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語涵早知道這場訴訟會很困難,卻沒料到當它真正開始時,肩上的壓力會如此之沉。
公司內部擺明了不給她任何支持,她不能運用公司的資源,在上頭刻意打壓下,也難以動用相關的人脈網絡;不僅如此,她也被刻意冷凍,上頭不再派案子給她,即使客戶指名要她,他們也以各種理由推托。
她只有這個案子了。也很可能,是她在這家事務所最後一個案子。
可她不在乎,就算幾個合夥人在開會時總是給她白眼,有意無意諷刺她;就算公司同事在看出她備受冷落後,主動與她劃清界限;就算在與雙城的律師代表談判時,總是飽嘗侮辱——她仍高高抬著下頷,豎起一身防備的刺,不肯輕易低頭。
交涉了將近一個月,雙城的律師終於趾高氣揚地表示,為了致以道義上的同情,他們願意給付張家慰問金。
「我們可不是怕上庭,只是不希望社會大眾對這件事有所誤解,影響雙城集團的聲譽。」
他們是怕她利用媒體,挑起大眾輿論的同情。莫語涵很清楚對方的想法,而她也是從一開始,便打定主意私下和解。
她並沒天真到以為這件案子上庭後,她能有多大勝算,只能期待雙城在不願引起環保團體的矚目下,私下賠償了事。
只是沒想到,雙城提出的慰問金,竟連她心中預想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你說什麼?五十萬?」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是這個數字,你沒聽錯。」雙城律師傲慢地強調。
「就這麼點錢,你們就想打發那兩個孩子?還有張先生呢,他也是為了替你們修補橋樑才鉛中毒的!」她憤憤不平。
「那是一般的職業災害。張先生並不是我們公司的員工,他索償的對象應該是他的僱主。」
「可惡!」她眼眶發紅,恨得咬牙切齒,「你們別想我會接受這麼一點點賠償金!」
「決定是否接受的人不是你。」雙城律師嘲諷地道,「不論你個人怎麼想,你都有責任告知你的委託人我們的提議,我也奉勸你最好勸他接受。你應該清楚,要不是不希望輿論誤解,我們根本不需要理會這件事。坦白說,就算上庭,我們也絕對有勝訴的把握。」他態度強硬。
她聞言,氣得渾身發顫,幾乎忍不住當場甩他一巴掌的衝動。但她還是硬生生忍下來了,強自挺起背脊,高傲地離去。
可這高傲的鎧甲,在面對刻意趕來台北探問協調結果的張成時,很快地裂開幾道不忍卒睹的縫——
「五、五十萬?」和她剛聽到這數字的反應一樣,張成臉色倏地刷白。
「沒錯。」她閉了閉眸,「你可以考慮是否接受。」
「你、你要我考慮?」他不可置信地瞪她。
「我有責任告知你……」
「我絕下接受!」張成猛然拍案,起身一瘸一瘸走到她面前,瞪視她的臉孔滿是悲憤質疑,「你忘了你之前是怎麼跟我說的嗎?你告訴我,我們可以告;你說,他們會選擇私下和解:你說,你應該可以爭取到幾百萬的賠償……結果現在呢?五十萬!我呸!」他冷啐-聲,「他們把我當成要飯的嗎?」
「張伯,你冷靜點,關於賠償金額的部分,我們可以再……」
「不要說了!」張成沒給她解釋的機會,銳聲截斷她,直直瞪視她的眼眸燃起熊熊恨意,「我就知道不應該相信你這個女人!你哪有可能認真為我們爭取?你跟那些人都是一樣的!」他指著她,厲聲控訴,「當初溫泉說你是最適當的人選,我就一直懷疑,你這個為虎作倀的女人怎麼可能幫我?事實證明我當初想得沒錯,我上當了!我們都上當了!」
他激憤的控訴令莫語涵凍立原地,全身血流也在這一瞬凝結。
她的委託人說他上當了,說他不該相信她,不該相信她這個為虎作倀的女人。
她是個壞女人。
不論她如何有心幫他,不論她花了多少心血在這件案子上,她在他眼中,依然是個只想著名聲利益的壞女人,跟雙城的律師是一丘之貉,是同一類人!
「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可以另請高明。」她木然聲稱,一字一句都如利刀劃過自己胸扉。
「你、你明知道我沒這個錢!」聽她如此建議,張成更恨了,「你們這些大律師,就懂得欺負我們這些窮人!」
「那麼,你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相信我。」她機械化地說。轉身走至茶几前,提起咖啡壺想為自己斟一杯咖啡,可握著壺把的手卻不停顫抖,不論她怎麼吸氣、怎麼繃緊全身肌肉,那雙手還是不停顫抖。
她愣愣地瞪著濺出大量液體的咖啡壺,愣愣瞪著幾滴滾熱的液體燙上自己的手,卻一點也不覺得痛。
她居然……連一杯咖啡也倒不好?!
