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年下,蘊秀山莊按例都會替每位僕人添置幾件新衣。所以,這一陣子,年輕的丫頭們若是聚在一塊兒,聊的都是挑什麼顏色、裁剪什麼款式之類的事。
紫竹喜孜孜地跑進屋裡說道:「我剛才聽安總管說,料子今天就會送來讓大夥兒去挑耶!盼了那麼久,總算盼到了。」她又笑道:「今年我打算做一件紫色的襖子。」
「我還沒想好呢……」碧波難以決定,遲疑道。「不知道哪個顏色好看,唉,等見了那些料子再說吧。俊俊,你呢?」
俊俊想了想。「我想做一件秋香色的。」
「其實你皮膚白,穿紅呢,一定很好看。」紫竹道。「你怎麼不試試?連著兩年你都挑這些青的白的,不如今年就做件紅的吧!」
「不成、不成!」俊俊忙道。「我穿不慣,還是素淨些好。」她沒說,當初進蘊秀山莊時,被端木容鄙視過她身上穿的大紅大紫衣裳,自此以後,她就再沒碰過任何鮮艷的顏色。
碧波也道:「紫竹說的沒錯,一會兒咱們幫你挑,你不愛大紅的,那麼桃紅色的也很漂亮。」
俊俊還是一個勁兒的搖頭。「不要紅的、不要紅的。」
碧波和紫竹瞧她緊張的樣子,忍不住打趣她道:「為什麼不要紅的?等你做新娘子時,看你穿不穿紅的?」
果然,到了下午就有嬤嬤過來說:「姑娘們去織錦閣挑料子吧!」俊俊道:「姐姐們先去吧,回頭我再去,要不一會兒容少爺回來找不著人侍候就不好了。」
「嗯,」碧波道。「那我和紫竹先去,我們挑好就回來換你。」』
說著,兩個人便高高興興地往織錦閣去了。
俊俊獨自在屋子做針線活,過了半個多時辰,碧波和紫竹才回來。碧波笑道:「俊俊,你快去挑吧,今年的顏色都很漂亮呢.我挑了一塊銀紅料子;紫竹啊,每塊料子都喜歡,在那兒左挑右選好半天,才決定拿塊藍紫的。」
紫竹也道:「我先替你看過了,今年的顏色不少,但就沒有秋香色的,我看你還是挑桃紅的吧!另外,我還看到一塊豆沙色的軟綢也不錯。」
正說著,只見端木容走了進來,問道:「你們在說什麼?什麼豆沙餡兒的不錯?」紫竹噗嗤一聲,笑道:「少爺餓了麼?我們是在說年下要做的衣裳,說的是豆沙色不是豆沙餡。」
端木容聽了也笑道:「原來如此。誰想挑豆沙色?」
「我挑了銀紅的、紫竹挑了藍紫的。」碧波道。「本來俊俊說想要秋香色的料子,可是我們去看過了,沒有看見秋香色的,所以這才回來跟俊俊說,要不挑件豆沙色的也不錯。」
端木容看著俊俊。依他看,其實她這麼白,一定穿什麼顏色都好看吧!他一時不作聲。
俊俊被他看得不自在,以為他又生氣了,忙道:「我不會挑紅色的,如果沒有秋香色,那麼還是挑青色吧,反正我絕不會挑紅色的。」她這麼一說,反倒提醒了端木容,想起以前她在艷秀樓所穿的俗麗衣裳,心裡登時又不舒服起來。三個女孩子不明所以,但見他不若方才談笑風生,也就不敢再多說話。
使俊俊想避開他,便道:「安總管還在織錦閣等著呢,我這就去看看。」
誰曉得端木容忽然開口說道:「我跟你去,我也想去瞧瞧。」
「呃?」「怎麼?我不能去看看嗎?」他一揚眉。
俊俊忙道:「不是、不是……」
「那我們一塊兒走吧!」他說著,就走了出去。
俊俊無法推辭,只得跟了上去。
兩人到了織錦閣。安總管一見端木容,忙過來笑道:「容少爺,您怎麼也來了?」
「我過來隨便看看,你忙你的吧,別管我。」他說著,就在旁邊坐了下來。
不只俊俊,還有幾個丫頭及嬤嬤吱吱喳喳地也正在挑料子。一張大桌上攤著不下數十種顏色的料子,鮮艷繽紛,每個人都是手裡抓著,眼裡還看著,一副難以割捨的樣子。
反而是俊俊不一會兒功夫就決定了。「安總管,我就挑這塊,您幫我記下來吧!」反正紅的、紫的、太亮顏色的都不要,她最後挑了一塊不起眼的青綢。
