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媽的帶我兒子去哪裡了?」將兒子支開後,楚懷宇凌厲的質問宛如烈火,燒灼著單白芷顫抖的身了。
她揚起容顏,幾乎是無助地望著他。「我……只是帶他去遊樂園而已。」
「我警告過你,不許再見翔飛的!」他緊抓她的臂膀。
「我知道。」她忍著疼痛,「我只是……只是想跟他好好地道別,我不想傷害他——」
「你已經傷害他了!」怒吼劃破黑夜。
她容色一白。
楚懷宇瞪視眼前顯然被他炮轟得暈頭轉向的女人,怒氣陡然更盛,「Damn it!」他詛咒一聲,「如果你的耳朵有問題,我再警告你一次,永遠、永遠不要再來煩我兒子!」
「我知道。」她嗓音急促,「我保證不會有下次了。」
「最好是這樣。」他直直瞪她,好半晌,才轉身意欲離去。
「懷宇?」她喚,沙啞的嗓音隱隱蘊著一絲祈求。
他凝住步履。
「我爸說你之前去看過他,還告訴他,我一直想求他原諒。」
「是又怎樣?」他緩緩旋回身子,面無表情。
「我要……我要謝謝你。」她勉力揚起微笑,「謝謝你幫我找到他,謝謝你告訴他那些話。你對我……大好了,我很感激。」他冷哼一聲,「就當你這幾個月總是『加班』照顧我兒子的報酬吧。」望著他冰冷的神情,她深吸口氣,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繼續說下去,「關於論文的事,我真的很抱歉。」
「我不想聽這些。」他瞇起眼,摘下眼鏡放人胸前口袋。
「我明白。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沒了鏡片遮掩,她驚恐地發現他眸中的怒火原來是如此熾烈,「我真的、真的覺得很對不起——」
「夠了!」憤怒的咆哮打斷她,他怒瞪她,如果眸光能傷人,她早已被燒得體無完膚。「你還要演戲演到什麼時候?都到這時候了,你還要用這種方式來嘲弄我嗎?是!我之前是看錯了我妻子,後來又看錯了你,我是白癡!徹頭徹尾的白癡!我見鬼的是什麼名律師?我連一個女人是不是在說謊都搞不清楚,還能上法庭為我的委託人辯護什麼?我根本是個笑話!天大的笑話!」
「不,你不是,你不是的。」她急急喊道,直覺地伸手握住他臂膀,「你只是……一個很溫柔的男人,你是個好爸爸,真的!你很好,你太好了……」嗓音逐漸細微。
「說夠了嗎?」她的手頹然落下,「我真的很抱歉。」楚懷宇厭煩地睨她。
「你放心,我以後不會再來打擾你們了。」她自動後退一步,拉開兩人的距離,「我祝……祝你們幸福。」他蹙眉。
「你的新娘很漂亮。」她指了指正站在店裡、透過玻璃牆瞧著這一幕的莫語涵。
「她看起來是個很棒的女人。你們……什麼時候結婚?」
「沒必要告訴你吧。」他語氣譏嘲,「莫非你打算來參加婚禮?」
「我……沒有,不是這樣的,我知道自己不受歡迎。」她喃語著,後退的腳步一個踉蹌,差點撞上路旁的消防栓。
他眼明手快地扶住她,吼道:「小心一點!」那樣的斥喝竟教她眼眶一熱。她連忙掙脫他,「謝謝你。我真是……哈,我老是這麼笨手笨腳的。」倉皇調轉視線,「啊,公車來了,我該走了,再、再見。」他瞪視她許久。「我們不會再見了。」無情的宣告冷冷擲向她。
而她,只能默默承受,癡癡望著他挺直的背影,望著他推開玻璃門,走向那個她再也無法觸及的世界。
心跳,彷彿停了,她的世界,也在這一刻停止運轉。
她目送他離去,感覺胸口空空落落的,彷彿又回到了九歲那年、那一年的某個夜晚,她也曾經像這樣,無助地望著母親離去。
公車來了,她必須走了。
她木然地提醒自己,強迫自己旋身,趕在司機關上門前跳上車。
右手拉著吊環,她僵直地站著,車窗外緩慢飛逝的景色映人她的眼,卻只反照出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當公車幾乎到達終點站時,她才恍然察覺自己坐錯了車。這路公車確實會經過她住的地方,可她卻坐反了方向,現在的她,離目的地反而更遠了。
