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穎是抱著要爭回一口氣的心態,去企劃部就任新職的。她想證明自己即使是離開傅維恆和方怡如的「關照」,一樣也能表現得很好。所以,她對新的工作投注全部的心力。
反正也已經沒有其他的事須要分心了。
有天晚上,傅維恆因為隔天就要去日本考察,所以留在公司裡看公文看得晚些。當他離開時,公司裡只剩下幾個業務部的人還在加班,再來就只有薛穎了。
企劃部的人除了她之外,都早已離開。薛穎一個人坐在那一區的角落,顯得孤零零的。
傅維恆看著她專心地打著電腦。「是在趕企劃案嗎?」他想。薛穎專注地盯著螢幕的神情,看起來有點嚴肅。
這樣的表情,傅維恆覺得陌生。在印象裡,她不總是一臉笑吟吟的?
她的桌上擺了一碗泡麵。「又吃泡麵?」他想。以前薛穎也曾因為忙或懶,就隨便吃一點泡麵來果腹。這樣讓他撞見幾次以後,便說了她幾句:「老吃這種沒營養的東西,想變成木乃伊嗎?告訴你幾次了!有什麼事真的急到連飯也顧不得吃?出去買個便當來吃也好過這個;以後別再讓我看見你吃泡麵,聽到了沒有?」
當時她唯唯諾諾,然後一溜煙地跑掉,像個做了錯事被逮到的小孩。現在離了他的視線,又故態復萌。
九點了,傅維恆想過去敲敲她的腦袋,問她為什麼又不肯好好吃飯?想過去拍拍她的肩,跟她說時候不早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然而,他只是悄悄地走開而已。
去日本,去美國,不停地飛來飛去。像被放逐一樣,不能回來,也不敢回來。
調到企劃部四個月了,薛穎真的只能用「咬著牙撐過來」來形容這一段日子。
別說她的上司周敏娟沒有給她好臉色看,就連她以往好不容易逐漸建立起來的自信心,也讓她給摧毀得差不多了,她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
周敏娟是台大企管的高材生,又拿了個美國電腦碩士的文憑。相較之下,薛穎的專科學歷,在她眼裡只配當個幹粗活的丫頭。即使在公司裡,薛穎的年資比她還長些。
她自然是聽說過關於薛穎及傳維恆之間的流言,而且深信不疑。
都怪薛穎太漂亮了,輕易地讓人相信她就是常扮演「秘書兼情人」那一類角色的最佳人選。
平日她就壓根兒瞧不起薛穎這樣的人,只是礙於她有傅維恆做靠山,所以也不敢批評什麼。如今見她失寵、失勢、大勢已去,而且現在又成自己的手下,故而言語中便常夾槍帶棍,攻擊得她遍體鱗傷,難以招架。
或許也是薛穎的錯,誰叫她跟了方怡如四年,居然一點也沒學會她「懾人」的氣勢,如今只好白白地讓人踩在腳下。
是不是因為自己沒用,才會搞得這樣一團糟?愛情、工作皆不如意,她漸漸開始心灰意懶。她近來消瘦了許多,原本晶晶亮亮的眼神,如今只覺恍惚黯然。
「不想去了,不想再去了!」她躺在床上大叫。
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從什麼時候開始?每天早上起床準備上班會變得如此掙扎,如此痛苦?
「夠了,我認輸!」她喃喃念著。「我受夠了!」
狠狠地哭了一場。決定捨棄現在的一切,一切的公私、一切的是非。
她打了個電話進公司請假,然後跳下床。梳洗一番後便到圖書館去找關於留學、遊學的資料,後來又跑到幾個國外的文化中心去拿更詳細的簡介。
英、美、德、法、澳都有。去哪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離開這裡就好,而且愈快愈好。「明天就遞辭呈!」她決定。
在外面跑了一天,晚上捧著一堆的資料回來時,薛穎覺得這四個月來,只有今天最對得起自己。
但為什麼仍是心酸?