「你要我相信你?!你要我怎麼相信你?你說啊!」張成依舊激動地在她身後大吼大叫,「你不要裝沒聽見,別想這樣子就打發我!我警告你,我可不是好欺負的!」說著,他黝黑的雙手陡然抓上她的肩,試圖扳過她身子。
她猝不及防,尖呼一聲,手中的咖啡壺意外落了地,敲出幾聲清脆聲響。
溫泉進來時,看見的正是這一幕。
他驚愕地望著因自己闖下的禍而手足無措的張成,以及怔然佇立原地的莫語涵。
「張伯,你做了什麼?」他連忙上前,拉下張鹹扯住莫語涵的雙手。
「阿泉,你聽我說,是她太過分!」張成顫著嗓音告狀,「她說雙城提出五十萬的和解金,還要我接受這個價錢。」
「是真的嗎?」溫泉望向莫語涵。後者容色蒼白,水眸煙霧蒙-,雙唇發著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走向她,「是真的嗎?語涵。」柔聲又問了一次。
她咬唇不語。半晌,像下定什麼決心似地,點了點頭。
「我說得沒錯吧?你說這女人過不過分?」張成哇哇叫,「她根本就沒心幫我們好好爭取嘛!一開始就只是在要我們而已,虧我們還這麼信任她!根本就是上當了!」
「所以你就跟她吵起來了,還弄翻咖啡壺?」溫泉問。眸光回到張成身上,湛幽深邃的眸讓人瞧不出是喜是怒,蒼沉的嗓音卻蘊著一股難言的冷意。
張成一窒,「這女人……是欠罵嘛!」
「你根本不知道她到底為這件事犧牲了多少,憑什麼罵她?你知不知道,她這陣子幾乎天天都沒睡好?你知不知道,她忙得連週末假日都沒休息?你知不知道,她為了這個案子被全公司的人排擠?你什麼都不知道,憑什麼罵她沒有盡力?你告訴我,憑什麼!」話說到後來,溫泉已抑不住滿腔激動,揚聲怒吼。
張成驚怔當場。這是他第一回見溫泉發這麼大的脾氣,他個性一向好,又開朗又熱心,全鎮的人都喜歡他這麼溫和有禮的年輕人,如今卻對著他這個長輩-目狂吼?!
他不敢相信。「阿泉,你——」
「不要再責備她了!她很累、很辛苦、很難受……不要再繼續折磨她了。」溫泉眼眶發紅。
張成一震。難道真的是他誤會那個女人了嗎?
猶豫的眼瞥了瞥一旁木然不語的莫語涵,又看了看已逐漸恢復冷靜的溫泉,不覺歉意地垂下頭。
「我知道你也不好過,張伯,身體不好,又有一家子要養,我知道你壓力很大,可是請你別把怨氣發在語涵身上好嗎?」溫泉放柔了語氣,「她這麼盡心盡力,不應該受到這種待遇。」
聞言,張成咬了咬牙,老眼驀地含淚,「『拍雪』。」倉皇地以台語道歉後,他迅速轉身離去。
溫泉立刻轉向莫語涵,「你沒事吧?那些咖啡沒燙到你吧?」他焦急地問,執起她的手仔細觀看,在認出細白的手心上幾個淡淡紅點時,心臟一揪。「為什麼燙傷了也不說?不痛嗎?」
她沒回答,只是站在原地,呆呆望著他。
「我去借點藥來擦。」他說,旋身正欲離去時,她忽地伸手扯住他衣袖。
「怎麼了?」他回頭。
她不語,只是搖搖頭,凝住他的眼眸,一點一點,慢慢地泛紅。
她看來,像快哭了。
他一陣心疼,「語涵。」
「不……你不要走。」好不容易,她才啞聲吐出這麼一句,淒然扯住他衣袖的模樣,像小女孩扯住意欲棄她而去的父母。
他的心,更疼了。「我不走,只是去幫你拿藥。」他軟聲哄她。
「你不要走。」她依然搖著頭,「在這裡陪我,在這裡……陪我。」
哽咽的求懇拉扯他的心。「好,我不走,在這裡陪你。」牽起她的手,拉她到沙發坐下,「要不要我倒杯水給你?」
「不用。」她還是搖頭。
他悄然歎息,在她身旁落坐。「很難過嗎?我知道剛剛張伯的話一定很刺傷你,你不要介意。」
「他怪我。」她紅著鼻尖,「他怪我沒有盡力。」
「他只是太失望而已。」他柔聲安慰,「你別怪他,我會再好好跟他解釋的。」
「為什麼……我怎麼做都沒有人相信我?」她雙手緊緊揪住他衣襟,「為什麼他們總要那麼想我?我一直以為自己不會介意,一直以為自己不在乎——」
「可是你介意,你在乎。」他啞著嗓音,從她楚楚的神態看出多年來強裝的漠然正在崩潰。
「我只是個尖酸刻薄的女人,我很壞心,我對人不好——」