方向錯了。領悟到這一點,她驀地鼻問一酸,有股想哭的衝動,卻哭不出來……
★★★
「哈羅。」清脆的敲門聲響起,伴隨女性低柔的嗓音,「在忙嗎?」楚懷宇的視線從電腦螢幕上移開,望向半倚在辦公室門扉、對他柔媚淺笑的女人。
「有什麼事嗎?語涵。」
「下午茶時間,你不休息一下嗎?」裹著白色套裝的身子盈盈走進,「我幫你拿來一杯咖啡。」
「謝謝。」楚懷宇起身接過咖啡,示意她在沙發上坐下,自己則背靠著窗欞。
「最近在忙什麼?」她問。
「沒什麼。」
「好像精神不太好的樣子。」
「是嗎?」她微笑,起身走近他,修長的手指摘下他的眼鏡。「黑眼圈。」
「有嗎?」他蹙眉。
「不但有,而且很深。」她眨眨眼,「最近睡不好吧?」他沒回答,搶回眼鏡重新戴上。
「為愛失眠?」
「什麼意思?」他面無表情。
「你明白我的意思。」莫語涵擱下手中的紅茶,俏臀移坐在他的辦公桌上,修長的雙腿交疊出性感。
「沒事的話,我要繼續工作了,待會兒要跟委託人開會。」
「等等。」她握住他的臂膀,阻止他坐回辦公桌後,「跟我談談那個女孩。」
「哪個女孩?」
「翔飛的前任保母。」他睇她,一言不發。
「那天我在店裡都看見了,你把她痛罵了一頓。」
「不關你的事。」他冷淡地應了一句。
「是不關我的事。」她無視於他的冷淡,逕自說道:「只不過我有件事想說。」
「什麼事?」
「你之所以把她辭退,是因為她寫的論文吧?」他眼中閃過一抹驚訝。
「奇怪我為什麼知道吧。」莫語涵嫣然一笑,「這就是莫大律師的本領啊。」
「說重點。」他咬著牙。
「重點是那女孩其實想改題目的。」眉峰更加攢緊。
「好吧,我承認那天她來事務所找你時,我在洗手間裡當了一回小小的間諜。」她側頭附上他耳畔,暖暖吹送氣息,「我竊聽了她跟別人的談話。」
「跟誰?」他繃緊身子。
「她的指導教授跟學姊。」
「說了什麼?」
「有興趣嗎?」她重新坐正身子,星眸璀亮。
他緊緊握拳,「你可以停止這樣捉弄我,語涵。」她笑了,深深望了難掩焦躁的他一眼,「很難得見你這副模樣,懷宇。」
「別鬧了!」他低吼。
「我多希望這樣的表情是針對我啊。」莫語涵輕歎,明眸掠過一絲遺憾,然後,她深吸一口氣,「她在電話裡不停地跟指導教授哀求要換題目,還被狠狠罵了一頓。我不知道她到底拿你在論文裡做了什麼案例,可我知道她很後悔,後來還跟學姊說她覺得很對不起你。」他不語,掩在鏡片後的黑眸深邃,教人無法認清其間隱藏的思緒。
莫語涵靜靜望他,「她還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
「……什麼?」
「她的學姊問她,你們兩個是不是在談戀愛?她說不是,她想,你只是玩玩而已。」
「什麼?!」面部肌肉終於牽動了。
「她認為你只是跟她玩玩而已,可卻仍慌忙地想換題目。你認為,這意味著什麼呢?」莫語涵躍下辦公桌。「好啦,我要走了。」
「等一等!語涵。」他喚住她。
「嗯?」她嬌美的容顏微側。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他沉聲問。
「你說呢?」她翠眉輕佻,「就算是謝謝你吧。」菱唇微揚,「謝謝你陪我去試婚紗。能在生日當天嘗一次當新娘的滋味,是我收到最棒的生日禮物了。」
「這麼想結婚?」
「不想。」她坦然搖頭,「只是想看看自己穿上白紗的模樣而已。當然,如果對象是你的話,我或許可以考慮踏人禮堂。」美眸朝他眨了眨。
他微微一笑。
她拿起紅茶杯,玉手朝他揮了揮,嬌顏滿盈的笑意在轉身之後,迅速斂去。
★★★
「怎麼,今天晚上又不回家吃飯嗎?」
「對不起,爸爸。」話筒那端傳來單白芷歉意的回應,「學生們今天模擬考,我得留下來陪他們對答案。」
