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清風微拂,弦月如鉤,皎潔輕靈。
三兩星斗錯落地點綴如黑幕般的天空。這樣的星空合該吸引世人癡迷的目光,無奈地上被憂心與痛苦籠罩的人兒,無心欣賞美好的夜色——
“-兒好難過……全身都好疼呀……”輕弱的無力嗓音自一位纖弱得不可思議的十五歲女孩口中溢出,聲音中壓抑著明耳人都能感受到的痛苦呻吟。
“-兒,你若撐不過此次試煉,就不配作我翱恩的徒弟!”中年男子口中雖斥喝著因痛苦而蜷縮在床炕上的,眼底卻流露深沉的疼惜。
暗毒門,一個位於西域大漠中專習毒藥、善使毒物的秘密門派,要成為暗毒門的弟子,必須以自幼養成的藥體通過每一種劇毒的試煉,方可成為門派裡的“毒師”。暗毒門不但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門派,江湖上更流傳著“毒師一出,屍骨無存”的傳說,就因未曾有人見過“毒師”的真面目,因而更增添暗毒門的神秘色彩。據說,“毒師”不只一人,又有人傳說“毒師”根本不是人,而是面目猙獰丑陋的怪物……
翱恩是暗毒門的第五代傳人之首,正是他傳授毒法、武功的女弟子。為了成為第六代“毒師”,必須通過一次比一次艱辛的試煉,而每回的試煉,總像是在鬼門關前徘徊了一遭。
如今,正承受著“灼蠱毒”強烈的毒性攻身,生命力有愈來愈弱的跡象,不知能否安然度過此次試煉。
“師父,-兒會努力的……您不要生氣……”蒼白的臉蛋扯開一抹微笑,告訴師父她撐得下去。
知道自己是特別的,她是師父撿回來的孤兒,若不是師父,她大概早在十五年前就不存在這個世上了吧!師父平日雖然對她嚴苛以教,但是卻又不曾讓她餓著、冷著,師父也總是陪著她度過每回的試毒,所以,對她來講,這輩子惟一能報答師父的方式,就是達到師父的期望,就算痛苦也必須忍耐下去,包括,賠上她的臉……
翱恩默默看著撫上她自己瘡疤滿布的臉,心緒百轉千回。
其實,年幼時的-兒很美,眉彎如月,眼燦如星,秀巧的挺鼻襯上嫩紅的小嘴,白玉般的柔嫩臉蛋沒有一絲瑕疵,顧盼流轉間的純真更添出塵之美,年紀小小已是如此姿顏,可想而知長大後會是怎生的傾國傾城……就如同她的娘親。
無奈,因為試毒,這十幾年來,-兒全身像是染了什麼傳染病般一副人見人怕的模樣。唉!雖說暗毒門裡要成為“毒師”者均必如此,包括他亦是,都曾受過試毒的考驗,就是因為感同身受,他才懷疑自己當年的決定是不是錯了?更或者,讓她自生自滅也好過活在暗毒門裡受幾百幾千次的痛苦?
“師父,好奇怪,-兒不疼了……-兒……想睡了……”的聲音漸弱,眼皮也愈來愈沉重,無力的手慢慢地自臉上滑下,終至甩落床沿。
翱恩見情況不對,心頭一驚,馬上為把脈,發現她體內幾處血脈已蝕,連忙點穴替她封住血脈,阻止“灼蠱毒”的流動。
“-兒,醒醒!撐下去!-兒?-兒!”