方怡如本來不願插手傅維恆和薛穎之間的事,尤其她一直看好他們兩人會有結果。即便是後來有立原的出現。
但誰知這個「結果」的行徑路線卻越走越離譜,先是調開薛穎,後來又是傅維恆飛得不見人影。「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萬分不解。
而且她還替薛穎在企劃部受委屈的事感到著急,但又不太方便插手管別部門的事,只好想辦法讓傅維恆出面來解決,偏偏他又難找得很。
好不容易,盼回這個流浪漢,趕緊約了他們一起吃飯。薛穎坐下來之後,才知道方怡如也約了傅維恆。還來不及表示什麼,便看見傅維恆已進了餐廳。
看得出他也意外,猶疑了一下,才走過來。
薛穎淡淡地笑了笑。「傅董,好久不見。」
一顆心慢慢冷去。沒想到他竟如此不想再看見自己!
從薛穎調開之後,幾乎就沒再見過她了。「分開了多久?」他想。「只有三、四個月嗎?」
卻是度日如年。
如今乍見到她,傅維恆沒想到薛穎竟變了許多,瘦了不說,整個人變得十分沈靜,完全不見以前的活潑嬌俏。
「薛穎,你瘦多了呢,是不是在企劃部太忙了?」還是忍不住關心她。「剛接觸新東西總難免會不適應,不過你也不用太急、太緊張,慢慢地就熟悉了,知道嗎?」
慢慢?她笑笑。
「我們三個好久沒一塊兒聚聚了。」方怡如試著打圓場。「都是你把我們調開。」她似真非真地抱怨。
他陪笑。「怎麼,讓你們高昇也不好?」說著便又轉向薛穎。「你在企劃部做得如何?周協理她說你很……很賣力。」
「是嗎?」她笑笑,知道周敏娟肯定不是這麼說。
薛穎猜對了。事實上周敏娟認為她根本不足以擔當「執行秘書」這樣的重任,她甚至暗示傅維恆其實薛穎應該從企劃助理開始做起才對。在博誠企業,甚至只是一個小妹,都會美其名稱為助理。
傅維恆沉吟,他不是不知道薛穎的能力。「也許是因是薛穎對新工作不熟悉,而周敏娟的要求又比較嚴格的關係吧!」他想。
那時他忽略了人事上的是非考量。
方怡如趕緊換個話題。「對了,薛穎,你早上不是說要跟我談房子的事嗎?我先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剛才我跟我那個朋友談過了。他說,他正好也想賣掉它,既然你住得不錯,他說願意賣給你,至於價錢……」
「不用了,」她搖頭。「我不想買那楝房子了。」
就是為了那楝房子,害得她背了「地下情人」的黑鍋。早知道,當初就不該完全讓他們兩個替她找房子,自己也沒問清楚,就隨便租了下來。
傅維恆及方怡如都感到意外。以前老是聽薛穎說她要努力存錢來買個小套房當個單身貴族,而且連怎麼佈置都想好了。為什麼現在又變卦?
「你不是很喜歡那楝房子嗎?況且離公司又近。」傅維恆說。
「是啊!」方怡如也忙接著說。「買下來也省得老是搬來搬去,而且我還可以去跟我那個朋友商量一下,我想在價錢方面你是不用擔心的。」
「你的朋友真好,」她笑笑。「不過不用麻煩了。」
「如果是錢的問題,沒關係,我……嗯,公司可以給你無息貸款。」
又來了,又來這一套,一陣好一陣冷,他到底想玩到什麼時候?不過薛穎已不打算再奉陪下去。?她看著他。「我還不知道公司有這麼好的福利。」
傅維恆語塞。
第一次見傅維恆驚愕無措的樣子,薛穎感到有一絲如同復了仇的快感。然而,終究是心軟,不願真的同他嘔氣。況且若僅以上司對下屬的角度來看,傅維恆對自己是沒話說的。至於其他……或許只是自己想得太多,自作多情了。
她決定要將離職的事同他們說清楚,反正遲早要說。
「傅董和方姊的好意,我都明白。又在公司那麼久了,當然知道你們是最關心我、照顧我的人。只是我……我認為自己書念得太少了,也該找個時間好好進修一下才是。所以,我打算先把工作放下來,出國去唸唸書。」她低下頭。「我早上就是要告訴方姊,那間房子我不租了,請你跟你的朋友說一聲……」硬是將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給吞了回去。「謝謝他!」
