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電 第五章
    小老虎的胸中是沸騰的火焰,他不停地跑著,跑著。

    他要去一個地方,去問個清楚!問個明白!

    天上忽然響起了沉悶的雷聲,不消一刻,大雨便自堆積的濃雲中傾盆而下,但他不管,仍繼續跑著。

    雨濡濕了他的眼眉,然後順著發隙匯成小水流,不斷流下來,幾乎遮蔽了視線,身上再沒有一寸干的地方,頰上剛剛被徐宛悌抓傷的地方,被雨水一浸,更加剌痛起來,但他不管,他已經瘋狂到什麼都不能去計較的地步。

    他一直衝到了貴族女校的大門裡,門房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全身濕淋淋的傢伙從面前掠過,攔都來不及。

    小老虎一個教室一個教室去找。

    門房、校警拿著棍子追起來,學生在上課,他們又不便高聲喊叫,只有忍氣吞聲地跟在他後面奔上樓。

    找到了!林其平一眼就望見尋想想穿著雪白的制服,坐在走廊盡頭的最後一間教室中,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衝進教室,嚇得全班女生秩序大亂,雞飛狗跳,教數學的女老師簡直不敢相信地目瞪口呆。

    「尋想想!你出來!」他的眼睛整個都赤紅了,尋想想愕住了,怎麼回事?他為什麼衝進校園?這麼明目張膽又衝教室。

    「跟我走!」他真的瘋了。

    想想用盡全身的力量掙扎著:「放開我!」

    這時候校警和門房趕到了。

    「快!快把這個瘋子弄出去!」數學老師如遇救星,氣急敗壞地指著他喊。

    小老虎雖然力氣大得驚人,但在三四個訓練有素的校警和門房的纏繞下,終於失去了威風。

    小老虎在冰冷的囚室中,不安地奔到欄邊,使勁地撼動著下了重重大鐵鎖的堅硬鐵柵,那分冰涼觸入手心,教他好一陣寒慄。「放我出來!放我出來!」他大聲吼叫著,彷彿一隻受困的野獸。

    外面的牢門嘩啦一聲開了,一線光跟著那人的走動洩了進來,他這才看清楚原來這個囚室做好了幾個鐵籠子,還關著各自不同形象的人。

    那個進來的警察,手中還有一副手銬。

    「放我出去!」林其平吼著。

    「還沒有輪到你!」警察打開另一個鐵柵,「三號,出來,移送台北市地方法院地檢處。」

    一個滿臉橫肉,只穿著件汗背心,肩上背上都剌了青花的漢子鑽了出去,很熟練地伸直手,讓警察替他銬上手銬,跟在警察的身後乖乖地走出去。

    大囚門又關上,恢復了黑暗。

    潮濕的空氣中有股淡淡的霉腐的味道。

    小老虎又吼叫了半天,才有個不耐煩的聲音打斷他:「*的!你吵什麼吵,讓老子靜靜!」

    那粗暴的聲音有股鎮懾的力量,這時小老虎也叫累了,沒好氣地退回囚室一角,坐在地上發呆。

    過了半個鐘頭,正當他迷迷糊糊略有睡意時,牢房的大門又開了,他滿懷希望地一躍而起。

    「林其平……」警察打開大鐵鎖,「出來,問筆錄!」

    外頭還在下雨,他在走廊下一面走一面看灰濛濛的天空。那淅瀝的春雨,是這樣地充滿著悲涼。

    他想起尋想想剛才滿臉的驚惶和和掙扎……心裡更加難受。她瞧不起他?不要他了?才用那種難看的態度抗拒著……女人!他重重地詛咒。

    承辦的警員倒是還算客氣地請他坐下,問過名字及前科紀錄後,馬上就進入了情況:「你的頭髮這麼長,已經離開學校了嗎?為什麼離開?」

    他不想回答,緊緊地閉住嘴。

    「是被開除的?」警員的確很有經驗。

    他點點頭。

    「你不覺得很可惜嗎?」

    可惜?簡直是廢話!他不是沒想過要上進要努力,可是也許是一種惰性吧!他彷彿像一頭脫韁的野馬,不知不覺的就是要往墮落的路上走……

    小老虎浮出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搖了搖頭。

    「你為什麼私自闖入校園,危害公眾的安寧?」警員繼續問著。

    林其平仍不馴地閉著嘴,那一臉漂亮的線條繃得更緊更忿怒了,愛——也是一種罪過嗎?