失去知覺的,早已聽不見她最愛的師父焦急的呼喊聲,整個人陷入危險的昏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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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露重,一抹黑色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從屋頂上躍下,迅捷地穿過重重的精致半月形拱門,來到大唐鎮邊將軍府裡一幢外表看似平凡的閣樓前。
樓前有四名侍衛看守,從他們謹慎的眼神和穩健的身形,不難看出他們訓練有素的軍事素養,這也代表,要突破他們進入閣樓不是件容易的事。
用黑巾蒙著臉的翱恩靜靜地觀察著周遭的環境,他深知盜寶之事不該是他翱思所為,可是,為了救,他必須一探鎮邊將軍府,因為他聽聞將軍府裡有人尋得了千年難得一見的長白雪參,而這棵長白雪參就是解“灼蠱毒”的惟一藥引,他不得不入侵將軍府裡盜寶。一旦為解了毒,他也有被逐出師門的心理准備了,不過,他相信,這麼做對會是最好的,因為,他虧欠她很多了,從帶她回暗毒門開始……
有了必得的決心,翱恩將預藏的迷藥灑向四名士兵,不過,不愧是鎮邊將軍親自訓練的侍衛,在翱恩把迷藥灑向他們時,馬上有了警覺。
“有賊闖入……”其中一人高聲喊了出來,卻因敵不過翱恩特制的強效迷毒,終至紛紛倒下,但也因此引來了將軍府內的騷動。
翱恩心知時間緊迫,他隨即奔入樓閣之中,以最快的速度翻箱倒櫃,最後在一個檜木櫃中找著了透體冰涼的長白雪參。
把雪參裝入包袱中,翱恩扎緊袋口,綁在背上,又迅速地跑出樓閣,卻在門口遇到了一位青年阻斷了他的去路。
“把東西放下。”身形高大挺拔的御-冷冷地開口。
當他走在離此不遠往大哥書房的回廊上,赫然聽到寶閣這邊有所騷動,連忙提氣飛奔過來,一到此便看到負責看守寶閣的四名侍衛通通倒在地上,寶閣的門大開,心想不妙,正要進去,就碰到剛出來的偷兒,既然被他碰到,這下當然不能讓偷兒滿載而歸。
“不放。”這是救的惟一解藥,他必須帶走。
御-瞇起眼看著眼前的黑衣人。大哥和他都不是愛賞玩寶物之人,所以府裡並沒有多少寶物,寶閣裡只有父親生前最愛的幾幅古畫及陶瓷,惟一算得上無價之寶的便是皇上要他尋找的長白雪參而已,是用來給皇太後治病養生用的。看偷兒只背了一個小包袱要走,難道會是……
“看來勢必會有一場爭奪戰了。”御-抽出腰間的黑色軟劍。
“小子,你如果識相,就別擋路,我不想傷人。”翱恩難得好心警告。他今天是來“借東西”的,不是殺人。
“要我別擋路很容易,把雪參放下即可。”
“雪參我是要定了,你若執意擋路,休怪我不客氣!”話甫落,兩人立即掀起一場漫天的格斗。
御-從未見過如此特殊的拳法,對手根本不從正面攻擊他,反倒像是引他前進般地踏入某種陷阱之中,這一點讓御-心生警覺,立刻凝神小心應付。
然而沒有多久,忽然出現另一個黑衣人,他施放銀針,往翱恩的方向射去。“師兄,你不能救她。”
“沒你的事!”翱恩知道來人是師弟盧咄,他一個側空翻閃過了阻止他的銀針。
但是銀針不會轉彎,直接朝翱恩身後的御-而去。
“-,小心!唔……”聞聲隨後趕來的御昊看見黑衣人耍陰,只來得及飛身接招,讓銀針直接刺中他的身體,替弟弟御-挨了這一針。
“大哥!”御-大吼一聲,在憤怒中重重地擊了翱恩一掌,隨即奔至兄長身邊,扶住即將倒地的御昊。
翱恩的胸口中了御-狠狠的一掌,噴出一大口鮮血,身形退了幾尺遠,撞倒在牆角邊。他撫著疼痛的胸口,自己在胸膛上點了幾處穴道,搖搖晃晃地扶著牆壁起身,本想看看御昊的情況,畢竟他意不在傷人,可是又礙於師弟的阻撓和他已然負傷的身御-體。於是,翱恩拖著傷,一躍而出鎮邊將軍府,盧咄見狀也跟著飛身而去,沒入夜色之中。
而將軍府裡,則開始了秋雲慘霧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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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
塞北陰山的初春早晨透著沁寒,猶然刺骨的寒風徑自吹送,天地間悠悠蒼茫,偶有幾只孤雁展翅飛過。數只綿羊、駿馬散布的干草原上,一抹月牙白的身影特別偶有幾只孤雁展翅飛過。
涼風瑟瑟,手裡懷抱著一只剛誕生幾日的小羊的年輕女子獨自坐靠在柵欄邊,對拂身的寒風毫無所覺。被天空中緩緩移動的白雲吸引住目光的,羨慕地盯著遠方潔白無瑕的雲兒發愣。
如果能像天上的雲一樣,自由自在地想到哪去、就到哪去,不知道該有多好?
但是,她的臉……的手正要撫上自己的臉,在瞥見自己布滿怪異疤痕的手時,頓時,她收回了自己的手。
她這個模樣能到哪裡去呢?留在陰山是最好的吧!三年前師父帶著中毒至深的她離開暗毒門,而師父也因三年前的傷,如今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三年前、三年前,三年前師父到底被誰所傷?因何故要離開暗毒門?三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師父一字也不肯跟她提?
