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心暗許 第七章
    「沒錯,就是這妖媚的表情。」

    夢境裡,一個濃妝艷抹的婦人對她說道。她穿著一襲紗袍,渾圓的胸脯在半隱半露的衣襟間呼之欲出,每回一晃動身子,使彈跳著誘人的波浪。

    婦人伸出留著長長指甲的雙手,珍而重之地捧住她軟嫩的臉頰,「真是媚極了,珊瑚,你這小姑娘簡直是人間絕品啊,真不愧是我親手調教的。」

    婦人似乎很喜歡她,對她贊不絕口。

    她卻明白,婦人並不是真的喜歡她,對婦人而言,她只是個隨時能以高價拍出的物品而已,就像那些骨董奇珍,能在市場上賣得好價錢一般。

    「明兒個你就滿十四歲了,雖說這年齡還稚嫩了些,可瞧你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的,生得可好得很啊。這張紅嫩嫩的臉蛋、這媚透了的眼神,連我看了都忍不住要愛,還怕那些爺兒不花大把銀兩來討你歡心嗎?」婦人呵呵直笑,算盤撥得叮當響--

    「照我說呢,趕明兒先讓你陪幾個人姑娘伺候爺兒們,你也不必做什麼,只消彈彈琴、唱幾首小曲兒,偶爾喝幾盅酒,等你這花名傳開了,我再仔細替你打算打算,辦上一場教人驚艷的初夜宴,如何?」

    「不好。」她淡淡兩個字。

    「你說什麼?」婦人柳細的眉整個挑起。

    「我說不好。」

    「你、你說不好?」婦人臉色一變,方才還如沐春風的美顏立時轉成猙獰,「你這死丫頭!你到如今還沒認清自己的處境嗎?既然進了我青樓,做了我青樓花妓,還由得你推三阻四?我養你十年了!十年來,我供你吃、供你住,還讓你彈琴學曲,你道我為了什麼?供奉你當千金小姐嗎?你別以為你長大了,可以出來賣了,我就不敢打你,我警告你--」

    「我沒說不接客。」她冷靜地打斷鴇娘氣急敗壞的辱罵。

    「嗄?」

    「我只是不想做旁人陪襯而已。」她昂起下頷,「你花這麼多心思調教我,不就是想讓我出類拔萃,一鳴驚人嗎?如今一出場氣勢就弱了,你還想怎麼挑起那些爺兒的興致?」

    「哦,這倒有趣了。」鴇娘見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臉色緩和下來,「我倒想聽聽你是怎麼打算的。」

