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母徵聘筆試?!」驚異的嗓音來自東區某棟後現代主義的玻璃帷幕大樓。春陽燦暖,映得傲然矗立於街頭的建築物熠熠發亮,加上剛蒙舂雨洗禮,此刻更顯得一塵不染。
少頃,春陽轉了角度,悠然透過深色音扉,暖暖攏上第二十四層樓內一群衣著端莊的男女。
交誼廳內三三兩兩的男女,或品著咖啡,或端著糕點,或坐在從義大利進口的沙發上,或倚著昂貴壁紙貼出的牆面,姿勢各自不同,唯獨目光齊齊盯住由透明玻璃隔出的會客室內。
「這算什麼?」一個男人伸手鬆了松領帶,一面不可思議地問,「保母徵聘筆試?」他念著貼在玻璃上的幾個大字,「我們公司要聘請保母?不是吧!咱們是律師事務所,不是幼兒托管中心啊。」
「呵呵。」站在他身畔的女人輕輕笑了出,綴了口紅茶,「Alex,你今年剛來,怪不得不知道。這件跟事務所無關啦,是某人公器私用,借用公司場地招考保母。」
「是誰?」
「懷宇羅。」
「楚律師?」另一個女人驚喊,扣在指間的咖啡杯一晃,微微刷白的秀容掩不住失望,「他結婚了?有小孩了?」
「他早八百年前就結婚了。不過他老婆幾年前去世了,所以現在依然是金光閃的單身貴族。」紅茶女郎解釋。
那就好,那就好。咖啡女郎唇畔揚起微笑,鬆了一口氣的模樣引來週遭幾個同事精明而懷疑的注視。
「呃。」她有些尷尬,「沒有啦,我是想問他,請個保母有必要弄得那麼誇張嗎?還要先筆試?」
「先筆試,再面試,他說這樣才省得跟一些胸大無腦的女人浪費時間。他幾乎每半年就換一次保母,每半年就辦上這麼一次,我們都見怪不怪了。上回光是參加筆試的人就有十幾個呢。」?「啊,那這次肯定更多了。」菜鳥助理目光一掃,迅速數了數會客室內埋頭振筆疾書的人頭,「哇,有二十個耶,而且全是年輕女人。嘖嘖,現在的保母都這麼年輕嗎?」
「聽說是懷宇跟中價提出的條件。要求大學以上畢業,未婚的年輕女性。」這等條件?「他是徵保母還是徵情人呀,而且大學畢業生誰會來做保母啊。」
「對這些女人而言,說不定還比較希望是後者呢。」女茶女-優雅地挑挑眉,「大學畢業又怎樣?現在經濟不景氣,有錢賺又有金龜婿可鉤的工作並不多。」
「唔--」菜鳥助理與咖啡女-同時拖長語音,心領神會地領首。
眾人目光再度調向會客室,帶著看戲的心情。
「好吧,也差不多該回辦公室了,我還跟委託人約了見面呢。」
「我待會兒還要上庭。」正當眾人喝茶兼看戲,休息得差不多,打算走人之際,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赫降臨。
他筆直走進交誼廳,泰然自若的行進姿勢集中了所有的視線。
「楚律師!」咖啡女郎驚歎,瞬間放亮的眸子滿蘊濃濃傾慕。
是的,來人正是楚懷宇,這家事務所負責智財領域的首席律師。在極需這方面人才的台灣,擁有頂尖學院背景又能言善道的他,無疑是法界明星。
他五官端正,墨深的眸前斯斯文文地架了一副無邊眼鏡,可卻仍掩不去鏡片後凌銳的眼神。
「午安,楚律師。」
「懷宇,來看看情況嗎?」交誼廳內的眾人忙著跟他打招呼。
他輕輕頷首,微笑,就連笑容也是那麼清清冷冷的。
「喝杯咖啡吧。」咖啡女郎為他斟了杯咖啡,剛要遞給他,一道如火箭倏然竄出的人影絆了她一下。
「啊!」隨著驚喊聲揚起,咖啡杯碎落一地,黑褐色液體濺上楚懷宇深藍色的名牌西服。
「對不起,對不起!」清脆的嗓音來自一個束著馬尾的年輕女人,她踮起腳尖,如同芭蕾舞伶般迅速旋轉一圈,倉皇地向每個人道歉。然後,在認清自己闖下的禍,事後,怔立當場。
「對不起,先生,我不是有意的,因為我趕著參加一場筆試……」掛著黑色眼鏡的瞳眸,歉疚地盯視西裝上的污點數秒後緩緩揚起,「真的很抱歉。」
