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女人香」酒店後,他們並肩走在路邊的人行道上,來往車輛的車燈如流星雨般,依序劃過身邊,在他們臉上映出忽明忽滅的亮光。
當光線映照在可妍的側臉時,也映照出她的落寞,還有因閃逝的光照而更顯晶瑩的淚痕……她哭了。
商烈發現了。
在夜晚冷風的吹拂下,她因為匆忙出門而忘記穿上外套,針織毛衫下的身軀,不知是寒冷、抑或是因哭泣而輕顫。
這膽小鬼除了愛哭之外,也不會照顧自己!
但她現在的心情應該不好過。
「給你。」他脫下皮夾克遞到她面前。
「謝謝。」可妍接過溫暖的外套,垂首駐足。
就算她的親生父親不要她、爺爺看不起她,在這個冷漠城市的冬夜裡,她也擁有不少溫情,不是嗎?媽媽給她的愛,更不輸其他雙親家庭。
想起母親,可妍脆弱的淚珠如斷了線的珍珠,一顆顆滾落臉龐,在皮夾克上浸出一小灘水漬。
「一件外套讓你這麼感動?」商烈當然清楚並非如此,只因見她一徑盯著外套掉淚,便沒好氣地調侃。
他搞不懂女人為什麼這麼愛哭,尤其她,簡直像個水龍頭一樣,一轉開,就能淚如泉湧掉個不停。
他自小在武館長大,扶養他的義父從小就告誡他,眼淚是軟弱的象徵,男兒有淚不輕彈,所以即便他童年得知,自己不過是個被雙親遺棄在武館門外的孤兒時,也不曾落過一滴淚。如果溫可妍是男人,他會一掌劈昏她,省得礙眼!
「啊!」看見自己在商烈夾克上做了什麼好事,她低呼一聲,連聲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被他發現她在哭,可妍孩子氣地用衣袖擦去淚痕,趕緊再用自己的上衣衣擺擦乾夾克,手忙腳亂中只敢偷偷瞄他,怕他因來克被弄髒而發怒。
發覺她用小白兔的膽怯紅眼睛偷望他,商烈頓時有種欺侮弱小的錯覺,糟糕的是他什麼都沒做,而且還好心把外套借給她咧!
更令他挫敗的是,她竟然對他的好意視若無睹,外套拎在手上有啥屁用!
「穿上!」他的口氣因莫名的惱怒而火爆了些。
被他一吼,她瑟縮了下,畏怯地退離一大步,七手八腳套上夾克。
這種情景更像校園惡霸恃強凌弱,欺負弱小學童。
「你……」他真想好好吼醒這個女人,他是她的保鏢,不要有事沒事看到他就像見到鬼一樣!
驀地,相異於路上一閃而逝的車燈,一道強光直逼他們而來。
他們同時回頭,一時間卻被強光照得無法睜眼,隨之,喧囂的重型機車聲由遠而近,在靠近人行道時不但沒減速,反而筆直朝他們加速往前衝——「藹—」一道猛烈的推力加上一陣天旋地轉,可妍緊閉雙眼,驚駭尖叫。然後,尖銳刺耳的聲音從他們身旁掠過,那輛重型機車已呼嘯而去。
商烈抱著可妍避開機車的蓄意衝撞,在地上滾了幾圈之後,立即瞇起冷鷙的幽眸,捕捉機車騎士迅速遠去的背影,腦中默默記下幾個特徵。
該死,那人到底有什麼意圖?
