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負有情人 第二章
    律師宣讀傅氏遺囑的那一日,薛穎並沒有出席,倒是來了好些不相干的人,老遠跑到美國來,擠在律師樓外,等著看好戲。包括部分報紙、雜誌的記者採訪,以及一些自認與傅家有關係而妄想可以分一杯羹的人。

    而薛穎則拿了一本傅維恆的藏書坐在花園裡讀著。

    一時見方怡如和劉律師的座車在院前停了下來。

    「你們回來了。」她放下書,站起來,但一瞧見方怡如神色不悅,心裡知曉必定發生了什麼事。「方姊,怎麼了?」

    「那些人,貪心不足,真是混蛋透了!」方怡如忿忿地說。「真正傅家的人早都不在了,這些人也不過是攀了八竿子才扯上那麼一丁點關係的親戚,也敢在那裡大小聲的。傅董也算是厚道周全了,該照顧的他都顧到了,但那些人還敢那麼不識相,居然當場就吵著要上法院爭取更多遺產?」她接著又說:「還有一些更莫名其妙的,直嚷著跟傅家有關係,可是他說出來的那種關係,連劉律師都搞不清楚,又不姓傅,這樣也跑來吵著要錢,真是可笑極了!」

    薛穎聽了,也沒什麼反應,半晌才道:「我也不姓傅啊!」

    方怡如瞪了她一眼。「你跟他們比啊!」

    薛穎笑笑,重新坐下。一時又想起曾經跟傅維恆提結婚之事……

    「結婚有什麼好?」他從報紙裡探出頭來。

    「至少名正言順啊!」

    「喔,原來我們倆這樣在一起算名不正言不順!」他笑道。

    「這算同居……」她嘟著嘴。「人家每天人前人後的跟著你,可是又不是傅太太……」

    「要是你真當了傅太太,日子就沒這麼好過了。」他笑著捏捏她的臉頰。「你想想,像現在公司裡的事,你想管才管、想做才做,那些應酬也是全看你的心情,想去才去,如果你真當了傅太太,一切擺在檯面上,人前人後你不要招呼嗎?你還好意思這麼任性嗎?」

    到底還是傅維恆想得周到。

    薛穎嘟著嘴,又無言以對。

    「當傅太太有什麼好?」他拉近她,吻了吻她的額頭。「我看你啊!還是做你的薛大小姐好了!」

    方怡如打斷她的思緒。「只是這件事情若讓他們吵開來,只怕又有得鬧了。」

    薛穎只好對劉律師歉然地笑了笑。「看來又要給你添麻煩了。」

    「那倒也不至於。」劉律師笑笑。「反正我就是專門替人解決麻煩,再說我上法院就像是走家門一樣,也談不上麻煩。」

    「還不麻煩?」方怡如白他一眼。「你沒看那些人簡直跟要債的流氓一樣,就好像是傅維恆欠他們似的。」

    薛穎也不再理會,只管蹲下來逗弄她的貓。

    處變不驚到這種地步,連劉律師也都納罕。

    「他們要就給他們吧,也沒什麼關係。」薛穎淡淡的說。「反正我只想保留這幢房子和紐約曼哈頓中心那間住所,這是我唯一的要求,維恆生前也親口答應過我,他一定不會食言的,對吧?至於其他的東西交給了我也是負擔。」

    方怡如看著她,半晌道:「這兩間房子,傅維恆的確是給了你,不過他還另有交代。」

    薛穎怔了怔「什麼交代?」

    「他限你必須在一年內脫手賣掉這兩幢房子,並且終生不得重新買回。這點將由律師事務所來監督。如果,你在一年期限到期之後仍未賣掉它們,律師事務所會代你來執行這件事,然後再將賣得的款項交還給你。」

    「一年之內賣掉?」薛穎愣住。

    「是的。」劉律師也走過來說。「傅先生的確是那麼交代我的,遺囑上也列得很清楚。」

    她麻木了片刻,才重新意識過來。在一年內賣掉這兩處?那一年之後她該去哪裡?

