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喬琪家門口等小露,一直等到了四點,幼稚園的娃娃車都沒過來。
我心裡奇怪,打電話去幼稚園問。
「不會吧!我們的校車很準時的!」接電話的小姐告訴我。
「車沒來。」我堅持。
「你再告訴我一遍小朋友的名字……喬小露……」她那邊發出翻動紙頁的聲音,然後突然振奮了起來,「咦,喬小露今天根本沒來上學嘛!小姐,你貴姓?你是誰……」
我掛斷電話,還聽見她尖銳高亢的聲音在空中響。
小露沒有上學?生病了?還是我偷偷帶她去吃漢堡的事被發覺了?
我不敢打電話到喬琪家問,如果孫國璽知道了,並不是好事。
我約海倫出來。她帶來一個大野餐籃,裡面裝滿了我要的東西,針線刀剪,一項不缺,還有各色綢緞。非常精緻。
「這些都是我去要來的,漂亮吧?」她在表功,「有的還十分名貴,是做禮服剩的。」
「謝謝!」我接過那一籃布。
「你若肯說實話,我可以幫你賺許多錢。」
「什麼實話?」
「你改行做玩偶設計啊!你馬上會有單子。」
「我怎麼敢跟你說實話?」我笑,「海倫,我連線都不會穿。」
海倫真是個好朋友,籃子裡還附有穿針器,指頭只消在彈簧處按兩下,線便唆唆而過。原來電影上慈母顫抖的手、微瞇的眼是神話。
我把針線活兒帶回去做。陳誠下班回來時,我正伏在他的桌上畫紙型。
「你在做什麼了」
「衣服。」
他看了那麼小的紙型笑了:「你有什麼特別的秘方可以減肥?」
我沒空跟他說俏皮話。千辛萬苦地畫好了,拿起剪刀就剪。
他早把洋娃娃抱出來,用各色緞子配色。他最中意的是一塊粉紅色的閃光綢。
我不相信小露會喜歡無敵超人。
「我會抿褲角。」他又自告奮勇。
他把我的千秋大業跟抿褲角相比。
「為什麼不去吃晚飯?」我歎氣。
「我減肥!」他笑得高興,「這塊布給我做襯衫剛好。」
做襯衫的口袋剛好。
「別吵我。」
「公平點!這是我的房間。」他委屈地說。
我這才發現自己坐的位置是他的床,面紅耳赤地逃了出來。
「我幫你串項鏈總可以吧?」他從玻璃盒中取出五光十色的珠子。
我隨他玩去,但那雙大手竟十分靈巧,三弄兩弄,做出條十分精緻的手釧。
「喏!送給你!」他把手釧往我腕上套,隆重地像那是鑽石鐲子。
套完了,我繼續縫我的飄帶和花邊。
「怎麼不說好看?」他滿臉受傷的表情。
「好看。」我完全心不在焉。
「你敷衍我。」
「還要怎樣?」我只好放下針線。
他逮著機會,迅速地在我頰上印了吻痕,然後傻笑。
沒有比一個三十歲的男人這般跟你傻笑,更動人心魄的的了。我脹紅了臉。
「你坐在那裡縫衣裳,真像一個完整的家……我好喜歡。」他非但不道歉,還更語無倫次。
我不是誰的新歡,也不做過度期,我提起籃子就走。
「我說錯話了?」他在後頭失望地喊。
我關起房門。過了一會兒,覺得不對,回頭一看,窗子被推開了,他用根丁字尺挑了件白內衣在那裡搖晃。
我大笑不能止,他這才「萬分害怕」地從牆下伸出腦袋來探看。
「嗨!」他說。
「嗨!」我停住了笑。
「我們講和。」
「投降者對勝利國有什麼貢獻?」我板起臉。
「明天早上換我做早餐。」
「我要吃Tuna Fish 和木瓜。」
「冰箱裡沒有木瓜。」他是個標準的住家男人,盡量不在外頭應酬。對家中存糧-若指掌。如果發生核子大戰,我希望能和他在一起,他懂得如何貯備糧食與求生。
「沒有就去買。」
「你陪我。」
「沒空。」我已經快縫好娃娃的小裙子了,實在是漂亮,我開始相信自己是天才。
「你真應該到樓下的超級市場去看看,新到的一種藍梅聖代,好吃極了。」他在遊說我,他是個世界級的騙子。
「我怕肥。」
「我不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會有危險。」他愁眉苦臉。
這是什麼?險惡的秘窟嗎?隨時都會有鐘樓怪人來訪?我笑出聲來。
他只好一個人去買木瓜和藍梅聖代,但門才關上又跑了回來。在那裡學貓叫。
他學得實在象,讓人相信他已被九命怪貓所附體。
「什麼事?」我打開門歎氣。
「我一個人不敢去超級市場,我好害怕。」
超級市場裡的鏡子也是超級明亮,令人無所遁形。我沒化妝,在太陽底下看起來年輕,在這卻面青唇白,跟白馬王子走在一起,著實自卑。
我急急拿了架上的木瓜就要走,陳誠房東卻悄悄地告訴我:「別拿那個,不會甜的。」
「你怎麼知道?」
「木瓜告訴我。它說它只是外表好看,裡頭是苦的……」
「胡說。」
只見他拿起木瓜,東看看,西捏捏,最後揀了個麻麻癩癩的。
「你沒弄錯吧?」
「不甜我我。」
