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妻守則 第三章
    莫璃輕輕一笑,揮去心口的沮喪,深深吸了一口氣後,再次揮汗練劍。

    「赫!嘿!赫!哈!」湖綠身影在桃林中賣力的反覆練習,霎時一個落地旋身時,重心又是不穩,腳步突地踩亂,雙手在空中不停畫圈圈。

    「啊──」

    「右足跨出,收右肘!集力於指尖,刺出!回劍,左足旋踢!」

    在她快要跌倒時,聽見身後傳來一道不陌生的嗓音,未加思索便照著指示做,樁靶果然在她一出劍、再旋踢之下,硬生生斷成兩截。

    看著倒地的木樁,莫璃驚喜地瞪大了雙眸,回過身朝來人歡呼:「璃兒把木樁砍斷了!砍斷了!」她連跑帶跳蹦到來人身前,仰著頭,興奮扯著那人的衣袖。「看見沒,璃兒把木樁砍斷了!你看見沒,嘯日哥哥……」

    「看見了。」那是他出聲指點的,怎會沒看見。

    秦嘯日回以寵溺的微笑,替她抹去額間鼻頭的汗水,但沒有忽略她說到最後聲音小了下來,語氣中也有著顯見的退卻與遲疑。

    「怎麼突然不開心了,璃兒?」他問。

    「璃兒只是個奴才,沒有資格喊少主『嘯日哥哥』……」

    莫璃為自己突如其來的遲疑做出解釋,心口有些發愁,也有些害怕。

    日前,她偷偷告訴莫言哥哥她與少主成了好朋友,莫言哥哥卻告訴她──

    「少主兄弟均是和善之人,對我而言,他們亦主亦友。但主子終歸是主子,身份與我們這些下人是雲與泥的差別,他們或許樂意當我們是朋友,但我們還是必須謹守主僕之間的分際。你千萬不能失了分寸,尤其在人前,更要謹記不可隨意喊出少主名諱,這樣對少主或對你都好。」

    「那麼,璃兒就不能喊少主『嘯日哥哥』囉?」可是少主不要她喊他少主,也不要其他名字,那她要怎麼做才對?

    當時,這些話被經過的爹聽到,爹很生氣地摑了她一個耳光,厲聲斥責她:「你永遠都只是個奴才,沒有資格稱少主為兄!少主賜名之事,我不會過問,但別再讓我得知你對少主如此不敬,否則我就打爛你的嘴!」

    想起那記耳光,莫璃依稀感覺臉頰還燙痛著,心窩這邊也覺得難受……

    秦嘯日不難理解,她定是被誰「告誡」過了。

    「有人這麼告訴你?是你爹?」

    她點點頭。

    「他罵了你?」

    見她神色浮現幾許惶恐與不想說謊的掙扎,秦嘯日也無心再追究下去,看見她遲疑、甚至產生距離的表情,他感覺宛如有塊大石壓上胸口,嘴角扯出輕諷一笑。

    身為秦家未來繼承人,眾人認為他集所有幸運於一身,但「少主」這個身份,有時還真令他不是普通的厭惡,像個惡霸劫匪似的,不但縛鎖住他的手腳,連他交朋友的權利都一併奪去。這算幸嗎?

    「璃兒,往後在人前,你就喊我少主吧。但像現下只有我們兩人獨處時,你還是喚我嘯日哥哥,這樣一來,你不會挨罵,我們也可以繼續當好朋友。」

    「我們真的可以是朋友嗎?璃兒不知道這樣到底是對是錯……」

    「身份」的認知在莫璃小小的心靈落了地、生了根。

    她低著頭悶聲問,秦嘯日淺笑的表情未變,但自知笑意根本未達眼底,正當想說些什麼時,她又抬睫注視他,一轉遲疑語氣。

    「可是璃兒知道,秦府裡除了有主子,其他人就是下人了,要是主子與下人不能做朋友,嘯日哥哥在秦府裡不就沒有朋友了?那樣一來,嘯日哥哥一定會很不開心、很不開心,所以璃兒想當嘯日哥哥的朋友!」