「薛穎,你要辭職?」方怡如還不太相信。「什麼時候?」
「我已經遞出辭呈了,在周協理那兒。」她歉然地笑了笑。「很抱歉沒有先跟你們說一聲。」
「那你跟立原……」傅維恆以為這段期間,他們兩個會走得比較近。
「我跟立原怎麼樣?」她抬起頭,微笑反問他。
「薛穎,你真的決定了?」方怡如想勸她回心轉意。
薛穎忙打斷她的話。「對不起,我還有一些資料沒作好,下午趕著用呢!先走一步了,改天再聊好不好?傅董、方姊,你們慢用。」說罷,起身離開。
她的臉上從開始到結束,都一直掛著淺淺的笑。那種無關乎情緒,純粹只表示禮貌的笑。以前怎麼教也教不會,現在會了,沒想到卻反過來拿來對付他們倆。
頭一回看出不出薛穎的心思,而以前她是那樣地簡單易懂。
「傅董,你真的……」方怡如忍不住想問清楚。
誰知傅維恆面無表情,一口氣飲盡了杯中的酒,隨即走出餐廳。居然就這樣一起拋下了方怡如,她氣得不知道該罵哪一個。
整個下午傅維恆都沒有再進公司,也沒有交代去向,大哥大也關了。好像失了蹤似的,讓他的秘書急得跳腳,事先訂下的約會全部得取消。
薛穎近來迷上了拼布,將一塊一塊鮮艷柔軟的小碎布接縫起來,成為一件作品,對她而言是件極具成就感的事,尤其是以她最近公、私兩邊都受打擊的心情而言。
這小小的手藝帶給她溫馨寧謐的感覺,讓她平靜不少,也給這間小套房帶來些許家的味道。而她就可以盡情地想像一下,自己是個賢慧持家的小女人。
如果可以不靠別人,只靠自己就能拼出一個家來,那豈不是太好了?
她正在趕工。「辭呈大概已經呈上去了吧!」她想。
周敏娟看到她的辭呈並沒有特別說什麼,只是礙於薛穎是傅維恆那裡調過來的人,理當知會他一聲,否則,周敏娟可能連呈都不用呈,就直接批了。
薛穎也知道這一點,不過她想,傅維恆是不會不准的。「我不過只是他眾多員工中一個並不重要、也不太得力的人罷了,留著也沒有多大用處。」她預計一、兩個星期後就能離開了。或許周敏娟還希望更快點。
所以她得趕快把這個抱枕做好,好送給方怡如做紀念。
門外電鈴突然響了起來。
「奇怪了?這麼晚,會是誰?」她納悶。走過去,開門一看。「傅董?」
她驚呼。「這麼晚了……啊!您喝醉了嗎?」
傅維恆面紅如火,一身酒氣,懶懶地倚在門旁。
薛穎無法,只得扶他進去。「怎麼喝那麼多呢?小何呢?怎麼沒送您回去?」忙著替他拿條手巾擦臉。「都喝醉了!」她埋怨。
「我沒有醉,我是來送……送你禮物的……」他胡亂地從口袋裡掏出一隻盒子。「你要走了,要出國去了……所以……送給你的。」他將盒子塞到薛穎手裡。
「不用了,真的!」她推辭著。
「不,不,你一定要收下。你打開來看看,打開看看……」他很堅持。
薛穎打開盒子一看,頓時一陣金光四射,幾乎讓她難以睜眼,不過她還是瞪大了眼。
一隻筆,一隻不知道是幾K的金筆,一隻不知道鑲了多少顆小碎鑽的金鑽筆。她愣住。
「你……要去唸書,所以我想送枝筆給你……比較合適。」他結結巴巴地解釋。「對不對?你喜不喜歡?」
合適?用這枝筆?她倒抽一口涼氣。就連一向囂張的柯玫麗,平日都還未必敢用這樣的筆,何況她是去唸書?
「對不起,我不能收,這太貴重了。」她將筆還給傅維恆。「您的好意我心領了。」
其實最重要的是,薛穎認為她和傅維恆之間並沒有「那麼深的交情」,深到可以收這樣的重禮。
「你拿著啊!」他著急。「我挑了一個下午,我……我叫他們幫我刻了你的名字在上面。你……收下好不好?就是要送給你的。因為……你要走了……要去唸書……要走了!」
他不停地重複說著,你要走了,彷彿很傷心——
薛穎甚至覺得他快要哭了。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去打電話叫小何來接你回去。」
傅維恆拉住她。「我知道,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我知道。可是,你要我怎麼辦呢?我不能……不能愛你……不應該愛上你的。你知道嗎?」他流下淚來O薛穎心中一動,不能?為什麼?