「那——這個呢?」我拿了一個哈蜜瓜。他接過去,深深地嗅了嗅,然後放進籃裡。
「你做過農夫還是賣過水果?」我問。
「這是小常識。」
「你讀家政專欄。」
「不!我讀整本常識百科。」
我碰了一鼻子灰,是自找的。人家是讀書人,深知讀書的妙用,所以能落實在生活上。我不識之無,所以樣樣吃虧。
我們又買了桶裝的冰淇淋、鮮奶、橙汁,最後還買了張浴簾。
「浴室那張浴簾已經褪色了,你看,這張多漂亮!」他指著一張黑白相間的。
我希望他要買便買,千萬別站在這裡窮蘑菇,萬一有人撞見,還真難以解釋。
但就有這麼巧的事,張祥瑞竟向著此地而來。我來不及躲,只有跟他面對面,他也一樣地尷尬,只好跟我打招呼,而這才看見站在我身旁,挑揀浴簾的陳誠。
不知情的陳誠,還偏偏拿浴簾給我看:「怎麼樣,就這一塊吧?」
張祥瑞泛起—個古怪的微笑。我真希望地上能裂開一個洞,好讓我進去避難。
「你怎麼啦?」張祥瑞走後,陳誠問。
「沒什麼!」我的名譽已經敗裂,用不著遷怒於人。
我們回去後,我繼續縫娃娃衣服,陳誠做超級東方百匯。
他所讀的百科全書,包括水果雕切。那杯百匯捧到我面前時,著實讓人眼睛一亮,只可惜我吃不下。
「不好吃?」他很失望。
「我不吃晚飯。」
「冰淇淋不是晚飯。」
我一陣心煩,針刺到了手,血流了出來。我用力一擠,把血沫子整個擠了出來。
「你流血了。」他大驚小怪。
這也叫做是傷?也叫做流血?我笑:「血擠出來就不要緊了。」
他慌慌地拿了碘酒跟棉花棒,還預備用QK繃裹緊我的手指。
「裹起來我怎麼縫?」
「我幫你縫。」
我沒這個福氣。讓大工程師這樣對我。
「我回房去了。」我把籃子又提回房裡,一心一意地縫。
完工後,已經半夜了。
「可以看看嗎?」陳誠還沒睡,聽我開門,就從他房裡探出頭來。
我把娃娃抱了出來,粉藍色的緞子,細紗蕾絲,層層堆疊,華麗的裙子似波浪一般。
「越紅!」他看著我,燈光下,那張英俊的臉有種讓人不敢逼視的光芒。「我一直希望能有一個好好的家。」
「你不是有嗎?」
「我父母的家?那不是家,那是戰場。」他笑了笑,「我不跟我兄弟以外的人說他們的壞話。」
「如果你願意,你會有一個美滿的家。」
「你確定?」
「你的人品、學識、工作都高人一等。」
「這是你評估一個人的條件?」他捉住我的手。
「評估房東的條件。」我躲回房間。
幼稚園的娃娃車在三點半時經過喬琪家門口,但並沒有停下來。
也許小露今天又沒去上學?
我抱著洋娃娃,再也耐不住地去打電話。鈴聲一響,就有人接,是小露。
「小露,你怎麼沒去上學?」
「林嫂不讓我去。」林嫂是喬琪的女傭。
「為什麼?」
「她發現我去吃漢堡,罵我。」小小人兒,難為她說得字字清楚。
「姊姊要送洋娃娃給你,怎麼辦?」
「林嫂去買東西了,現在沒人在,我幫你開門。」
我上了樓,小露立刻開了門:「快進來。」
把洋娃娃給她時,她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抱著不放。
「喜歡嗎?」
「好喜歡。」她親吻著洋娃娃,珍惜地摸著洋娃娃粉紅色的臉龐。
「其它的娃娃呢?」我在她的房間內張望了半天,除了一張床、一個壁櫥,什麼都沒有。
「沒有啦!」
十一喬琪在虐待這個孩子!我真不懂她既然對孩子沒興趣,為什麼還讓她去上幼稚園。
「如果媽媽問起這個洋娃娃怎麼辦?」
「她不會問的。」
「可是林嫂會看見。」
「我藏起來。」
「你藏不住。」我咬住唇,昨天買洋娃娃時,我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但我安慰自已會想出辦法的。
「放到床底下。」她撩開了床單,指著床底,裡面都是灰塵。再仔細地一看,還堆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那是什麼?」我問。
她一樣樣撿出來給我看。有用完的香水瓶、過時的皮包、掉了寶石的項鏈。
「你弄來這些做什麼?」
「玩。」她不好意思地笑。一張臉蹭得稀髒.「這有什麼好玩?」我問。
她不解地看我。
我心裡一陣酸,堂堂孫國璽的女兒只能玩這些令人噁心的舊東西?為什麼沒有人想想,她也會需要玩具。
我把那些髒東西拖出來,小露找了抹布來,我跪在地上把那兒抹乾淨。
小露以後可能真只能把洋娃娃藏在這兒了。
抹完了地,我幫小露擦乾淨手臉,告訴她:「姊姊要走了。」
「不要走!」她抱著洋娃娃,癟著嘴要哭。
我要走也走不成,就在這時候林嫂回來了。我正在想脫身之計,門鈴又響。我躡手躡腳走到走廊去看,不看還好,看到那人使我驚嚇。
是孫國璽。
他來做什麼?