    傅維恆,你居然騙我!你居然用這種方法迫使我離開這裡!你要我到哪裡去?

    「騙子……」薛穎喃喃地說,「為什麼……為什麼不讓我留在這裡……」

    原以為一輩子都不用離開這裡,就像傅維恆仍留在身邊,即使從此他化為風、化為雨,仍是她熟悉深愛的傅維恆……沒有分開……

    「他是為你好。」方怡如過來輕輕拍著她的肩。「你總不能一輩子躲在這裡,是不是?」

    是的,她知道他的用心良苦,只是……

    「我想靜一靜……」她虛弱的說。

    為何這麼狠心?即便是一點思念的因由也不留給她。

    ※  ※  ※

    轉眼一年多了,程昱舒想大概無緣再遇到那個「天使」了吧!

    「老姊,曼哈頓中心那幢大廈賣掉了沒?」他趁著鍾昱惠打電話過來時問她。

    「什麼曼哈頓的大廈?」他老姊一頭霧水。

    「就是上次我在紐約實習時,你讓我借住的那一間嘛!你還記得嗎?」

    「喔!是那間啊!」她想起來了。「廢話,那間位置那麼好,早就賣掉了!」

    唉!真的賣掉了。

    「喔!」

    鍾昱惠聽他的口氣好像很失望似的,便打趣地說:「奇怪了,你這麼關心做什麼?你是想買?還是又想來混吃混住啊?」

    「不是啦……隨便問問而已……」

    不覺有些悵然。曾經天真的想過,如果有機會再到紐約,他一定要再過去等等看,或許還有可能等到她再回來,飄然佇足一下。

    現在是不可能了。

    她還在紐約嗎?還是流浪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

    其實他知道她繼承了傅氏上億資產,房子一定好幾幢,可是,為什麼他一直覺得她的神情就像個四處飄零流浪的吉普賽人?

    她的臉上雖沒有那份野性的稜角,但滄桑一樣。

    他不明白。

    ※  ※  ※

    他還有一點不明白,那就是:什麼時候開始,台灣居然變得沒有宗教自由了。

    「昱舒!」姑媽瞪大了眼睛。「你居然給我穿這一條破牛仔褲上教堂!」

    「我所有褲子裡最體面的就是這一條了。其他的不是還沒洗,就是有比這條更多更大的破洞。」程昱舒一邊打呵欠,一邊埋怨。「要是姑媽怕上帝不高興,那我回去好了。」

    他巴不得回去睡個回籠覺。

    如果說被強迫到「親親寵物醫院」當「駐店獸醫」,是回來台北第一件無可奈何的事,那麼今後無論風雨每個禮拜天早上,要陪老爺夫人上教堂,就是第二件哀怨動人的遭遇。

    整個早上他只知道姑媽一直在他耳邊嘀嘀咕咕,嫌棄他身上的T恤舊、褲子破、沒穿襪子、還有他腳上的那雙鞋子……

    「你看看你那雙鞋子!那也叫鞋子嗎?十隻腳趾頭全露在外面。……啊?什麼?這叫健康鞋?那我看你乾脆別穿了,豈不是更健康!」

    她比台上的牧師講得更起勁。

    他一直低頭、點頭、流口水……

    末了還被兩位老人家架到服飾店裡去改造。

    「不用了啦!」、「隨便就好了啦!」、「都可以啦!」眼看姑丈、姑媽兩個人來來回回,拿些花花綠綠的衣服在他身上比來比去,程昱舒忍不住叫出來。

    「我成天跟那些畜生混在一起,要穿得那麼好做什麼?」再看著姑媽手上拎著起碼半打的領帶,他更是沒好氣地說:「拜託!我要領帶幹麼?不如給我幾條麻繩還有用些!」

    一旁兩個女售貨員聽了,下巴差點連同手上的衣褲一塊兒掉到地上。

    一時全店裡的人都盯著他們看。

    「你那麼大呼小叫的做什麼?」姑媽打了他一記。「你也不看看你這身打扮,像個留美碩士嗎?走出去把我和你姑丈的臉都丟光了!」

    程昱舒扯不過他們,只得由他們擺弄。忽然覺得自己跟那些被主人搞得不三不四、穿衣戴帽的小狗很像。

    趁他們夫妻在同店員挑衣料的時候,他乾脆踱到一旁找位置坐下,找幾份報紙雜誌來看,可是那些雜誌全都是照片比文字多的那一種,害得他很快地翻完一遍。

    沒法子!他打了個呵欠,準備再翻第二遍。

    不意中一抬眼,發現外面有個很面熟的人……

    天使!