「等一下。」端木容說道。「你去年不是已經做了一件青綢襖子了嗎?怎麼又挑青色的?」「我……」
安總管在旁說道:「容少爺說的是,不要挑那些暗不啦嘰的顏色,俊俊穿紅的一定好看,今年挑塊紅的吧!布莊的周老闆才說,今年的幾塊紅色料子,色都染得極好,過年穿正合適,其他的姑娘也多半……」
「俊俊想要秋香色。」端木容說道。
「啊?秋香色?」安總管一怔,他看看滿桌的布料。「這真是不巧,今年正好沒有送秋香色的料子來。」
他淡淡道:「那就叫周老闆再送過來。」
「這……」安總管只怕此例一開,其他丫頭、嬤嬤們要都這麼挑三揀四起來,那可就擺不平了。
俊俊見安總管為難,忙道:「不用這麼麻煩,那我不拿青色的,換一塊好了。」她看了一看,正要拿起另一塊料子。
「秋香色有什麼難找的?」端木容道。「趕明兒讓周老闆把料子送到對奕軒讓我瞧瞧,如果沒有合適的,今年咱們就不跟他訂料於了,把這些料子都退回去,另找一家布莊來做。」他哼了哼。「連這麼一點事都辦不好,哪配做咱們蘊秀山莊的生意?」
「哦……是,少爺。」安總管只得答應下來。「回頭我就立刻去找周老闆來,讓他把您要的料子送到對奕軒去。」他心裡嘀咕著,少爺不知哪根筋不對了,幹嘛非要替俊俊挑一塊秋香色的料子,別的就偏不要。
在回屋子的路上,俊俊忍不住低聲說道:「少爺,您何必為難安總管呢,他的事兒已經夠多、夠忙的了,您還讓他為了一塊料子費心。」端木容冷冷道;「你不是說要秋香色嗎?」
「不過是件衣裳,什麼顏色又有什麼要緊呢?再說我哪裡有那麼大的臉面,讓--」端木容瞪眼道:「你要秋香色,我替你找了來,你反而倒怨我,真是不知好歹。」
俊俊禁聲,明知他是強辭奪理,但也不敢再開口辯駁。
其實端木容也搞不懂自己究竟是什麼意思?不讓俊俊穿紅的並不是怕她穿得俗了,相反的,是不想讓她太漂亮了;但老是穿青的,那也不行,他也不想讓她看起來沒有精神、一成不變的……到頭來,他也不知該怎麼好?只好都推到俊俊頭上,是她不要紅的、是她要秋香色的。只是苦了俊俊夾在中間,尷尬萬分。
待在端木家兩、三年,俊俊覺得自己始終摸不清容少爺心裡在想什麼?記得初到這裡,碧波曾對她說:「你若是跟他相處久了,摸清楚他的脾氣,自然就好相處了、」可是,她卻覺得自己愈來愈不明白他,不由地暗暗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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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慶哥,喏,二兩銀子給你,夠不夠?」俊俊從荷包裡拿出兩錠碎銀子和一條絹子,一併遞給安慶,說道。「我要的是和這條絹子上一樣顏色的繡線,你拿去給繡店老闆比照比照,不能挑錯了喲!」
安慶接了東西,放在懷裡,笑道:「知道了,我哪一次幫你買錯了?過兩天我跟安總管上街時,順便就去幫你買回來就是。」
「好啦,好啦,你最好了,這些繡線我趕著要呢!」俊俊拉著他的袖子搖晃著,撒嬌道。「幫幫忙,愈快愈好哦,趕明兒我有空再替你做雙便鞋謝你。」
她那宜喜宜嗔的美目櫻唇,任誰見了都非要臣服不可。
這三年來,俊俊正印驗那句老話「女大十八變」,不但身量一下子長高了許多,更兼之粉面凝脂,益發顯得嬌俏動人。
「是,我的大小姐!」安慶點點她的額,又道:「哎,好了,不同你扯了,我得回去幹活了。」
「嗯。」俊俊點點頭,看著他走遠,這才高高興興地走回會琴苑。一面想著,容少爺喜歡湖水綠,那還得要配鵝黃的穗子才好看……她得編個什麼樣子的穗子呢?離他的生日還剩下幾天,她扳著指頭數著……嗯,七天,那應該來得及。