後面跟著的是喬琪,再後面是孫國璽的司機老胡,搬運著大件行李。
「就放在這兒。」喬琪對老胡說,「林嫂會幫我提進去。」
老胡不敢接她手上的錢,著到孫國璽點頭才收下。
「沒事了。」孫國璽要他下去,大概預備在這裡待到很晚。
小露在後面拉我的衣擺。
我隨著她往裡頭走,她溜進了儲藏室。我不知道她躲在那兒做什麼,她對我招手,我湊過去看,牆上居然有個洞。
那個洞像是人工挖的。
「如果有我媽咪不喜歡的客人,她就會叫林嫂說她不在。」小露一口氣能說出這樣長的句子,頗不簡單。
原來如此。
我可憐孫國璽,他應當正式納妾,,便少了許多煩惱,但也很可能是喬琪不答應。她有她的明星夢,不能輕易成為誰的專寵。
我只看了一眼客廳中的情景,就離開那個洞。
「我該走了。」我對小露說,「這裡有沒有太平門?」
「什麼?」。她聽不懂。
想必她也不懂。
林嫂卻走進了甬道,叫著:「小露,媽咪要你到客廳去。」
我的頭皮一陣發麻。
小露把洋娃娃藏進床底。
林嫂進來時,我已安全藏進壁櫥。幸好壁櫥中空蕩蕩的,足夠我躲避。
「看看你,衣服弄得那麼髒,我幫你換一件。」林嫂抱起了她。
「不要不要!」小露真是個精靈,手舞之足蹈之,兩條小腿拚命亂蹬。
「怎麼這樣不聽話!」林嫂拍她的小屁股,小露立刻大嚎。
「好好好,不換。」林嫂從圍裙裡抽出條手絹,沒好氣地替她擦臉。
我不禁要想起嘉露小時候,傭人拿的是孫國璽的錢,卻總趁大人沒看見時欺負她。有的人天性十分殘忍,不但不疼愛小孩子,還視之可厭。
小露還在哭,林嫂也沒辦法,只好求她;「拜託你別在這節骨眼找我的麻煩,成不成?」
她們出去了,我也立刻從壁櫥中出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我找到了廚房,輕輕一推門,太美了,旁邊正是安全梯。
回到家裡,我洗頭洗澡,衝去一身晦氣。
陳誠下班前打了個電話,問我需要什麼,他好帶回來。
我需要一個妹妹,安慰我寂寞的心靈。
他回來了,帶來大把花束。幸好我沒有花粉熱,否則光打噴嚏就打不完。
「喜歡嗎?」
「太美了!」
「你並不是真的喜歡?」
「我喜歡,花是花。我不喜歡,花還是花。有什麼改變?」
「有!我的心。」他做了個受傷的表情。
「我以為是你的荷包!」我笑。那些玫瑰、馬蹄蓮、火鶴紅、滿天星,絕不是筆小數目可解決。
「老實說,我沒花錢,是從人家展覽會場的花籃中偷出來的。」
「告訴我,那個展覽會場在哪裡?我也去偷一點。」
「為什麼?」
「去賣給花店,可值不少錢。」
「你不覺得太累了?」
「那怎麼會?我最喜歡不勞而獲。『」我在胡扯,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我只是怕,怕空間中沒有聲音,我會因寂寞而發瘋。
「我明白了,你的地下工作受到了挫折。」
「知道就好!」我滿懷疲倦地窩在沙發裡。也許,這是週期性的煩惱,今天是月圓,應該隨著大群野狼至郊外狼嗥一番。
「你笑什麼?」他看我忽而皺眉,忽而發笑。
「笑天下可笑之事,笑天下可笑之人。」
「包括我在內?」他指著自已鼻子。
我的心情轉好了。用搖控器打開了電視,兩個丑角正在插科打諢。一個拿大雞毛撣子打另一個的頭。
「那個最誰?」陳誠問我醜角的名字。
「五百塊。」
「有人叫這種名字?」陳誠是鄉下人。
「合起來是兩個二百五。」
「你連我一起罵了。」
「是嗎?」
「你罵我二百五。」他擠過來跟我坐。看他外表溫文爾雅,沒想到這麼麻煩。
「你承認了?」我趕緊換了張單人座,他再沒有理由跟我擠。
「我覺得擔當不起。」他大笑,「應該把這個頭銜送給需要的人。」
「這年頭二百五還真不少,只不過少有人承認。」
「你不罵我兩句,一定會全身難受。」
我一向少與人接觸,怕這種親熱。
「下一盤?」他取出棋盤。
我打呵欠。
「讓你五子。」他很慷慨。
這太瞧不起人了!我正預備接受他的叫陣,但馬上就發現這是個陷阱。
我只不過住他一間柴房,還用不著提供這種福利。
門口突然鈴聲大作。
「無論誰來都說我不在。」我逃回房裡。
陳誠去開了。有房東真好,有什麼陣仗。都可以由他去擋。
他回來時告訴我這一開門損失五百塊錢。他欠缺社會經驗,那兩個來募握的定是假啞吧!
裝啞吧最簡單,不必任何表演,只要閉緊嘴,便可財源滾滾。
「不可能吧。他們看起來很可憐。」這個善心人士對我的話存疑。
誰看起來不可憐?
門鈴又響,我猜假啞吧來過了,這回可能是裝瞎子。
「這回你去開。」陳誠說。
他當我江湖奇俠,怕這是連環套。
我打開門,來的人是韋傑恩。
「我可以進來嗎?」他很鎮定地說。
這人臉皮奇厚,已拋棄我兩次,昨天那一回還是當看面跑的。
「不可以。」
「為什麼?」
「因為你不受歡迎。」我關上門。
「等等。」他站在鐵柵外,手緊緊抓住欄杆,「我們應該好好談談。」
我要跟他收多少談話費才合算?