轉念一想,不禁氣道:「笑話,你愛不愛誰是你的事,我管得著嗎?我求過你嗎?你以為我很稀罕嗎?你不必特地跑來告訴我,說你不該愛上我這個小人物,我知道我配不上你,行了吧!」她氣得甩開他的手。
「不,不是這樣的,不是……」他慌了。
「那是怎樣呢?」她冷笑。「你別跟我說你已經結婚了,我知道你沒有。
還是你要跟我說,你從小就已經跟人家指腹為婚了?」薛穎說得連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薛穎!」他生氣了。
「你不是要我自己猜嗎?你不就是喜歡這樣捉弄我嗎?」她也動了氣。「我受夠了,你故意什麼都不說,你故意對我喜怒無常,忽冷忽熱,每一次都是這樣!每一次!每一次!」她大叫。「你根本是存心捉弄我,非要這樣對我嗎?夠了,夠了,我再也不要理你,再也不要看到你!」她哭道,不停地想掙開。「放手!放手!你放開我!放開!」
「好!我說,我說,我把一切都說清楚。」他一把將薛穎拉到胸前,盯著她。「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父親是怎麼死的?」他頓了頓。「骨癌。」
薛穎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說這些?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哥哥是怎麼死的?骨癌!」
她愣住。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姑姑是怎麼死的?骨癌!」
她開始顫抖。「不要說了,」她開始害怕。「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
薛穎幾乎站不住,但傳維恆仍抓著她的雙臂不放,直問到她臉上。「我還有一個小妹,死的時候跟你現在一樣大,你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嗎?」
「不!」薛穎尖叫起來。她絕望的叫聲終於驚走了傅維恆最後的醉意。這才猛然發覺,還是說出來了……
她瘋狂地搖撼他,哭道:「你為什麼要這樣騙我?為什麼要這樣嚇我?為什麼非要這樣折磨我?為什麼?」
太遲了。本來還想說些什麼來安撫她,但現在還有什麼可說的。
只能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裡,任她哭得聲嘶力竭,最後無力地倒在他身上。
看著懷裡的淚人兒,傅維恆心中後悔不已。「不該來的,更不該說出來的,何苦讓她平白承受這樣的打擊,早該離開她,再不就放開她。」低下頭去不住地親吻她的頭髮。
傅維恆的哥哥十七歲時便死於骨癌,那時他才十四歲,頭一次體會到失去親人的悲慟。次年,一向最疼他的小姑姑也死於同樣的病症。聰敏如他,便有些明白了。
不會那麼巧吧!就彷彿是受了詛咒似的,家人們日益逝去,如今僅剩下他了。除了母親是因為精神耗弱死於意外,父親及小妹皆先後死於骨癌。
六年前,在他小妹的喪禮上,傅維恆幾乎已經不再感到特別悲傷,因為他想或許不久一家人又可以再見面了。
何時輪到他呢?
父親活了四十五歲,姑姑三十四歲,大哥十七歲,小妹二十三歲,那麼他呢?
從十四歲開始的夢魘,糾纏他至今,而且還會繼續下去,直到惡夢成真為止。
這樣可預知的結果,並沒有打擊到他對於生命的負責態度。只除了一點,他從不奢望未來的事。
尤其是愛情。
愛情是件奢侈品,須要承諾,須要付出,須要時間,須要活著——還得花一輩子的精神小心照料才行,然而這些對他而言都匱乏得很。他可能沒有時間,來不及付出,生命短暫,這樣還談得上什麼承諾?
從此他學會了拔去丘比特射在身上的箭。自己一個人痛苦也就夠了,至少不會傷害人,不會辜負人,也不會拖累人。
而薛穎卻是他的失算,那時她不過只是個十八歲的小女生,來公司打工打混,天真爛縵,成天笑瞇瞇的。只是忍不住想多疼她一點,卻怎麼也沒料到會不知不覺地愛上她,而且竟是如此深刻。
那枝惡作劇的箭,刺得太深太深了,叫他難以自拔。
他深深地歎息。「我該怎麼辦呢?」想努力找出一條路來,至少要讓薛穎好好走下去。
薛穎漸漸止了哭,疲倦地靠在博維恆的胸膛上。
他撫摸著她的發。「我送你去美國,你可以一邊唸書,一邊在美國分部實習,好不好?」他平靜地說。
薛穎不動不語。
「薛穎……」輕聲喚她。
「你愛我嗎?」好不容易開了口,頭臉依然埋在他的懷裡。
「嗯!」緊緊摟了摟她。「當然愛你。」
終於等到這句話。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我也愛你。」臉上綻出一抹嬌笑。
而傅維恆卻不知道是應該高興還是難過?