    他興奮地震掉手中的畫刊。他的天使居然隔著玻璃櫥窗看著他,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且慢,似乎不大對勁……

    起初隔著一個大玻璃櫥窗,他以為她站在窗外看著窗裡的他。後來才發現,她的目光落在櫥窗裡的一件風衣上。

    也許他該立刻跑出去,跟她要個電話、地址什麼的。可是此時她臉上的神情,不容他打擾。哪怕只是輕輕跟她問個好,都顯得冒失……

    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儘管兩人比陌生人熟稔不了多少,但他一如見了久別的舊友,感慨更勝歡喜。

    天使注視著那件風衣,而昱舒張大了嘴巴,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

    為何一件單純的衣飾,會在她眼中畫下如許深刻的依戀?他忽然覺得有些心疼,有些悵然,為了她不自覺流露出的哀傷。

    「昱舒!」姑媽喚他。「你過來看看這個顏色,你喜不喜歡?」發現他呆呆的不吭聲,便過來推推他。「昱舒,你怎麼了?發什麼呆?」

    「啊!」他回過神來。「什麼事?」

    「你這孩子是怎麼了?大白天的站著也能睡著嗎?我是叫你過來看看這塊料子的顏色,你喜不喜歡?」

    「喔!你們看了可以就可以了嘛!」他再望向窗外。「哎呀!」他懊惱不已。

    不在了!他的天使又飛走了。

    「你沒事吧!昱舒?」姑丈問。

    「嗯,沒事!」他無精打采地說。

    姑丈和姑媽兩個人看他一會兒自言自語、一會兒垂頭歎氣,想他可能是睡眠不足而導致精神不濟,所以就決定早早放他回家了。

    回到家裡,他還有些恍恍惚惚的,腦海裡對她的影像總是揮之不去。

    從上次見回到剛才那一幕,她一直沒變。整個人看起來沉沉的、沒有生氣、還是像座天使雕像。而且,泫然欲泣。

    你究竟怎麼了?他歎息。

    ※  ※  ※

    其實從來也沒有刻意要讓一顆心變得如槁木死灰一般,有時也會提醒自己別忘了社交活動。但往往轉念一想,何必如此勉力而行呢?

    薛穎便又冷冷地回絕了別人的邀約。

    一個人能在三十歲以前便看破情關,或者是種福氣,也未可知。

    她這麼一想,從此更放下心來。

    但週遭的人卻總也不死心。家人、朋友,甚至生意上往來的客戶,老是費盡心機地為她製造一些艷遇。剛開始,她還勉強敷衍一下,到後來,她乾脆拒絕參加所有可能被陷害的邀約,有空就躲在家裡睡大頭覺。

    至於家人,她則采機動性回家探望一途,避免他們有事先安排的可能。或者,偶爾拉著好友藍立原到他們面前晃一下,也有若干嚇阻的效果。

    今天,偶爾在街上看那件掛在精品店櫥窗裡的風衣,不小心又拂觸到心裡深處的傷口。

    痛嗎?那倒不!

    只是有點物是人非的恍然。或是惶然?

    回來台灣一年了,而他也走了兩年……

    兩年!那麼快!

    傅維恆的遺言,令她在一年內賣掉紐約和波士頓的住處。她照辦了。

    他的話她總是聽的。不管願不願意。

    薛穎光是整理這兩處的舊物,前前後後就花了許多時間。要她丟掉這些屬於傅維恆和她的東西是不可能的,哪怕是一枝筆二張信箋……她都捨不得。結果,到後來,她面對如此為數眾多的「紀念品」時,她卻又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包括她自己。該去哪兒呢?