我瞪著他。陳誠適時地出現:「越紅,你有客人?」
韋傑恩的臉色由紅轉白,發出五彩奇光,咬得牙齒格格作響:「原來,原來你已經——」
陳誠莫名其所以。
「找錯人家了!」我把門一關。下次他敢再來,我會報警,我已受夠他的騷擾。
卻聽見陳誠先生說:「原來是韋先生,你為什麼不請他進來?」
「我不認識他。」
「他昨天來找過你。」
「有些瘋子是偏執狂。」
「遇到事情不應該退縮,如果不去解決,一輩子都會在那裡。」
一輩子?我並沒想活那麼長。
「讓我幫助你。」他握緊我的手,像二十年代的文藝片,非常地羅曼蒂克。
只不過,那些迴腸蕩氣的文藝片裡,絕不會有少女未婚懷孕、情人在八年後還來找的奇聞。
「算了!我自己應付。」我示意他走開。
打開了門,韋傑恩還站在那裡,一張臉硬得像石膏澆出來的。
「我們出去談。」
石膏像向後移動。我們下了樓,我無意間回頭,陳誠站在窗口,正在往下張望。
我真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但心中卻湧起一股暖流。
「他是你的——」韋傑恩的聲音有可怕的火藥味。
「這跟別人無關。」
「與我有關。」他咬牙切齒地,「我要娶你。」
「這個笑話你重複過無數次,你不覺得無聊?」
「我不但要娶你,還要補償你,但是你先把自己的麻煩解決。」
「什麼麻煩?」
「你不該和另外一個男人有不清不白的關係,損我名譽。若非我對你有虧欠,我早就不忍耐你。」
我一定喪盡他的顏面,他才會如此氣憤。可是我丟我的臉跟他有什麼關係?更何況並沒有任何醜聞發生,他為何非把一切弄得像恐怖電影。
「韋先生,你不必忍耐我,不必補償我,只求你不要再來騷擾。」我誠心誠意地對他說。
「越紅,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不知好歹的人!」他開始怒吼。每部米高梅的電影正片開始均如此,這是韋某人的註冊商標。
「你現在見到了。」我溫和地說。
他瞪了我,這才罵出一句真正難聽的話來。
我面無表情,雖然純屬自找,但我也不必自卑,這是韋傑恩的註冊商標。
「你一點也不難過?」他罵完了,覺得我太無羞恥心。
「我為什麼難過?口出穢言的是你!」
「你——」他這下是氣瘋了。一個堂堂留美學人,到哪裡都有人當鳳凰蛋捧著,卻在我這兒處處吃癟,怎不教他生氣呢?
但我可不是專程來欣賞他的生氣模樣。他開心點,世界便會多一個快樂的人。
「韋先生,各人頭頂一片天,各有各的福氣。」
「我可以給你幸福。」他氣咻咻地說。
他口出狂言。這牛未免吹得太大。這年頭誰也不敢保證自己一輩子平安順遂,他居然還想把別人的萬事如意一起包了去。
一股蒼涼湧上心頭。我看著他,搖了搖頭。
「你不相信我?」他抓住我的手。如果八點檔的連續劇還像他這麼老式,收視率一定跌到谷底。
我為什麼要相信他?多年以前,我曾給過他機會,他卻迫我殺生。
「相信你,我有什麼好處?」
「你可以得到幸福。」他斬釘截鐵。
「你自己幸福嗎?」
這個問題足夠他思索一生。如果世上真有幸福保障券,販售處會擠破頭。
「我有什麼不幸福?」他非常地不用大腦,「我有——」
他說出一大堆好處來。高官厚祿、人品、學識,最後還加上美國公民證一張。
總之,他是個寶藏,有多少人垂涎於他,但他只等待可憐的基督山伯爵去挖取。
我對他的藏寶沒有興趣,也不想當美國公民。
做美國人是人,中國人也是人,並不能讓我多出一個眼睛或一隻尾巴。但他可以幫助其他需要到美國去才能幸福的女人追尋彩虹。
「我毀了你一生——」他又說。
我笑得流出眼淚:「你以為你是誰?能毀我一生?」我不屑地說,「我自覺我的一生好得很。」
「我們再重新開始。」
「我對你沒興趣。」我的未來不在他身上。
「你是為了你房裡的那個男人。」他像風車,轉了半天,卻永遠留在原地。
我失去了所有耐性。
「對,你說得非常正確,所以你現在知道了吧!你騷擾了我,破壞了我。」我掉頭而去,發誓自此擺脫他。
「他配不上你。」他追著叫。
「哦?」
「你何必跟一個有婦之夫鬼混。」
「那要看我高興。」我看不起為了不能達到自身目的,而不惜誹謗別人的人,即使他根本對那人一無所知。
「你會後悔。」
我沒理他,快步上樓。
「你最愛護名譽,為什麼此時又不再顧惜?」他叫得隔條街都聽得見。
現在全世界都知道我與有婦之夫鬼混。
我不想對一個失去理性的人生氣,但上樓後,全身還是陣陣發冷,頭暈眼花。
「你們——談妥了?」陳誠一聽我敲門,立即放我進去。
我點點頭:「這個人下次再來,你幫我打—一九。」
「他說了些什麼?」
「他對我胡說我不在意,可是他不該亂咬人。」
「他——說我壞話?」陳誠的臉好蒼白。
「他說你——」我腦筋一下子轉了過來,睜大了雙眼。「天哪!他說的該不是真的吧?」
我不知自己為什麼如此驚惶,可是我無法平復。
陳誠點點頭,一切都像電影中的慢鏡頭,我的手抓著門把滑坐在地上。
「你結過婚?」我聽見自已空洞的聲音在問。他並沒有欺騙過我什麼,為何我覺得受愚?