    雖然僅是純真的童言童語,卻奇異地讓積壓在秦嘯日胸口的沉鬱漸趨散去,心頭無法克制地發軟。

    暖意漫上黑眸,這女孩兒讓他眼底的笑意,不再只是不帶情緒的笑。

    他背在身後的雙手移至身前,一個糖罐見了光。

    「去年府內醃的梅子,剛剛開封。要不要嘗嘗?」他記得,去年她對醃梅酸酸甜甜的滋味喜愛得緊,今年釀缸一開封,他就先拿了些來給她嘗鮮。

    「嗯嗯!謝謝嘯日哥哥!」

    她喜孜孜地捧過糖罐,另一手牽起他的手,兩人來到桃樹下席地而坐,一邊吃梅,一邊聊。明晃晃的夏日透過繁盛的枝葉,在兩人身上灑下幾縷金輝。

    「嘯日哥哥,你何時學會劍術了呀?偶怎麼都不諸道……」方纔那招太帥了!莫璃塞了一顆大梅子到嘴裡,說話說得口齒不清。

    「我一直都在向莫師父學。」只不過他算是「學藝不精」外加「懶惰成性」這一類的庸徒,跟孿生小弟貫日及莫言一比,就給比到東海去了。

    她雙眸一亮。「那你能教璃兒嗎?」

    「我考慮考慮。」要是誤人子弟,罪孽可就深重了,阿彌陀佛。

    「教璃兒嘛,教璃兒嘛,璃兒會很聽話、很努力地學!嘯日哥哥,教璃兒嘛,教嘛教嘛……」

    秦嘯日十四歲這年冬天,秦家主爺因心疾復發身亡,夫人不久也因悲傷過度病逝,短短兩個月內,秦家兄妹驟失雙親,接連承受了兩回天人永隔的噩耗。

    這是個嚴冬,雪下得特別大,隨著凜冽的朔風,彷彿飛沙般淹沒大地,整個秦府也籠罩在一片狂雪之下,牆腰下堆滿白雪,淒寒地透著斷垣殘壁的滄涼……

    大雪紛飛的寅夜,合該是人們藏入被窩的酣眠時刻,清靜幽僻的書房內猶仍點著燭火,凝光閃爍……

    「少主,您奔波了一整日、又看了大半夜的帳冊,該稍事歇息了。」秦家總管平順,憂心地看著幾乎沒日沒夜、投注心力於商事上的少主。

    自從老爺過世後,旗下原本營運良好的商肆頻頻在帳上出現紕漏,又加上不知哪來的風聲謠傳,訛言秦家財務瀕臨瓦解,一些盤商便不願再供應貨品或原料,導致秦家織染、香料、藥材等商肆面臨貨源斷絕的窘境,少主這幾日便出面處理所有問題,與那些商人周旋,一刻也不得閒。

    「少主?」見桌案後的主子聞風不動,平順又出聲喚道。

    秦嘯日抬睫,睫下如夜空般深靜的黑眸,看見平順手中拿著的新燭。

    「你去歇吧,平總管。燈燭我自個兒會換。」

    平抿的薄唇微揚,無波無漪的嗓音緩緩流洩,一如那個對待奴僕沒有絲毫厲色的溫文主子,但在自小看著主子長大的平順眼裡,不禁心疼唏噓。

    一夕之間,少主被迫由一個無所憂慮的少年,變成一肩擔負起秦家眾多商肆存亡重任的主事者,沒有沉溺於悲愴的資格,也沒有懦弱恐懼的機會,他能做的,僅是比同歲數的孩子們還要冷靜去面對這一切。

    但試問,喪親之痛,又有多少人能冷靜以對?