    或許,他的方式不對,這點他承認,但——他緊緊地咬住嘴唇,錯了,錯了,一切都錯了,他感到難耐的痛苦。

    青澀的、寂寞的、不知所措的、也不為人所知的痛苦。

    「我希望你能合作!林其平,如果你自覺是個男人,你就該聽我們勸告——依照違警罰法,你的罪可輕可重,罰得輕,我只告你行為不檢,處四十八小時到七十二小時的違警拘留,如果你的態度惡劣,我也可以馬上將你移送到法院去聽候裁決,這一切都看你自己的表現了,聽明白了嗎?」警員皺著眉頭,開始曉以利害。

    他點點頭,這是種心不甘情不願的屈服。

    「依學校校長的指控,你闖入校園是為了找你的好朋友,她叫尋想想,對嗎?」

    小老虎點點頭,那股怒氣又上升了些。

    警員看看他,「現在暫時放開公事不談,我私人有些話想對你說,你不過十八歲的年紀,未來還很長遠,世界也很遼闊,你做出這種傻事,難免以後不闖出更大的禍,這樣值得嗎?在你做之前,你為什麼不替你的父母想想,他們為了你……」

    「不要責備我!」他受不了地掩住耳朵,抱住頭,精神上,心理上的壓力使他頭痛欲裂,「你們只會指責這個,指責那個,卻一點兒也不瞭解我!」

    警員微一搖頭,他的年紀不小了,兒子也跟小老虎差不多大,再加上天天和這些問題青少年接觸,如果說他不瞭解不深入,那麼,還有誰會瞭解,會深入呢?林其平一進來時,那股像小老虎般的野勁和悍氣就深深打動了他,他那鋒芒畢露,亮得扎人的青春,像是一種挑戰——對成年人,對按部就班,安分守已的正經人的挑戰,但那銳氣之後藏著的是什麼呢?是無知是貧乏,是不知珍惜青春的一無所有。

    警員開始耐心地等著他安靜下來。

    「林其平,有人來保你了!」牢房的門重新開啟。

    他睜開眼睛,從地上爬起來。因為缺乏光線,他昏昏沉沉地睡過又醒,醒過又睡,根本不知過了多少時候。

    進來的是那名問過他筆錄,對他充滿關心的邱警員,但當小老虎一看到他身後站的是誰時,臉色一下子都變了。

    柵門一開,林立又厚又重的耳光就揮了上來,打得小老虎站立不穩地搖晃了兩下。

    熱辣辣的巴掌也一下子把他打醒了,那種眾目睽睽之下挨耳光的難堪,使他一下子羞愧得恨不得想立刻死掉還乾淨些。

    「林先生!」邱警員慌忙地阻止林立繼續動粗,「有話慢慢說。他不懂事,你多教教他,我看這孩子本性很好……」

    「你不要替他說話,我今天非打死他不可!」林立一時氣急,從小揍兒子教訓到他大,從沒疏忽過管教的責任,雖是獨子也沒溺愛過,這下倒好,丟人現眼丟到警局來,他這一輩子還沒上過警察局呢?今天這個逆子,存心教他來開開眼界的,是嗎?

    「林先生,你管教他是應該的,但方式不能這樣。」邱警員一邊拉一邊苦口婆心地勸。

    「方式?對他還要講究什麼方式?他不配!」林立吐了一口口水,恨恨地罵道,「遲早有一天我要給他活活氣死!」

    普湄湄平常不太抽煙,但今天她一根接著一根地抽,几上的景泰藍煙碟上已堆滿了煙蒂。

    她很煩惱,這是自尋傑離開她後,她遇上的唯一一件令精幹的她也頭疼萬分的事。

    該怎麼做?她種種方法都已用盡,先是私拆想想的信件,然後把她送到女校封閉的世界,假期時帶她去巴黎,將他們整個地隔離,完全沒有見面的機會……難道她的努力還不夠?