「你沒事吧?」他撐起壓在她身上的自己,順便將她從地上撈起來。
「……沒、沒事。」驚魂未定,可妍雙手緊緊交握胸前,邊喘氣邊開口,聲音破碎而虛弱。「他、那個……那人……」
「可能是普通的機車大盜,也有可能是想對你下手的人。」商烈凝眉思寸。若是後者,他這趟任務看來鐵定不無聊。
「對我……下手?!」俏臉即刻刷白。「可是,我、我只是個普通人,沒有與人結怨呀?」
「很難說,尤其你將得到一大筆財產。」貪婪,是萬惡的起點。
「是針對那筆遺產?」她困難地嚥了口唾沫。
她臉色白成這樣,當真沒事?商烈皺眉審視她全身上下,她的衣物沒有破損,剛才頭頸也被他的手護住,理當毫髮無傷。
對了,他差點忘記她的膽量有多破,這種反應資正常。
「需不需要帶你去收驚?」宛若方纔的九死一生是家常便飯,他拍去手上身上的灰塵、碎石,隨口提議道。
可妍連忙搖頭,羞赧的紅雲飄上粉頰,掩去幾許蒼白。她知道自己本性膽小,若真要收驚,可能三天兩頭都要往廟裡跑。
「走吧。」見她臉色恢復些許紅潤,他總算放心,於是率先邁步。
「好。」她跟上他的步伐,在他背後看到他暴露於空氣中的手臂時,倏地脫口低叫出聲。
「啊!」
聞聲,商烈迅速回頭,神情戒備,厲眼梭巡四週一遍。
沒有狀況。
「怎麼了?」腎上腺素陡升又回降,他皺眉問。
「你的手……」她怯怯地指向一處。
順著她的目光低頭看去,他看到自己右臂幾道些微滲血的擦傷。
「還沒什麼。」他還以為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不痛嗎?」她知道,那是他救她時所受的傷。
剛才的意外使她腦袋一片空白,無暇細想其他;現在仔細回想,剛才商烈將她保護得滴水不漏,所以她一點傷都沒有,借給她穿的外套,除了殘留有他的體溫,讓她得以御寒,也正好免去原本應該是在她身上劃下的傷痕。
也許,除了脾氣壞了點,商烈稱得上是個稱職的保鏢。
「小傷而已,過兩天就癒合了。」他無所謂的道。走了兩步,回頭發現她依然愣在原地,他頓下步履,不耐低斥。「跟上呀!」
「喔……」她快步追上,不過還是刻意跟他保持「安全距離」。
真是夠了!
商烈很想對她種種無意義的行為視而不見,卻又礙於他是她的保鏢,得隨時注意她身邊的情況、還有她。
「你走前面。還有,沒事不要亂叫。」他粗聲要求,省得被她三不五時的驚呼聲折磨,然後兩個人乾脆組個「受驚二人組」算了!
可妍唯唯諾諾地走在前面,偶爾悄悄側頭瞥見他板著個冷臉,又嚇得趕緊收回目光。
回家的路,就在兩人無語的「假和平」下,默默度過。
回到可妍租賃的公寓,已經將近十一點。
二十幾坪大的小公寓,包含了一廳二房、一衛與一個小陽台,客廳角落還有一個流理台和置物櫃,充當簡易廚房,整體空間雖不大,但佈置得溫馨雅致、乾淨清爽,處處可見主人的巧手與用心。
「我現在是你的貼身保鏢,住下來,你沒有異議吧?」
商烈大咧咧地坐在木製長椅上,將壯碩的身軀交給椅背,二手的老舊木椅發出陣陣不堪負荷的聲響。
「你不能自作主張住下來!」現在,他坐在椅上的高度,減緩此迫人氣勢,可妍心中冒出了提出異議的勇氣。
他挑眉,表示願聞其詳。
為了打消他的念頭,她誠實解釋:「我不想繼承那筆遺產,一毛錢也不要,所以你不必保護我。」
當初趕母親出溫家的就是她的「爺爺」,現在卻要她接受他的贈予?
無論那位「爺爺」意欲為何、無論遺產多寡,是可憐她也好、施捨她也好、補償她也好,她都不打算接受。母親積勞成疾而亡,受的苦比她多太多了,是再多錢財也彌補不了的遺憾!
更何況,若是那筆遺產有潛在的危機,她更無法接受。經過機車蓄意衝撞的意外後,她決定不跟生命開玩笑,一方面是為了保護自己,另一方面是不能讓外人商烈因她而涉險,誰知道下次還會發生什麼意外?
