞪著自己的手半晌後,才朝她伸出。
她愕然。
「你現在很怕不是嗎?我只是想讓你安心一點而已。」他聲明,俊臉淡淡染上紅痕。
害羞了嗎?因為主動要牽她的手?
望著他臉上那抹淡紅,她有些想笑,可心口—暖,卻又蒸融兩顆淚珠。
她深吸—口氣,柔荑—揚,輕輕擱上他看來厚實堅硬的大手。
月色掩映,拖出兩條牽著手的人影,一前一後,靜謐而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