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纖素手幻化,箏韻行雲流水,似含千言萬語。
沉迷在琴韻之中的綠萼,合眼搖頭晃腦;微笑聆聽的菡萏,在看見門前出現的來人時,屏息驚呼。
西門胤一臉陰驚,頎長身軀散發著冷冽。
「駙馬爺——」
當李淨嵐的指尖因這個稱呼而卡住琴弦。
琴音斷。
「呃!」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她就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從椅中蠻橫扯起。
「誰都不准碰這把琴!」西門胤朝受到驚嚇的李淨嵐咆哮。
盛怒中的他,單手扯落琴箏,拉斷了好幾條琴弦,手心被韌弦割破的傷口,比不上內心的沉痛與無奈。
「砰!」古箏因而摔在地上,發出巨響。
「啊!」菡萏和綠萼被西門胤的暴虐嚇得尖叫。
李淨嵐聽得出來發生什麼事了,一把好琴,現下鐵定修不忍睹,強忍手腕上的疼,她痛惜地開口:
「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如果錯了,你大可針對我,這把琴是無辜的!」
西門胤啞然,她慘白的臉蛋撞入他的心,他已經搞不清楚自己究竟為何而怒、為何而椎心。
她沒有錯,她能有什麼錯?她不過是個奉命嫁他的女人,如同這把無人撫彈、早已殘缺了心的箏,卻又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傷害得更加破敗。
可恨的逃避行徑。
是,他一直在逃避,逃避對柳若的槐大,以為終生不再對女人動情,就能彌補柳若不惜以虛弱的身子為他懷上子嗣、胎死腹中而亡的愛,因此自私地封閉自己所有情感。
李淨嵐無辜走進他充滿懊悔的世界,他卻自私地要她承受他所有的痛苦,甚至以她的殘缺折磨她。他很清楚,惡劣的始終是他,錯的也是他……
西門胤緊咬牙根,心中理智與感情各在極端拉鋸,身心彷彿被撕扯成兩半,血淋淋呈現他的殘忍、他的狼狽,以及他的痛苦。
之所以痛苦,是因為他對她有了異樣的感情——
「啟稟世子,柳絮小姐昏倒在書房!」
柳絮昏迷,茲事體大,老總管顧不得禮節,匆忙闖入稟報。他本來有事到書房稟告世子,就遇到奔出書房求救的小清。他讓她看著柳小姐,自己出來找世子。
那一幕,宛如三年前的慘劇重演,只差柳絮不會是一屍兩命。
「絮兒?!」
西門胤眉間一攏,猛地甩開自己原本鉗制李淨嵐的手,往書房奔去。
「少夫人,世子他……柳絮小姐對世子來說是特別的,但絕非像對前少夫人那樣,唉!」明眼的老總管歎了一口氣,一方面擔心西門胤,也隨後匆匆跟上。
李淨嵐肉體上的疼,早已比不上心中的傷。
當他甩開她的手奔向另一個女人時,她就明白一切了。
縱使老總管說的是真的,但也抹殺不了一件事實——
她愛上了西門胤,西門胤也愛著一個女人。
卻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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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府
相同的慘淡,三年後再度席捲宰相府。
柳若和柳絮這對雙生姐妹,都患了一模一樣的致命心病。