她專心盤算著,也沒留神屋裡有人,直到踏進小廳,才發現端木容坐在屋裡。「啊!」她嚇了一跳,拍拍胸口。「容少爺……是您啊,您怎麼沒出聲?」
只見端木容拉長了臉,一語不發。
俊俊見了他這樣也是不解,但又不知何人何事得罪了他?心中惴惴不安,只杵在一旁不敢再開口。
「你怎麼不說話了?」端木容冷笑一聲。「你剛才不是在後園子跟安慶兩個人有說有笑的嗎?」
安慶哥?她一愣。「你們聊些什麼啊?」
俊俊低聲道:「沒什麼。」
「還說沒什麼!」端木容一拍桌子,厲聲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兩人鬼鬼祟祟在玩什麼把戲!」
俊俊從未見過端木容如此震怒,平常就挺怕他的了,這會兒更嚇得目瞪呆。「什麼把戲?我沒做什麼……」
「還說沒有!你好意思做,我還不好意思說呢!」端木容瞪眼道。「我親眼見你塞了條絹子給他,你這是什麼意思?大白天的兩人還拉拉扯扯,要讓別人見了會怎麼想?你到底知不知羞?」
「我沒有……」俊俊急得臉紅,忍不住哭道。「不是這樣的……」「不許哭!少跟我裝出一副可憐樣。」端木容大喝一聲。「你們兩個奴才要真彼此中意,怎麼不去跟姑奶奶或是跟我說一聲?要我成全你們也不是不成,但誰准你們這樣私底下幹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啐!互贈表記?想私定終身是不是?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主子?」
俊俊聽了這話,不禁呆住。
「我可警告你,別把艷秀樓那一套勾三搭四的本事帶到這裡來,我蘊秀山莊可容不下這麼沒羞恥的事!」端木容緩一緩氣,一臉冷峻。「再說,你別忘了,再過一陣子你就要到李公子那兒去了,你最好給我安分一點,你到底是從我這裡出去的人,別把我們端木家的臉也給丟光了。」
俊俊只靜靜地抹了淚,然後垂眼站著。
他哼了一聲,掉頭離開。
俊俊一動也不動的站著,直到一陣風吹進來,把案上的幾張琴譜吹到地上,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
☆☆☆
這幾天,對奕軒裡瀰漫著一股肅殺之氣,讓誰都不敢大聲說話。端木容成天板著臉,說話口氣比冰還冷;連一向開朗的俊俊也不知是怎麼了,變得一聲不吭的。白天早早就去會琴苑裡讀書練琴,晚上回來吃了飯就躲回後院房裡。誰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這天中午,端木容上前院和姑奶奶商量點事情,也順便在前廳陪著姑奶奶一塊兒用了午飯。
「你怎麼搞的?」姑奶奶看著他。「臉色不大好,眼圈都黑了呢!身體不舒服嗎?還是怎麼的?」
「沒什麼。」端木容勉強笑了笑。「只是昨晚沒睡好罷了。」
「沒睡好?好好的為什麼煩心呢?」
「也不是……」端木容隨便紹了個借口。「就是睡前多喝了一杯茶,這才走了-而已,姑姑不用擔心。」
「不是又為了俊俊吧?」姑奶奶微微一笑。「人家好好的,你別老是拿她煞性子。」「我沒有。」他眉頭一皺。
「沒有就好。」姑奶奶點點頭。「那你就回去睡個中覺,躺一會兒吧!」
姑奶奶見端木容離開,忍不住歎了一口氣。「這孩子也真是的。明明喜歡人家,又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容少爺是拉不下這個臉吧!」身旁的老嬤嬤說道。「他從小就是這麼個脾氣,姑奶奶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個悶葫蘆。」