回應她的是一張毫無表情的臉孔,好看得令她心跳,也冰凜得令她心悸。
「對不起,先生,我、我幫你擦乾淨。」一面說,她一面急急扯下鬆垮垮的雙肩背包,從裡頭取出面紙。
楚懷宇擋住她的動作,「不必了,我自己來。」
「啊。」看著他慢條斯理地取出手帕擦拭污跡,她微微茫然,接著伸手推了推眼鏡,「那請你告訴我洗衣費大概是多少?我賠給你……」
「不必了,只是小事。」又是冰冷回絕。
連碰兩個軟釘子,巴掌大的小臉迅速漾開紅暈,可隨即像想起什麼,她秀眉一擰,「不好意思,我……我是來應徵保母的,櫃檯小姐告訴我筆試會場在這一樓,請問到底在哪裡啊?」俊眉一挑,「你來應聘?」
「是的。」他瞥了眼腕表,「筆試時間只剩十五分鐘。」
「我知道。」
「我不認為你來得及。」
「來得及的!」她用力點頭。
「我勸你還是放棄吧,小姐。」
「不!我一定要參加!」她揚聲喊,激動地拽住他手臂,「一定來得及的,請你告訴我!」他蹙眉,瞪著緊緊攀住他的藕臂。
「啊,對不起。」她連忙放開,察覺到自己過於激動的反應,臉頰爆紅。遲疑數秒,見眼前的男人依舊冷然得絲毫沒有要發揮騎士精神幫她的意思,只好歎氣地轉向其他人。「請問你們可以告訴我嗎?」數根手指默默指向她身後。
她倏地回首,掛著黑色眼鏡的臉龐一亮,「啊,我看到了!謝謝,謝謝。」嗓音未落,嬌小的身子已然衝進會客室,在唯一的空位落坐。
「好快的速度。」菜鳥助理喃道。
「是啊。」所有人一致點頭,本來打算離去的步履像沾上瞬間膠,凝定原地不動。
原來來應徵保母也有這樣的人啊。
「答題的速度說不定也很快。」好奇的目光同時調向楚懷宇,意欲探看他的反應。
他只是挑挑眉,唇角淡揚,似笑非笑,「我不認為她可以通過筆試。」語畢,他低頭望了一眼外套上明顯的污漬,劍眉一蹙,索性脫了下來。
★★★
可她通過了。而且,還是筆試成績最高的一位。
單白芷是二十一個應試者中,少數幾個通過筆試的其中一位。在大部分女人捧著紅圈點點的試卷黯然離去後,她首先被召進他的私人辦公室。
「你好,我是單白芷。」一進門,她便精神飽滿地朝坐在辦公桌後的男人打招乎。
「請坐,單小姐。」他揚起臉。
老天!是那個男人。
她呆了,「你、你、你就是——」見她『你』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冷冷地撤嘴,「是的,我就是楚懷宇,也就是剛剛被你潑了一身咖啡的人。」
「啊。」她神色尷尬,「對不起,楚先生,我剛剛不是有意——」凌銳的眸光阻止了她的道歉,他比個手勢要她坐下,「你有十五分鐘的時間。」修長的手指按下計時器。
單白芷坐下,近乎著迷地看著那應該用來輕撫琴鍵的手指。他是個律師不是嗎?為什麼手指這麼修長、這麼好看?「單小姐,你在發呆嗎?」不悅的嗓音喚回她的思緒,她驀地一凜神志,下意識地抬手推了推黑色鏡架,揚起容顏。
清澈的瞳眸映入他的臉,教她又是一陣失神。現在律師都長得這麼斯文俊帥嗎?跟她印象中那種腦滿腸肥、錙銖必較的嘴臉似乎大不相同。
「你還有十四分四十五秒。」楚懷宇瞪她一眼。
更正,他的確錙銖必較,至少對時間是如此。
她從不知道有人連進行面試都要計時的。她邊想,邊看他右手迅速翻過一疊以透明文件夾裝訂好的文件。那是她的履歷表、大學成績單,以及健康檢查紀錄。
說實在的,她搞不懂為什麼應徵保母還要準備這些資料?「因為我不希望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當我兒子的保母。」彷彿看透她的思緒,楚懷宇淡淡開口。
她愣了一下,卻沒有被他嚴凜的神情嚇退,「那……成績單呢?」