他又點頭。
「巫美花就是為了這個原因離開你?」我又問,一切都是機械式的,我根本不能控制自己。
他的頭垂了下去。
我只覺荒謬。我們之間,一個是房東一個是房客,他的婚狀況如何都與我無關,但我就是悲傷。
那可怕的感覺漸漸吞噬了我。
陳誠伸手想扶我起來。
「別碰我。」我厲聲地叫。
「我——沒有——惡意。」他的表情好沮喪,身體也微微發抖。
我用手抱住了頭,在這可怕的混亂中,我一定要好好地想一想,想一想。
我真想質問他——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但一轉瞬又令我噤聲。我憑什麼問他這句話?當初是我自己要賴著住下來的。
「越紅,對不起,」他蹲下身來,完全不敢碰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的頭埋在膝上,我聽見自己的心靈在哭訴——我也不是故意的。
故意愛上他。
當我聽見自己的心聲,只覺萬分駭然,不能動彈分毫。
「我應該怎樣做,才能得你原諒?」他輕聲地問,身子觸手可及。
看看我把事情搞得多糟!我歎口氣。
「你有什麼錯?」我萬分艱難地抬起頭。但抬起之後,就立刻發現能面對現實了。
「我隱瞞了事實。」
「我只是借住你的房屋,你不需要把戶口名簿給我看!」我居然笑得出來,這得歸功於我的幽默感。
「對不起,我害你——失望。」
「我什麼時候對你抱過希望?」
「我以為——」
「你的以為是不正確的。」我站起來,「明天一早我便離開,這樣有個好處——不必多做一頓早飯。叫我這麼懶惰的人做早餐是苦刑。」
「不要走好嗎?」
「我不走,難道你走?」我笑,跟著笑容出現的,還有盈盈的淚水。我能讓自己微笑,可是為什麼不能遏止那份心痛?
「別離開我。」他囁嚅。
我歎了口氣。我真是吃香,今天有兩個男人爭著要我。一個是眾所矚目的科技專家,一個是有婦之夫,真應該心滿意足。
「我在這裡引人誤會。」
「你以前為什麼沒怕過?」
「因為我是個小人,只想白住人家屋子。」
「現在呢?」
「我吃了良心藥,受不了內在之聲的苛責。」我笑。
「別說笑話!」他痛苦地說。
對對對!這是嚴肅的事,說笑太破壞氣氛。他可不是天生的小丑,得受人捉弄。
「你預備怎麼做?」
「你認為你有權利知道?」
「不!我懇求你告訴我。」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當然也沒有白住的房屋。」我搖頭。
「你可以付租金給我。」
「同樣的租金我可以住更好的房子……,」我把臥室讓給你。「
我愈來愈像個不正經的女人。
「陳先生,我們再爭執也不會比現在更有意思。如果我們現在能維持禮貌,還能為未來見面留一份餘地,你說是嗎?」
第二天一早,我便捲起行李,離開我的房東。
對於自己差點捲入醜聞做女主角,我真是心有餘悸,這都得謝謝安海倫之賜。她亂點鴛鴦譜,卻又不明真實情況,竟把一名有婦之夫點了給我。
可是我不能急著去找她算帳,我先得去找房子。
我背著行李,走到師大附近。正好有個公告構,欄裡貼滿了紅紙條,有著各色各樣的吉屋招租。
我把行李先寄在一個小吃店,然後一家家去看。租金並不貴,但房屋的環境卻差了一點,我以陳誠房東的條件去比較,當然不會滿意。
最後一個招租廣告是個法國女生貼的。房子還差強人意,是個五樓的違章建築,水電及浴廁都是獨立的。她很喜歡我,最大原因是她喜歡成年人。
「我們可以公平地負擔所有的開銷,沒有麻煩。」她說。
我答應考慮,然後回到寄行李的小吃店,叫了一碗湯圓,坐在那兒發呆。
眼見自己流離失所,怎不讓人心焦。
直到有個男人走進來,我才知道我的麻煩並不止一點點。
「越紅!」那人發現我時,龐大的黑影整個遮住了我的視線。
我看著他,視線不能移動分毫。我們已經十多年未曾見面。久違了,父親。
「我可以坐下嗎了」他問。這些年來,他蒼老了許多。曾經,他是個瀟灑的男子;現在,是個瀟灑中年人。
我瞪視著他。
「我找你很久,為什麼不見我?」他坐下,掏出了香煙。「可以抽煙嗎?」
我說不可以有用嗎?
「別這樣看著我,我是你父親。」他吐出了煙霧,那裊裊上升的輕煙,足以蒙蔽世人。
他算哪門子的父親?既無做到為父的責任,又不曾跟我親近。
「失陪了!」我提起行李。
「等一等!」他攔住了我,「為什麼躲避我?」
「先生,我不認識你,你認錯人了。」我飛快地離開,一口氣跑到那名法國女生的五樓。越明追不上我,他完全沒法子掌握這兒錯綜複雜的巷弄。
他離開了十多年,已經成為半個外國人。
法國女生聞聲而出,我氣喘吁吁地告訴她。我考慮好了,決定租另外一半房間。
我們握手成交。
我徹底擺脫了孫國璽、母親、越明、韋傑恩、陳誠,以及海倫。
再沒人找得到我。
我要去找殺害嘉露的兇手。
以前的方法完全不管用,因為我未用足大腦,現在開始我要面壁苦思。
「你還好吧!」法國女生苦讀完畢,發現我仍盤腿坐在床上,探頭進來問。
我點點頭。
「你不去上班?」
我不知道她為何如此關心我,洋人不是比較尊重別人的私生活嗎?