姑奶奶搖頭。「感情這件事兒,裝也是裝不來的。他自個兒不自知,但是旁人可都看得出來。你沒見他,平時挺冷靜的,但只要一遇見跟俊俊有關的事,他就急得跟個什麼似的。」
「可不是嗎?」嬤嬤也笑道。「這回又不知是為了什麼事兒了?」姑奶奶只得歎道:「真教人操心!」
端木容一面走,一面揉著額頭。其實他自從那天罵了俊俊之後,就沒好好睡過,算來也有三天了。這三天裡他們彼此沒打過照面,俊俊一直避著他。
其實他心裡也覺得有些懊悔。那天罵她是罵得重了些,他不知道自己怎會那麼浮躁?可是誰叫她……居然看上安慶,一個小廝!唉……他正想著,只見安慶從對面走了過來。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安慶笑嘻嘻的上前請安。「容少爺好。」
就是這個傢伙,想拐他的俊俊!看樣子他還是才從對奕軒出來的,八成是去找俊俊。他心中一把無名火又燒了起來,冷冷道:「你剛才去哪裡了?」
「啊?」安慶一愣。一小的剛才去對奕軒找……」
他忍住氣。「你又去找俊俊,是不是?」
「是啊,我是去給她送……」
「你又送給她什麼?」端木客氣炸,喝罵道。「誰准你們兩個暗地裡私相授受?虧你待在端木家這麼多年了,這點規矩也不知道嗎?何況她還是我屋裡的丫頭,你居然敢佔她的便宜?」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安慶嚇得忙跪下回道。「容、容少爺,是俊俊說府裡沒有她要的那個什麼、什麼湖水綠的繡線,所以讓小的上街時順便幫她買,小的絕對沒有從中賺她一分錢。」
繡線?端木容怔了怔。「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安慶忙道:「奴才說的全是真的,她給我二兩銀子買線,我剛才還找了她六錢五分,奴才真的一分都沒有多拿她的,連她方才要塞給奴才喝茶跑腿的錢,我都沒拿呢!都是自家人,幫幫忙是應該的,奴才怎好意思佔她的便宜呢?」
「她……不是給了你一條絹子嗎?」
「那絹子我剛才也一併還她了呀!」安慶戰戰兢兢地回道。「俊俊說要奴才拿那條絹子去比顏色,不許買錯了。」
端木容呻吟一聲。
「少爺,奴才真的沒有拿她的東西。」安慶還在喊冤。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他不耐地揮揮手。「沒事了,你去忙你的吧!」「是是是。」安慶這才敢爬起來。「謝謝容少爺。」然後就一溜煙地跑了。
「我的老天!」端木容揉著額角,真想跳進荷花池裡淹死算了。「我居然為了這件事罵她……買繡線?我怎麼沒想到呢?」
地垂頭喪氣地走回對奕軒。只見碧波和紫竹兩人坐在一塊兒做針線,一面聊著。「……問她也不說,真是奇怪了。」碧波道。
紫竹道:「還有我們那容少爺也是的,這兩人最近都陰陽怪氣的。」
「別提了。」碧波歎道。「我覺得少爺平時人滿好的,但要是遇上了什麼事跟俊俊有關,他就變得很古怪……」
「就是說啊!就拿過年時咱們挑料子那件事來說,人家俊俊都不計較,反而是容少爺一直逼著安總管再派人去布莊找,你說哪家會為了個丫頭這麼大費周章的。」
碧波笑了出來,又道:「還有上回俊俊陪著姑奶奶去廟裡上香……」
「對對對!」紫竹不待她說完,接著就說。「可不是嗎?那次連我也嚇到了,我從沒見過容少爺這麼生氣地罵人耶!」
一會兒又聽碧波說道:「……容少爺他就是一時好、一時壞的。說是他對俊俊好嘛,也不像,有時候偏偏又凶得緊,難怪俊俊見了他就像鼠避貓似的。」
端木容在院子裡聽得失了神。他是這樣嗎?剛才姑姑才說他總是拿俊俊煞性子、找她麻煩;這會兒連這兩個丫頭也說他對俊俊時好時壞的,他到底是怎麼了?