「不,你不是。你只是以為自己是,你只是想要自己是。」他柔聲反駁,一一拉松她過於緊繃的手指,然後將它們全數包入他厚實的掌心。「你其實很好很好,我知道的。」
「你只是、安慰我。」她吸了吸氣。
「不是安慰,是真心話。」他攬過她的肩,讓她靠入自己胸懷。「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女人,我瞭解。我知道那個夏天跟我在一起的女孩是怎麼樣,也知道長大後的你是怎麼樣。你可能變了很多,你可能講話更苛刻了,可是你這裡——」指了指她心臟的位置,「沒變。一點也沒有。」
他溫柔地望她,溫柔地說。那樣比陽光還燦暖、直直透人一個人內心最深處的溫柔,令她想哭。
她覺得自己不該得到這樣的溫柔,不配得到這樣的溫柔——相較於他,她什麼也沒為他做,什麼也沒。
就連在他最失意、最痛苦的那段日子,她也只是在遠遠的地方,恨著他。
她怪他、罵他,還狠狠地刺傷他!
他怎能還這樣對她好?怎能還繼續喜歡她?怎能還像照顧孩子一樣,照顧著她的生活起居?
這段時間,要不是他向學校申請留職停薪,留在台北陪她面對一切壓力,她真不知能否撐下去……
「這裡真的不痛嗎?」他忽地抬起她的手,憐惜地撫摸著,「還是你的心,比這些痛得太多了?」說著,他低下頭,對著那些燙傷的紅痕吹氣。
淚水,終於在這一刻突破了堤防,瘋狂流洩,她在他懷裡放聲痛哭。
她哭了好久好久,像要把這許多年來的委屈與不甘,藉著這番痛哭肆意逐去。
她不記得白己曾在任何人面前這樣不顧一切地哭過,可今日卻想放縱自己窩在他懷裡哭泣。
她知道他會瞭解,他會明白,他會安慰她,會替她撫平這令人憂傷的一切……他會懂她。
她不停地流淚,不停地哽咽,直到一道驚疑不定的聲嗓,驀地在辦公室門口揚起——
「語涵?」
來人是於成凱,他臉色蒼白,俊唇微張,顯是對眼前這一幕驚愕非常。
正擁抱著的兩人連忙分開,莫語涵急急展袖拭去頰畔淚痕,溫泉則緩緩站起身來。
「這是怎麼回事?」於成凱走近兩人,「你怎麼哭了?這位是誰?」銳利的眸在轉向溫泉時,悄悄燃起敵意。
「他是……我的朋友。」莫語涵吸了吸氣,強迫自己鎮靜地響應。
「朋友?」於成凱懷疑地揚起眉,陰晴難測的眸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梭巡,「你該不會就是因為他,才遲遲不肯答應我的求婚吧?」他尖銳地質問。
莫語涵只是咬唇不語。
「你說話啊!」他不禁拉高聲調。
「不,先生,你誤會了。」見氣氛僵凝,溫泉主動插口,「我和語涵只是朋友而已。」
「你究竟是誰?」於成凱皺攏眉峰,狠狠瞪他。
「敝姓溫,溫泉。」他伸出手,「我跟語涵是在高中時認識的。」
「是同學嗎?」
「不是。只是她回外公家時,認識的一個鄉下朋友而已。」溫泉和煦地解釋,「我們之間不是你所想的那種關係。」
「是嗎?」於成凱十信半疑,挑釁地打量他全身上下,待確認對方一派溫文和雅後,才不情願地伸出手與他一握。「我是於成凱。」
「于先生,你好。」溫泉微微一笑。
「這是怎麼回事?語涵為什麼哭了?」於成凱追問他。
溫泉正欲解釋,莫語涵卻搶先一步開口——
「我沒事,成凱。」
「可是你哭了。」於成凱疑惑地望向她。
「沒什麼,只是工作上有點不順而已。」她站起身,攏了攏微微凌亂的發,「你來找我有事嗎?」
「我剛出差回來,想找你吃個飯。」
「對不起,我今天很忙。」
「可是我們很久沒見了!」她毫不考慮的拒絕刺傷了於成凱,不覺大喊。
「你回去吧。」她別過頭。
「語涵!」
「走吧。」
「不,我不走。今天我非問清楚不可!」於成凱火大了,俊拔的身軀逼臨她。
「你想問什麼?」她揚起蒼白的容顏,毫不示弱。
「你到底答不答應我的求婚?」他吼,霸道的語氣頗有強逼人上梁山的味道。
她倒抽一口氣,明眸圓睜,「我不答應!怎樣?」
「你……」
「請你冷靜點,于先生。」見氣氛忽然轉為劍拔弩張,溫泉再度插入兩人之間。「你也是,語涵。」湛眸微微責備地瞥了莫語涵一眼。
「你別管!這不干你的事。」
溫泉湛眸一黯。「我知道。」他啞聲應道,卻沒就此退開,反而將於成凱拉到一旁,堅定地直視他。