    「要我說呢,你每晚安排我跳一段舞,蒙著面紗,不讓任何人瞧見我的真面目。等我一個個把這些尋芳客的欲望給勾起來了,還怕他們不搶著買下我的初夜嗎?」

    「你真這麼有把握?」

    「連這一點手腕都沒有,我還想當什麼花魁?」她冷冷拂袖,「若是這初夜賣不上個空前絕後的價錢,我情願死。」

    「真這麼有骨氣?」

    「你不妨等著瞧。」

    「好,我就信你這一回!」

    商議定後,鴇娘果然依著她的建議,每晚趁著青樓最熱鬧的時候,安排她獻舞。

    第一天,她不現身,只在若隱若現的簾後,坐著彈琴。

    第二天,她在簾後扭腰擺臀。

    第三天,她走出簾幕?卻蒙著臉,只以自己窈窕的身段、柔媚的舞姿,去挑逗那一個個睜眼瞧著的男人。

    第四天,她少穿了一件衣裳,柔嫩細滑的小手撫上其中一人粗糙的臉。

    第五天,她又少穿了一件,玉手往下移,撫弄另一個幸運者的胸膛。

    就這樣,一日一日,她的神秘、她的嫵媚,惹得眾男子神魂顛倒,一個個再也壓不下急色的表情,渴望著撲倒她、征服她。

    她知道是時候了,讓鴇娘放出消息,公開對這些尋芳客拍賣她的初夜。

    那夜,青樓高朋滿座,王公貴族、世家公子、市井小民,認真來出價的、看好戲的、湊熱鬧的,擠了滿廳。

    自開業以來,鴇娘未曾見過如此盛況,笑得合不攏嘴。

    一陣激烈的喊價,你爭我奪後,總算塵埃落定。

    她靜靜坐在房裡等著,等著那個買下她初夜的男人,等著領受那從女兒家蛻變成為女人所必經的痛楚以及羞辱。

    夜色緩緩蒼沉,燭火在案上默默垂淚,當她恍惚地以為自己即將等到地老天荒時,那人來了。

    他挑起她的面紗,也從此改變了她的人生……

    海珊瑚頭痛地醒來。

    她捧著暈沉沉的腦子,那裡頭,亂成一團,記憶碎成片片,零散不堪,尖嚎著要求重組。

    它們要回來,要重新占領她的腦子,它們不許她忘了,不許她妄想將它們拋在腦後。

    這世上,有哪些人、哪些事是甘願輕易被捨棄的?誰都想爭、想搶,想占住一席之地。

    它們都要回來,她的記憶,要求回來。

    她擋不了,只能無助地任由記憶入侵,任由這片片來自過去的殘破影像,一點一點凌虐她的心。

    她想起來了,全想起來了。她想起自己小時候是在窯子裡長大的,從小就看著窯姊兒送往迎來,風騷賣笑,從小便明白自己有一天也會和她們一樣。

    她從不曾有什麼心願,也不敢有什麼心願,她唯一能想的,就是如何成為一個艷冠群芳的花魁。

    唯有成為花魁,唯有證明自己的用處,她才能得到機會掙脫這命運,離開這青樓賣笑的生涯。

    不會有人愛她憐她,連她親生父母都不要她,將她丟給了牙婆子,買她的鴇娘也不愛她,只是看上她從小就與眾不同的絕色姿容,而那些前來尋歡作樂的男人們呢,自然更不會愛她了,他們不過是貪戀她的美色與肉體而已。

    一朝紅顏褪了色,她也只能遭人厭棄,由人踐踏。

    在自己還有價值時,她必須快點找到一個男人為她贖身,她從小就是這麼想的。

    海珊瑚拉高被子,蜷縮起身軀,直到縮至床榻角落。

    好冷啊!明明是又厚又軟又溫暖的被窩,為何她會覺得一股涼意在四肢百骸間竄開?

    真的好冷,好冷。

    隨著冷意不停竄上,海珊瑚愈發縮成一顆人球,她緊緊地、緊緊地抱著被子,思緒卻恍惚地晃到久遠以前,那寒冷的冬天,她因為犯了錯,被鴇娘命人毒打了一頓,將她攆到屋外,罰她在冰天雪地裡跪著。

    她只穿著件薄薄的單衣,凍得全身發顫、肌膚發紫,凍得根本忘了背上那撕裂般的疼痛。一個大她幾歲的窯姊兒同情她,偷偷遣人送了一碗熱滾滾的肉湯給她,她趕忙捧著要喝,僵硬的雙手卻打翻了湯碗,她激動地伏下身,像野狗一樣地以嘴撿拾滾落一地的肉塊。

    像野狗一樣,野狗一樣……

    「我不是狗,不是,不是!」海珊瑚埋在被窩裡,顫抖地低語。

    人怎會是野犬?只是……人命有時比畜牛還不如!

    她的命,尚且比不上一頭畜生,她想死,想死……

    海珊瑚忽地掀開被窩,夢游似的走下床,她身上只穿著件薄薄的單衣,裸著一雙雪蓮般白嫩的纖足,就這麼踏在冰沁的地面上。

    她走出內寢殿,幾個在外殿打盹的小宮女見著她,都駭了好人一跳,趕忙跳起身。

    「對不起,公主殿下,小的不是故意偷懶,小的只是倦了。」

    「殿下要什麼?我們去張羅就好,您用不著親自起身啊。」

    她不語,回首瞧那些宮女一眼,那詭亮又蒙-的眸光,彷佛暗夜裡隱隱浮動的鬼火。

    宮女們一時都驚傻了,刷白了臉,心魂不定。

    海珊瑚不理會她們,繼續走出寢殿,回廊上,負責守衛的侍衛們見著她,同樣震驚莫名。

    「公主,您要去哪兒?」

    「這麼晚了,您還要出去嗎?」

    「公主!」

    這恐慌的驚喚總算稍稍喚回一縷在靜夜裡飄蕩的游魂,她望向那個出聲喚她的侍衛,淡淡地、恍惚地彎唇,「我要去找風表哥。」

    「什麼?!」

    「我要去流風宮。」

    「去流風宮?可是殿下,這麼晚了--」

    「你們不去,我自己去。」她繼續前行。

    侍衛們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一個較為機靈的宮女趕上來,替海珊瑚披上厚軟的斗篷,又轉頭喝斥他們--

    「還愣著做什麼?快去替公主備轎啊!難道你們要殿下就這麼走著去嗎?」

    「是、是!」

    於是,八各侍衛親自抬轎,護送公主前往流風宮,別說他們教公主這特異的行舉給弄糊塗了,流風宮裡的內侍宮女見公主玉駕光臨,同樣一臉愕然。

    「公主殿下,攝政王……已經安歇了。」宮女們吶吶地說道,想攔住公主,卻又不敢無禮,可不攔住她,難道由著她直接闖入攝政王寢殿?