一模一樣的面容,彷彿揭示著幾乎一模一樣的命運。
惟一不同的,是李淨嵐給了他們一線希望,她有能力求助人稱「地獄無門」的神醫奚燁。所以,她來到宰相府。
「德妃娘娘?!」宰相柳公甫第一眼看到李淨嵐,失態驚語。
眼前這名年輕女子,簡直就是早逝的德妃娘娘的翻版,差別只在那雙空洞的眼眸,和德妃娘娘清湛有神的明眸大不相同。
「宰相大人認得母妃?」李淨嵐一愣。
「您是——長熙公主?」柳公甫猶記得十八年前,德妃娘娘產下龍女,皇上龍心大悅,大宴朝臣。後來封其為長熙公主,卻不再有任何關於長熙公主的消息,只偶有聽說,公主體弱多病,皇上曾延諸多位名醫入宮醫治。
李淨嵐微微頷首,她不自然的眼神讓柳公甫霎時明白——她的盲眼。
沉默立於一旁的西門胤,聽聞他們的談話,平穩的臉色出現怒慍,頭一次,西門胤深深感覺到自己的該死及愚蠢——
她是個貨真價實的公主,不是什麼皇帝命宮女冒充而賞賜給他的禮物。
「宰相大人既見過母妃,母妃生得何貌?」她好想知道。
每次這麼問父皇,父皇總會歎氣,久而久之感受到父皇對母妃的思念,她也就不再問了。
「德妃娘娘與公主的相貌極為相似,恬靜娉婷,更備有淑德之才。」
「是這樣嗎?」她很想看看自己,看看父皇、看看菡萏和綠萼……也看看西門胤。
她言語中的愁緒,震撼了西門胤,心裡瞬間有股強烈的想望,想替她抹去這分失落、想讓她看見這世界。
「請公主自己明延諸神醫之事。」西門胤轉移話題,不願見她落寞。
李淨嵐沒有察覺西門胤的用意,只以為他著急於柳絮的病情,痛極過後的心,好像已經漸漸沒有知覺了。
「可大家都知,奚燁不醫富貴之人哪!」柳公甫一臉擔憂。
「神醫願意見我,由我請求他醫治柳姑娘,應無大礙。」李淨嵐深信。
「你那麼有把握?」她又要替別人求情,而且這回求的是一個男人!西門胤很不是滋味。
「我和他之間有約定,他答應過我的。」
約定?李淨嵐與奚燁之間的熟絡,讓西門胤的臉色轉成不屑,妒意直冒。
柳公甫原本還以為身為西門胤之妻的李淨嵐,會因柳絮和柳若生得極像,而顧忌柳絮在西門胤心中的地位,沒想到李淨嵐仍是對柳絮施以援手。
再看看西門胤橫眉吃醋的樣子,柳公甫總算放下一百顆心。
西門胤在若兒死後,性情丕變,變得陰沉易怒,他不是不知道。
愛上李淨嵐,對西門胤來說是好的,他倒寧願這位曾經是他賢媚的出色男人,能忘懷若兒的死,重新去愛人……
果真,神醫奚燁因李淨嵐一句話,從江南來到長安。
西門府裡沒見過奚燁的人,都被他年輕俊秀的外貌所震懾,妙手回春的神醫,竟會是如此英挺的男人,而非一位垂垂老矣的老叟!
不過,他雖親自來到長安,卻提出暫住在西門府的要求,不住病人所在之處,只因李淨嵐就住在西門府。
這樣的要求令不少人匪夷所思,尤其是西門胤。
在他親眼看見自己的妻子與奚燁這個復美儒雅的男人,彼此之間熟識熱絡,他眼紅地想將奚燁千刀萬剮——
奚燁這該死的傢伙,竟然想碰她的手!
「許久未見,聽說嵐妹子成親了,近來可好?」美如冠玉的奚燁揚著俊逸的笑容,一到達西門府大廳,不理會任何人,直接走向迎接他的李淨嵐,執起她的柔荑。
居然叫得這麼親熱沒想到奚燁會如此逾禮,繃著臉的西門胤,只來得及從奚燁手中拉回李淨嵐的小手,緊握不放。
「我的妻子很好,不勞奚大夫費心。」
李淨嵐也沒想到,西門胤竟會表現出一副佔有慾極強的樣子,她感覺自己被握住的手心和臉蛋正在微微發熱。尤其他說,她是他的妻……她沒聽錯嗎?
