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負有情人 第九章
    這件案子,很快地被渲染開來,鄭家勝那天半夜就被警方給逮住了。程昱舒腦部受重創,緊急動完手術之後,送到加護病房,還未脫離險境。而薛穎再度成為社會新聞的焦點人物、各媒體追逐的對象。

    當然,她與傅維恆的過去,無法避免地又被一頁一頁、加油添醋地扯了出來。而且這回又加上了新的男主角程昱舒……

    她近乎麻木地在警局作筆錄與醫院守候著。好幾次,幾乎想跑開,躲起來……

    那天,她刻意避開那些成群守候在醫院的記者,趁著深夜到病房探望程昱舒。

    程昱舒早上剛從加護病房轉出來,這會兒雖然還戴著氧氣罩,終究是脫離了險境。

    她暗暗鬆了一口氣。見他睡得沈,便伸手輕輕撫著他的額發,忍不住眼圈一紅。「昱舒,對不起……」

    出了這樣的意外,大家都認為他們兩個人的情誼非比尋常,也使她與昱舒一向處得模稜兩可的地帶,一夜之間變得非常清楚。所有人的眼神好像都在暗示——看,昱舒如此保衛你,從此以後你就算他的人了,不須懷疑。

    薛穎覺得失去了自由。

    的確,如今她實在沒有理由再含糊不清地混下去了。應該給他一個交代,跟他說清楚才對。

    說清楚?

    問題是連她也不清楚,又該怎麼說?

    她只想跑開,躲起來……

    ※  ※  ※

    隔天,方怡如探望程昱舒時,他正好醒來。「你覺得怎麼樣?」

    「沒事!」他勉強笑了笑,四下看一看。「薛穎呢?」

    她遲疑了一下。「她有事必須離開一陣子,而且記者們成天在這裡晃來晃去,她也不太方便過來看你,所以今天早上先走了。她要我跟你說一聲,這件事她很抱歉。」

    程昱舒靜了一會兒,才虛弱地說:「她又跑掉了?」臉上難掩失望的神情。「我早該明白的……」

    「昱舒,別這樣,你再給她一點時間,出了這些事,她的壓力也很大。」方怡如勸他。「她只是想靜一靜,也許很快就會回來。」

    為什麼?薛穎,為什麼你就是不肯給我甚至給你自己一個機會?為什麼只顧頻頻回首前塵,留戀舊情舊人,而不願狠狠心、一咬牙就走過來呢?

    這就是你的選擇嗎?終究還是選擇一個影子?

    他歎息,疲倦地閉上眼睛。

    一旁照料昱舒的姑媽聽了,很是不高興。「我們昱舒為她受傷,她就這樣一走了之。這算什麼?」

    方怡如只得唯唯諾諾地賠不是。

    這兩天姑丈、姑媽也略微從報上得知,從前薛穎與傅維恆之間種種牽扯不清的排問。對於她有這樣的背景,他們倒是大感意外。一直以來,他們都以為薛穎是那種再單純不過的鄰家女孩,雖然她不太說話,但舉止所顯現出來的氣質教養,確是不容置疑的。怎麼看也不像是報上所暗示的那種以美色攀求榮華富貴,勾搭公司董事長的女人。

    可是話說回來,以前昱舒對她百般討好,費盡、心機,她也不領情,所以害得他受了不少相思之苦,如今又為她受傷住院,而她竟然說走就走,足可見她是個無情無義的人。為此,姑媽對薛穎的印象便大為改觀。

    「我看她乾脆不要回來好了。」姑媽見昱舒昏迷時念著她,醒時又為她傷神,心裡是又氣又疼,便當著方怡如的面,毫不客氣地說。「這樣無情無義、自私自利的女人,哪裡值得你為她傷心?」

    「姑媽,薛穎她是有苦衷的。」方怡如忙著替薛穎解釋。

    「哼!她有苦衷,那我們昱舒就活該要死……」

    「姑媽!」昱舒看了姑媽一眼,示意她別再說了。

    「我是為你……」

    姑丈忙插嘴道:「好了,好了,他們小孩子的事,他們自己會處理,你窮嚷個什麼勁?走走走,昱舒還要在這裡住一陣,趁現在方小姐在看著他,我們去買些必用品回來。」他一邊說著,一面拉著老婆往外走。

    「昱舒,你先別難過。」方怡如見他夫婦倆走了,才又開口。「我會再找機會跟薛穎好好談一談的,你只管安心養傷。」

    ※  ※  ※

    沒有,從來沒有存心想過為傅維恆守一輩子空閨。但要追求另一份感情,一段新的人生,最起碼必須要有一顆活潑的心與原動力吧?就像昱舒那樣。

    可是我沒有啊!她想。她一直覺得自己比較適合單獨靜靜地過日子,帶一些淡淡的悲傷,守著她最初最美的回憶……

    現在呢?