「最近你總是這麼忙,又睡不好,當心身體啊。」單父語氣充滿關懷。
「知道了,爸爸,你一個人也要好好吃飯。」
「嗯。」掛斷電話後,單父不禁輕聲歎息。
他這個女兒每天不是忙著在補習班工作,就是上圖書館查資料,晚上回到家又總是熬夜看書,幾乎每天早上都見她頂著一雙黑眼圈,掩不住倦意。
她很累,而他明白,這樣的疲倦不僅來自體力的消耗,更多是來自精神上的折磨。她有心事,雖然她藏在心裡不說,但他這個做父親的大概能猜得出來。
蹙起灰白的眉,他從口袋掏出一張有些皺的名片,端詳許久。
也許,他真的該去見見這個男人……正猶豫著,門鈴聲叮咚響起,他蹣跚著步履前去開門。映人眼瞳的是一張半熟悉、半陌生的俊容,恰恰正是他考慮要去拜訪的男人。
「楚先生?」他急急拉開鐵門,「請進。」見到他,楚懷宇也微微驚訝,「單伯父,原來你搬來台北了?」
「是啊。所以小芷才換租這裡的房子。」單父微笑解釋,招待楚懷宇在客廳坐下,又為他倒杯茶,「喝茶。」
「謝謝。」
「沒想到你會找到這裡來。」單父深深凝望面前神色不定的男人。
他淡淡一笑,「我也是費了一番工夫才查到她住在這裡。」
「為什麼不打她手機?小芷有手機的。」楚懷字沒立刻回答,緩緩啜飲一口茶,「有些事,我覺得當面問她比較好。」
「什麼事?」
「……沒什麼。」觀察他的表情,單父明白他不想說,於是主動問,「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嗄?」楚懷宇一愣。
「上回你特地到鎮上找我,我就猜到你大概挺喜歡我們家小芷的。我說得沒錯吧?」他不承認也不否認。
「後來小芷告訴我,因為某些緣故,她不能再擔任你兒子的保母了。我問她為什麼,她什麼都不肯說,只告訴我是因為她做了一件對不起你的事。」單父頓了頓,「我能問問是什麼事嗎?」楚懷宇眸光一沉,緊緊握住茶杯。
單父歎口氣,起身到房裡找出一本相簿,遞給他,「小芷最近老是翻這本相簿。」他慢慢打開,驚愕地發現相簿裡全是他與翔飛的照片——翔飛高高舉起游泳比賽的金牌對鏡頭燦笑;在樹下野餐時,三明治碎屑沾上他嘴角;生日會那天,他們父子倆鬧成一團;還有她和翔飛在遊樂園裡的點點滴滴……「看看最後一頁。」單父示意他翻到相簿最末頁。
他照做,當穿著粉紅色襯衫的男人形影落人眼瞳時,他心一揪。
她竟連他在雜誌上的相片也剪下來保存了!「我不知道這孩子到底對你做了什麼。」單父幽幽開口,「可我看得出來,她很難過。這孩子有什麼心事,總是藏在心底不說,表面上都是快快樂樂的,她其實……個性挺彆扭的。」楚懷宇聞言一怔。前幾天他去拜訪單白芷的指導教授時,他也是這麼說的。
這女孩表面活潑,脾氣卻挺彆扭的。
「小芷很容易受感動,看電影或小說時,動不動就掉淚,可她真正難過的時候卻不會哭。小時候她媽媽對她不好,她沒有哭;後來她丟下她走了,她也沒哭;我不告而別時,聽說她也沒掉眼淚……她就是這麼彆扭的一個女孩子,連我也拿她沒辦法。」
「……小芷她媽媽對她很不好嗎?」楚懷宇皺眉,聽單父的口氣,他能感覺到她童年過得並不快樂。
單父閉了閉眼,「這都該怪我。是我沒用,拖累她們母女倆跟著我一起吃苦。」他頓了頓,「小芷她媽一直想離開我,可又丟不下孩子,大概是受不了這種精神上的折磨,後來她把氣都出在小芷身上。」
「怎麼……」他澀澀地問,「她怎麼出氣呢?」一陣沉寂。
窒悶的空氣讓楚懷宇神經忍不住繃緊,他看著面露痛苦的老人,呼吸跟著急促起來。
「……她虐待她。」終於,單父啞聲開了口,「我一直到很後來才知道,她天天打她,還拿香菸燙她……」
★★★
「老師,還不下班嗎?」半大不小的少年將書包斜斜甩上肩,以一種自以為很酷的眼神斜睨她。
單白芷微笑,「領帶鬆了。」
「我是故意的。」少年聳聳肩,——地自制服口袋掏出一根菸。
她迅速截走,「教室裡禁菸。」
「抽一下有什麼關係?人都閃得差不多了。」
「要抽菸到外頭去,你不想我被Fire吧?」