李淨嵐幾乎愣住了。
「草民只想把把脈罷了。」相較於西門胤的醋意橫生,氣定神閒的奚燁倒是適意多了。
「不用。」西門胤直接否決,一點機會也不給。
「真的不用?」奚燁興味極了,挑釁地對上西門胤的眼。
普通人就算無病無痛,也會忍不住把手伸出來,求他診視他們的脈象。因為他是神醫嘛!並非每個人都有好運遇到他。
「你找死?」西門胤咬牙。奚燁一介布衣,竟敢不把他放在眼裡!
李淨嵐聽情況不對,連忙打圍場,「奚大夫,淨嵐很好,不需要看診,能否請你馬上走一趟宰相府,為宰相之女柳絮——」
「不是說好了,別叫我奚大夫?嗯?」奚燁打斷她的話,傾身靠近她,瀟灑一笑,一點也不在意殺氣騰騰的西門胤。
「奚……大哥。」李淨嵐沒忘記,她答應過奚燁,在他尚無法治好她雙眼前,都不准叫他神醫或大夫。
她是第一個讓奚燁有遺憾的病患。
奚大哥?一旁的西門胤聽了,妒火霎時燃到最高點,要不是確定李淨嵐的身子確實為他所有,他幾乎以為他們有所曖昧。
抑或是,李淨嵐和奚燁曾經有過一段情?!
奚燁瞥了眼臉色一青一白的西門胤。
同為男人,他大約能猜到西門胤的想法,看樣子西門胤相當在意李淨嵐;但是李淨嵐眉間比往昔更加深鎖哀愁,所為何來?奚燁不禁懷疑。
「奚大哥,嵐有個不情之請,又會讓你破例——」
「噓……別提其他的,我現在只想看看你的雙眼。」奚燁對西門胤的殺人眼光視而不見,人命關天也成小事,自顧自執起李淨嵐另一手,微笑把起脈來。
不一會兒,奚燁臉上的笑容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皺眉與思忖。
這次,西門胤沒有搶回妻子的手,一顆心反而隨著奚燁的表情上下起伏。
「我的眼睛,再看還是一樣……奚大哥別浪費心神了,不如去看柳姑娘。」李淨嵐大概是聽出週遭凝滯的氛圍,習慣性低下頭。
「嵐,就算結果還是一樣,我也不會放棄。」奚燁抬起她的下頜,溫柔地說道,決定在西門胤的黑瞳噴火前,抽回自己的手,安分扮演醫者的角色。
要不是西門胤拚命克制自己的拳頭,念在奚燁是解救柳絮的關鍵人物,奚燁早已經在地上躺平了。
奚燁慎重地察看她的雙眼,最後了然微笑。
「嵐妹子的要求,我怎會忍心拒絕?這樣吧,我這就去一趟宰相府,再回來與嵐妹子敘舊。」「淨嵐謝過奚大哥!」李淨嵐感激地笑了。
西門胤凝視李淨嵐欣慰的小臉,霎時被她的純良感動。
感動,好像曾經很熟悉,又似陌生得可怕。
有多久的時間,他不曾以「真心」活著?三年了吧。
「世子大人,恕草民斗膽進言。」奚燁噙著笑容,轉而向西門胤建議。「觀世子大人面相,得知肝火恐有逼心脾之虞,此費生之道在於不動肝火,平心靜氣。這樣吧,世子大人是否介意由草民替您把脈,好找出體內燥火之源?」
西門胤挑眉。
斗膽?分明是膽大包天,竟敢暗貶他暴躁易怒!