於成凱一窒,「你想怎樣?」
溫泉深深望他,良久,「你愛語涵吧?」突如其來一句。
「這……關你什麼事?」
「如果真的愛她,真的想娶她,就該想辦法多瞭解她。」一聲歎息。「她個性很倔,總是口是心非,所以你要學著去聽她心裡真正想說的話,好嗎?」
「你——」
「不要只約她吃飯看電影,只送她鮮花禮物,你真正該做的,是多聽聽她的心事。你懂我的意思嗎?」堅毅的眸持住於成凱。
他張口結舌,一動也不能動。
「我言盡於此。」說罷,溫泉回轉眸,好深好長地看了同樣呆立一旁的莫語涵一眼。「我先走了,你們好好談談。」他溫聲叮囑她,輕輕拍了拍她發顫的肩。
她不覺伸手拉住他,「溫泉,等等……」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一串悅耳的鈴聲驀地揚起。
「是我的手機。」溫泉說。
「哦。」她怔怔看著他,仍是緊緊抓住他臂膀,迷惘的神情猶如迷路的孩子。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等我接一下電話。」取出手機,按下通話鍵,「喂……是張伯啊,有什麼事嗎?」傾聽對方說話,不數秒,容色忽地一變,「什麼?你說什麼?」
「發生什麼事了?」她連忙問。
「是張伯。」他低聲解釋,「他說他剛剛忽然想起,那些油漆不是買的,是撿來的。」
「撿來的?」她一愣,片刻,原本昏沉的腦子迅速轉動起來,「你快問他,是從哪裡撿來的?」
「好像是山裡。」
「哪座山?在哪裡?那裡怎麼會有油漆?有很多嗎?」她激動地追問,接著,彷彿等不及他傳話,索性一把搶過手機。「張伯,我是莫語涵,你快告訴我怎麼回事——」
足足與張伯交談了將近五分鐘後,她才結束了通話。蒼白的容顏在轉向溫泉時,唇角竟微微揚起,似乎心情大好。
他不禁愕然,「怎麼回事?」
「張伯說,他是在花蓮山區撿到的,那天,他接了個臨時工,看到路邊有一些廢棄的油漆罐,所以就抱了幾罐回家,想將家裡重新粉刷一下——」
溫泉迷惑地望著她逐漸點亮光彩的眸,「真是這樣,我們不是更沒理由控告雙城了嗎?」
「你忘了嗎?雙城的油漆工廠在還沒遷到大陸以前,就是在花蓮生產的。」
「這意思是——」
「那終油漆罐,可能就是來自雙城工廠的廢棄物。」她解釋,明眸閃過銳利的芒。
他恍然大悟。如果那些油漆真是雙城遷廠時留下的,不論有意或者無意,都表示他們明顯違反了有關事業廢棄物處理的相關法令。
何況留下的,還是強烈污染環境甚至是以奪人性命的化學毒物。
「這下雙城完了!要是真被我找到證據的話,我不但要他們付張家賠償金,還要檢察官提起刑事告訴,控告他們危害公共環境!等著瞧吧,這一次我絕對要告他們到底!」她傲氣地強調。
溫泉望著她微笑。這才像她。這樣強悍潑辣又驕傲自信的模樣,才像是她。
「我要去花蓮一趟!現在馬上就去!」她忽地揪住他衣襟,不顧一旁莫名驚愕的於成凱。「你會陪我去吧?會跟我一起去吧?你一定要跟我一起去!」銳氣地命令。
也許旁人聽了會覺得她任性得不可理喻,可溫泉卻只覺胸口難以言喻地揪緊,因為他聽出了隱含在她命令口氣下,那排山倒海的倉皇與恐慌。
「好,我去。」他溫柔地應許。
果然如她所料,雙城的油漆工廠在閉廠與遷廠時,是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疏忽。
藏在一片雜草後的工廠,雜亂不堪的廠房內除了廢棄的生產設備外,角落裡一罐罐油漆也是東倒西歪,散落一地;其中幾罐,許是在搬運的過程不小心滾落路邊,才會被張成給拾到。
這些含鉛油漆是何時生產的,再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雙城在遷廠時,竟如此草草善後。
看著錄像帶裡的搜證畫面,以及一張張清晰可辨的相片,雙城的態度軟化了,一口氣將賠償金額提高了十倍,想以私下調解的方式掩飾這次嚴重疏失。
可這一回,不但莫語涵不願接受,張成也表示絕對要控告他們到底——