    這,唉……

    「少主,您請保重身體啊,老奴相信少主會讓秦家平平安安度過難關……」平順眼眶泛紅,老淚都快成河。

    「平總管所言甚是,秦家、商肆這麼多人的性命交在我手中,我怎能不保重自己?」秦嘯日微微一笑,合起桌案上的帳冊。「就聽你的,我是該歇歇了。」

    平順一邊點頭,一邊抬手以衣袖揩去老淚,見主子有心安歇,這才安心離開書房。而秦嘯日也確實沒再翻開帳本,他起身走出屋門,獨自信步來到廊簷下,就著廊上微弱燈影,仰望蒼茫雪天。

    天寒地凍,風雪依舊漫天,除了嗚咽風聲,大地一片孤寂。

    他就這麼佇立簷下,任利刃般的刺骨風雪刮打在身軀上。

    感覺不到冷……

    抑或合該說,他的心已經比這寒天還要冰冷?

    「嘯日哥哥,你為什麼站在這裡不進屋?天候好冷好冷的……」一道因冷而微微發抖的童嗓,在他身畔響起。

    秦嘯日俯視身高不及他胸膛的來人,小人兒雙手抓著一把紙傘,努力替他遮擋風雪,那張仰頸以對的小臉蛋,被凌厲冷風刮出紅痕,不是多圓潤的臉頰與小巧鼻頭全都通紅一片,可見她有多冷。

    他動手拂去人兒氅衣、頭頂、頰上的細雪,深知她在雪中走過了一大段路,才從護師院落來到這裡。「先進屋再說。」

    莫璃聽話地收起紙傘,在門外蹬了蹬鞋上的雪,才走進溫暖的書房;秦嘯日隨之掩上門,阻擋風雪侵入。

    「氅衣脫下,過來暖暖手。」他蹲在平總管於屋內放置的炭爐前,伸出雙手。

    她點點頭,也學他的動作,身穿褐色棉襖的小小身軀,跟著蹲在炭爐前伸出小手取暖,縮得像顆圓滾滾的小球。

    黑炭靜靜地燒得賁紅,薄弱的火光映在兩人臉上。

    「好暖和喔!」莫璃用小手煨暖自己臉頰,笑得好滿足。

    「你怎麼還未寢,不困?」他收回手,曲膝席地而坐,看著那張有火光躍動的笑臉,深夜的此刻,總是朝氣蓬勃的笑臉也不敵疲倦,雙眸滿是濃濃睏意。

    「璃兒想來看嘯日哥哥……睡了沒?」她答道,努力壓下一個到口的呵欠。

    「有事找我?」話甫落,他心念一轉,歉然說道:「璃兒,抱歉了,我好一陣子沒陪你說話、練劍。」

    莫璃搖搖頭。「沒關係,璃兒知道嘯日哥哥忙。」日復一日,已經過了大半個月了,他們好難好難見上一面,她只能在遠處瞧著他都在忙些什麼。「而且,璃兒還看見嘯日哥哥──」

    見她話只說了一半就把眸子垂下去,他好奇問:「看見我什麼?」年輕俊臉莞爾一笑,出言調侃。「哦,你又躲在一旁偷偷看人了,是不?」食指點了點她光潔的額,舉止間有著不自覺的寵溺。

    「沒有沒有!璃兒只是站得遠遠的,沒有偷看,是嘯日哥哥都沒發現璃兒。」遭人誤解,小女孩急得趕忙提出解釋。

    「那你到底看見我什麼了?不會是我剔牙、打呵欠、挖鼻屎這類不雅的小動作都被你瞧光光了吧?」

    「才不是。璃兒是看見嘯日哥哥好悲傷、好悲傷的表情,嘯日哥哥走在府裡的時候是,和人說話的時候是,方才站在屋簷下的時候也是。」她直把眼裡看見的全都誠實道出。

    秦嘯日心頭一陣緊縮,沉默了片刻,隨即又揚起淡笑。

    「我一直是這號表情。」他彈彈自己臉皮。

    這是一張擁有一貫淺笑的溫和表情,只不過,遭逢劇變令它的笑意凝斂了些,但不至於消失無蹤。商賈,最不需要的就是讓人看穿心思的任何表情,打小父親就教會他這個道理。

    她搖頭。「嘯日哥哥的眼睛很難過……璃兒知道沒有了爹娘,這邊會好痛。」她摸上自己的心口。「嘯日哥哥也一樣,對不對……」

    說著說著,豆大的淚珠從眼角無聲無息滾落,在她蜷縮的膝頭上暈開一灘圓形濕濡。

    虛偽,教一個涉世不深的女孩兒拆穿了,是他的「道行」還不夠吧?