    普湄湄想起自己的父親,那個脾氣暴躁,說一不二的老人,當年他為自己費了多少心血?

    一牆之隔!

    兩代的愛情、兩代的苦惱,都因為那牆外的少年……

    只不過——林其平,哼!她鄙夷地冷哼一聲,那個不良少年,不知長進的小混混,怎麼能夠和當時的歐加羅相提並論呢?

    想想只不過著了他的道,年幼無知罷了,他們也配談愛情?可憐的想想,她太年輕,年輕到根本不懂什麼叫做愛?

    這個愚蠢的女孩子,有著美貌,有著語言及學習的靈巧,卻沒有一絲一毫選擇男人的智慧。

    她根本不懂得男人,百分之一百的沒有眼光。

    林其平只不過是顆猥瑣的青梅罷了,像他那種出身,那種條件,終其一生都沒有法子變成男人的。

    所以——普湄湄把長長的煙蒂在煙碟中捺熄,下定決心,她一定要繼續努力,把他們分開,即使想想現在恨她,但總有一天她會知道感激的。

    「小姐——」管家左嫂畢恭畢敬地站立在門邊。到現在,她還保留著普湄湄婚前的稱呼,在她愚忠的觀念中,普湄湄不管是嫁了人,離了婚,都和她沒有關係,因為,她永遠是她心目中的小姐。

    「什麼事?」普湄湄深深地鎖著眉,即使她天天按摩,天天不間斷地做美容操,眼尾依然無法避免地顯出了中年該有的魚尾紋,尤其是今天她得到林其平大鬧校園的消息,震驚和怒氣使她一下子老了好幾歲,因為她怎樣也沒料到她百密的計劃會遭到如此可惡的破壞。

    「想想回來了!」

    「叫她進來。」普湄湄一揮手。

    尋想想低著頭,慢慢踱進來。

    「想想,坐下!」她一指身旁的麂皮沙發。

    想想面無表情地坐下,沒敢看她。心裡恨極了甘寧夫人,她可以不向普湄湄報告的,但她卻毫不猶豫地做了,而且還大驚小怪,假仁假義地派人把她送回家,她的推卸責任?雖然實際上她並沒有什麼額外的責任要負的,但竟如此偽善!如此的偽善啊!

    「今天既然發生了這種事,我想我們該好好地談一談了!」普湄湄冷冷地瞧著不給她爭氣的女兒。

    想想一聲不吭,談!談什麼?光是客廳中沉重的壓力就可以把她壓死,母親要跟她談的話,還不是用那種貴婦人乍聽之下十分高尚,骨子中卻刻薄尖誚的語氣,數落小老虎的不是,然後再以自以為是的方式好好地處罰她。

    這回她要把她帶到哪兒去?不會再是巴黎吧!想想服從的臉上浮起一絲諷刺的笑容。

    那笑意,使得普湄湄心中一懍。

    想想從沒見過歐加羅,可是她的笑容和他多麼相像,那種倔強那種冷淡,那種優越的目空一切的傲慢。她想,她是失敗了,她一直在將想想塑造成一位淑女,可是她血液中基本的成份還是沒法消除……

    那潛伏著的野性啊!

    只因為她是歐加羅的女兒!

    還好她沒有生尋傑的兒子!

    遺傳是件多麼令人恐怖的東西!