    只好全部收妥後,又存放在另一間房子,請孫氏夫婦看照著。而她呢,流盡了淚之後,離開這兩個她生命中最大的轉折處。

    在紐約,每一天都美得像夢境一般的不真實。

    而在波士頓,每一天卻是真實得近乎殘酷。

    薛穎在經歷過一陣大喜、一陣大悲之後,最大的改變就是,所有的事在她眼中都變得不甚要緊了。

    傅維恆,我不會過日子了,你知道嗎?怎麼辦呢?

    她伸手打開衣櫃,抬眼就看見一件一模一樣的風衣掛在那裡。

    她只將他這件衣服帶在身邊,也說不上是為什麼,每次撫摸它,總覺得很溫暖、很依戀……

    尤其迷戀傅維恆穿風衣的風采,他有那樣的身材與氣質,很能襯托出風衣剛中帶柔的獨特味道。

    根本無法想像那樣的衣服穿在別人身上,會是什麼情景?

    怕是糟蹋了吧!她想。

    到如今仍是對他傾心不已,眼裡還是容不下旁人。薛穎不覺自嘲地笑了笑。

    她陷入的感情之網,太緊太密,怕是終此一生也無法掙脫。

    ※  ※  ※

    那天晚上,程昱舒依然照著往常的時間開車回家。

    當他準備往地下停車場駛去時,忽然見到一個女人抱著一隻毛絨絨、看不清是狗是貓的東西,沒頭沒腦地從大樓裡衝出來。幸好,他此時的車速正好已經放慢下來,又及時踩了煞車,否則只怕真要撞上她。

    不知道撞到那種自己送上門來的人,是不是一樣也會被判「過失殺人罪」?

    那個女人似乎被嚇到了,不過她倒沒有尖叫,只是愣在當場。車前大燈照得她眼睛睜不開,只得別過頭去。

    程昱舒氣呼呼地下車。

    「你不想活了嗎?」他破口大罵。「這是馬路耶!你居然在馬路上橫衝直撞,你活得不耐煩了嗎?」

    他很少對女士如此沒有風度的,不過,剛才那樣驚險的鏡頭,著實把他也嚇到了。

    「……對不起。」她低著頭哽咽地說。

    他仍是氣急敗壞的,決心要好好教訓她一頓。「一句對不起就沒事了嗎?你知不知道剛才有多危險?我差點就……你……你是……」他忽然說不出話來。

    那女子緩緩轉過頭來,一雙明眸汪著水,眼裡儘是悲傷與絕望。而此刻讓程昱舒震驚的,並非因為她的美,而是……天使!

    她竟然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天使。

    沒想到竟然在這樣的情況下見面。

    如果早知道是她,他一定剛下車就先鞠躬哈腰、賠不是,哪裡還敢開口凶她?程昱舒頓時懊悔不已。

    只見她忍不住哭泣起來,淚如雨下,手裡緊緊抱著一隻小貓。

    「你……你別哭啊!……我不是真心要罵你的……」他頓時手足無措,只得小心翼翼地問。「你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我的貓咪……」她哽咽道。

    「貓咪?」程昱舒這時才將他的目光轉到她手上那隻小貓的身上,「它怎麼了?來,讓我看看!」

    他習慣性又十分熟練地接過這只「病號」,當場就把它放在引擎蓋上,就著車燈看起診來。

    可憐小貓咪沒有任何外傷,但幾乎已經沒有呼吸了,雖然還有心跳,不過也很微弱。

    「它噎住了……我想它是吃了我的葡萄……」

    程昱舒順著它的下顎摸去,果然可以感受到它的喉嚨裡似乎卡著一個異物,圓鼓鼓的,大小還真像是顆葡萄。問題是,現在他手邊沒有任何可用的工具,用手指下去掏又怕會將東西愈推愈進去,而這會兒它只剩下一口氣了,也來不及抱它到診所去,怎麼辦呢?