「我一直在等你,在等你說這句話,可是你什麼都不說,讓我好怕。」她幽幽地說。
當然能瞭解她的心情,自己何嘗不苦呢?傅維恆低下頭去,在薛穎的臉頰上深深印了一記,算是道歉。忽然覺得有點疲憊,便將頭枕在她的肩上,想閉閉眼。朦朧中聽見她說:「不過我現在不怕了。」
他不動聲色,聽她這樣的口氣,肯定還有下文。
「我們一塊去美國,好不好?」
果然。
他抬起頭來。「我們不能在一塊,你不懂嗎?就是不希望讓你將來受到傷害,所以我才」直躲著你,我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你……」
薛穎打斷他的話。「你剛才才說你愛我的,我也說了我愛你,既然如此,我看不出有什麼道理非要分開不可。」
傅維恆耐著性子說:「照我這樣的遺傳,隨時都……」
薛穎又打斷他的話。「我沒有這樣的遺傳,可是也不見得會長命百歲啊!」她很認真。「癌症還有那麼多種,我也可能會得到,再說現在天災人禍那麼多,什麼樣的意外都有可能發生,說不定我還會比你早……」
「薛穎!」他連忙喝住她。
終於見識到她任性不講理的一面,居然連詛咒自己的話也說得出來!
「你怎麼能……能……」他氣得不知道該說什麼。「你簡直是……」
她再次打斷他的話,不過不用話語雖然她不懂得接吻,但要堵住一個人的嘴,倒也不見得太困難。然而她笨拙的表現,卻激起傅維恆壓抑已久的熱情。
他開始教她,帶領她……
可是不久薛穎那略微生澀但又極之溫柔的反應,逐漸溶化了他的理智,讓他失去了上風,不能自已。
薛穎學得很快,而且如法炮製地拿來對付他,絲毫不給他一點點喘息的機會。
該不該再教下去?教她更多?
傅維恆已經完全無法思考……只覺得熱……好熱……
薛穎沉沉地睡在他的身旁。
稍早的狂喜一點一滴逝去,使他慢慢地清醒,回到現實來。
「怎麼會這樣?」他懊悔。為什麼所有的事都開始一件件地脫離掌握之中,全然失控?
明明知道不該愛上她,也知道今晚不該過來,更明白這件秘密本是無論如何也不該說出來的。
結果呢?
而她,又為什麼沒有被嚇得逃開?為什麼反而依偎在身邊?
「愛情嗎?」他苦笑,原以為自己早已練就成了「絕情大法」,沒想到卻會敗給一個初生之犢。
傅維恆支起上身,低頭看著臂彎裡的她。她輕勻的呼吸,白哲的臉頰透著一抹暈紅。嘴角彎彎、好夢正酣的樣子。
原想替她把被拉高,卻忍不住在她白白細細的頸項上咬了一口。她輕輕笑起來。「好癢!」揉揉惺忪的眼睛,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一副輕鬆模樣。
傅維恆拿她莫可奈何,故意說:「你破壞了我所有的計劃,你知道嗎?」
「那你要開除我嗎?」她笑道,仍是一臉不在乎。
「你不能認真一點嗎?」他板起了臉。
薛穎卻覺得更有趣了,湊上臉去,在他耳邊格格笑道:「人家對你還不夠認真嗎?」
傅維恆呻吟一聲,重重倒回床上,閉上眼不想再搭理她。
她沒救了!怎麼一點也不怕呢?她沒救了……
傅維恆睡得迷迷糊糊的,不經意地伸手向身旁探去,卻碰不到薛穎。
是夢嗎?