    「想想……」普湄湄刻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穩定,鎮靜和——慈祥,這是她從未扮演過的角色,但她頭一回認真去做,「想想,媽媽不怪你,但是,你有沒有想到過媽媽會為這件事很難過?」

    想想吃了一驚,母親的聲音雖然和藹可親,但那是虛偽的,做作的,令她要疑心話裡頭還躲著什麼可怕的東西。她忽然想:「母親就是那種為了達到目的會不擇手段的,不惜一切犧牲的人吧!」

    「隨便你把我怎麼樣,媽媽!」她輕輕地說,壓抑著所有的痛恨,慢慢地站了起來,「我還沒有成年,我是你的女兒,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

    徐宛悌躺在床上,從一頭野貓,變成一隻病貓。

    她正拿著鏡子照自己的臉。

    那個死林其平出手真重真狠,兩個眼窩都青紫淤血了,腮幫子腫得老高,渾身是傷。她起初不曉得自己這般狼狽,等到了醫院就鏡子一瞧,才曉得他可真渾!

    徐宛悌撇撇嘴,呸!君子報仇三年不晚!誰惹了她徐宛悌,她就會給那人顏色瞧,從沒有孬種過。

    聽表哥說林其平那天打了她後,直衝到女中校園去闖更大的禍,被捉進警察局關了兩天,活該!天涯何處無芳草,誰教他偏要瞎了眼愛那個假清高的尋想想。

    不過想到這把火是自己煽的,煽出這麼好的效果,她不禁得意一笑。哼!等青紫和腫都消下去,能夠外出走動……

    她笑得又陰又冷,那張野氣十足的臉上,也有一絲刻毒,襯著傷痕,竟有幾分猙獰。

    她發誓,非把林其平的世界攪得天翻地覆不可!

    「彭、彭」有人在敲門。

    「進來!」她懶洋洋地應著。

    進來的是曾浩,她皺起眉,又來勸她回台北?哼!可沒那麼容易。「表哥!我勸你少費神!囉囉嗦嗦的我不愛聽!」

    曾浩還沒開口,她就先發制人了。

    「你還預備在這兒待多久?」曾浩無可奈何,這個小表妹,從她會說話開始,他就治不住她,但終究也是沒辦法的事,誰教她上頭全是哥哥,一生下來就像個活寶貝似的,姑媽又中年守寡,對她更是溺愛不堪,連男朋友公然帶回家,不但沒有敢說話,姑媽還叫傭人張羅茶飯,安排下宿,周周到到,絲毫沒怠慢過。這一年益發的不像話,十六歲生日一過,上山下海到處野,碰到好樣點的男孩子,簡直不知羞恥到極點。

    「你管我待多久?」她桀驁不馴。

    「我總該給姑媽一個交待。」他捺著性子。

    「交待?你倒說得好聽,少噁心了吧!你怕事是不是?怕的話,我搬出這兒隨便找個房子住,不會連累到你的!」她蹺著腳抽起煙來,邊抽邊奚落,「沒能用!一點男子氣概也沒有!喏!鏡子拿去,好好照照你那副窩囊又令人噁心的嘴臉!」

    曾浩氣得說不出話來,他雖然也不是什麼乖寶寶,好青年,目前還跟林其平一樣退學在家吃老米飯,但至少他還有一點分寸,還知道一點該守的規矩,比起她的無法無天是強多了。

    「我不是趕你走……」

    「諒你也不敢!」她得意,「咦!你沒到舅舅,舅媽面前說我壞話吧?」

    曾浩翻翻眼睛:「你的行為,用得著我敘述嗎?」

    「我什麼行為?不要逼人太甚,你逼人太甚會倒大霉的!」曾浩再好的脾氣也忍無可忍,更何況他的脾氣本來也不見得有多好,一張娃娃臉氣得發紅。

    「倒大霉?你嗎?」她鄙夷地笑笑,「別忘了你還有把柄在我手上。」

    「什麼把柄?」

    「你太健忘了,上回你把表當掉,買生日禮物去討好那個女中之花魏蔓莉的事,實在不應該讓我曉得!」

    「我做的事,自己會去認錯,用不著你多事!」他的臉氣黃了,也有了新的決定。

    「喲!挺英雄的嘛!還懂得孝順會去認錯,可是很不巧,我又想起了一件事……」

    「什麼事?」他沉聲問,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明知道不會是什麼好事,他卻仍然要問。