自從離開暗毒門以後,師父不再喂她吃毒、試毒,也不准她過問有關暗毒門的事,難道師父不希望她成為“毒師”嗎?她畢竟在暗毒門長大,當然想知道這令她疑惑的一切。
不過,不再以身試毒的她,近一年來,她能清楚感覺到體內發生的變化。她體內潛藏的各種毒性正逐漸中和,更奇妙的是,毒性調和之時,她的體內雖然會呈現中毒時的痛苦,但是她的皮膚卻會恢復正常。首次知悉此事的師父也大為驚奇,而當時,她卻是第一次在師父眼中看到真心的微笑,這又是為什麼?
算了!再想也想不出什麼結果,只會讓她徒增想問清楚一切的欲望罷了!而師父……並不喜歡她問。
放下懷中的小羊兒,起身拍拍身上的草肩,把一瓶今早擠好的新鮮羊乳抱回離此不遠的木屋。
走沒幾步,突然感到一陣心絞,疼得讓瓶子自她手中滑落,鏗地——陶瓶碎裂在地上。
怎麼回事?她有種不祥的預感!
師父!
沒有心思管被她打翻的羊乳,想都沒想,提起裙擺就往木屋奔去。
一進門,她看到的是翱恩抱著腹部痛苦地半蜷在牆邊,嘴角不斷流出黑紅的血,地上一攤怵目驚心的血跡更是令差點昏厥。
“師父!您怎麼了?怎麼會流這麼多血……”焦急地跑到翱恩身邊攙扶起他,不停地用手去擦拭他嘴角邊汨汨而出的濃稠血液。
“師父?原來大師兄你什麼都還沒說。”一個沙啞的女音低低響起。
“英雅,他已經不配讓我們稱他一聲師兄了。”另一個男人不帶感情地輕斥之前說話的女人。
沒說什麼?不配稱師兄?聽到熟悉聲音的抬起頭來,赫然發現屋裡有另外兩人,不是別人,正是暗毒門的長輩們。
“盧咄師叔、英雅師姑!”
“——,你跟著翱恩叛離暗毒門,早不是暗毒門的人,不必再裝有禮了!”盧咄也不給好臉色看。“你住口!咳咳……”翱恩看到疑惑的眼神,便阻止盧咄說下去。
“師父,是誰把您傷成這樣?”焦急地拍著翱恩的背,幫他順氣。
叛離暗毒門?師叔指的是師父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不是傷他,背叛師門的叛徒,惟一的下場就是這樣。”女人再度開口。
背叛師門,惟一下場……以蝕骨的劇毒消滅……形體!
搖頭大聲說道:“不!不可能的!師父不會背叛師門的!師父,您告訴他們,您沒有背叛師門呀!不……”
“-兒……”看到心慌的樣子,翱恩的心情更加沉重。他到底害了這個好女孩有多深?
“-兒呀,你又不是小娃兒,都十八歲了還認賊作師?看看你們師徒情深的樣子,你曉不曉得有多可笑!”盧咄出言諷刺。
“二師兄,這不是我們來此的目的!”女人再度開口。
“我這是在幫-兒啊!畢竟我也看著-兒長大,實在是不忍心看她就這樣被蒙在天大的謊言裡。”盧咄的假好心在場的人都看得出來。
“你!”翱恩倏地瞪大眼。
“我盧咄不是那麼不講理之人,既然你師父什麼都不告訴你,我只好當一次壞人。你的爹娘就是你喊了十八年的師父親手殺死的,然後你被抱回暗毒門裡養大。哼!沒想到暗毒門中堪稱最狠絕的翱恩居然饒你一死,讓你多活了十幾年,根本是個大善人了!喔!不不不,他這樣才叫狠毒,折騰了你十八年。翱恩,我不得不佩服你對付敵人的手法,夠狠,我真該學學,哈哈哈!”盧咄明褒暗貶地嘲笑翱恩,一點也不念幾十年的師兄弟之情。
爹娘被師父……壓根不敢想“殺死”這兩個字,她不信地看向英雅。“師姑,那不是真的,對不對?”
英雅輕諷。“你就別再自我安慰了。”
得不到回應,又轉向翱恩尋求支持。“告訴-兒,師叔說的不是真的……”
緊咬著牙根的翱恩緊閉雙眼,身心均受著巨大的折磨。
“您回答-兒呀!”師父不為自己辯解,難道是……事實!