「不可能。」
商烈直接駁回她的要求,大手打開桌上的方形紙盒,出門前叫的外送比薩還剩一半,胃袋已經鬧饑荒的他,抓起一塊送入口中。
「為什麼?」都說她不要遺產了。
「你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比薩涼掉了,不怎麼好吃。「我不是自作主張,我只知道我的任務是保護你順利繼承溫年升的遺產,任務終結與否的決定權,不在你身上。微波爐在哪?」他捧著紙盒起身。
「嗯?」她被他天外飛來一筆給問得一愣。
「我問你微波爐在哪裡。」
他站起身,馬上又高人好幾等,她反射性地縮到客廳角落,回想剛剛有沒有說錯話,戰戰兢兢的回答。「我家……沒有微波爐。」
沒有?黑眸巡視客廳一遍,發現另一個目標。「電鍋能用?」
她點頭如搗蒜。
他走到小廚房,東看看,西看看。「有沒有瓷盤?」
「有,在……流理台下面。」她伸手比了個方向,對他有求必應。
就見商烈找出餐盤,熟練地將食物裝盤、電鍋加水、蓋上鍋蓋、按下開關,一連串流利的動作完成後,線條緊實的臀部靠在流理台上,雙臂環胸直視她。
「我的意思你懂了嗎?」
「啊?」
「不用懷疑,我要住下來。」
處於呆愣狀態的可妍驀然明瞭,他們剛才的討論還沒結束。
「我……我明天就告訴江律師,我放棄繼承權。」
「請便。」商烈倒是有些訝異,時下一般年輕女性若能不費吹灰之力得到一筆可觀的財產,高興雀躍都來不及了,而她卻一意拒絕。
「等你拒絕得了再說。」話說完,黑眸瞥過垂垂老矣的木椅,他打消睡長椅的念頭。「我不會跟你搶床鋪,我睡客廳地板。」
「這……」他們才認識一天,就要同住一個屋簷下?
不行不行!她怎麼知道他會不會對她不軌?可妍的小手惶然收緊襟口。
「放心,男人不會委屈自己對不喜歡的女人動手動腳,我對你這種發育不良的小女生沒有興趣。」
宛若會讀心術般,他立刻洞悉她心中的抗拒。
可妍頓時覺得羞害,拿他沒轍,氣勢又老是低他好幾等,索性負氣窩回房間,關上門。
靠在門板上,她垂頭喪氣地大歎一口長氣,低頭正好看見身上的夾克外套,差點被遺忘的愧疚感,全數一湧而出。
他惟一的御寒衣物在她身上,若夜裡就這樣睡在地板上鐵定很冷。
他不但讓當時滿心無助的她感受到可貴的溫暖,而且也救了她一命——對喔,他還因此受了傷!
可妍脫下外套,咚咚咚跑到衣櫃前,翻出醫藥箱和一床棉被。
當房門再度打開時,正在掀鍋蓋的商烈,透過眼前升騰的茫茫蒸氣,看見她抱著棉被走出房間。棉被上放了他的外套,外套上還有一個白色塑膠盒,她的視線剛好被這些東西遮祝「這給你!謝謝你的外套……還有,謝謝你救了我……這、這個是醫藥箱,你別忘記擦藥。」她將一千物品放在桌上,彆扭地溜回房間。
他盯著棉被、醫藥箱幾秒鐘,豐厚有型的嘴角微揚。
呵!除了膽小愛哭,她好像也不是全然一無是處。
直接端起燙手的瓷盤,心情莫名大好的商烈準備享用適時的晚餐,忽然想起她整個晚上似乎完全沒有進食。他踱到房門前,抬手敲了兩下。
「溫可妍,出來吃東西。」
「我不餓。」隔著房門傳來回應。
商烈英朗的眉峰攏成兩座小山。
不吃,難怪瘦成這樣。算了,經過今天,她必須先消化突如其來的身世謎底,硬逼她吃,大概也吞不下去吧。
他大膽揣測,今晚那場意外已經為這一切揭開序幕。
懦弱愛哭、外加膽小如鼠,這樣一個看起來脆弱易碎的女人,足以應付接下來將加諸於她身上的「一切」嗎?
同樣是被親人遺棄的孩子,他能體會她此時的低落與無助,衝著這點,他對這次的任務有了更加篤定的認知。
商烈心底深處似乎有一處柔軟的部分被觸動,但相較於內心,剛勁的臉部線條卻化成磐石般的堅定不管接下來會遭遇到什麼,他都會盡全力守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