「哎,真糟糕!」碧波歎道。「我的線好像不夠了,要是俊俊剛才沒把她的繡線燒掉就好了,留給我不是正好,她替少爺配的那個湖水綠還真不錯,我要早一步搶下來就好了。」
「就是說嘛,她居然把那包繡線全丟到火爐裡……」
端木容聽到這裡,心裡有數,暗自歎了口氣,便又出了院子,往會琴苑走去。
他走到會琴苑前停了下來。裡面傳出陣陣琴聲,是俊俊在撫琴。
這樣淒然清寂的琴聲,讓人聽了幾欲落淚。只聽她彈不多久,琴音漸高……他一愣,才要出聲阻止,便聽得「錚」地一聲,斷了一根琴弦;她再彈幾個音,又是迂迴而上、愈拔愈高……端木容忍不住皺眉,果然又「錚」地一聲,再斷一根弦。
但彈琴的人像是賭氣似的,屢屢要挑戰高音,一會兒樂音轉急,又斷一弦,此時七弦中已斷了三弦,琴音乍止。
端木容這才故意放重腳步,推門進去。
俊俊聽見聲響,回頭見了是他,忙站起來,垂手立在旁邊。
端木容也不說話,就在她原來的位子坐下。俊俊原先的那把小短琴早已經不合用了,現在這一把琴是端木容轉送給她的。只見他自行換去斷了的琴弦,又調了幾個音,然後隨手彈了起來。
他彈的正是她方才彈的曲子,只是到後面的高音,琴音有如峰迴路轉,盤旋而上,輕輕巧巧地轉了上去,輾轉反覆、未斷一弦,直到曲終點點繁華盡落,只剩下窗外沙沙的竹葉聲響。
兩人就這麼一坐一站,既不看著對方,也不開口。半晌,才聽他輕歎一聲。「我問你的時候,你怎麼不說呢?」
「我沒聽你問我,我只聽見你罵我!」
「我……我跟你道歉,是我誤會了。」
她淡淡地道:「你是主子,不用對我這麼客氣。」
「我……我另外再買繡線回來賠你,好不好?」
「不用了。」
端木容低聲道:「你還在生我的氣?」
「沒什麼好氣的,只是我用不著那些線了。」口氣仍是冷冷的。
「哦。」端木容素來傲氣得很,從不曾跟人低聲下氣,即使心中懊悔不已,也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兩人只好僵在那兒。
正好碧波過來,立在門口笑道:「容少爺,原來您在這兒,找您半天了。」她看著他兩人都不說話,也不知怎麼回事?只得上前道:「容少爺,縣裡的張總管來了,姑奶奶才派人過來請您到前廳去,好像有事兒要請您過去商量呢!」
端木客只默點頭,也不出聲。半晌才站起來和碧波一塊兒往外頭走,出門前,他又回頭看了俊俊一眼,但她仍是低著頭,看不出表情。
隔了幾日是他的生日,碧波和紫竹如往年各繡了一條手絹兒、一個荷包送給他當壽禮。他笑著接了過來,看著上面的刺繡,心裡一動,恍然明白上次在窗外聽到的那話。她替少爺配的那個湖水綠還真不錯……原來俊俊的繡線是為他買的,可惜自己卻糟蹋了她的心意。
☆☆☆
「你可回來了,路上還好吧?」姑奶奶拉著端木容的手坐下。「老張那件事可都解決了?」
端木容喝了一口茶,道:「也沒什麼,已經擺平了。」
「那就好。」姑奶奶又道:一對了,昨個兒澎康有來過,他不知道你出去,跟我聊了一會兒才回去。」
「他來做什麼?」
「也沒什麼,過來坐坐聊聊,隨便送張帖子過來,是李老太太的八十大壽,請吃壽酒。」姑奶奶又道:「後來正好俊俊過來請安,倒是讓澎康想起……」
端木容忽然緊張起來。「他是想把俊俊要回去是嗎?」