    他摸著貓咪喉管裡致命的葡萄,想了三秒鐘,忽然靈機一動,一手倒抱著貓,另一隻手就用拇指及食指掐著它的下顎至咽喉部位,慢慢將那顆不明物體往外推擠。沒多久,那個「禍首」果然應聲落地,掉在地上滾來滾去。

    還真是顆葡萄。

    從沒見過貓也愛吃水果,如此不務正業,難怪它會出事。然而這番「腹誹」當然只敢放在肚子裡,畢竟它身價不凡,可是只「御貓」呢!

    薛穎捂著嘴,不敢吭氣,因為小貓咪到目前為止還是一動也不動的。

    她心裡暗暗發誓以後再也不要吃葡萄了。

    程昱舒繼續為貓咪輕輕地按摩著心臟部位,短短幾分鐘的事,對他們來說,卻彷彿歷經了幾個小時。程昱舒更是緊張得連鼻尖幾乎都滴下了汗。

    可不能在她面前「漏氣」呀——

    「喵」半晌,貓咪微弱地發出聲音。

    幸好!兩個人類簡直高興得差點要相擁而泣了。

    事實上,薛穎還真的是又哭又笑的。她把貓咪抱過來,貼著她的臉頰,不住地摩挲它。

    「噢,寶貝!我的寶貝「咪咪」!」她轉過頭來,一直對程昱舒道謝。「謝謝你!謝謝你!真是太謝謝你了……」

    「也沒什麼!」程昱舒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其實每當他挽救了任何一隻小動物的生命時,心裡也會覺得很驕傲,尤其是這一回當著天使的面,救了她的貓。

    「我正好學的就是這個。」他笑笑。殊不知從前他多麼嫌棄這些貓啊狗的。

    「真的?」薛穎簡直是崇拜他了。

    程昱舒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有點-腆,而且只會傻笑。其實心裡根本讓志得意滿給沖昏了頭。

    真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好運,就像人家所說的「邁出成功的第一步」。

    他當場開始築夢。「我救了她的貓……她會怎麼謝我呢?會不會高興得親我一下?哎呀,不好意思啦!但她如果真想這麼做,我當然也不好意思反對……」

    薛穎看他癡呆呆地站著傻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登時想起他是獸醫的身份。八成是不好意思開口向她收費吧!

    她感激地問:「對了,我應該付你多少錢?」

    「錢?」他回過神來,連忙搖手。「不用!不用!我們碰巧遇上,又只是舉手之勞而已,不用收費的。」

    為什麼她不給我一個吻呢?他當場夢碎。

    「那怎麼好意思呢!」薛穎向來認為無功不受祿。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他訥訥地笑著。

    「嗯,那謝謝你了。」她笑。「喔!對了,還沒請教您怎麼稱呼?」

    「我姓程。」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交給她。

    薛穎看了看名片上的字——「留美獸醫學系碩士程昱舒」,她小心地收好名片。

    「程醫生,我姓薛。」

    「薛小姐。」其實他早就知道了。但名字呢?「你住在這裡?」

    他指著她剛才跑出來的大樓。

    「嗯!」薛穎微笑著點頭。

    「真巧!」他笑。「我也住這幢大樓,我住十七樓之二,你呢?」

    薛穎大概是心情太好了,居然就這麼對陌生人笑著說:「真的很巧,我正好住在你的樓上。」

    程昱舒簡直想不到,他才開始上教堂幾個星期而已,上帝就已經開始眷顧他。那麼如果再接著去做幾個月的禮拜,那上帝大概就會將-的天使許配給他了。說著說著,他就又開始癡心妄想了。

    「我送你上去。」他順勢一路送薛穎上樓。途中不停地施予一些小惠,隨便跟薛穎「抖」一些貓科常識,唬得她一愣一愣的。「我想你明天晚上還是帶著貓咪到我的診所來,讓我仔細地為它檢查一下比較好。」

    「好,我明天晚上會抽空過去一下。謝謝你,程先生!」從薛穎的眼神裡可以看得出,她全然地信任他。現在這個獸醫說什麼她都相信。「那……明天見!」

    「啊!是啊,再見。」他傻愣愣地揮揮手。「明天見。」

    天降神跡!蒙主恩寵!哈哈哈——

    程昱舒下樓時也笑,開門時也笑,換衣服時也笑,洗澡刷牙時更是笑得厲害。雖然是以一隻貓命來開始獲取芳心,也不算什麼太值得誇耀的事。不過他哪裡還會在乎這些?