「要不要一道去吃中飯?」
「我不餓。」
她去了,室內十分靜寂,這兒是世外桃源,何以避秦。
我需要清靜。
法國女生吃飯去了,一路聽她關門、下樓。20多分鐘後,又聽她同樣大聲地上樓、開門。
「越紅!」她敲門叫我,「我帶了熱包子給你,快出來吃。」
我在黑暗中默不作聲,但她繼續喊,喊得我煩了,只有打開門。
她跟另一個男生坐在客廳裡。
「我來介紹,這是我的朋友皮耶。」她愉快地對那個有一臉絡腮鬍子的外國男人說,「這位是越紅。」
「你好!」外國男人鬍子嚇人,笑起來還是很天真。
我問他點了點頭。
也許,我又租錯地方了。二房東有這許多親朋好友,我想大概是應酬不起。
法國女生把熱包子放進盤子,要我趁熱吃。婆婆媽媽得可怕。
我把盤子端回房間,免得她再騷擾我。
「你應該好好照顧自己,你的臉色很不好呢。」法國女生善意地警告我。
我是招誰惹誰了?我關上門,歎了口氣。
「奇怪,你牆壁上這張相片我愈看愈眼熟。」法國女生又敲門,「能不能讓我再看一看?」
天哪!她到底要煩我到什麼時候?難道我想念嘉露,把她青蘋果時代的海報掛在牆上也犯了她的忌諱嗎?
我打開門讓她看個仔細,不料,她又喚來皮耶:「皮耶,你來看看,這是不是上回吉米帶的女朋友?」
「她是一個合唱團員。」我冷冷地說,然後預備請她出去,不必在此胡亂認親。
「對對對!吉米說她是一個歌星。」不料,她叫了起來。「吉米說她在台灣很紅的,吉米還說在東南亞也有許多歌迷。」
皮耶過來了,看了照片一眼,眼光竟十分不屑,「她何止是吉米的女朋友?她是大家的女朋友!」
「你說什麼?」我的忿怒已到了頂點,也不管他是誰,跳過去一把揪住他的領子。
「你幹嘛?」他嚇了一跳。
「她是我妹妹,你最好解釋清楚一點!」我咬牙切齒地叫。
皮耶狼狽地退出去。我的表現一定像個瘋人。海倫一直說叢老未見過我生氣,她會遺憾沒有親眼目睹方纔我對皮耶行兇的場面。我撕他、抓他,最後若不是法國女生奮力拉開血淋淋的爭鬥,我還預備狠狠咬他。
「好了!不管你是誰,都不准打我男朋友2 」她氣喘吁吁地說。
皮耶氣走了。她又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孫嘉露怎麼會是你妹妹?」
「那就是吉米。」法國女生指著錄音間裡的一個男人。他正坐在鋼琴前,彈一首創作曲。微卷的長髮像波浪一樣披在肩上,氣質非常地優雅。
「他在這裡做什麼?」我問。
「他是音樂家,皮耶的搭檔,他們要合錄一張唱片。你怎麼從未聽說過他呢?他在台灣很有名,青蘋果從前唱的好些歌都是他寫的。他是非常好的作曲家,是一顆鑽石。」
「他是法國人?」
「混血,母親是中國人。」
我狠狠地盯著他那張好看的面孔。就算他是鑽石,那也只是最低級的棕鑽,他所有的高雅都是假裝出來的,騙不了我。這樣的貨色我可以隨便在哪個鋼琴酒吧找出一大票來。
想到連這樣的齷蛋,嘉露都肯跟他走,我止不住一陣無法遏制的忿怒與傷心。
「走吧!」法國女生拉我。她有一個個很好的中國名字,叫香蒂。「你說只著一眼就走的。」
「我不走。我要找他算這筆帳。」
「可是又不止他一個人……」香蒂吞吞吐吐的。
「你胡說,嘉露懷的就是他的孩子,她竟為了這種人渣死……」我真的無法控制自己,眼淚潸潸而流。
「啊!他出來了。」香蒂把手帕遞給我,站了起來,「一定是皮耶告訴保他……」
我抬起頭來,那顆棕色的劣等鑽真的出現在我面前。他大概選擇了面對現實,算他聰明。
「你是嘉露的姊姊?嘉露的事我聽說了,我很遺憾。」吉米伸出手來。皮耶站在香蒂旁邊,我相信這一輩子他都不會敢靠近我。
我不會跟一個殺了我妹妹的兇手握手。我瞪著他,眼光中充滿了怨恨。
他不是瞎子,可是他表現出寬宏大量的氣度,很自然地把手伸了回去。
「我替嘉露寫歌詞,私下也是朋友,但這並不代表其他的,我希望你不要誤會。」
「我沒有誤會什麼,你害死了我妹妹。」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她的死與我無關。」
「你敢在警察面前這麼說嗎?」我狠狠瞪著他,「她懷了你的孩子。」
「孩子不是我的。」他並沒被我嚇唬住,仍用那種看起來頗為誠懇的態度說,「我對她父親也一樣是這麼說。」
「嘉露的父親?」我失聲叫道。
「也就是你的繼父,對嗎?」他看我一眼。「越小姐,你可能與你繼父有欠溝通,他很早就知道有我這麼一個人。」
「他來找過你?」
「嘉露一出事他就來了。他跟你一樣,以為是我……」他笑了笑。「如果是我,我會承認的。」
「你預備告訴我什麼?」我全身顫抖,手心出汗。如果他說出的任何一個字侮辱了嘉露,我不會與他干休。
「嘉露很活潑,有很多朋友。」他無可奈何地說。
「這是一種指控嗎?」我冷冷地問。
「不是,只是一項事實。」他仍該死地微笑。
我舉起手來,想給他一記耳光,但我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有人阻止了我。
是孫國璽。
我呆呆地看著他。
他疲倦地對我搖了搖頭。
那疲憊的神情,餚起來像老了十歲,我簡直不忍心看他。為什麼在轉眼間,一切都像肥皂泡泡般破滅了呢?
