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長串的鞭炮聲辟哩啪啦地作響,還夾雜著熱熱鬧鬧哨吶吹打樂從季府的大門口傳開來。
只見擠在附近看熱鬧的街坊鄰居,個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喲,快看看,是季老爺又要娶新姨娘了!」
「這季老爺不都快年過半百了?怎麼還糟蹋人家姑娘!」
「聽說這位新姨娘很年輕,才十八、九歲呢!」
「哎喲,那都可以作他女兒了嘛,他們季家的大小姐不也是十六、七歲嗎?」
「就是啊,娶個跟女兒一般大的姨娘,這像話嗎?我說就是有錢也不能幹這種缺德事嘛!」
「哎喲,真是#@%*……」
前頭這些敲敲打打的迎親樂聲,連在季府後院的人也能聽得一清二楚;至於那些個閒言閒語,則早是府中上下各人心照不宣的事了!
儘管前頭這樣熱鬧滾滾,但此時季薰兒連眼皮也沒抬一下,依舊翻看著手上的書,恍若未聞。
「小姐!都什麼時候了,您怎麼還在看書!」小茜掀了簾子進來,忙道。「您還不趕緊換件衣裳上前廳去;待會兒新姨娘就要敬茶了。」她抓著早就備好的新衣裳,忙拉著薰兒更衣。
「小茜,不用麻煩了啦!」薰兒一皺眉,將衣裳擺在一旁。「我又不想上前廳去,還換什麼衣裳。」
「您不去那怎麼成?您是大小姐,一定要到的,若是老爺沒見著您,肯定會生氣的。今兒個可是老爺的好日子呢!」又一面哄著她梳頭。
薰兒冷笑。「好日子?他的好日子可多著哩,有什麼稀罕!」她賭氣擲下了書,坐在鏡抬前沒好氣地說道。「三不五時地弄個姨娘進來,又那麼大張旗鼓,就怕別人不知道似的。他不嫌累,我認人認得都嫌煩了。」又扳著指頭數道。「今兒個進門的這個是第幾個了?」
「今天娶的是六姨娘。」小茜忍住笑道。
「六姨娘?」薰兒歪著頭,疑惑道。「奇了,我怎麼記得已經有了六姨娘了,今天這個該是七姨娘吧,你一定記錯了。」
小茜見她腦筋一時轉不過來,噗哧一聲,笑道:「小姐,您怎麼給忘了,原先的六姨娘年初就病死了,所以今天這個就補上原先那個缺,是新六姨娘,您懂了吧?」
「是這樣啊,我想起來了。」薰兒恍然大悟,她不屑地撇撇嘴角。「看看!這麼麻煩,死了就死了吧,於麼還非得補上一個呢?真是!」
一會兒梳妝好了,又在小茜幾番催促下,薰兒才慢條斯理地踱到前廳去。
其實平時若沒有老爺及夫人傳喚,薰兒難得踏上前廳,她不過就是隔個幾日,到大娘房裡請個安,問聲好,虛應一場了事,其他時候也從不曾主動到各房各院串門子。
至於那些姨娘和弟妹們也不太會主動踏進她的蓮苑來探望她。一來是素聞這位薰兒大小姐嘴刁難處;二來,他們也知道就連老爺、夫人平日對薰兒都鮮少聞問,她雖名義上是季家長女,但因為是丫鬟生的,並不得寵,因此也沒興趣去同她攀交情。
薰兒為此倒落得清靜。
她的蓮苑也一如清蓮般,絕世獨立在這季家深宅大院裡。
薰兒一進大廳,只見主子丫鬟們,站的站,坐的坐,黑鴉鴉擠了一群人。
「爹,恭喜您了。」她微微一笑,斂袂見了禮。又回頭向眾人略笑一笑。「大娘好,各位姨娘,兄弟妹妹們好。」
反正她還是搞不清誰是誰?不如就這樣混水摸魚地帶過。
薰兒站在一旁乘機稍微打量了那個含羞帶怯的新六姨娘敬茶——長得倒還秀氣,但也有些土氣,像個鄉下姑娘。看來八成又是哪個佃農繳不出田租,拿女兒來還債的吧!