「因為我不希望我兒子天天跟一個笨蛋在一起。」他冷冷解釋,「你的成績單和筆試結果證明了你確實具有相當程度的學識。事實上,你是唯一沒有寫出讓人啼笑皆非答案的應試者。」而他大概也是這世上唯一能以寥寥幾道題,便將一干大學畢業生自尊撕碎的僱主吧。她暗想。
「你答得很不錯。」他將試卷遞給她,「只錯了一題。」
「請舉出兩位國民樂派的音樂家。」她複述題目,微微苦笑,「我一向沒什麼欣賞古典樂的天分,以前局中上音樂課時,同學都說我是天生的音癡。」
「音癡沒什麼不好。」
「嗄?」
「我並不欣賞擁有音樂天分的人。」地銳聲補充,一面翻閱她的健康檢查紀錄。
她怔怔望著他,「請問,為什麼需要健康檢查紀錄呢?」他給了她一記「你是白癡嗎」的凌厲眼神。
「當然,因為你不希望我帶你兒子上床時,把某些病傳染給他。」她諷刺地低喃,可話一出口,便忍不住咬住自己的舌尖。
她在做什麼?譏諷面試自己的未來老闆?老天!她可是來「哀求」他給她一份工作的。她連忙扯出一抹笑,希望藉著天真燦爛的笑容掩飾自己方纔的失態。
望著她的笑容,隱在鏡片後的黑眸似乎掠過一絲興味。
「單小姐還在唸書?」他問,閒閒啜了一口秘書剛送上的咖啡。
「是的,社會教育研究所。」
「有時間工作嗎?這份工作雖然不要求你全天候待命,可也要花不少時間。」
「請你放心,楚先生,這學期我只剩三個學分,是星期三早上的課,雖然還有論文要寫,不過時間可以自由調配,不會耽誤工作的。」她小心翼翼地回答。
「為什麼來應徵這份工作?」嗄?為什麼?交疊在膝部的雙手握緊,單白芷揚起眸,強迫自己展露熱情的微笑,「因為我喜歡孩子。我從初中就開始擔任鄰居家小孩的保母,在研究所也選修很多兒童心理課程,我相信自己能勝任這份工作。」聽完她的回答,他沒有立刻開口,湛幽的黑眸凝望她數秒,像在評估些什麼。
「單小姐,你打算把我兒子當成心理研究的對象嗎?」她的心漏跳一拍,「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說你選修很多兒童心理課程,你對兒童心理有興趣吧?」
「是的。」
「是不是因為這樣,你才來應徵這份工作?」他一針見血地問。
「不,不是的!你誤會了,我沒有--」沒等她說完,他又問:「你的論文題目是什麼?」論文題目?她一怔。
這個男人果然很精明,怪不得年紀輕輕就成為名聞遐邇的大律師。
「我的論文主要研究……呃,家庭暴力與青少年叛逆行為的交互作用關係。」
「是嗎?很不錯的題目。你寫到哪裡了?」
「剛剛做完文獻探討,正準備設計研究方法。」
「我瞭解了。」楚懷宇點點頭,瞥了一眼計時器,伸手將她面前的茶杯更推向她,「喝一口茶,單小姐。」
「嗄?」
「喝一口。你看來很緊張,前額都冒汗了。」是嗎?!她的緊張這麼明顯?她眨眨眼,迎向他似嘲非嘲的黑眸,不由自主地端起茶杯飲了一大口,然後展袖拭了拭前額的汗。
看見她慌亂的動作,那薄而好看的嘴角微微一扯。「準備好了嗎?」準備什麼啊?她愣然,卻仍點了點頭。
「現在問你三個問題。」
「請問。」
「第一,你為什麼穿成這樣來面試?」
「啊?」她低頭瞥了一眼自己的衣著——白色針織衫、牛仔褲、休間布鞋。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嗎?「太隨便了嗎?」雙頰染上淡淡的紅霞,「不好意思,因為這樣的穿著比較方便,而且我是來應徵一份跟孩子相處的工作,應該不需要穿套裝吧?」
「嗯。」他頷首,沒有對她的答案多加評論,逕自丟出第二個問題,「說說你對單親家庭的看法。」
「呃,因為我本身也是在單親家庭長大的,所以並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的。很多人以為單親家庭的孩子心理一定不健全,行為可能有偏差,我個人認為這只是以偏概全。」她直視他。