    「我的記憶力好得驚人,別人會忘掉的事我絕不會忘!」她一揚眉,吊胃口的欲言又止。

    「你不說也沒關係。對不起,失陪了!」

    「站住!曾浩,你給我回來!想溜?才沒那麼簡單呢。」她從床上坐起來,「你非要我大聲嚷嚷,把你的醜事全抖出來才會快樂是不是?」

    「我有什麼醜事?」他雖然口裡這麼說,可是面色卻不禁開始發白了,無論如何,他都不相信她會知道的,那件事,他們幹得很秘密,很成功,而且大家也都已經發過誓了,保證不再干第二次……

    「你以為我絕不會知道,好!那我就說給你聽聽,看看我說得對不對,說完了還歡迎你多多批評指教!」她傲慢地斜睨了他一眼,「喲!流汗了?T恤太厚了?天氣太熱了?不過這都沒關係,我說出來之後,包管你嚇得一滴汗也流不出來!」

    曾浩知道她不是虛言恫嚇,她一定有很厲害的武器,才會有閒情逸致說這一大段的廢話。

    「聖誕節的那個晚上你到哪兒去了?還記得吧!如果你不記得,我相信林其平、王文光是沒有那麼健忘的。」

    曾浩一下子面如死灰。

    「你怎麼知道?」他在做最後的掙扎。

    「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她虛晃一槍,更教人對她莫測高深。

    「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只是亂猜罷了!」他試探性地發出笑聲。

    「你別那麼噁心的假笑好嗎?狗叫都比你好聽些,不過你還算有勇氣,居然笑得出來?」她冷冷地用根長銼刀銼著指甲,「要怪去怪林其平吧!他不該在我面前招搖的。」

    「他做了什麼?」

    「他為了氣尋想想,故意拉著我陪他演戲,還昏了頭把那輛贓車推出來做道具,事後他雖然把車推到你們的老地方藏好,可是,我又不是呆子,他憑什麼能憑空變出一輛車,以後又不敢騎出來?其中道理,三尺兒童都能想出來,更何況是我呢!」

    「你還知道什麼?」他拚命地要自己冷靜。

    「我還知道你們一到晚上就去山上騎那部車,怎麼樣,夠詳細了吧?舅媽真可憐,好不容易生了個兒子竟讓他去當小偷!其實你要車很簡單嘛!她又不是連買部摩托車的錢都沒有。噢,對了!她跟我說過,你是個冒失鬼——騎上去東南西北恐怕沒一個方向對你有利!」她相當的尖酸刻薄。

    曾浩的臉色一陣白一陣黑,良久良久才從咬得緊緊的齒縫中迸出一句話,「難怪小老虎會揍你,你的確欠揍!」

    「你也想揍我嗎?儘管來好了!」她漫不經心地放下銼刀,開始在腳趾上塗上鮮紅的蔻丹。

    「我不會揍你。你不配!」他濁重的呼吸著,喉嚨呼呼作響。

    「等等!我費了這半天唇舌,不是白跟你聊天的,你如果為自己好也為林其平好的話,就給我乖乖地辦事!」

    「不!」他悔怒交加,不願低頭。

    「你要坐牢嗎?嗯!如果你喜歡去的話也可以,不過,我現在已經看見舅媽在掉眼淚了,你看,你被捉去關,這個地方舅舅、舅媽還能住得下去嗎?好好想想吧!我給你三個鐘頭的時間考慮,記著!我們雖然有著親戚的關係,可是我並不見得是個有耐性的人!」