「不要阻止我。」我哭了。
他緊咬住唇,抱住了我。「孩子!孩於!」他不斷喃喃自語,「嘉露已經去了,讓她安息吧!」
十二我搬回家住。海倫來看我,叨叨絮絮個不停,但我一個字都不跟她說。
「別不理我,我又沒得罪你,看著我總成吧!」她被我惡劣的態度氣壞了。
我仍沒理她,兀自瞪著空白的牆壁出神。
「你實在很差勁。」她破口大罵,「對朋友不夠盡心就算了,還把自己搞成這樣,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打了一個呵欠。
「你以為誰一生下來就順順當當,萬事如意?」她罵個不休。
我不是成心不睬她,我只是納悶,事情怎麼會是這樣?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真相?
天真無邪的嘉露,真的竟是吉米和皮耶口中的放蕩的、人盡可夫的女孩?
天!她還不到十六歲,甚至還不算是個成人。
想到這裡我幾乎發狂。但我緊閉著唇,緊握住拳,一聲都不得出。
「你怎麼啦?想嚇壞人?」海倫被我的樣子嚇住了,輕輕摟住我。
可是我的思維飄到很遠的地方去。
我在想,嘉露她怎麼會變成那樣,那不會是她的本性吧?或者,她是在報復?
報復這個並不使她愉快的世界?
是嗎?
她有什麼不愉快的?她出身豪門,錦衣玉食,什麼都不用發愁,有自己的汽車、辦公室、朋友,甚至還有自己的樂隊,需要什麼只消開口。她非但什麼都不缺,應該說擁有的太多,太滿、太過了……
但,慢著,這只是以一般世俗的眼光來看她,並不公平。她除了物質,還應該有精神方面的……
可是,她有嗎?我不斷地在腦中追索……不!她沒有。我搖了搖頭,她沒有!
圍繞在她身邊的這麼多人裡,卻沒有一個是愛她的。她母親早逝,父親沒空理她,我媽更不用說了,就連我也好不到哪裡去。
我怕愛她。
我甚至不知道,像她這樣的小女孩子,多麼需要關懷與愛。
但我真的是不知道嗎?還是假裝不知道呢?
我把頭放在膝上,慢慢地哭出了聲。
我一直躲她,躲她……看看我做了什麼?她是我的親妹妹啊!
「越紅,不要哭!」海倫歎口氣,摟住了我的肩,輕輕地安慰我。
這回我沒有再推她,因為我突然發現,我再也不必用推拒來逃避內心的渴望。
我跟嘉露一樣,基本上是那麼需要愛與關懷,不論是親情和友情,我都應該坦然接受。
一時之間我可能無法做的那麼自然,但是,愛是可以學習的,我為什麼不真心誠意地去學習這一門功課呢?
越明來看我時,我沒有再回拒。
孫國璽讓我在客廳見他。孫國璽說:「不論你是誰的女兒,身為一個成人,你都該堂堂正正。」
我覺得他說的很對。
堂堂正正。
越明從前是個美男子,但正因缺乏堂堂正正的氣質,以至於猥瑣不堪。
「我來接你回紐約。」越明說。
我看著他。他拋棄我們母女這些年,怎麼沒想到來接我們?
「從前我沒辦法。」他尷尬地笑,「不過現在不同,我所有的麻煩都解決了,境況轉好很多,你應當隨我去美國見識見識,那是個大地方。」
我沒去過大地方,也不想去,但我很有禮貌地謝謝他的好意。
「為什麼不去?這裡太小。年輕人老待在這裡,會待笨的。」他失望地說。
我笨嗎?也許是,但越明就是太聰明了!
太聰明的人往往做的是糊塗事。
「是不是——你繼父不讓你去?」他靠近我,小聲地說。
孫國璽並沒有在一旁偷聽,他也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不是我繼父。」我看著他說。
「他當然是。越紅,你是我的孩子,我也只有你這麼一個孩子。」
「我不姓越。」
「你怎麼會不姓越?」他還是聽不懂我的暗示,氣得臉紅脖子粗,青筋都冒了上來。
「我叫孫紅。」
「你連姓都改了,是誰強迫你改的?沒關係,告訴爸爸,爸爸去找他算帳。」
「沒有人強迫我,我本來就姓孫。」我憐憫地看著他。這種事他不會不知道,骨肉至親,像他這樣聰明的男人,怎麼會相信妻子的謊言?
「我明白了,孫國璽死了獨生女兒,只好挑你做繼承人,你為了繼承他的財產,只好改姓。」越明的雙眼瞇起來,惡毒地看著我。
我對他這種低級的動作,既不吃驚,也不害怕。他一直就不是個慈愛的父親,他這一套我小時候看多了。
「你說話呀!」他發火了。
我笑了笑:「你也知道誰是我真正的父親。」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咆哮。
「你應該比我清楚。」
「清楚個屁。」他作了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小紅。你上當了,是不是你媽媽告訴你說不是我的孩子?你不會那麼笨去相信吧?」
「我相信。」
「蠢!」他重重啐了一口,「你在這裡待蠢了,怎會相信如此荒謬的謊言?」
這是他的慣伎。威脅、恫嚇,軟的不成就來硬的。他的口才好,表演技術也不錯,往往能把死的說成活的。
但這次不靈了。
為了徵信,母親曾把她和越明的結婚證給我看,離我的出生日期只有五個月。
就是早產兒,也不可能五個月就生下來吧?