    秦嘯日在心底自我嘲諷,伸手揩去她又將滴落的清淚,對她的問話沒有否認。

    「難過的是我,你幹嘛哭?」

    「嘯日哥哥難過,璃兒也難過嘛……」無聲飲泣轉變為哽咽啜泣。

    姑娘家還真有本事,眼淚說來就來,小姑娘也不例外。但眼淚似乎真能博取他人同情,改日他要不要也試試,在眾商面前掉個幾滴淚,哭訴那些不利於秦家的傳言全是狗屁?因為,他的心頭因指尖染上的濕濡而發澀發軟了……

    「別哭。」手心手背都快被她的淚水淹得無一處乾燥,他索性傾身向前,將哭聲愈來愈大的小姑娘攬入雙臂之間。

    「嗚嗚──嘯日哥哥別傷心、別難過,嘯日哥哥還有璃兒嗚──璃兒會陪你玩耍嗚、陪你說話嗚、陪你吃釀梅嗚──璃兒不會讓你難過嗚──」

    一雙小手緊緊揪著他的衣襟,泣訴著極為天真、卻是世間最扣人心弦的誠懇安慰,秦嘯日喉頭一哽,她的熱淚彷彿經由熨穿他的胸口,熱燙地包覆住他的冷。

    他不明白,一句童言童語為何竟能令他一向靜如止水的心湖……如此澎湃。

    「璃兒,你的意思是永遠都不會離開我,不會令我難過嗎?」他嗄聲問,溫醇嗓音低了幾度,也有些許不平穩。

    「不會不會不會!」那顆埋在他胸前的頭顱,死命搖著保證,沒有顧慮將來,沒有顧慮變數,沒有顧慮任何虛偽的人情;有的,是最最真實的情感。

    雙臂,收得更緊了。

    他的氣息吹拂著她額前的細發,可以嗅到她發間清新的香味,他探手入她的長髮裡,柔滑的觸感讓他心情也跟著平靜下來,薄唇於是貼在她細緻的肌膚前開合。

    「你答應,永遠是我的璃兒?」

    「璃兒答應,璃兒永遠是嘯日哥哥的璃兒。」被淚水浸潤的小嘴,吐出來的話聲全是難聽的哭調和抽氣哽咽。

    「你長大後也願意當我的新娘子?」

    「當新娘子要做什麼?」她抬起小臉,濛濛淚眼盯著他問。

    「陪我相知到老、相守到老,不分開。」

    「好,璃兒長大要當嘯日哥哥的新娘子,相知到老、相守到老,不分開。」

    這麼做好像有點小人呵!秦嘯日輕抿一笑,雙掌並用,抹去她滿臉的淚痕。

    「好了,別哭了,再哭都要把人給引來看是哪個小笨蛋在哭。」

    「璃兒不是小笨蛋……」她發難辯解,經他提醒才想到要止住哭泣,拚命用衣袖用力擦掉眼淚,就怕真引來了人。

    「莫璃是個小笨蛋沒錯呵。」哪有人隨隨便便許下承諾的,她知不知道,他這種人重利,凡是對他有利的,可是會讓他一輩子當真。「為了這麼點小事就哭,是小笨蛋才做的事。」

    莫璃滿臉羞窘。「璃兒下次不會了啦。」她才不要當小笨蛋哩!

    「不過,若是為了我,我恩准你當小笨蛋。」他趁機揉亂她的發,起了玩興。

    「璃兒不要當小笨蛋啦,嘯日哥哥,你弄亂璃兒的頭髮了啦……」她哇啦哇啦抗議,方才哭,現下則是笑著躲避一雙「魔爪」,又哭又笑的小笨蛋!