    程昱舒受傷的事嚇壞了她。仔細回想起來,當然他若真的有什麼三長兩短,那我怎麼辦呢?她想。

    我怎麼辦呢?

    「喂!薛穎,你現在在哪裡?」方怡如從電話裡問道。

    「波士頓。」

    「哎呀,現在那裡冷得要死,你跑到那裡去做什麼?公司裡一堆事情需要你來處理,你還不趕快回來?」

    她想,薛穎就算要散心,也該選個風光明媚、鳥語花香的地方才有助於心情開朗啊!在這種季節跑到波士頓,心不結冰就不錯了,哪裡還散得開?

    她不答,只問:「昱舒最近還好吧!復原的情形如何?沒事了吧!」

    「腦袋瓜子是沒什麼問題啦!」方怡如唉聲歎氣地說。「不過心可碎了!」

    「方姊……」

    「薛穎,不是我說你,有什麼事不能當面講開呢?逃避不是辦法啊!」方怡如苦口婆心地勸道。「聽我一句話,打個電話給他,就算你不知道該說什麼,至少該跟人家說句謝謝吧!你聽到了沒有?」

    「嗯!」

    方怡如稍微放心了。「你一個人在那裡,好不好?」

    「我很好,你不用擔心,我會照顧自己的。」

    「才怪!」

    還是方姊瞭解她。

    結束了與方怡如的對話,她足足瞪著電話一個下午,才鼓起勇氣撥給程昱舒。

    「喂!」他接了起來。

    「……」聽見他的聲音,薛穎忽然覺得很溫馨。「……你好嗎?」

    那頭也靜默了半晌。這個怯弱猶疑的聲音,除了她還有誰!

    程昱舒很肯定,又不太敢相信地再問一聲:「……薛穎?」

    「嗯!」

    「你在哪裡?」他開始急急地問,生怕下一秒鐘她就會掛了電話。「你好不好?」

    「嗯!」

    「那就好。」然後他也靜下來。

    「我很抱歉……」她指的是程昱舒因她受傷、而她卻不告而別的事。

    但他誤會了。一陣暈眩,啞著嗓子說:「我知道了……沒關係……」

    他以為薛穎拒絕了他。

    不知為什麼,當薛穎輕輕掛上了電話的時候,竟有些悵然若失的感覺。

    ※  ※  ※

    薛穎之所以再次回到波士頓,是因為那裡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轉捩點,所以,她想走到原始的開端,重新確定未來的路。

    她回到舊宅。屋主已換成一戶洋人家庭。因為好奇,她就在屋前徘徊了好幾日,她看到一個很體面的男主人,金髮美麗的女主人,和他們的十幾歲的小男孩與八、九歲的小女兒,還有一隻大狗。

    那只看起來挺和善的狗,是什麼狗呢?也許是大丹還是聖伯納什麼的,這些品種她總是分不清楚。

    如果昱舒在這裡,他一定知道。下次見到他要記得問一下,她想。

    這時的美國深秋剛過,才步入冬天。天氣很冷,連樹梢上都掛著一層層晶晶亮亮的薄霜,天上也不時的飄下一些雪來。

    薛穎每每在外頭看著別人一家一家亮起昏黃的燈,總渴望也有一盞燈是屬於自己的,在那裡,她會是個賢慧的主婦,會是個好媽媽,高高興興地張羅一家大小的起居,臨睡前還可以與親愛的先生一塊兒坐在溫暖的火爐旁邊,烤烤火,共飲一杯酒,聊聊瑣碎的家事。

    可惜,現在她只是個流浪的異鄉客……

    她愣愣地杵在大街上。這就是我的希望嗎?

    我的希望……

    那時,她總會陪著傅維恆,趁著黃昏攜手在附近散步。只是到了後來,天氣愈來愈冷,沒多久就開始下雪,出門也愈來愈不容易……

    「穎兒,還好有你。」他忽然笑了笑。

    「什麼?」她不解。

    「我忽然想到,如果沒有你,那我這些財產還不知道要交給誰?我在想,捧著一大筆的錢卻不知道能交給誰的心情上定是非常可悲的。」

    薛穎奇怪傅維恆怎麼會有這麼狹隘的想法,他從不是小氣的人。「捐給別人不好嗎?那是做善事耶!」

    他笑。「我知道,不過那又是另一番心情了。」他將她拉近些。「我指的是,如果有親人,如果能事先為他們鋪好路,或做一些事,那種感覺是不同的,好像覺得自己活得有價值,至少對某些人來說。所以我說還好有你!我可以留給你一點東西,讓我覺得很滿足。我現在才明白,能夠愛一個人真好,為她付出,只求她開心,然後自己也跟著心滿意足,就好像是心裡有了寄托一樣。」