薰兒不由得暗自輕歎。
***
隔了幾日,忽然見季夫人的貼身丫鬟珍珠走了過來。「大小姐,夫人請您到她那兒去一趟。」小丫鬟珍珠過來傳話。
薰兒有些納悶,沒事找我去作什麼?她想。一面要小茜替她理理儀容,一面回頭向珍珠問道:「就夫人一個人在廳裡嗎?還是老爺也在呢?」
珍珠答道:「老爺出去了,不在府裡。倒是三姨娘在夫人跟前陪著聊天呢!」
這幾個姨娘裡,就屬三姨娘的心眼兒最多。偏偏這會兒又她和那個昏帳小心眼的大娘在一起,那肯定不會有什麼好事!薰兒不禁心裡一憂。
她和小茜默默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隨著珍珠往前廳請安。
「好幾日不見大小姐了。?三姨娘一見她來,便站了起來,親親熱熱地拉著她在一旁坐下,假意笑道。「每回隔一陣子見到你,就覺得你又變標緻了些。難怪人家都說女大十八變,可不是嗎?」
「姨娘誇獎了。」她笑笑。「大娘和姨娘在聊什麼呢?看你們這樣高興!」
三姨娘笑道:「還不都是為你的喜事,我得先恭喜你了。」
「恭喜我?」薰兒一愣。「我有什麼喜事?」
「是這樣的——"季夫人喝了口茶,說道。「我想你也聽說過這陳知府的吧!他和老爺也有些交情,半年前老婆病死了之後,一直就想再續絃,所以他就托賈媒婆,替他留意留意。」
薰兒猛地站了起來,打斷她的話。「難不成這賈媒婆跟陳知府提了我?!」
「可不是嗎?」三姨娘猶笑道。「前天,賈媒婆來家裡說媒時,還一直誇著你呢!說你怎麼美、怎麼安靜,咱們兩家的身份又相當,那陳知府一聽她這麼說,也就趕著叫她來作這個媒了。」
「你們指的喜事就是這件事?」薰兒失了神。
「難道你不滿意這門親事?」季夫人看著她。
「滿意!」她難以置信地重複,繼而搖頭冷笑,「你們認為我該滿意嗎?」
別說陳知府只是個九品芝麻官,那還罷了,偏偏又是出了名的勢利鬼、鐵公雞,而且還聽說他的為人不但猥瑣鄙俗,還有一個大紅酒糟鼻。薰兒只要光想到這一點就想吐了。「何況他都已經這麼老了!」她終於叫了出來。
「哎呀,你怎麼能這麼說呢?」三姨娘故意在一旁說道。「陳知府跟咱們老爺是同庚呢,都是正當壯年,而且你不知道,外頭有多少年輕姑娘想攀這門親事,還攀不到呢!」
季夫人也說道:「雖說陳知府年紀比起你是略大些,但大也有大的好處,好歹是個官、口袋又有幾個錢.不比那些小伙子成天毛毛躁躁地,成不了大事。」她頓了頓又閒閒地說:「再說你的性子也不像別的姑娘這樣和氣溫順,配個年紀長些的,平時也會讓著你一點,這不剛好?」
她捺著氣站了起來,沉聲道:「真是不好意思,讓大娘操心了,可是這門親事,我不答應,我不會嫁給陳知府的。」
「怎麼,你還嫌?人家不嫌你就不錯了。」薰兒直截了當的拒絕顯然激怒了季夫人,只見她睨著眼,冷笑道。「咱們家的孩子裡,雖然屬你年紀最長,但說來你也不過是個沒名沒分的丫頭生的孩子,居然還敢跟我在這裡拿喬?你別以為在家裡下人們稱你一聲大小姐,你就當真了不得了,眼睛長到頭頂上去,忘了自己是誰!當初我要不是顧及到老爺的面子,早就把那個賤婢連你一塊攆了出去,哪裡還留你到今日這樣抓尖要強的!」
「我要跟爹說去,我不嫁!」她也不欲多說,回過身就走。
季夫人在她背後冷笑道:「你爹哪有這些閒工夫理這些小事。昨兒個我跟他一提,他馬上就答應了,你還跟誰說去?」
薰兒聽了怔了怔,卻沒有回頭,一徑走出了房門。
背後猶聽見季夫人叨叨絮絮地念著。「看看,這是什麼態度!沒娘管教的丫頭,就是野,一點規矩也不懂、真不知好歹……」
***
薰兒回到蓮苑,一聲不吭地坐下發呆。
倒是小茜捺不住性子,急道:「小姐,那這該怎麼辦呢?剛才我在大廳外遇見秦管家,他也說夫人都已經交代了,說府裡要準備辦小姐的喜事,還列了一大堆什麼嫁妝單子。」
薰兒不答。半晌才道:「說什麼我也不會嫁給陳知府的。」
「小茜也知道小姐不願意,可是您又能怎麼辦呢?」她站在一旁傷心得掉下淚。「這個家裡也沒有半個人會替小姐說句話,老爺也真是的,怎麼這麼糊塗!」