    ※  ※  ※

    第二天下午,程昱舒四點一到,就匆匆忙忙地跳上車從八里趕回台北。

    以前他總是要東拖西蘑菇好一陣子才依依不捨、不甘不願地回家。今天,他特地先回家洗了澡、換了套乾淨衣服再去寵物醫院恭候大駕。

    「咦!你今天怎麼來得這麼早?」他姑丈感到納罕。

    他一面套上白袍子,一面搪塞著:「今天沒塞車。」

    整個晚上,他都有點心不在焉,頻頻透過診療室的玻璃往外望著。

    擺明了是在等人嘛!

    「不知道他在等誰?」姑媽悄悄地推了推姑丈。

    「肯定是個女人。」

    「你又知道?」

    「這麼明顯,你還看不出來?他在發春嘛!」

    「哎喲!」姑媽又氣又笑地打了他一記。「你怎麼說這種話!」

    程昱舒看見他們夫妻兩人在一旁竊笑,心知必定是在談論他,趕緊收了心,低頭整理他的工具。

    其實今晚倒沒有多少看診的病號,他就是把那些器材、藥瓶之類的器具,擺弄來、擺弄去地搞了好半天。

    姑媽和姑丈兩人互望一眼,更是暗自好笑。

    叮咚——

    門口懸掛的鈴鐺清清脆脆地響了起來。一個女子推門進來,手上抱著一隻白色的長毛波斯貓。

    「對不起,請問程醫師在嗎?」

    姑丈雖然年紀已經不小了,見過的人也不少,可是一眼瞄見這個美人和她的美貓,差點要吹起口哨來了。

    「呃,小姐……」他招呼的話都還來不及說,就見程昱舒一個箭步衝出來。

    「姑丈,這是我的客人!」他趕緊對薛穎陪笑道。「薛小姐,來,這邊請。」然後一陣風似把薛穎帶進診療室裡去。

    留下一頭霧水的老闆和老闆娘兩人。

    「人家進來都還沒填資料呢!」姑媽咕噥。「這個昱舒急什麼?」

    「你放心!」姑丈笑笑。「她的資料昱舒一定知道。」

    程昱舒花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時間,將「咪咪」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

    「嗯,一切正常!」雖然他曾暗暗的希望「咪咪」最好是能有一點無傷大雅、不太嚴重的小毛病能讓他繼續為她效勞才好。可惜,它居然健康得連顆蛀牙都沒有。真是的!

    等程昱舒送薛穎離開的時候,姑媽和姑丈兩人忙擠到昱舒身邊問:「她是誰啊?叫什麼?怎麼認識的?」

    「緣分和上帝安排我們相識。」程昱舒下巴抬得老高,昂首闊步地走回診療室去。

    ※  ※  ※

    隔兩天,程昱舒正在家裡傷腦筋該找個什麼理由再去見薛穎。

    打預防針的機會不多,要替「咪咪」修毛、剪指甲也是三、四個月才一次的事。其他想要拐薛穎常來光臨的理由,大概就算是兩週一次的洗澡美容了。

    以前他打死也不做這些雜事,可是現在情況不同,這些「貓」毛蒜皮的事,可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他正盤算著,忽然門鈴響了。八成又是哪戶鄰居家裡的阿貓阿狗掛急診,直接找到他這裡來了。