    當林立對兒子怒吼著:我要揍得你三天下不了床時,他的拳頭向來不會撒謊。

    但是林其平並沒有三天下不了床,事實上,他根本沒床可以睡。

    因為在林立保他回去的半路上,他跑了。

    這不能算是離家出走,只因他沒有回過家,也沒有為出走的事情做過準備。

    他是很痛苦地背負著他百無一用的青春逃走的。

    林立追不上他,也許他是傷透了心不願去追,誰知道呢?父子之間的愛與恨,有時竟是這般微妙的。

    小老虎順著小路爬上離鎮郊很近的山,跑到他們藏機車的地方。

    那是一個廢棄的草屋,屋頂已經因年久失修而半倒塌了,土做的牆也只能聊避風雨而已,但當他大口地喘著氣,奔到草屋邊時,不啻是到了天堂。

    他跌坐在牆角,渾身被雨淋得濕透,十分狼狽,一陣陣寒氣冒了出來,他抱著頭,埋進膝間,想在這個世界裡找一個能提供安全的地方。

    但是沒有,這裡只有孤獨的自己、寂寞的青春。

    宛若世界將他遺棄,心中的夢土也成了一片荒原。

    他看雨。

    希望雨也許會停,希望陽光會出現。

    可是雨不停,陽光也不照耀。

    慢慢地,一個鐘頭過去了,兩個鐘頭過去了,黑夜來臨了,雨仍在下著。

    他終於站起身來,推開虛掩的門,走進又黑又濕的屋中。說實話,牢房還林這兒乾淨些,但這裡有一點是他所渴望的,那便是自由。

    從心到身不再被捆縛的自由。

    摸索了半天,他終於在屋角找到半截洋燭和一包火柴,那還是上次在這兒聊天留下來的,點亮了洋燭,他在小小的火焰前盤膝而坐。

    光亮——是多麼神奇的東西!只是星光似的那麼一簇,卻使得世界彷彿在剎那間便擁有了光,擁有了熱,也擁有了溫暖。

    即使是那麼微弱,不是烘乾任何東西的溫暖。

    其實他若是願意,他可以弄個很大的火堆,但他不要,他真的不要……

    他俊挺的眉宇由重鎖而微皺,而舒展——整個的舒展,他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在這個運氣如此惡劣,又如此黑暗的夜晚所想通的事——即使是半截價值最賤最不起眼的蠟燭,也可以辦到些什麼,完成些什麼。

    那麼,人呢?

    像他這樣惹人嫌討人厭的男孩子呢?

    他忽然由領悟中又感到一陣悲傷,是的,他一直是那麼自負,自傲,即使是根本沒啥可驕傲的,他也竭力賣弄著自身炫目的外表,蔑視著任何人……但他現在居然也承認自己惹人嫌討人厭……

    為什麼有這樣的自卑感啊?他用堅硬的拳頭捶著地,一直捶到他發現自己竟是在流淚。

    他是如此驚奇地感覺到冰冷的淚順著頰往下蠕動。

    他抱著雙臂,從未有過的寒冷襲擊了過來;然後他躺了下來,用最需要安慰、最無助的姿勢,即使他的表情仍顯示倔強。

    雨不知何時停止了,他不經意地往草屋頂剛才不斷漏水的縫隙間往上望,忽然看見了奇怪的東西。

    是星星。下雨的晚上也會星星出現嗎?他幾乎屏住了呼吸,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竭力望著。

    是的,星星彷彿是為了安慰他的孤單而特地出現的,他看了蠟燭又去望星星,它們都這樣的小,卻又是這般的亮,亮得他再度湧出淚水。

    如果世界遺棄了他,至少星星不會。

    他喉頭一陣哽塞,溫熱的東西冒了上來,他開始聽見自己的哭聲。

    帶著絕望也帶著感覺,想想的面孔在黑暗的草屋頂上不斷出現,他拚命地哭著也拚命地要趕去那幻影,但那幻影就是留戀不去……就是不去啊!

    他覺得自己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那麼的孩子氣,但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只有對著星光迸出自己原始的喊叫和哭泣。

    醒過來的時候,一縷自破縫處透進來的陽光剌痛了他的眼,恍然間,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那樣的迷憫。

    他皺著眉坐起來,然後他看見了他們三個人共有的車,他走過去,拍拍車塹,跨了上去,如果世界有可以容納他的地方,他願意就此前去。

    拋下一切,再不回頭。

    他懶洋洋地伏在車的把手上,思索著,飢餓的感覺卻不毫不客氣地催促他了。

    如果曾浩和王文光知道他跑掉的消息就好了,至少他們會想得到這裡,大家還有個商量,只怪他們一見到林立,膽子就會不知被嚇得躲到哪兒去……

    屋中的光線突然暗了,因為有個人站在門口擋住了所有的陽光。

    誰?他望了過去。

    「很意外?歡迎嗎?」是徐宛悌,竟是她!