他回視她,半晌,淡淡一笑,「你的防禦心很強,單小姐。」防禦心?她怔然。
「第三個問題由我兒子來問你。」他兒子?還沒意會他話中的含義,一陣不情不願的跫音驟然響起。
她轉過頭,望向正從辦公室另一扇門走進來的小男孩,乍見之下,不禁屏住呼吸。這個約莫五、六歲大的孩子,五官實在太漂亮了,眉毛彎彎如天際新月,嘴唇紅潤若含苞玫瑰,整張臉看來宛如天使。
好清秀的孩子!她在心底暗暗喝采,只可惜那對與他父親相似的眼,正似笑非笑的睥睨著她。
她眨眨眼,望著孩子身上那套雖然小了好幾號、卻仍看得出是名牌的西裝他穿西裝,甚至還在領口處打了個漂亮的紅色領結!瞧瞧孩子,再瞥一眼同樣一身雅痞打扮的父親。不愧是父子,穿著一樣優雅,而她有預感,性格也一樣難纏。
「這是我兒子,楚翔飛。他剛剛參加完幼稚園面試。」幼稚園面試?什麼樣的幼稚園居然要孩子穿西裝、打領結去面試?不用說,肯定是那些非常有錢的人才上得起的貴族學校。
單白芷在心底悄然歎息,表面上卻揚起一抹甜美微笑。她在孩子面前蹲下,正預備自我介紹時,楚翔飛搶先一步開口——「你的名字很好笑。」譏誚的開場白一點都不像天使。
「好笑?」哪裡好笑了?「『蛋白質』。」蛋白質?她睜大眼,好半晌才恍然領悟,「『單』這個字不是念作『蛋』,是『善』哦,是單白芷,不是蛋白質。」她微笑解釋。
他不理會她的解釋,趾高氣揚地問:「你知道『蛋白質』的意思嗎?」
「嗯,很營養的意思?」根據某個作家的作品,「蛋白質女孩」指的應該是那種既清純又良善,讓男人如沐春風的女孩。不過她不認為一個孩子會看過他的書。
「不是!是笨蛋、白癡、神經質。」楚翔飛說明,閃著惡作劇輝芒的瞳眸明擺著挑釁。
笨蛋、白癡、神經質!楚翔飛每說一句,單白芷的心臟便抽動一下。她斂眸,默默為自己哀悼。
之前在補習班帶的那群國中小鬼這樣損她也就罷了,沒想到這個才幾歲大的孩子也敢當著她的面這麼說。
唉唉,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哪。
「哦,原來是這種意思嗎?」她故作無辜地眨眨眼,笑容更加燦爛,「嗯,看來我得跟我爸抗議一下,居然幫我取這樣的名字。」愈發明媚的笑容似乎令楚翔飛感到意外,他蹙起小小的眉頭。
「『蛋白質』跟你問好,翔飛。」柔軟的玉手包住細嫩小手,「希望我們以後可以相處得很好。」小手嫌惡地甩開她,「爸爸還沒說你可以當我的保母呢。」對哦。明眸瞥向楚懷宇,後者表情沉靜。
「你是我第一個面試的人。」意思是說他還有選擇的機會嗎?單白芷再度悄悄歎息,跟著,一陣清脆的鈴聲響起。
楚懷宇按下計時器。「時間到了,單小姐。今天非常謝謝你來參加面試。」說著,他伸手與她一握,接著立刻開門,擺了個送客的手勢,不浪費一分一秒。
★★★
「所以呢?你被錄用了嗎?」
「他說會再通知我。」束著馬尾的頭顱無力地垂落桌面,「肯定沒希望了,學姐,沒有人會錄用一個會跟老闆頂嘴的保母。」
「頂嘴?」周秀容挑眉,望著高中時代的直屬學妹。
單白芷將有關健康檢查紀錄的那句回話告訴她。「我還用了「上床」這種字眼,天!」
「天!」周秀容驚歎一聲,卻蘊藏著笑意,「那他當時是什麼表情?」
「什麼表情也沒有。」單白芷抬起頭,「這就是最可怕的一點。學姊,我講出那種話,那男人居然一點反應也沒有!」
「呵呵。」周秀容一點也不意外,「楚律師就是那樣的人啦。」在事務所擔任秘書的她,相當清楚楚懷宇極度冷靜的作風,「如果隨隨便便就被激怒,他也不會被業界封為『冷面殺手』了。」
