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先你也行行好,你還真的把我們當作收發小弟啊?」鍾翟懷抱大疊文件,唉聲歎氣地抱怨。
「公司花了大把銀子請你,當然是要物盡其用。怎麼,年紀大了,跑不動了?」罔顧鍾翟不斷上翻的白眼,李霽先又將手邊的資料往鍾翟身上丟。「這幫我轉交採購部。」
「你真的不打算再請個秘書?你看整個辦公室亂得不像話,公司又不是請不起人,何況沈小姐已經離開好幾個月了……」接到李霽先射來的凌厲目光,鍾翟唯唯諾諾地將話說完,趕緊溜只大吉。
鍾翟關上門的那一瞬間,李霽先頓時停下手邊的工作,緊蹙雙眉。自沈揚兮離去後,原職務就一直空缺著,雖然工作上有諸多不便,他不願也不急著將它補上。
多年來的合作,形成了無須言語的默契,能力極佳的她,總是能在自己開口前,將自己所想要的資料送至面前。他不知道除卻她,他是否還能在其他秘書身上找到這種契合。
她的離去是他心中的一根刺,每當揣想她離去的原因,就扎得他的心隱隱作痛。她真的生病了?還是有其他的難言之隱?一年後她真的會回來?
即使他一再告誡自己她是罪有應得,然而她的離去,還是令他充滿不安,但他刻意用忽略來掩蓋不安的情緒。
望著因她不在而顯得凌亂的辦公室,李霽先胸口泛起一絲絲的悵然……
佇立於闊別一年的辦公大樓前,揚兮猶豫地踟躇著,雖然早已做了心理建設,但是此刻她卻讓惶恐不安的情緒完全地盤踞。
一年不見,他還好嗎?等會兒再相見時,會是怎樣的情形?是憤怒、歡迎,還是無所謂?不!不管是什麼都好,就是不要無所謂。一想到會有這個可能性,揚兮感到胸口好似有塊大石頭壓著,她必須經過許多次的深呼吸,才能將那種苦澀窒息的感覺平復。
畢竟他未曾找尋過她,不是嗎?當初提到出國不過是個幌子,其實這一整年她都住在台灣,雖說不希望被找到,但是李霽先連最起碼的登報尋人都沒做,已澆熄了揚兮最後的一絲期盼。
「沈小姐!」猶自發愣的揚兮聽到身後熟悉的聲音,倏地轉身,見到正準備進大樓上班的寧克庸。
「啊!早安!」揚兮站在原地,看著寧克庸大步地向自己走來。
「好久不見!」他的語句有真誠的欣喜。
「嗯,好久不見。」他的真誠令她感到溫暖。
「怎麼站在外面不進去?」寧克庸天生的老K臉,依然掩飾不住對揚兮的關切。
面對一個真心關懷你的朋友,是很難戴起武裝的假面具。「有點兒近鄉情怯把……」揚兮老實地說出心中的恐懼,整個臉都快埋到胸口上去。
「一起進去吧。」寧克庸誠摯地提出邀請,令揚兮感到他好像是自己的貴人,總在她最需要援助的時候出現,讓她覺得不再無依無靠。
跟著他一起踏入大樓,揚兮發現公司並無重大改變,景物依舊,只是每個人在這一年裡,或多或少都有些變化,逝去的歲月總會留下它的足跡。