    樓下的管理員是個熱心公益的老好人,對大樓裡面上上下下一百多戶的人家瞭若指掌。五樓的小孩被拎到警察局,他就會指引家長去找十二樓的立委出面關心一下。八樓太太要生產,他也會叫人家去問問七樓的醫院院長,哪個婦產科大夫比較妥當。所以,昱舒搬進來沒多久,就在管理員的大力引薦下接了不少鄰居的生意。

    他開門一看。

    「薛小姐!」來人令他萬萬意料不到。他先是一呆,然後直覺的反應是——「「咪咪」怎麼了?」

    「「咪咪」?喔,「咪咪」沒事,它很好!」她微微一笑。「我是拿蛋糕過來請你吃的。」

    程昱舒這才注意到她手裡端了一盤蛋糕。

    「啊!謝謝!你要不要到裡面坐一下?」管它什麼理由,只要能將她的玉足帶領到他面前就成了。

    「呃……會不會打擾你?」薛穎有些遲疑。

    「不會不會。」他連把門推開了些,欠身讓出路來。

    薛穎不好再推辭,於是就進去坐坐。

    對一個單身漢來講,他的家還算挺乾淨的。這點她倒是意外。

    程昱舒約莫看出她眼中的讚許,不好意思地從實招來。「我姑媽替我請了一位阿嫂,她每天都會來幫我整理一下。」

    原來如此。她笑了笑。

    他拿了一把水果刀,切了一塊蛋糕就吃了起來。「你要不要也吃一塊?」

    她搖搖頭。「我今天吃得夠多了。」

    「怎麼會有蛋糕?」他問。「你過生日嗎?」

    「嗯!」她牽了牽嘴角。「我在公司裡已經吃過了,結果回到家裡,朋友又送了一個來,我一個人實在沒辦法解決,所以就切了幾塊,分送給鄰居和管理員。」

    「那我應該先祝你生日快樂才對。」唉!如果早讓他知道今天她生日,現在就有個好借口可以約她出去吃飯了。背呀!

    「謝謝!」她微笑。「對了,你白天是不是在別的獸醫院工作?」

    「喔!我在八里的一個牧場當獸醫。」

    「八里!」她訝異。「你每天從那兒再趕回來看診,挺遠的呢!」

    「可不是嗎?」他聳聳肩。「其實我比較喜歡牧場裡的工作,可是又不好意思不幫幫我姑姑、姑丈,只好兩頭跑了。不過,還好這兩個地方的工作並不是每天都很忙的。」

    「怎麼你好像不太喜歡待在寵物店似的?」她笑了起來。

    「其實也不是啦!」他訥訥地說。「只是在寵物店裡面對的大都是一些嬌生慣養的貓狗……我不喜歡人家把動物寵得太嬌貴。那樣只會讓它們愈來愈不像自己,而每一隻的同質性都愈來愈高。每回我看到別人抱著一隻穿衣服、鞋子的狗,或染了色的貓,就會覺得一肚子火。」忽然想起她也有一隻很寶貝的貓,忙說:「當然,我不是指你……」

    薛穎一笑。「沒關係,我覺得你說得很對,動物終究是動物,不該因為各人的喜好,而把它們弄得不倫不類的。」她頓了頓。「……也曾經有人罵過我,說我太寵「咪咪」了……」

    程昱舒注意到她提到「那個人」的時候,眼睛暗了下去。

    「不會的。」他忙說。「你把「咪咪」照顧得很好,它是我所見過最漂亮的一隻貓。」

    薛穎聽了又開心起來。「我現在知道了,你不喜歡小動物,你喜歡大個子的動物,是不是?八里的牧場養的是什麼?」

    「乳牛!有一百多頭的乳牛。」他一提到牛,眼睛就亮了起來。「乳牛很溫馴,出產的鮮奶就更不用說了。哪天我帶你去看看,你一定會愛上它們的。」

    「好啊!」薛穎注意到牆上的時鐘,已經快十點半了。「很晚了,你也忙了一天,我就不打擾你了。」

    「別說什麼打擾,跟你聊天真的很愉快。」他親自送她上樓。「謝謝你的蛋糕,還有……生日快樂。」

    她笑笑,輕掩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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