「我要他們還我一個公道!」
於是,莫語涵與檢方合作辦案,將這件案子推上法庭。
媒體聞風而來,雙城不但聲譽受損,正在進行的幾個開發案也只能暫時擱下,這其中,自然也包括綠園鎮的開發案。
兩個月後,審判結果出爐,法官判決工廠的負責人人獄服刑,除易科鉅額罰金外,並應賠償直接受害的張家父子兩千萬。
他們勝利了。
退庭後,張成當著眾人的面擁抱莫語涵,含淚感激她的鼎力相助;一同出庭的庭庭和宣宣也一左一右,抱住她的大腿,甜甜地對著她笑。
莫語涵也回他們一抹粲然的笑,一顆心輕盈地飛揚。
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每回出完庭,她通常只覺整個人被掏空,只想躲去芳療中心忘掉擾人的一切,從不曾像現在這樣神采飛揚、活力充沛,甚至覺得自己可以馬上接下另一個案子了。
這感覺,太奇妙了。
她流轉眸光,尋找溫泉的身影,迫切地想與他分享這激昂的情緒。
這兩個月來,他一直留在台北陪著她,在她家附近租了個小房間,陪她東奔西跑,一起為這件案子奮鬥,他一直在她身邊。
「溫泉呢?」找不到熟悉的男人身影,她忍不住詢問張成。
張成聞言,臉色一黯。
她驀地有種不祥預感,「他人呢?剛剛不是還在這裡嗎?」
「他有跟我說,他會先走。」張成搓著手,垂下眸,不敢看她焦急的神色。
「為什麼要先走?他要去哪裡?」
「回台東。」
「他回去了?幹嘛那麼急?連聲再見也不說?」她喃喃低語,酸澀的滋味在胸臆間漫開。
「他……就是不想跟你說再見。」張成歎了一口氣,「阿泉說他最怕這種場面了。」
什麼意思?因為他害怕說再見,所以索性連再見也不說,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在她面前消失?
他怎能這樣做?怎能就這樣拋下她?
她氣極,倏地提起公文包,踩著高跟鞋就旋風般地捲出法院。
可才一踏出法院,媒體便立刻團團把她包圍,鎂光燈不停地閃,記者們一個個爭先恐後地訪問她。
「對不起,請讓一讓。」她不耐地展臂排開洶湧而至的人群,縱目四顧。
他不見了,真的走得無影無蹤了,真的走了——
迷惘,像蒼茫的夜色朝她當頭罩落,她怔立原地,忽然間只覺眼前一片黑暗,辨不清方向。
身畔,一群記者激動地追著她,問題此起彼落,她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沒有他在身邊,再多的喝采與掌聲,也只是空虛。
忽地,一隻小手拉住她褲管,扯了扯。
她垂下頭,茫然地望著正仰頭凝睇她的庭庭。
「莫阿姨,泉叔叔要我交給你。」
「什麼?」
「這個。」小女孩舉高手,遞給她一封信。
淺藍色的信封上,是他端正齊整的字跡。
她瞪著,墨睫慢慢地染濕了。
語涵:
別罵我,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生氣。
你一定在想,怎麼會有這麼膽小懦弱的男人,連當面說聲再見也不敢?
你一定瞧不起我。
請原諒我。
跟人道別一向不是我的專長,我從小就最怕曲終人散後的無盡荒涼。我喜歡熱鬧,喜歡與人談天說地,卻不知道當聚會結束後,該怎麼瀟灑地說再見。
尤其定,對一個明知再見機會渺茫的人說再見。
原諒我,說不出口。
原諒我,就這樣離去。
原諒我,當年任性地斷了與你的音訊,現在,又不和你商量,便決定從你面前消失。
?我想,我們還定不要再見了。
相見不如不見。請你原諒這麼怯懦的我。
因為我不敢把握自己能笑著看你嫁給別的男人、能笑著給你祝福。
坦白說,十七歲那年,我之所以會絕望得想去自殺,除了因為心中的棒球夢幻滅了,也是因為你。
我再也沒機會得到你了。
你不會喜歡像我這樣的男人,不可能與我相守終生,不可能甘願下嫁給我。
我知道。
記得你曾在酒吧裡問我的話嗎?你問我,難道甘心一輩子蟄伏在鄉下,當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學老師?