    薛穎感動莫名,眼淚幾欲奪眶而出,後來一想,傅維恆今天心情不錯,不該讓哭泣壞了他的興致,便又忍住。

    只聽他繼續說下去。「其實,我想,即使當時你並不愛我,我一樣會覺得滿足,因為還是有那麼一個對象,可以讓我盡心盡力地付出。而如今你這樣對我,我反倒覺得這像是一種撿到的幸運。」他輕輕撫著她的臉。「人活著,有長有短,可是能夠找到一個值得愛的人並不容易,是不是?」

    她點點頭。

    「穎,我很高興能遇見你。」他溫柔地笑了笑。「以後你也別讓心空下來,還是要注意看看身邊有沒有可愛的男人。」

    「我心裡已經有你了。」她說。

    「那不夠的,我很快就會成為你回憶中的一部分,而你還有許許多多的未來得要填滿,你得去找個值得的人來愛。」

    她不語。

    傅維恆知道現在跟她說這些她根本聽不進去,也就不再提了。只盼望她將來會懂。

    她一直記得那一晚。他與她裹在一條毛毯裡,坐在溫暖的爐火旁,促膝長談,直到深夜。

    認識傅維恆這麼多年了,他從沒有依戀纏綿地跟自已講這些情長意濃的話。

    他一直是個內斂的人。

    當時,她望著窗外滿天的細雪飄飛,不由得聽得癡了……

    而現在,情景雖然相異,癡心的程度,亦同──

    ※  ※  ※

    薛穎獨自在滿天飛雪,天寒地凍的美國流浪了一個冬天。

    當她回來時,還未及進門就發現塞在門縫裡的一封信。她彎腰拾了起來,邊開門邊拆信。

    薛穎:

    我非常非常地想念你。

    本來,我還想再見你一面,試試我們之間還有無挽回的餘地,可是,你知道嗎?這樣一日等過一日,心也一日冷過一日,多麼傷人!尤其是這樣漫漫無期的等待,會逼得人發瘋。如果你曾有類似的經驗,那你一定就會瞭解。我的形容是血淚換來的,真的一點也不誇張。所以在一次酩酊大醉醒來之後,我決定不再等你。

    為了讓我不得不說話算話,堅持自己的決定,同時再堅強起來,我故意跑去跟姑丈姑媽說了這件事,姑丈聽了只淡淡地說:「也好。」

    姑媽則是認為我重新振作了,很高興地說:「很好。」

    可是我知道我一點也不好,因為我一回去馬上就抱頭大哭了一場,後悔莫及,後悔不該將這如此難以達成的決定,這麼早就跟他們說。我很久沒放聲哭過了,照鏡子時才發現自己的樣子簡直慘不忍睹,覺得有點羞愧。但想起許多專家都一再呼籲男人不該大壓抑自己,免得將來神經衰弱。

    的確,跟有朝一日變成神經病來比,現在哭一場又算什麼呢?

    其實,在此之前的日子裡,我也曾一直思索著,該不該去找你?要不要繼續等你?可不可以再打電話給你?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可是想到後來,每個問題都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當初,你的愛使你有勇氣陪著傅維恆走到生命的盡頭,而如今你卻連面對我都如此畏怯,那麼我在你心中的份量已是昭然若揭,不必多言了。因此,我不得不告訴自己這個事實,你並不愛我。而且連我想裝作不知道的餘地都沒有,因為沒有人會笨到看不出來,對不對?

    有時候我也會覺得很氣很氣。氣你自私!你總認為我在逼你,帶給你壓力,你總是要求我給你一點時間。可是,薛穎,你有沒有給自己定下一個期限呢?沒有,對不對?你希望我們能一直保持這樣曖曖昧昧的關係,有個人可以不時地陪陪你,如果嫌吵還可以趕出去,對於彼此也沒有責任,沒有負擔,又無須付出。

    這樣渾渾噩噩、標示不明、別的女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感情狀態,你卻最中意,對不對?雖然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而且感情的事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可是我還是忍不住要提出小小的抗議:你對我太不公平了。

    薛穎,愛情應該是兩個人合在一起做一件事,而我覺得我們兩個人是各做各的事。我愛你,而你愛著他,所以最後就演變成這種局面了,誰也得不到誰。體會這樣格外辛苦難當的感情,也許才是你我唯一心有慼慼焉的一點,因為我們都愛上得不到的人。更可怕的是,我發現我居然還是沒有半點後悔的心意。我不知道這是表示,愛情是永遠沒有道理、也教不會的,或者我是個完全不懂記取教訓的人呢?

    前兩周接到一封密西根大學實驗牧場的來信,我考慮了幾天,決定過去。

    祝福你

    昱舒

    P.S.我仍然非常非常的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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