姑奶奶緩緩道:「其實他自個兒原也不在意這件事兒,只是昨個兒一方面是見了俊俊,另一面他家老奶奶下個月要過大壽,家裡少不得要熱鬧幾天,他也正愁著要請戲班子還是怎麼著,若是俊俊過去嘛,倒正好可以派得上用場。」
端木容聽了不語,半晌才幽幽道:「結果仍是去作歌伎!」
姑奶奶看了看他神情,便道:「你若捨不得,那麼就去回了他也行,你跟澎康從小哥倆好的,有什麼不能商量的?要不然就是把俊俊派過去唱個幾天,待李老太太過完了壽,咱們仍舊把俊俊接回來,你看如何呢?」
端木容卻漠然道:「我有什麼好捨不得的?」
「那麼,你的臉色作什麼這麼難看?」
「我只是不高興她到底還是當了歌伎。」他別過頭去。
「不然你想怎麼樣呢?」姑奶奶只笑了笑。「唉,隨你吧!當初也是你們哥兒倆把她給帶回來的,這會兒還是你們自個兒去商量著辦好了,再不就回去問問俊俊的意思。她也快十七了,算是個大姑娘了,不像以前,一團孩子氣,由著人擺弄,總也得聽聽她的想法才好。」
「嗯。」端木容點了點頭。
待端木容陪著姑奶奶用完了晚飯,回到屋裡,只見俊俊正一個人坐在燈下看書。
她好像剛洗了頭,只綰著一個鬆鬆的髮髻,臉上脂粉未施,幾綹青絲散在額前,益發襯得她素淨又不失嬌美。
她是大姑娘了……可不是嗎?她不再是那個愛哭的小丫頭了。
俊俊偶一抬眼看到他站在門口,忙站起來道:「容少爺,您回來了!」
端木容只點了點頭,然後走進來,就坐在俊俊剛才坐的那個椅子上。
俊俊見他不言語,只當他心情不好,心想,還是別在他跟前比較妥當,以免又成了他的出氣筒。便道:「碧波到前頭找安總管去了,紫竹在後頭洗衣裳,我先去幫您泡杯茶吧!」
「不用了,我剛才在前廳喝過了。你留下,我有話問你。」端木容揮手阻止她,問道:「你昨個兒見到澎康了?」
俊俊一怔。「嗯。」她點點頭。
本來以為還有什麼下文,但沒想到端木容卻又不說話了,只順手拿起她方纔的書翻著。
俊俊想他這麼反常,必定是澎康對他說了什麼,她近來也受夠了端木容的喜怒無常,所以也不想再跟他打啞謎。不如自個兒開口問他,弄明白了也好,省得成天憋得心裡難受。
「澎康少爺說了什麼嗎?是要我到李家去的這件事嗎?」
端木容輕咳了一聲,說道:「他奶奶過大壽,以他李家的排場,這些個應酬的流水宴肯定是少不了的。所以……」
俊俊默點頭,她明白了。
他又問:「你覺得如何?」
「什麼如何?」
「你想去李家嗎?」
「能不去嗎?」俊俊抬眼看著他。「我有選擇的餘地嗎?」
「如果……如果你真的不想去,我可以去跟澎康商量、商量,我想另外找個歌伎,或者找個戲班子也不是問題。」他故意輕描淡寫地說。「澎康也不是非要你去不可。」
「不。」俊俊搖搖頭。「不必麻煩了,我過去就是了。」
「你……當真想去李家作歌伎?」他一愣。
俊俊看著他半晌,說道:「總比我在這兒,什麼也不是來得好吧。」
端木容一震。「你說什麼?」
「我已經長大了,不像以前,可以什麼都不打算、成天傻傻的過日子,更何況……」俊俊欲言又止,但終究沒有說出來,只搖搖頭、淡淡一笑。「我還是去李家吧!」
端木容忽然拉住她,追問:「何況什麼?」
俊俊低著頭道:「何況我哪有什麼身份說話呢?再說當初澎康少爺不就是這個打算嗎?你們早就約定好了,不是嗎?」
☆☆☆
明天李家就要來接人了。