那時候,我就明白自己果然沒想錯。
你不會喜歡我。
可我還是想讓你知道,語涵,你其實並不太懂我。
我其實很喜歡當老師,很喜歡我帶的那些學生。
雖然這輩子我是再也不可能站上棒球的舞台了,雖然我曾經為此怨過恨過,但那些怨恨,都已隨風而逝,如今的我,樂於成為一個鄉下學校的老師。
我不覺得不甘心,也不會遺憾。我愛綠園,愛這美麗的小鎮純樸可愛的人情與風光;我愛綠園,正如你離不開台北一樣。你懂嗎?
不知道該送你什麼,所以我在你辦公室櫃子裡,留下一罈酒。
那罈酒,是莫爺爺為你釀的,那年你離開綠園後,我看著他一個步驟一個步驟,親自釀製的。
他是愛你的。雖然他曾經那樣排拒過你們母女倆,但他的確定愛著你們的。
那是他親自為你釀的女兒紅,他要我在你結婚時替他送給你。
所以,我把這罈酒留給你。酒裡,一點一滴都是莫爺爺對你的祝福,也是我對你的祝福。
祝你幸福。
只要你幸福,我相信莫爺爺在九泉之下也會含笑;而我,也能了無遺憾。
只要你幸福。
終曲
日輪,慢慢沉落山頭,霞光夕影,瞬間圍攏整座小鎮。
老舊的月台,駛進一列長長的列車,車門開啟,零零落落走下幾個歸鄉的遊子,溫泉亦是其中之一。
他揚起頭,望著天際逐漸蒼茫的暮色,心口,也如同黃昏一樣迷濛惆悵。
「阿泉,你回來了啊。老張的官司怎樣了?贏了嗎?對方有沒有賠錢?」剪票口,一個一輩子都在台鐵工作的老人問他。
他微笑,點了點頭。
「太好了!這下老張可吐了一口怨氣了。」老人呵呵笑,「他們一家老小生活也能好過些了。」
「是啊。」他漫應,朝老人揮揮手後,逕自踏出火車站。
一見他回來,鎮上老老少少全圍上來了,追著他問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自然,也問了幫張成爭取這一切的莫語涵。
「這個女人還真不錯,本來我還以為她比雙城那些勢利鬼好不到哪裡去,沒想到心地這麼好。」一個大嬸說道。
「對啊,那時候我們看你跟她在一起,以為你被她迷得暈頭轉向了,都為你擔心呢。」另一個大嬸接口。
「幸好是我們誤會了,原來她是個好女人。」
「是啊,確實不錯。」
鎮民一陣讚歎。
溫泉聞言,卻只是黯然垂首。
「好啦,知道你捨不得她啦。這有什麼?將她娶回來不就得了?以後你們不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嗎?」
他澀澀苦笑。
「好了好了,阿泉剛回來,一定累了。」見他神色不對勁,一向熱心的旅館老闆娘替他排開眾人,「大家別煩他,讓他回家休息吧。」
溫泉感激地看她一眼。
「對了,阿泉,采雲現在正住在我們旅館呢。」老闆娘忽說道,「她等你好幾天了……」話語方落,孫采雲清雋的聲嗓已然揚起——
「泉哥哥,你終於回來了!我等你好久了。」她奔向他,拉著他的手又叫又跳,高興得不得了。
「聽說你在這裡等我好幾天了?」他問。
「是啊。」她用力點頭。
「找我什麼事?」
「來看你啊。」她燦爛地笑,不由分說地挽起他臂膀,「你一定很累了。來,我陪你走回家,順便幫你煮晚餐。我現在烹飪手藝不錯了,連我媽媽都稱讚我呢,你一定要嘗嘗——」
一路上,她嘰嘰咕咕又說又笑,溫泉卻只分了一半心聽,另一半,無邊漫遊,不知所之。
他想著莫語涵,想著她的一顰一笑,想著她瞠目薄怒時依然動他心弦的模樣,想著她看到他留下的信時,肯定氣得慘白的一張臉。
她一定很氣他。十七歲那年,他懦弱得不敢回信給她,現在,他又不道再見便在她眼前消失。
他是個懦夫。他知道。
他不敢面對她披上白紗的那一刻,他知道,他絕對無法微笑以對。
這麼多年來,他學會了用微笑面對許多事,可唯獨眼睜睜看著她投入另一個男人懷裡,他做不到。真的無法做到啊!