吃了一驚,連忙睜開眼。「薛穎!」他喚道。
正好薛穎從浴室出來。「做什麼?怎麼這麼早就醒了?」
不是夢。「沒事,我再睡一會兒好了。」他又倒回去。才翻了個身,又坐起來。「薛穎……」
「又怎麼了?」她笑道。「你到底還睡不睡?」
他搖搖頭,有太多心事,不可能睡得著。「我有話跟你說。」
薛穎見他神色凝重,便坐在他身旁。「什麼事?」
傅維恆拉著她的手,一時卻又不知道怎麼說比較好。「我……」
她明白。
「我沒有怪你,昨晚……很好,我不會後悔的。」她有些羞赧地說。
他一陣感動,輕輕撫著她的臉頰。「我還是希望你去美國,聽我的安排好不好?長痛不如短痛,對不對?」
薛穎低頭不答。
「國內有我和怡如,你就過去幫我負責美國的部分,反正,將來……你也是要接手的。」
「我不想聽這些。」她看著他。「你也用不著這樣,我已經說了,這事不怪你的。」
「我知道,我也不是這個意思。」他忙解釋。「只是我當你是我最親最愛的人,當然要替你著想。」
她低頭,過了半晌才又輕輕地說:「真是要為我著想嗎?那我……我一直很想要……要……可是……」重點都沒說出來。
傅維恆以為她不好意思向他開口,忙說:「你想要什麼?你儘管說。」
她仍低著頭,玩弄著衣角。「算了!也許你會覺得勉強,還是別說的好。」她輕輕地說。
傅維恆急了。「怎麼會勉強呢?你要什麼只要我辦得到,一定都會心甘情願地給你,只要你開口,來,你跟我說,想要什麼?」
「真的?」她抬起頭來。「說話算話?」
「當然!」他微笑著點了點頭。
薛穎也笑,笑他中計了。
「你!」雙手攬著他的脖子。「我就要你。」
他一呆,隨即甩開她的手。「不行。」
從沒聽說過男生也會說不行的?
她益發笑了起來。「行的,怎麼不行?剛才明明答應人家的,而且還說是心甘情願,說話算話的,怎麼可以反悔呢?」
「你要我做什麼?」他真是生氣,為什麼對她講了那麼多,她還是不懂?
「也許明天我就發病了,一年後就完蛋,你還要跟著我做什麼?」
「就算你明天就死掉,那至少今天也是我的,我不管,反正我一天也不會放過你。」她斬釘截鐵地說。
「你為什麼就是不能明白我的苦心?非要這樣任性不可?」他痛苦萬分。
「我明白你的苦心,可是我不須要你樣樣替我打算,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說。
「但是我不能眼睜睜地看你走錯路,明明……」
「我已經長大了。」她大聲說。「是對是錯,我自己會判斷,就算真的走錯了,我自己也會負責,不會怪到你的頭上。」她也動了氣。
「負責?」他冷笑。「你知道這個代價有多大?你應該問問我?我太有經驗了,成天活在恐懼中不算,還要隨時準備面對失去至親至愛的痛苦。你為什麼不問問我?」他頓了一頓。「我的母親……她瘋了!看著兒子、女兒、丈夫一個個離開她,同樣的病症,可以預見,但就是無能為力……她每天都在擔心,我們之中只要有一個有一點點不舒服,她都嚇得半死,直到她發了瘋,嘴裡喃喃念的還是這些。你知道嗎?當她發生了意外,我是為她慶幸的,慶幸她總算解脫了……」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看著她。「我不要你也受這樣的折磨,你該每天都笑瞇瞇、快快樂樂的,像以前一樣。」
她不作聲。問題是,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了!
傅維恆見她濕淋淋的頭髮不斷滴著水,接過她手上的毛巾,慢慢替她擦乾。「我不是嚇唬你,只是不希望你只看現在,不顧未來。穎,你聽我的話,趁早回頭,好不好?」
他盼望這樣的軟硬兼施可以奏效。
薛穎不是不怕,只是她要是任性固執起來,是不計後果的,況且後果再怎麼可怕,也是試了才知道。
她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你不公平!」她哽咽。
「不公平?」他不解。
「對!」她哭道。「你不公平,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憑什麼要求我?」
他別過頭去。
但薛穎仍不放過他。「你不是說不該愛上我的嗎?結果呢?你不是說要對我冷漠一點的嗎?結果呢?你通通都沒有做到,那你為什麼認為我就可以做到?為什麼認為我還可以回頭?」嗚咽著撲到他的懷裡。「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已經不能回頭了!求求你,不要逼我!求求你……我只是想和你一起……我們不要管其他的事,好不好?好不好?」
傅維恆覺得好累,彷彿筋疲力盡似的。
沒想到,結果竟是他不但管不住薛穎,也管不了自己。
「我也想跟你在一起,永遠不分開,我也想啊!」他在心裡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