「真是OBS!」他翻翻白眼。
罵她歐巴桑?單白芷瞇起眸,「今天本小姐頭痛,最好少惹我,除非你想留下來當值日生。」語帶威脅。
少年笑了,「拜託,本公子約會滿檔,哪裡有空啊!誰像你下班了還不走人,擺明沒人要。」
「我有沒有約會不關你的事。」
「我也是為了你的『性』福著想啊。都二十四歲了還沒男人,小心賀雨蒙出問題。」瞥她一眼,「要不要我幫你介紹幾個?」
「你煩你自己的事吧!」一疊考卷敲上他的頭,「這次模擬考考不到五白分,我留你下來特別輔導。」
「特別輔導?」少年暗示性地眨眨眼,「上演『放課後』嗎?」
「快給我滾回去!」她失去耐性。
「Yes!Madam。」最後一個學生離開後,單白芷將考卷收好,鎖人抽屜裡。一個人梭巡空蕩蕩的教室時,寂寞的感覺忽地襲來,她咬住唇,收拾背包離開。
經過樓下的速食店時,她忽然想起晚餐還沒吃,走進速食店,外帶一份超值全餐後,她一面喝著咖啡,一面跨出店門。
夏夜悶熱的暑氣迎面撲來,她感到一陣暈眩,細碎的冷汗在前額漫開。
她揚起衣袖拭了拭,順便摸了摸額頭。
有點燙。今天頭痛了一整天,該不會真的發燒了吧?她深吸口氣,命令自己振作精神,擠過擁擠的人潮,往公車站牌慢慢走去。剛越過馬路,銳利的疼痛忽然襲上太陽穴,她趕忙蹲下身緩和暈眩感,卻不意與一雙長腿相撞。
咖啡灑上深色西裝褲,渲開難看的斑點。
她瞪著自己闖的禍,輕聲呻吟,「不好意思,先生。」手忙腳亂地掏出面紙,「我幫你擦擦。」一雙手臂伸向她,阻止她的動作。
「真是不好意思。」在男人的扶持下,她站起身,同時倉皇地道歉,「我可以付你乾洗--」聲音在認清男人的面孔後愕然一頓。「懷宇?」奇特的室悶感梗在胸口,「我……呃,對不起,我老是這麼莽莽撞撞的--」沒等她解釋完畢,楚懷宇猛然抓住她的手,捲起她衣袖。
她一驚,「你做什麼?」他不語,仔細審視她裸露的手臂,跟著換另一隻手,神色逐漸陰沉。
她急急收回雙手,「你到底想怎樣?」他沒回答,湛幽的眸緊盯著她,眼神複雜得令她無法呼吸。然後,他忽地展臂,緊緊將她擁人懷裡。
「你……怎麼回事?」她虛軟地問,手中的外帶食物因他突然的舉動落了一地。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身上全是傷口,全是傷口!天啊!」他語氣中帶著某種未曾有過的驚惶,「為什麼你從來不告訴我?」他責備地問。
焦慮而關懷的語調讓她不知所措,「懷宇?」
「怪不得我打翔飛耳光時,你會那麼激動了。天啊,你那時還那麼小,怎麼熬過這些的?」他激動地喘息,伸手將她的頭壓入自已展開的羽翼下。「對不起,我從沒想過會是這樣,我不知道你小時候是這麼過的。」
「懷宇。」她掙扎著抬起頭,「怎麼回事?你為什麼--」她再次頓住了,震驚地瞪著那雙泛紅的眼。
他……哭了?總是以靜冷面具掩飾自己的男人……哭了?是因為她嗎?瞬間,心口好似有什麼東西坍落了。她瞪視他,喉頭乾澀,「你別……別這樣,我很好。」她推開他,試圖退後,可週遭洶湧的人潮卻不許她逃離,再度將她撞人他懷裡,「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我都快忘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真的過去了嗎?」他問,沙啞的嗓音句句敲人她心坎,「如果真的過去了,你不會選擇這樣的論文題目。你其實很想搞清楚是怎麼回事對嗎?你想知道在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究竟是什麼心理,你真正想弄明白的是自己的心理,對嗎?」這太靠近了!她容色蒼白。從來沒有人能如此靠近她的內心,從來沒有!「我要走了。」她旋出他懷裡,往公車站牌前進。
他拉住她,「別走!」