    他冷冷地收回視線,所有的人想不到的事,只有她會想到。

    「即使不歡迎,我也要進來!」她那雙狡黠的眼珠子眨呀眨的,拎著個塑膠袋,毫不客氣地跨進來了。

    「這屋子好髒!」她作勢地抽抽鼻子,「怎麼到處都是水?也能待人嗎?」也不瞧瞧自己那一臉難看的青紫。

    他一句話都不想說。一夜之間,他突然學會如何保持沉默,那的確是門學問。

    「挺驕傲的!」她用鼻子哼了哼,「餓不餓?給你帶吃的東西來了。」

    「出去!」很簡潔很有力的兩個字。

    「打都給你打了,罵也給你罵了,還恨我?太不夠意思了吧!」她笑,笑得很放肆,也很無所謂,「其實你要喜歡恨我也可以,但何必非要跟食物過不去呢?」她把食物一件件自塑膠袋中拿出來,「錦上添花是小人,不過我也不是天天扮演雪中送炭的角色,這要看對方是什麼人,誰教我遇上你!」

    他回到角落,專心地看著那縷浮游著無數灰塵的白色陽光,對她是充耳未聞,視若未見。

    「你有沒有發現你變了?變得更不像你了!」她的確有雙十分銳利的眼睛。

    對她的一語道破,他微驚。是的,自己在這一夜的思索中,是有些變了,那些霸氣、野勁、倔強並沒有奇跡般地消逝,只是心境上,他也發覺到某些苦於無法描述的變動。

    「喜歡雞腿嗎?剛巧我帶了一些來,還有三明治、桔子和蘋果……」她成心勾起他的食慾。

    飢餓並非不可抵抗的,他心中只反覆地想著這一句話,就不那麼難受了。

    「我覺得你好像變傻了,連這麼好吃的雞腿也不吃嗎?聞聞看,多香!」她誇張地把才炸好沒多久的雞腿晃到他眼前,「瞧起來澄黃澄黃的,多酥!」

    小老虎板起了面孔。

    「不必伸出手來把雞腿打掉,裝作不屑一顧的樣子,那麼實在太俗氣了!」她的臉上有絲令人難以捉摸的笑意,只可惜一臉的青紫使得笑容略微扭曲,「我相信一個有個性的男孩,不會做那麼種俗氣的事!」

    他訕訕地把臉放進手心。

    「你看起來有點退縮,這種動作像是反社會的無聊分子!」她濫用電影中的對白。

    小老虎歎了口氣。

    「我是好意,懂嗎?在你最落魄時,我是唯一抱有真實好意而且採取行動的,想想看,你的朋友中哪一個為你做了什麼?」

    她似乎有點道理?

    林其平看著她利落地把一束干稻草抖開,將所有的食物放在上面,佈置成野餐的樣子。

    「吃吧!」她自己先盤腿而坐,取了一塊三明治,吃得十分香甜。

    小老虎再也忍耐不住,也不覺伸出手,去取那只用膠袋墊的雞腿。

    敵意就在沉默的空氣中慢慢地化解了。

    「你將慢慢發現,我並不是很壞的女孩子,雖然我對別人不好,但只要你肯接受,我一定好好待你!」她是個非常會抓住機會的人。是的,她有效地把握住他的那一份軟化。

    「我不會接受!」

    「除了尋想想之外,你不會再愛上別人?你錯了!」她以她獨特的,有充分自信心的笑聲笑了出來。

    他聽著她剌耳的笑聲,心中湧起的是輕蔑——輕蔑她的淺薄,他曾刻骨銘心地愛過——從見到想想的第一天,這輩子他就注定不會再愛上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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