    海珊瑚可不理會她們的局促不安,徑自橫臂排開一群擋路的人,輕飄飄地飄進攝政王寢宮內殿。

    風勁早被外頭的騷動給吵醒了,「怎麼回事?」他揚聲問。

    「王,是公主殿下,她來了。」一各內侍搶在海珊瑚前頭,著慌地通報。

    是霓兒?

    風勁一驚,趕忙披衣下床,方掀開紗帳,一道秀美娉婷的倩影便映入眼底。

    真是她?這麼晚了,她來做什麼?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揮手要內侍們退出內殿,迎向那步履飄逸、恍若毫不點塵的玉人兒。

    「霓兒,發生什麼事了嗎?你怎麼忽然來了?」

    她揚起眸,「我好冷。」

    「什麼?」風勁愕然,瞪視那雙蒙嚨的美眸。

    「我要睡這裡。」她細聲細氣地宣稱。

    他更震驚了,一時語窒。

    她也不管他同不同意,徑自褪下斗篷,盈盈往他的床榻走去。

    斗篷下,她只穿著件薄薄的單衣,窈窕有致的胴體若隱若現。他屏住氣息,看著她毫不羞愧地掀開紗帳,爬上床榻。

    她瘋了!三更半夜來到一個男人房裡,還堂而皇之爬上他的床,這事要傳出去,她這公主的各節還要不要顧?

    「你做什麼?霓兒!」他低聲斥她,氣沖沖地走上前,大掌使勁捏住她下頷,「你瘋了嗎?」

    「我沒瘋,我只是冷。」她迷迷蒙蒙看著他,「我要你抱著我睡,風表哥。」

    她要他……抱著她睡?

    他不敢相信,腦海先是一片空白,跟著,呼嘯起翻大巨浪,他攫住她纖細的肩,怒聲低咆,「你瘋了!霓兒,三更半夜跑來跟個男人同床共枕?你還顧不顧自己的名節?你是公主啊,可不是那些低三下四的娼妓!」

    娼妓!連他也這麼想!