公司的同事對於她的歸來,除了表示歡迎外,並無其他的反應及聯想,即使有,至少都沒有在揚兮的面前表現出來。
告別了寧克庸,揚兮疾步地進入自己的辦公室。在與幾個秘書寒暄後,便請她們向自己報告公司這一年來的營運狀況,及目前處理的重大案子進行到何種程度,以及總裁今天的行程安排等。
半個小時後,揚兮拿著公文夾朝李霽先的辦公室走去,準備做每日的例行報告。與坐在李霽先辦公室門口的秘書打過招呼,揚兮輕敲辦公室的門,在等待回應的同時,不停的以手撫順原來就一絲不苟的髮髻,邊大口大口地吸氣,調整自己過度緊張的情緒。
「進來。」門的那一頭,傳來李霽先帶有磁性的男中音。
揚兮踏入闊別一年的辦公室,腦海不禁想起,曾經在這裡發生過的繾綣纏綿,而那一切都恍如昨日。
「總裁,這幾份文件是您今日與海光營造公司開會時所需的資料。這些檔案夾裡,是您上星期要求業務部門評估有關林口土地開發的報告。而您今天除了與海光營造開會之外,在中午十一點,與弘威公司的董事長有個飯局,晚上七點則需出席,由星辰基金會所舉辦的慈善義賣會,以上變是您今天的行程。」揚兮一口氣將例行公事說完,雖然心裡因緊張而不停地顫抖,但是她慶幸自己的聲音依然能保持平靜。
一直俯首檢閱公文的李霽先,終於將頭抬了起來。揚兮面臨這一刻,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弘威的飯局由你代替我去赴約,我與人另外有約。晚上的義賣會你也得去,另外再通知鍾翟及寧克庸,要他們今晚也一起出席。」李霽先平穩的聲調中,聽不出任何的情緒。
聽完他的指示,揚兮不知該是悲還是喜。看他再度埋首工作,明白這代表她可以出去了,揚兮在轉身離去之前,深深的瞥了他一眼,只是垂首的他,看不見她眼裡的依戀。
出乎她所預料的重逢,再次見面絲毫沒有短兵相接的火藥味。揚兮知道晚上離開義賣會,回到自己新購的公寓,才將掩藏在平靜面具底下的悲哀表現出來。
原來自己在他心中是如此的不具地位!不管是關心的問候,或者是憤怒的責難,畢竟都是一種情緒的表達,也至少意味著他在乎她。
可是一整天下來,這些話語都未曾由他的口中吐出,生冷平淡的反應,就好像她從未消失過,對她也完全像是對待一個下屬般的嚴肅冷然。
沒想到一切都打回原形,他與自己彷彿回到多年以前相識的最初,難道單純的上司與下屬的關係,就是他們日後相處的模式?揚兮不禁露出一陣苦笑,不,他們兩人是再也回不了從前,關係再也無法單純了。
沈懷安,她的心肝寶貝,是這個自己獨力生下的小生命,讓她與李霽先的關係永遠都不再單純。對揚兮自己而言,小安安是她愛的結晶,是她對李霽先愛的證明。
然而對李霽先呢?恐怕只是肉慾之後的產物,不是他真心期盼的孩子吧?!所以他能輕易的放棄自己親身的骨肉,連一句關心的問候都沒有。
或者是,他以為她會去拿掉孩子,因此一整天都沒有提到孩子的事?