「……泉哥哥,你怎麼了?」驚愕的嗓音拂過他耳畔,「你臉色好難看,眼睛好紅,你……哭了嗎?」
他神智一凜。他哭了嗎?真沒用啊!深吸一口氣,正想說些什麼時,眼角忽地瞥見一道窈窕倩影,正佇立於他家門前。
「語涵?」他不敢相信地低喊,「你怎麼會在這裡?怎麼可能?」竟然先他一步來到他家門前?不是作夢吧?
看出他的震驚,莫語涵淺淺一笑,盈盈走向他,「這世上有一種交通工具,叫飛機。」她半開玩笑地說。
原來她是坐飛機來的。溫泉莞爾,暗罵自己笨,湛眸望向她滿蘊笑意的容顏時,嘴角也不禁微微一牽。可只一會兒,淺淡的笑痕便斂去,空餘神傷。
「你怎麼來了?」他啞聲問她。
「我有話跟你說。」響應他的嗓音同樣沙啞。
他心一扯,正想說什麼時,身旁的孫采雲搶先一步開口——
「你來做什麼?你不知道泉哥哥剛回到鎮裡很累嗎?幹嘛還來煩他?」她語氣尖銳,敵意明顯。
莫語涵卻只是淡淡掃了她一眼,「我有話跟溫泉說。」
「你想跟他說什麼?」
「那不關你的事。」淡漠一句堵回孫采雲不識相的追問。
她倒抽口氣,年輕的心靈直覺感應到了危機,從莫語涵冷靜堅定的眼神裡,她敏感地猜到了她想說什麼,於是決定先發制人。
「我……我告訴你,我喜歡泉哥哥,從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喜歡他了。」她高聲強調。
「那又怎樣?」莫語涵仍是漠然。
她狼狽地一窒,好半晌,才找回說話的聲音,「我喜歡他!自從他救了我,我就決定這一輩子跟定他了!」
「他救你?」
「對!你一定不知道吧?當年泉哥哥就是為了救我,才會被車子撞到的。」孫采雲勝利地喊。
原來如此。莫語涵微微頷首。「所以你是為了報恩,才喜歡上他的?」
「才……才不是!我喜歡他,是因為他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他是最棒的、最溫柔的!」
「所以呢?」莫語涵柔聲問。
孫采雲又是一窒,「所以……所以你不許跟我搶!我不會允許的!」她銳聲下戰帖。
莫語涵從容接下。「我知道了。」
「你的意思是——你不會跟我搶?」孫采雲瞪她,不敢相信事情竟如此輕易解決。
「我的意思是,你的主張我明白了。」莫語涵輕扯唇角,似笑非笑。
「那你……怎麼說?」
「你想聽我的主張嗎?」
「你說啊!」
「我的主張是,你個人的意願跟我沒關係。你喜歡溫泉也好,不希望有人跟你搶他也好,這些都跟我沒關係。」
「什麼意思?」孫采雲不懂。
「我不在乎你怎麼想。我在乎的,是他的想法。」明眸一轉,落定一旁對這一幕哭笑不得的溫泉。「你怎麼說?你也喜歡這位小姐嗎?」
他苦笑,「你明知道我的心意,語涵。」
「我要你說出來。」她霸道地道。
他歎息,無奈轉向孫采雲,「對不起,采雲,我很抱歉以前一直沒注意到你的心意,可是我——」
「泉哥哥!」察覺他要說什麼,孫采雲驚愕地拉高嗓音。
「……我把你當妹妹。」他低聲道,明白這句話將嚴重刺傷這個年輕女孩。
她果然刷白了臉,「可我不要當你妹妹啊!我喜歡你,我一直就想嫁給你啊!」
「對不起。」他只能道歉。
「你真的一點都不喜歡我?」她震驚地後退,震驚地瞪著他,「你、你、你該不會是喜歡她吧?」
溫泉閉了閉眸,「……對,我喜歡她。」豈止是喜歡而已。他愛她,已無可自拔。
「你……你這個笨蛋!我討厭你!」孫采雲憤然跺腳,掩面哭著離去。
他悵然凝望她背影,好中晌,才轉過頭。「你到底來做什麼?語涵。」沙啞的嗓音裡,掩不去濃濃疲憊,望著她的眸,還淡淡泛紅。
那苦澀的紅震動了莫語涵,她凝睇他,明眸斂去了面對孫采雲時的銳氣,漫開迷濛水霧,「你……你猜不到嗎?我來罵你的。」
「罵我?」
她深吸一口氣,「我看了你的信了。」
「然後呢?」
「我很生氣,非常非常生氣。」她一字一句,慢慢說道。
是的,他早猜到了。他閉了閉眸。
她咬著唇,明滅不定的眸像對即將出口的話舉棋不定,直過了好半晌,才終於狠狠一咬牙,「我想,你應該還記得自己信裡說什麼吧?」