「我早知大娘是怨我的。」薰兒歎道。「你想她才嫁過來不久,老爺就強佔了她的陪嫁丫鬟,還先她一步懷了孩子,她當時一個新媳婦,顏面盡失,心裡又怎能不怨!」她走到廊下,望著天上清亮的半弦月。「我娘倒是先走的好,也省得在這家裡受氣。」
「但是可憐了小姐您,打一出生就沒個親娘疼。」小茜哽咽。「現在又沒人為您作主。」
她苦笑。「就算我娘還在,依她的處境,也救不了我的,我得靠我自個兒才行。」薰兒忽然轉過身,拉了小茜進屋裡,低聲道。「小茜,我想現在除了逃走,別無他法了。」
小茜一驚。「逃?您要逃哪去?」
「哪裡都好啊!反正哪裡都比待在這裡好,我也早就受夠了這個家。這麼多年來就像個鳥籠似的囚著我。我常想,我要是個男人,早就到外頭去闖天下了,誰想留在這裡。」她咬著牙。「何況我此時若再不走,難不成真的等著嫁給那個老不修嗎?」半晌,薰兒拉著小茜的手,含淚說道。「在這世上,只有你是我最親的人了,我一直都把你當自個兒的妹妹看待,我若離了這裡,唯一捨不下的只有你……」說著就掉下淚來。
「不,小姐。」小茜忙跪下哭道。「您若真要走,小茜願意跟您一塊走!反正我從小就被賣了進來,在這裡也沒有親人,從來也只有小姐對我好,所以小姐您可千萬別丟下我一個人!」
薰兒聽了,破涕為笑。「好,如果有你陪著我,那自然是更好了。」她扶著小茜站起來,彼此拭了淚。說道:「現在可不是哭的時候,咱們得好好商議商議才行。」
「是啊,」小茜點點頭。「可是光是出門這第一樁就難得很,別說是逃了,就想走出這個園子都不容易呢。」
薰兒想了想,忽然靈機一動。「過幾日是我娘的忌日,我就說想去廟裡替我娘作作法事,順便也是在出嫁前去祈個福,這個理由總該合情合理吧!」她一拍手。
「這樣我們就可以乘機出門去了。至於跟車的小廝我就叫他們在廟外頭等,然後咱們再從後門悄悄溜走。誦經法事少說也要一整天,等小廝們發現咱們不見了時,咱們也已經跑了大半天,他們就是想追也追不上,你說是不是?」
「嗯,這個辦法真好。」小茜喜得點頭。但又問道:「只是逃是逃掉了,但咱們兩個女孩兒家,總不能就這樣赤手空拳地出去打天下吧!」
「這你放心,我身邊有這些年攢下來的銀子,還有一些首飾。」她又算著。「還有我爹要替我準備些嫁妝,你剛才不也說秦管家在列什麼嫁妝單子嗎?到時我們再挑些值錢的帶在身上,要用時典當換成銀子,應該就夠多了。」
小茜點點頭。「不過東南西北這麼大,咱們要去哪兒呢?也不能盲目亂轉,心裡總要先有個底吧!」
「這倒也是。」薰兒支頭想著。這就有點難了,從小到大她也沒什麼機會出門,最遠也不過到城西廟街。這會兒要想個落腳去處,一時還真無頭緒。「到哪裡去才好呢?」
卻聽小茜說道;「有了,咱們去平遙。」
「平遙?」
她喜孜孜地說道:「我記得我有個姑媽住在那兒,嫁給那裡一個大票號的管事,咱們可以去找她!」
「你姑媽?」薰兒睨了她一眼。「小茜,我才不要去投靠別人,又寄人籬下。」
「我沒說要去投靠她嘛!」小茜忙不迭地解釋。「我的意思是,咱們若離開這裡,不論走到哪都是人生地不熟的,那還不如先到平遙去找我姑媽,好歹有個熟人能幫忙出點主意,彼此也有個照應嘛,您說是不是?再說平遙離咱們天津也不太遠,以前我聽阿昌說,離這裡只有六、七天的路程,我看應該是挺合適的。」
薰兒想了想,點點頭。「咱們就這麼決定了!」
薰兒到底是從小長在深宅大院裡的姑娘,不諳世事又天真有餘,哪裡懂得外頭人吃人的世界,至於小茜自小就被賣進季府,又比薰兒少個兩歲,自然就更不懂事了。兩人都以為只要出了家門,前途一片光明,遍地是黃金。
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難主難僕,就這樣開始經歷她們的涉世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