「放開我。」
「我不放。」
「放開我!」她掙扎著。
「我要跟你談談。」
「放開我!」她忽地崩潰了,用力甩開他的手,扭過身子大叫,「你究竟想怎樣?你不是要結婚了嗎?還管我那麼多做什麼?你說過不要我再去打擾你們,那你可不可以也放過我?讓我走!讓我走啊!」歇斯底里的吶喊引來了好奇的人群圍觀,可她感覺不到,她看到的、聽到的,都只有眼前這個男人,這個傷了她、也被她所傷的男人。
「我不讓你走。」
「為什麼?!」
「因為我愛你!」堅定的吼聲剛落,週遭立即響起一片掌聲。
單白芷愕然,他突如其來的告白震懾了她,旁觀群眾的掌聲更令她無所適從。
這是怎麼回事?她是不是發燒燒迷糊了?「我發燒了,這肯定是幻覺。」她喃喃地拚命說服自己,踉蹌地邁開步履。
然後,直直跌人他懷裡。
★★★
待單白芷恢復神志時,迎向她的,是一雙很溫柔的眼眸,溫柔得令她心碎。
她澀澀地眨了眨眼,懷疑這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覺,可雖然頭發熱、身體發燙,眼前的景象卻清晰萬分。
是真的吧?就算她再怎麼不許自己相信,那對溫柔的眸子和緊緊握住她的手,依然動搖她的心。
「你醒了。」楚懷宇對她微笑,推推眼鏡,神情似是鬆了一口氣。
「我在哪兒?」
「我家。」她睜大眼,眸光迅速流轉。房裡的佈置雖然陌生,可卻仍是屬於昂貴的品味——屬於他那個階層的品味。她又來到了他的世界嗎?「新家嗎?」
「嗯。」
「為什麼要搬家?」她試圖撐起上半身。
他幫忙扶她。「因為那間房子有太多回憶。」
「關於……你的妻子嗎?」
「還有你。」他伸手撫上她的頰,苦笑,「我決定擺脫過去,重新開始。」
「……對不起。」她只能這麼說。
他搖頭,捧起床頭櫃上一個還冒著熱氣的碗,「喝點雞湯。」她愣愣地望他。
「喝一點。」他輕哄,「你大概是因為太過勞累才病倒的,要補充些體力。」她依然有些呆愕,傻傻地張唇,由著他拿湯匙餵她。
他靜靜地喂,她靜靜地喝,隨著湯碗逐漸見底,她忽然喉頭一梗,別過頭去。
「不要對我這麼好。」她啞聲道。
「你怕嗎?」他擱下湯碗,轉過她的下頷,強迫她直視他,「怕別人對你太好?」她閉了閉眸,「對,我怕。」
「為什麼?」她默然不語。
「我對你好,是因為我喜歡你、我愛你,這樣不對嗎?」
「別……別這麼說。」她顫著嗓音,「我不……我不……」
「你不相信。」他主動接口,「對吧?」她可憐兮兮地瞧著他,「你不怪我嗎?關於論文的事。」
「我知道你已經改題目了,也知道你其實早就想改題目,更知道你不是存心想欺騙我。」
「那你……原諒我了?」
「嗯。」不!她不相信,怎麼可能?「為什麼不相信?」讀出她眼中的震撼,他歎了日氣,攬過她頸項,下頷抵住她頭頂,「為什麼認為我只是玩玩而已?」
「……」
「你必須相信我,小芷。」他低聲道,「你要相信我。」她搖頭。
「相信我。」她氣息急促。
「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他耐心地重複,一遍又一遍,直到她僵凝的身子逐漸放鬆,直到那挺直的肩頭緩緩垂落。
她仰頭,瞳眸水光瑩瑩。
「你想哭嗎?」他溫煦地道,「那就哭吧。」她咬著唇。
「想哭就哭,不要忍住。」她掀起唇瓣,接著閉上,再次張開,又合緊。
「相信我。」他柔聲誘哄,「哭出來。」
「我不、我不能……」
「相信我。」
「為、為什麼?」她喘著氣,緊緊揪住他衣襟,「為什麼你要……這樣逼我?」
「因為我愛你。」她掩落眼睫,纖細的肩微微顫動。「你……怎麼可能愛我?」
「這是你的想法嗎?你認為不可能有人愛你?」
「……」面對她的沉默,他再次開口,「你覺得不可思議嗎?」
「……對,我覺得不可思議。」她終於開口了,嗓音細微,瀕臨破碎,「對我來說,愛是不可思議的事。連我自己的媽媽都不要我,我憑什麼得到一個男人的愛?憑什麼讓一個男人真心對我好?我很……很害怕,不相信這是真的,怕有一天會發現原來是自己自作多情,怕有一天你會不再喜歡我,像我媽媽一樣丟下我離開……」