他默默點頭。
「你說我沒那麼瞭解你。對吧?」她直視他。
他黯然斂眸。
「你……你說我不瞭解你,那你就完全懂我嗎?你知道我雖然習慣都市的生活,卻也很喜歡鄉間的景色嗎?我是喜歡跳舞、看電影、混夜店,可也喜歡烤肉、釣魚、上山露營啊;我習慣城市的霓虹,難道就不能也喜歡看星星嗎?」她一氣說道,一句比一句激昂,一句比一句高亢。
他惘然望她。
「……而你呢?」她以指尖用力點他胸膛,「難道你能否認這幾個月來,台北的生活一點都沒有吸引你的地方嗎?你沒對我們常去的那家德國餐廳讚不絕口嗎?你不是愛極了台北的日本料理嗎?你到PUB裡,難道不也照樣喝酒,跟我玩得那麼瘋嗎?」
她停下來喘氣,瞪視他的明眸水火交融——不甘的火與傷感的水,重重扯痛他心弦。
「……不錯,我是離不開台北,你也離不開台東,可難道我們就不能在一起嗎?就沒有一個折衷的方法能讓我們在一起嗎?我想跟你在一起!我要跟你在一起!」最後一句吶喊,幾近歇斯底里。
「語涵,你——」他愣然望著她激動的模樣,忽地喉間酸酸一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以為自己真的那麼瞭解我嗎?」哀傷的淚眼婆娑,「我喜歡你,你知道嗎?我早就愛上你了!愛上你很久了——」她忽地伸手揪住他衣襟,哭著埋落螓首,「你……一點都看不出來嗎?」
他無法呼吸,全身像凝了霜,凍立原地。
她愛上他了?她是……那麼說的嗎?
他不敢放縱自己相信。「可是,語涵,那個於成凱……」
「我早就明白拒絕他的求婚了,那天你不也聽到了嗎?」她瞪他。「我喜歡的人明明是你啊!我、我……」哽咽難語,「我在知道自己愛著你後,就馬上與他斷絕關係了——我很壞,對不對?我承認自己很過分。」
為什麼她總要這麼說自己?他心口更疼了,不覺展臂擁緊她。
「都怪你啦!你憑什麼說我不會喜歡上你?憑什麼那麼篤定?你根本就不瞭解我,你只是以為自己瞭解。討厭!討厭!」她邊哭邊怨。
而他在一陣陣酸楚橫漫胸臆後,終於恍然大悟。
這一連串質問、一連串痛罵,其實都只是想表明她想與他相守一生的心願。
千言萬語,原來只有這麼一句呵!
「對不起,語涵。」他顫著手,輕輕推開她,低頭看她梨花帶淚的容顏。她哭得多傷心啊!而讓她如此傷心的人竟是他——「是我錯了,是我看錯了你的心。」
「你是該認錯,你這個笨蛋!」粉拳擂擊他胸膛。
他沒有反抗,由著她捶打,柔聲認錯,「對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你——」她停下打他的動作,又氣憤又傷感地瞪他,「幹嘛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啊?幹嘛總是讓著我?你討厭!」如此不折不扣的溫柔,害她覺得自己像在無理取鬧。
他沒說話,只是深情款款地凝定她,握住她的手溫柔包覆。
因為他愛她,所以才對她百般容讓。
因為愛她,所以不忍傷她的心。
因為愛她,他可以不顧傷了自己,只要她幸福。
因為愛她,滿腔溫柔情意,他無法訴諸於口,只能癡癡地望著她。
她卻懂了,顫顫垂斂羽睫,玫瑰般嬌艷的容顏,分不清究竟是霞光還是被他一片濃濃深情染紅的。
她由他牽著她的手,沿著溪畔散步,靜靜享受落日夕照的寧馨平和。
晚風,輕輕拂亂了她耳畔雲鬢,她揚手正想收攏時,他修長的手指卻搶先了一步。
他溫柔地替她收攏發絡,溫柔地凝睇她。
她全身發熱,好不容易稍稍靜定的氣息再度慌亂急促。「溫泉,你說我們——」嗓音沙啞,「能一輩子在一起嗎?」
「一定可以。」他語氣堅定。
她身子一震,好半晌,甜甜揚起櫻唇,回凝他的清澄眸底,是全然的深情與信任。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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