    海珊瑚心一痛,原就蒼白的臉色更加連一絲血氣也沒,她望著他,祈求似的低語,「我不是……不是娼妓,我只是冷,只想要你抱著我--」一記清脆的耳光打去她接下來的言語。

    「我不會抱你。」風勁狠狠地瞪她,「你給我清醒一點!」

    她呆呆地瞧著他,也不懂得抬手撫頰輕揉,好似並不覺得痛。

    這不言不語也不喊疼的反應,令風勁不覺煩躁起來,「你聽懂我說的話了嗎?霓兒。」

    「聽懂了。」她總算有了反應。他不要她,他討厭她……她懂了。

    魂與身,彷佛又分道揚鑣了,她推開他,夢游似的下床。

    他瞪著她格外柔弱的背影,「你去哪兒?」

    她回眸,雲淡風輕地微笑,「去找別人。」

    「什麼?!」簡短四個字,卻似響亮的落雷,劈得他頭暈目眩。

    「你不願抱我,我去找別人。」她理所當然地應道。

    「你、你去找誰?花信嗎?」該死!他的聲嗓竟然發顫。

    「誰都可以,只要他肯抱著我,只要他有法子不讓我覺得冷,誰都可以。」她輕輕說道,婷婷續行。

    他驀地低吼一聲,追上前,氣急敗壞地拉住她,「你不能這麼做!」

    「總有人願意抱我的。」她像沒聽見他的咆哮,喃喃低語,「總有人會要我……」淚霧,在她眼底幽幽漫開。

    他震懾地看她。剔透的淚水,沿著她雪白的頰靜靜滑落,她並未哭出聲,只是這麼安靜地流著眼淚,卻似最強悍的繩索,捆綁住他的心。

    「我要去找那個人,你放開我。」她茫然地想掙脫他,「一定有人……一定有人要我,你讓我去,讓我去找……」

    她迷惘地、痛楚地求著他,那發顫的唇瓣每吐出一個字,他的心就更緊擰一分。

    他忽地展臂,緊緊地、緊緊地擁住她,然後攔腰將她抱起,輕輕將她放落床榻。

    「不許你去找別人。」他逼近她的臉,氣息粗重地警告她,「給我乖乖待在這兒,不許亂走!」

    「你會……抱著我睡嗎?」她含淚問道,像迷了路的小姑娘似的,輕輕地拉扯他的衣袖。

    俊眸閃過一絲狼狽,他掙扎了半晌,才不情不願地點頭,「在你清醒過來以前,我會抱著你。」

    她低低歡叫一聲,忽地起身投入他懷裡,他一時穩不住身子,跟著她滾落床榻,她沒有松開他,容顏埋入他半敞的胸膛裡。

    她的臉,好涼好冷,還掛著幾道濕潤淚痕。

    他低低歎息,放任她賴在他懷裡,汲取他身上的溫暖。

    他不該如此放縱她,不該如此寵她憐她,讓她像那些尋常姑娘家一樣,對人撒嬌與依賴。

    可若是她非要找個人疼她寵她,非要人抱著她,那人也只能是他,不許是其他人。他不會讓她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如此脆弱女性化的一面,除了他。

    她要撒嬌,只能對他;她的柔弱,只能屬於他。她可以對所有人笑,卻只能在他懷裡哭。他不願意其他人見到她這一面。

    他是怎麼了?這麼優柔寡斷,讓一個女子耍得團團轉,簡直不像他!

    他抿著唇想,臉色鐵青,可手指卻像有自主意識般,輕輕劃過她柔細的長發。她忽地抬起頭,輕輕抓住他的手,迷離的眼光在那刻上月牙印的手指流連許久。

    那牙印,是她數日前咬的,如今雖然傷口愈合了,卻仍是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她輕輕撫過那道印痕,「你這手指……還痛嗎?」

    「這牙印印得這麼深,你說痛不痛呢?」他澀澀反問。

    她身子一顫,揚起歉意的眸,「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咬你的,我只是怕……」

    「怕什麼?」

    「我、我怕冷、怕痛,我還怕--」她驀地一頓。

    「還怕什麼?」他緊盯她。

    蒼白的麗顏掠過掙扎的暗影,她搖頭,不肯說話,只是偎在他懷裡,不停地流淚。

    他心一擰。這輩子,他從未為女人的眼淚動過惻隱之心,她們再如何悲泣,他也只當耳邊風,可她這安靜的眼淚,無聲的哭泣,卻讓他一顆心絞痛起來。

    他不明白自己怎麼了?

    「傻丫頭,別哭了,哭什麼呢?我都已經抱著你了,還不夠暖嗎?別哭了吧。」他笨拙地安慰著,連自己都覺得可笑。

    他何曾這般安慰過人?真是不知該如何做才妤啊!

    「好不,別哭了,別哭了。」他溫柔地拍撫她微微顫動的背脊,健臂將她樓得更緊些,可這一來,卻讓他更加敏銳地感覺到她柔軟的嬌軀。

    偎在他懷裡的女人,軟得像棉,柔得似水,那淡淡的、誘人的體香直朝他鼻間襲來。

    這香氣,和她親手為他做的香囊氣味極為相似,顯是同一種熏香。

    不知何故,一念及她身上的香氣和他一直帶在身邊的香囊一般,一股火熱忽地由他心窩竄起,在體內奔流。

    他不覺俯下臉,輕輕嗅聞她後頸的芬芳,擱在她腰際的大掌亦不安分起來,沿著那纖細柔媚的曲線往上,解開她脅下鈕結,探入單衣裡。

    單衣裡,只有一片細致小巧的肚兜,推開它,便是她雪白嬌嫩的肌膚。他慢慢撫過那滑膩的肌理,氣息逐漸變得粗重。

    他撫摩著她,微微粗礪的掌心與那柔嫩的玉膚相接,形成美妙至極的觸感。理智再也束縛不住火燙的情欲,大掌轉個角度,輕易攫住一團渾圓軟嫩。

    老天!這觸感又熱又軟,他實在無法自持。

    他重重喘息,全身肌肉因激情僵硬如鐵,他稍稍推開她,急切地想為她褪落衣衫,可目光一觸及她剛上嫣粉的容顏,動作猛然一凝。

    那彎彎如羽的墨睫,靜靜地伏斂著,頰畔淚痕未干,可水潤的櫻唇已淺淺揚著。

    她,睡著了,且睡得極甜,好似正作著美夢。

    風勁看著她,頓時怔愕。她擅自闖人他寢殿,投入他懷裡,以眼淚擰痛他的心,復以嬌軀挑捻起他欲火後,竟然就這麼睡著了,渾像沒事人似的!