「這就是你的想法嗎?」他輕輕抬起她的臉。
「對,這就是我的想法。」她依然躲避他的眼神,「我告訴過你,不要因為曾經受傷害而過於保護自己,不要因為這樣而對翔飛太過冷淡,其實我根本沒資格對你說這些,因為最害怕的人是我,最怕對人付出感情的是我自己--淚水,悄悄自她眼眶逃逸。
她終於哭了,終於不再假裝,終於承認烙在心版上的傷痕讓她疼痛難忍,終於明白當自己選擇離開他時,一顆心也碎成片片。
「說下去。」他溫柔地命令。
「因為我……怕受傷,所以承認自己欺騙你,所以選擇傷害你們。」她哽咽著,「對不起,我總是傷害我愛的人……我傷害了翔飛,也傷害了你。對不起,對不起……」淚水隨著每一句道歉紛然墜落。
「不要說了。」他也紅了眼眶,食指抵住她蒼白的唇,阻止她繼續。
「那天,我看著你陪那個女人試婚紗,聽你說你就要結婚了,我才……才知道自己已經愛上了你。我愛你,可是你卻恨我,因為我……傷害了你們--」
「不要說了,小芷。」
「那個女人很漂亮,真的,她跟你……很配,真的很配。你們一定會很幸福的,你一定會幸福的——」
「不是這樣的。」他捧住她珠淚紛紛的臉蛋,緊緊鎖住她傷痛的眸,「我沒打算跟語涵結婚,我只是陪她去試婚紗而已。我根本沒想過跟她發展感情,我想要的人是你!」柔情滿溢的宣言,讓她哭得更凶了。
「那天我看著她試穿婚紗,心裡想的人卻是你。後來我轉頭發現你就站在外面時,你知道我有多驚訝嗎?就好像我的夢忽然成真了,我一直思念的人竟然出現在面前。」俊唇微揚,半是深情,半是苦澀,「所以我才對你那麼凶,所以我才忍不住那樣痛罵你,因為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還想著你、忘不了你。」
「真、真的?」她傻傻地問。
「真的。」他堅定地答道。
「你真的沒有要結婚?」
「除非對象是你。」
「你真的要我?」她感覺自己的心漸漸飛揚。
「要定你了。」
「你真的……愛我?」單白芷問出心裡最想知道的問題。
楚懷宇微笑,「嗯,愛你一輩子。」他認真地許諾,然後,以一個纏綿的深吻為自己的誓言封緘。
他知道她仍然害怕,知道她仍無法完全相信,可他會讓她相信的,他會用一輩子的時間,慢慢修復彼此受過傷的心,為彼此敞開心房。
直到靈魂交融。
後記 季可薔
我們都會因為怕受傷而拒絕去愛一個人。
也許是因為曾經狠狠地受傷,也許只是因為害怕——己承受不了那樣的疼。
可是,在拒絕去愛的同時,往往已經傷了自己。
在這個故事裡,最怕愛的人不是曾經遭受亡妻背叛的懷宇,也不是從小被父親告誡要控制感情的翔飛,而是那個總是試圖拯救別人、一心一意想讓身邊的人得到幸福的白芷。
她的模樣總是活潑,她有些小迷糊,她很宜率,她看不慣傷害孩子的人。
她懂得假裝。
假裝——己已經不在意孩提時代留下的傷痕,假裝自己一切都好,假裝自己燦爛的笑容下不曾潛藏一絲絲陰影。
可其實傷痕一直都在,或許稍稍淡去了,但偶爾撫上,依舊痛得教人發慌。
所以面對懷宇的愛和溫柔,她逃了。
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寫這樣一個女人,想寫這樣的故事。
大概是因為年紀愈長,發現自己愈懂得假裝,也漸漸發現身邊的朋友大如此。
如果每個長大的人,心靈都是傷痕纍纍,那麼,誰是那個在我心上留下傷口的人?我又曾在誰的心上劃下一道?那個人會痊癒嗎?我會痊癒嗎?因為怕受傷,於是不去愛,於是拒絕愛我的人,這樣的我,能得到幸福嗎?幸福會不會永遠只是天上的星星?因為,我永遠不敢嘗試伸手去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