「小紅,聽我的話,離開這裡,別貪圖孫家的錢。他固然是個百萬富豪,但爸爸現在也不窮,你要什麼爸爸都會給你。」
我明白他擅於作戲,但這一瞬間還是深深地被他感動。
「爸爸老了。」他的眼中出現了微微的水光,然後把頭別過去,時間拿捏的一點也不差,完全掌握住我的心弦。若非母親事先把我的身世交代得那麼詳細,我很可能會相信他。
但我現在有的只是同情。同情一個少年浪蕩,晚年想極力去挽回卻什麼也挽不回的老人。
「回去吧!」我聽見自己清楚地對他說,「我不是你的女兒。我去醫院驗過血,醫生證明我是孫家的骨血。」
越明走了。我坐在沙發上,著著他踉踉蹌蹌而去的背影。他一定是忿怒至極,傷心至極。
我真的很抱歉。但我沒法子冒充是他的孩子。或是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跟他回紐約去。
「姓越的走了?」母親走近我。我點點頭。
「他跟你胡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
「那你幹嘛這樣傷心?」
「他老了,再不是從前那個人了。」我無精打采地說。
「都是五、六十歲的人了,誰不老?.」母親鄙夷地說,「這麼老還演這般精彩的戲,真是難得。」
「你剛才——」我吃了一驚。
「你們說的話我全聽見了,這老小子還真不要臉。」
「媽——」。我不想再聽任何人背後的壞話。
「我說他不要臉還算客氣。」母親生氣地說,「小紅,他是看你年輕可欺,想騙你。」
「他沒騙我什麼。」我不安地說。
「你真是天真。」母親冷笑了一聲,「明知道他是老騙子還戳穿不了他。你曉得他為什麼要欺騙你嗎?」
「我只知道你也同意我跟他見面。」我歎口氣。
「我是要你發現他的真面目,沒想到你還是一點也不聰明。」
「我什麼地方不聰明了?」
「他來要你回去,是司馬昭之心。」
「我還是不明自——」
「好吧!那我就直截了當告訴你,以後別再理這個王八蛋。他想拐你回去好訛詐孫國璽。」
「你說什麼?」我呆住了。
「他在紐約開的夜總會垮了,想靠你在孫國璽身上弄一筆錢,東山再起。」
「可是他告訴我——」
「他說他發財了?」母親銳利地看著我。她其實有很精明的一面,只是我從未仔細觀察過她。「他發財未必,發瘋倒是真的。」她冷笑,「他窮瘋了,竟然以為你是金礦。」
我沒有再和母親談下去,我站起身走開。
對這發生過的一切,我只感到深深的失望。但我知道,那不是絕望。
不論我身上流的是誰的血,我都堅持要更高貴地活下去,那才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事。
海倫說:「你變了。」
當然,從前的越紅打死了也不會陪她滿街亂逛。
「你和氣親切得不敢讓人相信。」她誇張地說。
對我最積極的是黃百成,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光顧茅廬,請他口中的女諸葛出山。
「公司不能沒有你。」他痛苦地說,「我們是好搭檔,誰也少不了誰。」
我客氣地招待他,明確地告訴他我不想回去。
「你為什麼那樣特別?每個人都需要工作!」他詫異道,「你該做名品設計師。再合適也不過了。」
他一個人來遊說太過勢單力孤,所以拉了巫美花一道。
我相信巫美花不願意來,她的秘密盡在我手裡,就算我什麼都不說,她也不會希望來面對著一個良心的裁判。但是黃百成死拖活拉。
其實她用不著難過,我看到她一樣內心有愧。我們是先後期,雖然情節有輕重,但涉入的是一樣深。
一樣的痛苦。
但我不能拒人於千里之外,我親切地接待這位美麗聰明的女士。
漸漸地,她露出了笑容,黃百成看了很高興,以為我們談得十分投機,大為放心,伺機又提出回去工作。
「我已經有工作了。」我站起身,凝視著窗外,嘉露從前養的孔雀正漫步過草坪,走到了中間突然打開了尾屏,「嘩」地一下,燦爛出令人目眩的光華,它是那樣放心賣弄著。過了一會兒,才收起那把大扇子,又若無其事地走了開去。
「什麼工作?」黃百成大感緊張,跳了起來,「你要跳槽?是誰?誰請你去工作?」
「百成!」巫美花看出端倪來,阻止了他。她的確冰雪聰明,配黃百成是太委屈了,但是她看上黃百成,必然也有她自己的理由,只怪我眼拙,這些年都看不出來。
「是不是大倫公司挖角?真陰險,昨天陳大倫還跑到辦公室來……」
「你別亂猜。」巫美花站了起來,靠著他的肩膀輕輕說,「越紅不是那種人。」
「我的新工作在這兒。」我指指地板。
「原來是孫國璽要你為他工作。」黃百成洩了氣。喃喃自語,「自家人,天經地義。」
「我是為他工作,」我回過頭笑了笑,「做女兒。」
「你本來就是他女兒。」黃百成在發傻。
「很多事情不都是『本來便是』嗎?」我不經心地看了看巫美花,她卻一下子臉紅了。
「做女兒還要特別上班?」黃百成又問。
巫美花把他弄走了。他有時候會做令人害羞的事,但她一點也不著惱,她包容他。
這也是愛。
能得到這樣的愛,黃百成君不負此生。
我目送著他們互相扶持的背影,心中無限感慨。
她離開了陳誠先生,仍得到了愛,她的運氣真好。這跟她的出身富貴一樣,也是天生的嗎?
我呢?日後的路上,我又會得到什麼?
愛——為什麼離我總是那麼遙遠?
「一個人在嘀咕什麼?」背後響起一個聲音,是海倫。
「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早來了,看到黃百成在這兒,在門邊等了一會兒。」她遞給我一封信。
「誰的信?」
「拆開看不就知道了。」
「我不收冒牌郵差的信。」我把信撕成了兩半。
「你連一眼也不看?」她叫。
「我提不出該看此信的理由。」我坐了下來。落地窗外那只孔雀仍在漫步,但這回它找到了伴侶,兩隻鳥兒並肩踱著,十分親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