    她在整他嗎?風勁撫額,不禁啞聲苦笑,這磨人的妖精啊!他真是敗給她了。

    他無奈地搖頭,輕輕替她扣回衣鈕,又悄悄將緊貼著他的那雙惱人玉腿挪開。然後,他探出手指,略微不甘地夾住她俏麗的鼻尖。

    「你這可惡的丫頭!」

    如此清純又如此艷媚,嬌弱中隱隱藏著一股說不出的邪氣,這令他難以參透又難以掌握的女子,絕不是他熟悉的那個表妹。

    她不是雲霓。經過今夜,他終於能肯定了。

    問題是,她是誰?是誰令他經常感覺挫敗?是誰只花了短短時日,便輕易毀去他英明冷淡的攝政王形象?

    是誰,讓他懂得何謂懊惱,何謂心疼?

    他低俯俊顏,靜靜地、深深地注視那酣甜如春睡海棠的嬌容--

    「你,究竟是誰?」

    是珊瑚。

    距離王城遙遠的某處,一個中年男子讀完了信鴿送來的密函,俊唇冷冷一勾。

    現下待在宮裡的那位公主,是珊瑚。

    這丫頭自從那日捎了封信給他,報告她遇上了逃難的雲霓,准備親自手刃她,然後依計入宮頂替公主,之後便一直沒消沒息,他原以為事情出了岔,她遇上了什麼不測,原來她早已好好地待在宮裡。

    他來到窗前,閒閒地逗弄一路辛勞的鴿子,肩頭的銀發正似鴿羽,在月光下純透雪白,毫無一絲雜灰。

    蒼蒼白發,並非因為年歲的流轉白然轉白的,而是在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夜,乍然成霜。

    那一夜,他眼睜睜地看著最心愛的女子琵琶別抱,心碎失魂,一夜白發。

    至今,他仍忘不了當時啃噬他全身上下的嫉妒與疼痛……

    他驀地捏拳,冷冽的目光往牆上一幅美人圖望去。

    佳人倩影裊裊,五官清美,與他四年前所認的義女極為神似--他看著,灰暗的眼像風雨欲來的天空,陰沉不祥。

    他不能原諒她,那虛榮浮華的女子,竟背叛了他的一往情深,投向另一個比他有權有勢的男人。他絕不原諒她!

    他走向畫像,對著畫中玉人冷冷一笑,她永遠也料不到吧?她生下的女兒,如今竟落在他手裡,還認他做了義父,被他送進宮裡,頂替雲霓的身分。

    「知道嗎?她長得幾乎就跟你一個樣。這麼剔透的孩子,你居然不要她。」他冷哼,「不過無妨,我會好好利用她。」

    珊瑚夠聰明、夠靈巧,也夠虛榮,她對他的用處可大得緊呢。

    「就像勁兒一樣。I他喃喃低語,「他們倆,都是我手上最重要的棋子。」

    只可惜這兩枚棋子似乎都不大聽話,一個百般拖沓,遲遲不肯發動政變;另一個明明入了宮,卻似乎心懷異念,居然還裝作不識海浪。

    「不過是一個傀儡娃娃,她以為她能逃過我的手掌心嗎?」男子冷嗤,挑釁地瞪著畫像,佳人對他盈盈淺笑,彷佛也挑釁著他。

    可惡啊!他驀地扯下畫卷,有股沖動想當場撕碎,可雙手顫抖了半天,就是無法動作。

    他捨不得,捨不得撕碎她啊!

    「倩兒啊倩兒,我恨你,我真恨你。」他喃喃低語,凝視畫像片刻後,俊美的臉龐俯下,吻上佳人粉嫩的紅唇……

    是誰,在夢中竊取她的唇?

    那溫柔的、滿是憐惜的、蜻蜓點水的吻,教她的心兒輕輕抽疼。

    是誰將那融融的熱流透過她掌心,溫暖她發冷發顫的身軀?

    是誰緊緊握著她的手,呵護著她?