「啊!真是太可惜了。」單白芷忍不住抱頭哀嚎,「雙倍的薪資,還有我的論文案例,就這麼說拜拜了。」
「別這麼垂頭喪氣的,小芷。世事難料,說不定你會被錄用呢。」
「他會錄用我?哈!除非他腦子有問題。」說著,她誇張地扮了個鬼臉,逗得周秀容哈哈大笑。
接下來的十幾分鐘,兩個女人又說又笑,話題全在單白芷的面試過程打轉。直到周秀容飲盡最後一口咖啡,瞥了眼腕表。
「糟糕!已經快兩點了,不跟你說了,小芷,我該回去上班了。」
「學姊再見。」周秀容走後,單白芷也離開了咖啡廳,一個人在街上閒晃。
不得不承認,她心情是有些低落的,雖然方才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她仍懊惱自己砸了這回學姊介紹給她的好機會。
一個斯文俊帥、事業有成的雅痞單親爸爸,和他調皮叛逆的六歲兒子——這樣的組合實在太讓人心動。更何況,還有那份遠遠高出市場行情的薪資,有了這筆錢,她這學期就不必再到處兼差了。
為什麼她會在他面前說出那樣的話呢?「我的防禦心真的太強了嗎?」單白芷喃喃自語,抬頭仰望天空。流雲在藍天牽出一抹白痕,淡淡的,正如曾經在她心版劃過的傷痕。
幾乎該減去的痕跡——不,應該早已消逸無蹤了啊。
「應該早就沒有了……」她輕揚嘴角,淡淡的笑摻了點無奈。
白雲散去,陽光忽然熾烈起來,她瞇起眼,開始覺得熱了。
算了吧。她甩甩頭,雙手插入牛仔褲,邁開瀟灑的步履,一面走,一面胡亂哼著歌,眼珠子左右飄移,直到某個粗亮的嗓音侵人她耳膜。
「你這小鬼!小小年紀就會做壞事,竟然砸破我的玻璃,你想幹嘛?偷拿我店裡的東西嗎?」
「誰想要你的東西?這些破娃娃送給我,我都不要!」倔強的回應響起,尖尖細細的,是屬於孩童的軟嫩嗓音。
單白芷愕然凝定身子,眸光流轉,尋找那熟悉聲音的主人。
「夭壽哦!打破玻璃就算了,還這樣踩我的東西!你這死孩子!這麼沒家教,讓我替你媽媽教訓你!」說著,一陣辟啪聲響。
單白芷驚愕地瞪大眸。就在前方不遠處,一個中年婦人正毫不留情地揪住一個小男孩的衣領,肥胖的手掌重重地拍打他纖細的身軀。
「你放開我!」小男孩掙扎著,「你憑什麼打我?」
「我為什麼不能打你?你媽媽不好好教你,我替她教!」
「放開我!我媽媽不教也輪不到你!放開我!」小男孩重重咬了婦人手臂一口。
「哎唷!」淒厲的尖叫聲引來許多路人駐足。感受到其他人看熱鬧的目光,婦人惱羞更盛,「你這死孩子!我今天非好好教訓你不可!」
「別這樣!」單白芷驚喊,搶在婦人的手甩上小男孩細嫩的臉頰前握住她。
「你是誰?」婦人怒瞪她。
「這個孩子做錯了什麼事,你要這樣打他?」
「做錯什麼?你自己不會看嗎?」婦人指了指碎裂的櫥窗,以及幾個被拋落在地、蒙了塵的絨毛玩偶。
她一愣。這些……都是楚翔飛做的嗎?猶豫的眸光一轉,落定正仰頭瞪她的小男孩身上。小小的身軀雖然仍在婦人箍制之下,可那漂亮小臉蛋上的神情卻是那麼倔強,與父親相似的湛深黑眸躍動著叛逆的火苗。
「為什麼這麼做?翔飛?」她蹲下身,撥開婦人的手臂,輕輕握住他的肩。
他咬唇不語。
「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是不對的?」
「不用你管!」他別過頭。
「你聽聽他說這什麼話!小姐,這小鬼根本死性不改!也不知道他爸媽是怎麼教的,這麼沒家教!」
「孩子還小不懂事,你就別跟他計較吧。」單白芷站起身,對婦人陪笑,「他砸壞的東西我賠給你好了,你算算看多少錢。」
「你要賠?」婦人狐疑地望著她,「你是這小鬼的什麼人?」
「什麼也不是,只不過——」
「我來賠。」沉冷的嗓音截斷單白芷的解釋。
她一驚,愕然回首,映入瞳眸的果然是楚懷宇西裝筆挺的身影。