「沒有這個必要。」西門胤霸道地摟緊李淨嵐的纖腰,臭著臉離開大廳。
「你跟那傢伙是什麼關係?」
相偕來到主苑庭中,西門胤忍不住問出從奚燁出現時,就卡在他心中的疑惑,像根主刺哽在喉嚨裡,不吐出來就覺得渾身不對勁。
「誰?」
李淨嵐側頭問,一時之間,還沒弄清楚西門胤與奚燁之間的暗潮洶湧。
「奚、燁。」西門胤暗暗咬牙。
「五年前,父皇為我延請半隱居於南方的奚大夫入宮,奚大夫拒絕,父皇便趁一次微服出巡的機會,帶著我去找奚大夫。
他不醫富貴之人,是眾所皆知的事,父皇以違抗皇命的死罪威脅奚大夫替我醫治,奚大夫寧死不屈。後來不知為何,奚大夫便答應醫治我的雙眼。」這一點,倒是李淨嵐從未想透的。
聽她稱奚燁為奚大夫,西門胤總算稍稍平衡了些,但奚燁對李淨嵐的好,仍舊讓他耿耿於懷。
「神醫?哼!答應醫你卻沒醫好,我看他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西門胤頗不以為然。
李淨嵐黯然,輕咬下唇,「……所以,我才請奚大夫把心神放在柳姑娘身上,別浪費在我身上。」見她落寞,西門胤發覺自己又不經意傷了她的心,暗在心中低斥。
「我……」他到底在說什麼!不是已經承認她不過是無辜的嗎?竟然忍心任自己再犯錯誤,該死的他!
「如果柳姑娘能因此病癒,這樣一來,誰都不會痛苦、不會有遺憾了。」她釋然一笑,真心期盼上天別再讓西門胤痛苦一次。
「淨嵐,謝謝你。」這回,西門胤毫無芥蒂,誠懇道謝,是替柳絮,也是替他自己。
李淨嵐輕愣。這是他第一次柔聲喚她……
怔愣過後,愁緒卻默默湧上心頭——因為事關柳絮,他才如此嗎?
「我可不可以……『看』你?」
突然,她好想「看」他現在的表情是什麼樣子,一定是如釋重負的吧?
「你想看我?」一種莫名的喜悅打動了他。
「嗯,用我的手『看』。」對自己突如其來的要求,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西門胤沒有回應,李淨嵐霎時只覺得羞窘萬分。
「是我的要求大過分了,對不——」
她話還沒說完,一雙柔荑便被他握起,讓她的手心貼在他臉上。
李淨嵐嚇了一跳,不習慣地想收回手,卻被他牢牢握住,由他帶領她摩挲著他的臉。
「這是我的額……我的眉……我的眼……我的鼻……我的臉頰……我的唇。」
西門胤緩緩引領她梭巡自己的面容,最後徘徊在他的薄唇上。
在他的帶領下,李淨嵐幾乎失神。
他有一對和父親有些相似的俊朗濃眉、高挺鼻樑,以及和女人完全不一樣的剛毅線條,一定是桀騖不馴的吧……他就是西門胤,她的夫君。
這樣一個優秀的男人,就如他說過的,她的確配不上他。
「請你休妻,讓我回宮,好嗎?」
「不可能!」彷彿碰上燙手山芋,西門胤粗魯地甩開她的手,見她強忍心酸的小臉,不陌生的憐惜又湧上心頭,但他仍無法解釋它……只是悶聲盯著眼前的人兒,什麼也做不了。
「可是我——」
李淨嵐才說三個字,就被西門胤一把納入堅實的懷中,他收緊雙臂,緊緊摟住她嬌纖的身軀。
蟄伏的情焰早已在不知不覺中點燃,被她堅強的小臉據得更加旺盛,他低聲壓抑道:「你已經是我的女人了,除了我身邊,你哪裡也不能去。」
李淨嵐動容了,真真實實的激昂試圖衝破難掩的情意,她卻只能緊閉雙眼,告訴自己努力阻擋。
「我有資格愛你嗎?」她有資格奢求他的愛嗎?
西門胤未發一語,每每見她自卑、見她失落,心中對她的憐惜,與對柳若的悔恨,便會兩相拉鋸著。
他同時也發現,自己對纖弱中帶有堅毅的她,已經出現了另一種情緒……
西門胤的沉默讓李淨嵐驀然懂了。
奢求,真的好難、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