    「你該回房睡了,走,我送你回護院。」他將她從地上拉起身,分別替兩人穿妥御寒的氅衣後,才牽著她的小手向外走去。

    漫天風雪好似停歇了,只剩幾瓣雪花自天際緩緩飄落。

    小女孩一手被少年握著,一手抱著紙傘,有少年在,她走在雪地裡變得輕鬆許多,沒像先前來時路上頻頻滑倒。

    「嘯日哥哥,今夜是十五月兒圓喔,可惜被雲給遮住了。」她抬頭仰望頂上一片黑沉沉的天幕,眸兒不甚介意地眨了眨。「無妨,雲散去就看得到月兒了。」

    「嗯。」他輕應了聲。

    「嘯日哥哥,你喜不喜歡雪?」

    「不討厭也不喜歡。」

    「璃兒喜歡下雪呢,因為雪融了以後,就是會開好多好多花兒的春天了呀!等護院南邊的桃花林又開花的時候,我們再去玩,好不?」

    秦嘯日胸口一熱,大掌收攏其中的柔軟小手,讓兩人指掌間不留一絲空隙。

    「好。」

    雖然雲開後就能見月明,嚴冬過後將是暖春,但提前將他自錐心刺骨的黑寒桎梏中拉起的,是她,他的莫璃……

    「啦啦啦啦……」

    十歲的莫璃捧著一碗熱騰騰的乾麵線,嘴裡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兒,開開心心來到兄長房門口,滿足地低頭笑看懷中的麵線,騰出一隻手敲響門扉,連敲門聲都顯得輕快愉悅。

    「莫言哥哥,你回來了嗎?」她知道莫言哥哥今兒個隨嘯日哥哥出門談商事去了,不曉得回來了沒。還有,哥哥說要給她一個驚喜,不知道會是什麼?

    沒人應聲,她又抬手敲了敲門,還自動配上敲門聲。

    「叩叩叩,莫言哥哥?」

    「妹妹?」屋內傳出莫言處於變聲期不怎麼好聽的粗啞嗓音。

    嘻,哥哥回府了!

    清楚聽見兄長的聲音,莫璃便迫不及待與兄長分享快樂。

    「莫言哥哥,璃兒同你說唷,廚房大娘特地替璃兒下了碗麵線,說是給璃兒的生辰禮物,要讓璃兒吃了可以長命百歲、活得長長久久。大娘在麵線上淋了香油,好香好香哦,我們一塊吃,你快來開門,璃兒好開心噢!」

    這是莫璃長這麼大頭一回收到生辰禮物、頭一回吃生辰麵線,興奮不在話下,吱吱喳喳的像只要飛上天的小麻雀。

    咿呀──

    門扉從裡被拉開,她抬起笑顏,映入眼簾的高大身影,卻令她燦爛的笑容剎那間全僵在臉上。

    「你再說一次?!」開門的是莫昆,他一臉怒容,寒眸盯著女兒,沉聲道。

    「爹……」莫璃因爹親臉上的怒意,驚懼得迭步後退。

    啪!

    響亮的耳光之後,是「乒匡」的陶碗破碎聲在地上爆開。

    莫璃還來不及釐清父親因何發怒,摑掌就毫不留情落了下來,她眼前更是一陣天旋地轉。她被莫昆一掌摑摔在地,手上的麵線全隨陶碗散落一地,掌心剛好壓在破陶片和麵條上,鋒利的碎片狠狠刺進膚肉。

    「唔……」她吃痛悶哼了聲,不敢再發出任何聲音。

    「你這個不肖女!有膽再說一次!今日是你娘的忌日,你居然開懷大笑,還大言不慚宣告你很開心?你娘因你而去世,你很開心,是嗎!」莫昆厲聲痛斥女兒,抓起她的衣領,揚起厚掌,又要朝那張已經泛出熱辣紅痕的小臉落下──

    莫璃恐懼地閉眼縮頸,預期承接再一次的痛楚。

    「爹!手下留情!」莫言衝至爹親面前跪下,制止爹親勃然大怒的打罰。

    「你給我回去跪好!」莫昆憤然甩開一雙兒女。

    「莫言,我有教過你擅離職守去辦私事嗎?你已是少主的貼身護衛,肩負少主安危,卻顧自滿足一己之私,就算少主恩准,你也不該受恩,跑去買了串該死的糖葫蘆給她甜嘴過生辰!」他揚手直指瑟縮在地上的女兒。