如果他真的這麼想,足以證明他對她的不瞭解,揚兮覺得心好痛。
但是當她想起,她並沒有要求他瞭解自己的權力時,又感到一陣黯然。是啊!一開始他便表明只對她的身體感到興趣,他們並不是情侶,她只不過是他的床伴而已。
揚兮為自己的癡心妄想搖頭歎氣,罷了,罷了,不能讓自己又一次的沉浸於悲哀的情緒裡。
安安,原諒媽媽的無能為力,無法讓爸爸愛上媽媽,才會讓你沒有爸爸的疼愛。可是沒關係,媽媽會加倍愛你的,連爸爸的那一份一起愛你。
揚兮回到公司上班已經滿一個星期,在這個星期裡,揚兮以她超強的適應力,快速地融入工作中,絲毫沒有適應不良的情形。
其實這次回來之後,在公事上,揚兮將自己的步伐作了一番調整。她將許多工作釋放出來,讓手底下的幹部們,多了許多磨練的機會,這些實務經驗,將是他們未來陞遷的主要考量因素。而公司的中堅分子莫不全力以赴,希望為自己的未來打下完美的基礎,使得公司上下的士氣激昂。
會促使揚兮如此做的原因,除了是擢拔有才幹的人之外,最重要的是她想要擁有更多的時間去照顧安安,所以她必須擺脫過去那種以公司為家,鎮日與公事為伍的生活。
現在公司再也不是她的生活重心,只有小安安是她的一切。而她也在極短的時間內,在台北的郊區買了一層公寓,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就等她休假的時候,去南投將安安與趙媽媽接來台北共同生活。
雖然工作份量與過去相比,可說是小巫見大巫。但是趙媽媽卻仍對她的工作量之多,不表贊同。在得知她以前做的事更多,必須時常加班到一、兩點,更感到氣憤難消。也氣揚兮死心眼,才會被李霽先吃得死死,落得傷心又傷身。
趙媽媽對李霽先印象極差,認為他欺負揚兮在先,不認親生子在後,根本就是陳世美再世。
揚兮明白趙媽媽是為自己打抱不平,才會如此憤慨。但是,貶低李霽先並於事無補。孩子總有一天會長大,她不希望影響安安對父親的評價。
所有的事情都如揚兮的預期般,說服柳兮因工作關係必須遷出住處後,她與趙媽媽、安安三人在台北安然地生活,平淡中洋溢著幸福溫馨,揚兮告訴自己一定要滿足於現狀,其他的事情既然無法改變,就讓時間去淡化吧。
剛由高雄開完會返回台北,經過一番整理之後,揚兮便上樓準備向李霽先作口頭報告。
踏進李霽先轉屬的樓層,因為專心的低頭檢視手上的文件,所以沒有注意到休息室的角落,正有一抹清麗的倩影坐在那兒。
辦公室的門忽然打開,李霽先大步地朝休息室走去,沒有看見揚兮正佇立在電梯旁。
揚兮原想上前說話,可是李霽先臉上的溫柔卻將她釘在原地,那是她衷心渴盼,卻從來不曾為她展現過的呀!
他迎向由沙發起身的白衣女子,輕輕地將她納入懷裡,像是離別許久般地熱切,又擔心將她碰壞似地小心呵護著。
白衣女子在他耳邊私語,引來李霽先一陣大笑,女子羞赧地將頭埋進他的胸膛,小手抗議地輕捶著他。摟著懷中的女子,李霽先嘴角含笑地將她帶往辦公室。
轉身時才發現揚兮的存在,帶笑的臉霎時冷然,繃緊的身體讓懷中的女子感到異常,抬頭正要開口詢問,卻被一聲驚訝的抽氣轉移注意力。
揚兮瞠眼直視眼前的女子,不禁倒抽一口氣,那似柳的月眉,眼如秋水流洩無盡春色,粉妝玉琢的容顏,靈秀脫俗的氣質,神似李霽先的母親樣貌。唯一的差別是,她的眼波流溢幸福快樂,不似李霽先的母親,因環境的困苦,眉宇間帶著淡淡輕愁。
揚兮腦海中轟然巨響,難道這女子就是他對自己這一年不聞不問的原因?心痛得難以言語,只能傻愣愣地站在那裡,讓痛苦將她淹沒。
李霽先不是沒有看出揚兮的訝異與不解。失蹤一年之後的她,更成熟且更有韻味,不復往常在他身邊時的憔悴。她的自在安適,令他不快,而現下正是個好機會,殘酷的天性開始作祟,好久沒有折磨她了,看著她費心掩飾心中的苦楚,令他有一種報復的快感。