他冷著一張臉,神情倨傲。「我兒子造成了你多少損失?老闆娘。」
「損失多少是小問題,重點是小孩子應該要教--」本想多嘮叨幾句的婦人見楚懷宇清冷的神態,聰明地決定閉嘴,「算了,隨便你給多少吧。」楚懷宇點頭,從西裝內袋掏出皮夾,隨手取出一疊鈔票,「這樣夠不夠?」哇!起碼有十幾張千元大鈔呢。「不用、不用這麼多啦。」
「其他的算我謝謝你替我教訓兒子。」由不得她推拒,楚懷宇硬將鈔票塞人她手裡,帶刺的言語激得婦人眼皮一跳,吶吶地收下,急忙問回店裡。
她離去後,兩束雷電般的利芒立即劈向楚翔飛,就連站在一旁的單白芷也不禁頭皮發麻。
跟著,毫無起伏的聲調揚起,「為什麼逃課?」楚翔飛不說話,臉色蒼白。
「我問你為什麼逃課?」楚懷宇沒有提高聲調,嗓音裡甚至聽不出一絲絲怒氣,可奇特地,就是讓人聽了背脊一涼。
小男孩的身軀開始顫抖起來。
單白芷心裡一陣不忍,「楚先生,有什麼話回去再說吧,我想翔飛一定有他的理由——」
「我們家的事輪不到你來插嘴。」雷電轉而劈向她。
她呼吸一凝,「你——」
「回答我,翔飛。」
「我不想……不想上學……」楚翔飛低著頭回答。
「為什麼?」楚懷宇語氣輕柔得危險。
「因為我討厭幼稚園!討厭!討厭——」啪!清脆的巴掌聲截去楚翔飛尖銳的呼喊。
老天!單白芷驚怔地望著那張白嫩小臉上清晰浮現的紅印,那掌印如此鮮明,紅得幾乎發紫。他竟然這麼用力打自己的孩子……這麼用力。
「你瘋了嗎?幹嘛這樣打他?」怒火倏地翻上心頭,她閃身至他高大的身軀前,瞪視他的明眸噴出激動的火焰,「他還只是個孩子啊!你居然打他耳光?你知不知道你打傷了他?知不知道他會有多痛?」
「我說過,我們家的事輪不到你管。」說著,他展臂想格開她。
她比他更快一步,身軀一旋,翩然擋在楚翔飛身前,雙臂橫伸,宛如母鳥保護幼雛般。「不許你再打他,楚懷宇。」他愕然瞪她,數秒後,冷冷一嗤,「你以為自己是誰?」
「我知道自己誰也不是,不過你要是敢再打他,我就告到保護兒童協會去。」她昂起下頷,挑釁地望他。
保護兒童協會?他挑眉。她把他兒子當成受虐兒嗎?「別忘了我是律師,單小姐。」他好整以暇地說,「我相信自己的行為應該還無法構成虐待兒童的罪行。」她一怔,彷彿也驚覺自己太過小題大作,雙頰染霞,可窈窕的身軀依然堅定地阻擋著他。「我希望你在教訓孩子以前,先聽聽他的解釋,我相信翔飛不會無緣無故做出這些事。」
「你剛才也聽到他的理由了,不是嗎?」
「那也要問問他為什麼討厭幼稚園?也許他在那裡被欺負了……」
「是嗎?」楚懷宇冷冷撇唇,凌銳的目光越過單白芷,落向兒子,「你被其他小朋友欺負了嗎?翔飛。」
「我……我才沒有!」
「翔飛,」單白芷回過頭,「有什麼事你說出來,別害怕——」
「我說沒有就沒有!你這個多管閒事的笨蛋!」楚翔飛怒喊,小手用力往她腰側一推,「你走開啦!」
「啊——」他突如其來的舉動讓單白芷一個重心不穩,絆了一下,身軀直直往前撲倒。
咚!前額狠狠敲上人行道上一塊翹起的紅磚,銳利的疼痛令她頭暈目眩。
「單小姐,你沒事吧?」意識朦朧間,她聽到楚懷宇的呼喊,身軀也在同時被抱起。
「你流血了!我馬上送你去醫院。」是嗎?她流血了?她迷濛地聽著,迷濛地望著他深不見底的眼眸。怎麼會有人的眼睛這麼深、這麼迷人;好像能吸魂攝魄似的。
「你別擔心,不會有事的,我馬上送你去醫院。」他一面說,一面小跑步起來。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緊張——是她聽錯了嗎?號稱「冷面殺手」的大律師也會驚慌?想著,她禁不住輕輕笑了,墨密的羽睫卻無力地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