俊俊忍不住再環視這間會琴苑,這時她都已經收拾得乾乾淨淨,就像她當初剛來時的樣子。記得剛來時,她還高興得滿屋子打轉。「嘩,好棒哦,這個窗子看出去可以看見竹林和水池子……」
一晃就在這裡待了三年多,不論是唸書、習字、練琴,容少爺都在這裡盯她的功課。「蘇先生教到哪兒了?」「這首沉醉東風講究的與世無爭、倘佯在山水間的悠然自得,不妨彈得輕些……」俊俊支著頭,坐在窗下呆想著。「你都收拾好了?」
「容少爺。」她忙站了起來。
端木容慢慢踱了進來。「明個兒李家會派車來接你。」
「嗯。」她點點頭。
又聽他淡淡地道:「李家的人都好,就是比較愛擺排場,應酬多些,以後……你在他家裡著要出來見客,只挑些簡單輕快的曲子彈就行了,艱深的,那些生意人也聽不懂,倒成了對牛彈琴。」
「是,我知道。」
「你要是……」他頓了頓,又道:「要是當真住不慣,就派人回來說一聲,我再叫人接你去。」
俊俊心想,即使親如女兒,一旦嫁出去就成了潑出去的水。更何況她一個低三下四的優伶又算什麼呢?況且容少爺或姑奶奶也不是她的娘家人,原就非親非故的,就算是將來受了委屈,也無人可訴,想到此,不由心下一酸。
端木容見她神色黯然,儘管心中不忍不捨,仍寬慰她道:「我剛才這麼說,只是讓你安心。你放心好了,澎康一定會好好待你的,你別看他成天吊兒郎當的,他待人可是很好的,況且我都跟他交代過了,你不用擔心。」
「謝謝容少爺。」她低了頭,半晌道:「在這兒打擾您三年多,我也沒什麼能回報您的,也沒想到李家來接我的日子這麼趕,再說我……我的東西都是您賞的,沒什麼好留給您做紀念的,所以……」她指著架上那些琴譜。「我把您常翻的一些舊琴譜都重新縫訂一遍,也用新的絹布把封皮都包好了。」
「啊!」端木容這才注意到架上那些原先教他快翻爛的琴譜,此刻全換上了新封皮的感覺煥然一新。翻開內頁,雖然仍是陳舊,但每頁都熨得平平整整,用粗線縫訂得極為紮實妥貼。
「還有這個。」俊俊又從身旁的針線籃子裡拿出一雙青緞厚底的鞋。「我看您從外地回來的時候,鞋上沾了不少泥,所以我替您先趕著做出一雙來。做得不好,您若不嫌棄就先將就著穿,趕明兒有空再叫安總管找師傅進來做雙好的吧。」說著,就把鞋遞到端木容的手中。
她為了整理這些譜和做鞋,一連忙了好幾個晚上都沒睡。
端木容凝視著她,登時有股衝動想上前握住她的手,跟她說別走了,留下來吧!「謝謝你。」那雙新鞋在他手中,微微輕顫。
只聽俊俊又道:「這沒什麼。我待在這兒,也沒出過半點力,倒是白吃白喝的打擾您這麼些年。」她強笑道。「李家趕緊來接也好,反正我遲早都要離開的,不如早點走,您就省得操心了。想想,您和澎康少爺這筆帳還拖得真久,這下子……可總算是了結了。」她雖勉強一笑,卻仍掩不住淒然。
了結了?端木容聽見這三個字,再看她神情苦澀,乍時有些恍然、有些心酸……
☆☆☆
俊俊離開蘊秀山莊的那一天,並沒有見到端木容。
姑奶奶說道:「他臨時有事出遠門去了。」她又拍拍俊俊的手,柔聲道:「沒關係,將來有得是機會見面。」
她有些失望,又有些落寞。奇怪,以前在家裡,巴不得不要跟他打照面才好,能躲就躲;但現在真要離開了,卻忍不住想再看他一眼,真是奇怪了……再說,咋天明明還見著他,他也沒說今天要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