「怎麼了?她是誰?」感到空氣中充斥著詭異的氣氛,白衣女子——蘇新荷,低聲地問李霽先。
「沒事,她只是公司的一名員工而已。」李霽先語意溫婉地回答,安撫懷中伊人的不安。
「有事?」語氣一轉,聲調冰冷地詢問揚兮。
經過數秒鐘,揚兮才意識到他正向自己問話。眼眶驀地發熱,真是差別待遇啊!他的一舉一動,已經回答了揚兮心裡的疑惑。
想強做鎮定卻徒勞無功,只怕語不成調淚先流。揚兮幾度嘗試開口,依然難以成言,狼狽的模樣連蘇新荷都感到不忍。
「如果你只是上來當雕像,那請你馬上下去。」李霽先制止新荷欲關心揚兮的舉動,殘酷地命令揚兮離開後,就摟著憂心忡忡的新荷進辦公室。將神魂縹緲的揚兮隔絕在門外。
揚兮有如行屍走肉般地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將百葉窗放下並將門鎖上,才讓隱忍的淚水流下。
極度的痛苦充斥揚兮全身,她必須緊咬雙唇,嗚噎的哭泣聲才不會外洩。她不想讓公司的人,發現她脆弱痛苦的一面。然而她的心承受不了如此大的震撼,胸口揪結的痛楚,此時若不宣洩出來,回家時必定會讓趙媽媽瞧出端倪。
李霽先不愛她一直是個事實,知識親眼看見他對旁人的呵護,依舊讓她痛徹心扉。
原來他不是無法愛人,只是對像不對而已。揚兮知道自己終將放下對他的感情,白衣女子的出現令她自慚形穢,也讓她最後殘存的夢想破滅。
從今以後對他,是不能想也沒資格想了。
既然忘不了他,就只好將感情深埋在心底。與他的一切是她生命中最旖旎絢爛的一頁,只是曲終人散,一切終將化為過往雲煙。
她不是菟絲花,不需要依附男人而活,也有能力獨自撫養安安長大成人,淚水對她而言,將是奢侈品,她不會再讓自己為他輕易地流淚。
所有對他的愛恨嗔癡,從今爾後不再提起。
從不以為自己今生會為任何一個女子心動的李霽先,在鍾翟的婚宴中,初見蘇新荷的一剎那,就深受她的吸引。
與母親的肖似,是他能在眾人之中一眼即能找出她的原因。那水靈動人的嬌顏,脫俗而出眾的氣質,與記憶中的母親竟然一模一樣。
差別在於母親眉宇間的那一抹愁,讓屬於年輕獨有的青春活力給取代了。
她的出現勾起他童年的記憶,也喚起他對母愛的渴盼。望著她動人的身影,彷彿慈母重現眼前。
紅顏多薄命,沒想到蘇新荷身世一樣坎坷。正值豆蔻年華的她依然在學中,卻要獨立撫養兩位求學的弟妹。
李霽先對她又憐又疼,幼年無力保護柔弱的母親,令他對蘇新荷極盡保護,生怕她步上與母親相同悲慘的命運。
照顧新荷的生活,漸漸地成為他的生活重心,也給了他一個刻意忽略揚兮的藉口,再者,因為不願表現得太過在乎她,這一年來他強忍著尋找她的慾望,對她不聞不問。
其實,他從不想過沈揚兮會再回來,畢竟他對她,是殘暴多於和善,懲罰多於憐愛,或許她離開之後,可以過得更好。只是在想起她時,莫名的孤獨總會浮上心頭。
面對乍見的錯愕,他以冷漠作掩飾,不希望讓她看出他這一年來的內疚與不安。
但一年後的她,亮麗而自信,且多了份安適自得。訝異於她的改變之餘,不知為何,高傲的自尊心竟覺得受挫,一思及此,憤怒馬上瓦解他的歉意,以不在乎的態度表達他的不滿。
他不知為何總能輕易地傷害她,在她面前表現得蠻橫無情,所有的負面情緒亦因她宣洩而出。
這種情形困擾著他,令他懊惱雖然不顯露於外,但這段日子他卻常不自覺地追逐她孤單的身影,期望找出她失蹤一年的原因。
這莫名的情緒,他悄悄地收拾起來,不讓人發現這奇怪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