    是誰?海珊瑚迷蒙地揚起羽睫。半晌,她只是怔望著陌生的紗帳,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然後,她驀地驚覺,螓首一轉,望向身側。

    床榻邊,風勁正靜坐著打盹,大手擒住她柔荑。

    海珊瑚心弦一牽,說不出胸臆是個什麼滋味,只覺得眸裡緩緩湧上一汪熱潮。

    他坐在她身旁守了一夜,他,沒拋下她……

    她心中一陣激越,與他相拙的手不覺一緊。

    這細微的動作驚醒了風勁,他驀地睜開眼,望向她淡淡染紅的嬌容,「你什麼時候醒的?」他啞聲問。

    千有一會兒了。」

    他看了她一會兒,視線一落,這才發現自己還握著她的手,他想抽回,她卻緊緊抓住他。

    「不要放開我。」她祈求般的看著他,眼眸瑩瑩。

    他心一軟,嘴角卻故意譏誚一撇,「怎麼?莫不是到現在還覺得冷吧?」

    「不冷了。」她細聲細氣地應道。

    「既然不冷了,還賴著我做啥?」俯望她的深眸璀亮,「想撒嬌嗎?」

    他在逗她嗎?她怔望他。

    「還不放開我?」

    她猶豫片刻,終於松開手。

    溫軟的柔荑一抽離,一股怪異的失落感便攀上風勁心頭,他擰眉,強自壓下。

    海珊瑚自眼睫下窺視他,見他神情不悅,以為他在生她的氣,「對不起,表哥,我昨晚不該那麼任性闖來這兒。」

    「你的確很任性。」風勁淡應道。

    海珊瑚身子一顫。

    「現下可以告訴我怎麼回事了吧?」

    怎麼回事?能告訴他實話嗎?能告訴他是因為過往的記憶給了她太大沖擊,所以她一時失去理智嗎?

    她不能說,什麼也不能說。

    海珊瑚暗自苦笑,「我只是覺得冷。」

    「寢殿裡的炭火燒得不夠暖嗎?為何不讓那些宮女想想辦法?」

    「我……沒想到。」這借口真蠢,但她實在不知該如何為自己昨夜失常的舉動辯解。

    「你素來聰明,竟也有如此糊塗的時候?」他不信似的嘲弄。

    「……對不起。」

    他深深注視她,「你說,要是百官大臣們知曉你昨夜的行舉,他們會怎麼想呢?」

    她一顫,斂下眸,「他們會懷疑我是否能夠擔當女王重任。」

    「不錯。」

    「你會……告訴他們嗎?」她細聲問。

    「你怕我聯合百官剝奪你的王位繼承權嗎?」他問,聲嗓隱含笑意。

    他在笑?她迷惑地抬眸。

    他果然正在笑,那映著笑芒的眼,看來好迷人,又好溫柔。

    她心韻頓時凌亂,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你不會嗎?」

    「那要看你接下來怎麼表現了,」他意味深長地說道,「從今日起,你每天都到議事廳來旁聽政事吧。」

    「嗄?」她不敢相信地睜大眼,「表哥的意思莫非是想給找一個在大臣們面前表現自己的機會。」

    「這樣不好嗎?難不成你反而希望我對他們說你壞話?」他逗問她。

    「不、不是的。」該怎麼說呢?他應當是很想要這王位的啊!為何要一次又一次地放過機會呢?她幾乎有種其實他正在為她守住這王位的錯覺……

    她惘然看他,「你為何不跟我爭呢?表哥,你的能力與才華明明遠遠勝過我啊。」

    看出她的迷惑,風勁微微一笑,「你忘了嗎?我說過,在我心日中,千櫻才是第一,比我自己的野心都還重要。」他抬起手,捧起她蒼白的容顏,「而你的存在,能為千櫻帶來和平,甚至能使千櫻國勢強盛,所以你比我更適合坐在這王座上。」

    「表哥是指我可以和鄰國王室聯姻嗎?」

    「還有一些別的原因。」他神秘地眨眨眼,「你以後會慢慢懂的。」

    所以他真的不想要這王位嗎?那她……該怎麼辦?

    海珊瑚胸臆五味雜陳,一時難以厘清。

    風勁卻忽然將她攬進懷裡,「你千萬別讓我失望啊,丫頭。」誘哄似的聲音拂過她耳畔。

    她骨脊一顫,霎時忘了腦海中此起彼落的思潮,全心全意,只想著身畔這攫住她身與魂的男人。

    「我不會讓你失望的,表哥。」她認真地許諾。

    為了得他看重,讓他永遠不拋下她,她願意一輩子扮演雲霓,即便那是她最恨的女人,即使她會因而失去自己……

    也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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