“-兒,你師父都默認了,還有什麼好回答的!”英雅不屑地瞥了眼。
“咳咳……嘔——”翱恩憂極攻心,又吐了一大口黑血出來。
“師父!”的腦中一片空白,又急又慌的心情亂成一團,只能憑著她的感情行事。師父教養了她十八年,這樣的感情她能說斷就斷嗎!而且是在這種危急的情況下!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翱恩,你就說些什麼吧!安慰安慰你的-兒呀!她不會責怪一個將死之人的。”盧咄揚起勝利的微笑。除掉了翱恩,還怕自己將來得不到掌門之位嗎!
翱恩扯開一抹苦笑。該說的都被盧咄說盡了,他還能說什麼?是他自己選擇離開暗毒門,此劫難逃是必然,但是,他絕不讓-兒犧牲,說什麼也不可以!他必須幫她脫離暗毒門!
翱恩暗暗凝聚體內所剩無幾的內力,朝盧咄和英雅灑出藍色粉末,另一手拉起破窗而出。熟知毒性的盧咄及英雅連忙閒氣退離毒粉,等混亂一過,發現翱恩和兩人已經逃走,不知去向。
“可惡,他們一定還離這裡不遠!”盧咄率先沖出小屋,他不是擔心翱恩死不成,而是他要一件翱恩從不離身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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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著蹣跚的步伐到了樹林一處,翱恩終於支撐不住,撫著胸口,倒在一棵大樹旁。
“-兒回頭求師叔、師姑給您解藥,您撐著點……”此時——無心於自己的身世、無心於上一代的恩恩怨怨,她只是緊緊地攙扶著翱恩,深怕一松手,她會永遠失去惟一如親人的師父。
“-兒,不可以去!你若明白‘毒師一出,屍骨無存’的規令就別去!”翱恩用盡力氣訓斥徒兒。他們既以“毒師”之姿而來,就沒有轉圜的余地,他不能讓兒去送死。
“師父……”強忍的淚水終於滑落,哽咽的哭聲聽起來格外令人心疼。
“你還肯喊我一聲師父,我已心滿意足。”翱恩深知自己的生命力漸消,他繼續說道!“二十年前,你爹從我手中奪走了你娘,兩年後生下你,生活卻清苦不堪,我氣不過你爹讓你娘過得如此狼狽,我毒殺了你爹,卻沒想到你娘卻跟著自盡……我從沒後悔我所做過的任何一事,這輩子,我惟一後悔的就是……沒殺了你,而把你帶回暗毒門,還把畢生所學傳授予你,如今卻讓你陷入危險之中……你若還認我當……師父……就離開暗毒門……遠遠的……別讓他們……找到你……咳——”翱恩斷斷續續的言語中,道出了過往的情仇,亦道出了此刻的心酸。
咬著下唇,血絲從唇上浮現,她用力搖著蟯首。“別說了,別說了,-兒先替您治毒……”
翱恩拍開欲扶他的手。“快走!聽著,這本書……不可交給任何人……”他將畢生的絕學全記錄在此密本中,他知道盧咄真正目的所為而來,為的就是這本應由歷代暗毒門首席弟子所保管的“天毒秘笈”。
顫抖著雙手接過書。“-兒只剩一個人了,不要丟下-兒!”淒切的哭聲在寧靜的樹林裡顯得悲涼淒愴。
“你要為師的下九泉之後……在你爹娘面前……抬不起頭嗎?啊——”翱恩終於忍受不了痛不欲生的折磨,放聲大吼。
“師父!”
“三年前,那小子的一拳……讓我首次真正佩服一個人……”如果不是那一拳,他現在也不會虛弱得連師弟的毒都躲不過。還有,一個擱在他心中已三年的歉疚,看來必須由代他補償了……“去長安找……御昊……解他的……報……”“恩”字還沒說,翱恩體內的血氣忽然一翻便合眼斷了氣,從此長眠。
“不——”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背,堵住了到口的尖叫。
她咬著唇逼自己吞下眼淚,站起身,不願意看到翱恩逐漸腐蝕的軀體,她沒再回頭,奔離了樹林。
你好自私!你不該殺了我爹,更不該養大我,還留下我一個人呀……
樹林裡,風淒淒,葉嗦嗦,天空中的雲,終究只能隨著風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