    那串糖葫蘆,早已被怒氣騰騰的莫昆踩扁,破敗地躺在房內的地上──

    「爹,孩兒知錯,甘願受罰;但妹妹還小,何其無辜!」正直的莫言從不會為自己的錯狡辯,此時也只想替妹妹求情。

    一旁的莫璃大抵明白自己犯下什麼錯,兩隻眼紅了,瘦小身軀頻頻發抖。

    「無辜?」莫昆像是聽見了什麼玩笑話,哼笑兩聲。「是呀,她無辜,無辜到連自己娘親的忌日都能欣喜若狂,滿心期待著要吃麵線、糖葫蘆!夫人,為夫的對不起你,竟教出這樣一個不肖女……」

    他朝天邊痛心低訴,雙拳緊握,指尖幾乎陷入膚肉裡,一雙沉悴的黑眸裡,凝聚了痛徹傷心處的濕意。

    莫璃哭紅了眼,爬到爹親腳邊跪著磕頭。「爹,璃兒知道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璃兒錯了,不該貪吃貪玩……璃兒也好想娘……好想娘……」她抽抽噎噎哭道,眼前全模糊成一片,滿臉滿襟都是鼻涕淚水。

    「你想她?你根本沒有見過她一面,你能有多想她、多愛她、多痛心疾首?沒有你,沒有你就好了。你滾,給我滾!」莫昆指著女兒痛咆。

    「爹──」

    「莫言,不許為她求情!」

    「……」莫璃哭到言不成句,卻仍是一逕地磕頭認錯。

    「怎麼不滾?我不想看到你!還賴在地上做什麼,是不是要我請出家法來教訓你,你才肯聽話!」恨怒交雜的莫昆一腳踹開女兒。

    「璃兒──」莫言心驚肉跳地扶住被爹親踢開的妹妹,幸好沒讓瘦小的她撞上楹柱。「爹!妹妹也是您的親骨肉,為什麼要這麼狠心待她?!」

    同樣是父親的孩子,他也早就感受到父親對待他們兄妹倆,截然不同的親情。

    「莫言哥哥,爹沒有說錯,是璃兒做錯事,璃兒該當受罰……」莫璃哽咽地忍著分不清哪裡作痛的瘦小身軀,跪回地上。「爹……璃兒知錯了,璃兒會乖、會聽話,別不要璃兒……」

    一字一句混著苦淚的泣訴,道盡小女孩害怕失去父愛、害怕孤獨的恐懼,聞之教人鼻酸。

    莫昆齒顎緊咬,再道出的言語,已不復先前凌厲。

    「莫言,你也想跟著她被家法伺候是不是?好,我成全你們兄妹。」語罷,便步向護師院落內的莫家廳堂。

    莫言見狀,扶起妹妹,抹掉她臉上的淚痕,拍拍她染了塵埃的衣褲。

    「璃兒,你先躲到秦府他處,等爹待會氣消,就不會打罰你了。」

    「莫言哥哥,爹是不是很討厭璃兒?」

    「不是的,他只是思念娘……你的手流血了?」血跡還混著油膩膩的香油。

    莫言從襟中掏出一小瓶隨身攜帶的傷藥,塞給莫璃。

    「傷口記得洗乾淨後再上藥,快走吧。」他將她輕輕推向屋外幾步。

    「別擔心,等爹氣消,什麼事就都沒有了,我會去找你。」

    「莫言哥哥,娘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所以爹很思念娘?」莫璃走了幾步,回頭又問,胸口因哽咽而急促起伏著。

    莫言點頭。「娘是世上最好、最溫柔的人。」

    妹妹不只一次問他關於娘親的事,就算問過,還是不嫌多聽地一問再問。

    「你相信璃兒嗎,莫言哥哥?璃兒真的好想娘。」

    莫言的眼眶也濕了。「我當然信,你是娘最乖的女兒,娘一定也這麼想。」

    「可是璃兒不乖,犯錯了……」莫璃落寞走下石階。

    佇立在迴廊轉角的男人,看著走遠的瘦小背影,心痛得閉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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