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怎麼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下雪了嗎?好冷啊!再也沒有了光明,再也沒有了希望……
青春的寒意貫穿了睡在醫院藍色棉被中的慧楓,她的皮膚白得幾乎透明,所有的肌肉都在這短短的兩天內消失了,而且發高燒到四十一度。
『並不可怕,但是病人似乎放棄了求生的意志!』來替她診治的醫師搖了搖頭:『除非她能自己振作起來,否則再高明的醫生也沒有辦法。』
『醫生,你一定要救她!我求你!』秦德言憔悴得可怕,一雙眼睛由於熬夜與憂傷過度,已經整個深陷了下去,那樣子,比起十天前的軒昂器宇,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我說過,她要自己振作才有辦法。』
『可是她在昏迷中,你要叫她如何振作,如何自救?』
『醫生不是萬能!』顯然的,醫生也被激怒了,用冷冷的語調回答:『不管她是不是在昏迷,唯有她自己及時自救,才有轉機。』
送走了醫生,秦德言回到了病床前的椅子上,把頭深深埋在掌間。他老了!他覺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任何的打擊。
他曾經失去他的獨子,再也不能失去慧楓。慧楓!他低低地在心中叫著,為什麼是這樣呢!天!到底我造了什麼孽?上帝!請你寬恕慧楓,一切的後果都降罪於我……
慧楓!求你醒來!求你快些好起來!
眼淚從他的指縫間流出來,他抬起臉看著仍陷於昏迷的慧楓,然後站起來,給她換了一個新的冰袋。
自他發現他請的特別護士竟然擅離職守,鬧出這麼大的風波,他把她們辭退了,親自守著慧楓。
俯視著她的睡臉,他不禁又是一陣悲從心來。造化弄人,是不是?初夏的時候,他在潭邊發現了她,然而,一切就在那個清晨有了轉變,命運的手也從那時起開始愚弄他們……
多麼可悲!他不但喪失了他的獨子,命運還把他心愛的少女變成了他的兒媳婦……現在,連她的性命都要取走……
造化這樣弄人,不僅可悲,還十分可恥。
但秦德言把握起來的拳頭又放了下去,他能控訴什麼?他又能向誰控訴呢?
還有一件事……他頹然的垂下頭,如果慧楓真能如願的醒來,那件事,他該如何向她啟口呢?
* * *
人事不知的慧楓,正在這殘酷的搏鬥中,做著一個夢。她夢見自己站在一個鐵道上,徘徊四顧,不知何去何從……
遠方的霧氣中,她聽到了嬰孩的啼哭,雖然遙遠,但卻是這樣清晰。
她心中一動,就順著聲音沿鐵軌走了過去,一步又一步的對架空軌下的萬丈深淵膽戰心驚,但嬰孩的啼哭是那樣吸引著她。『我的孩子!』她一邊叫一邊越過障礙,當啼聲愈來愈接近時,她赫然發現有個高大的男人正抱著她的孩子在前面走。
『等一等……』她叫著的追趕,那個男人就是不停,突然,他發現那個男人的背影變成了秦倫,不禁一陣驚喜,可是,秦倫不是死了嗎?一陣徹骨的寒意,使她不禁連打好幾個哆嗦。
就在這時候,秦倫抱著哭個不停的孩子轉過臉來,滿臉的血污令慧楓驚駭得都要昏過去了,秦倫背過了臉去;繼續往前走,她追在後面叫『把孩子還給我!』但他們已經重新走回濃霧中,哭聲也漸行漸遠。
但四週一片白茫茫的,再也看不見任何蹤影了。
『秦倫——』她嘶喊著,遙遙的霧中也傳來了悲鬱不勝的回聲。
她發出了悲泣,可是霧也茫茫,路也茫茫,她這才驚覺到自己是站在生與死的分界線上
腳底下的軌道發出「吱咯、吱咯」地響動,然後一寸一寸的鬆開,她就這麼眼看著自己在慢慢地墜落,終於愈墜愈快……愈快……
宇宙在急速的運轉中……「砰」地一聲重擊又恢復了秩序。
『她醒了!上帝!她醒了!』一直守在床邊徹夜未眠的秦德言不敢相信的看著她睜開眼睛。起初他屏聲斂氣,唯恐他是渴望過度而產生的幻象,更怕驚擾到她,終於,他確定了,不禁大叫出聲。
那呼聲像悲涼的秋風,聲聲撼著醫院白色的窗戶。
* * *
濃濃的秋意渲染著環潭的山谷,遍野都是白色的芒花,在秋風中搖曳,遠遠望去,就像是海浪襯著遠處山上台灣楓香的那一片火紅,再和山腰橘子林地的綠交織成一匹錦緞般的顏彩,使蕭瑟的山谷憑添幾分秋興,真是好看極了。
碧綠的潭水靜靜映照著這些美麗的影子,仍是脈脈不得語,只是更清更冷了。
慧楓坐在車裡,遠遠看見這些時,眼淚不禁奪眶而出。半年前,她在這潭水邊,第一次邂逅了秦德言,那個清晨——改變了她的一生。車子繞過建築在潭邊不遠的公路,終於停在白樓的柳蔭前。這就是她未來的家嗎?慧楓由秦德言扶著下車時,心裡一片迷惘。可是,她應該待下去,至少為了孩子。他是她的骨肉,也是秦家唯一的後代。
意想不到的,門口竟出現一個人。
『歡迎你回家!』沈曼丹快步的走過來,擁住慧楓的那雙手還充滿了同情。
慧楓張開口,但終究還是一個字都沒說出來。白樓!久違了!越過沈曼丹的肩頭,她的視線停留在那幢潔淨明亮的建築物上,她還記得第一次看到這幢屋子時,是多麼羨慕住在這片風景中的人……
『外面風大,我們進屋去!』沈曼丹牽著她的手,把她拉進屋。
白樓裡的陳設依然,她一眼就看到了那扇「窗」。喉頭禁不住一陣哽咽,他畫得真好,也畫得真像,許久不見,她差點兒又被騙了。
『我實在該回去了!』吃過午飯後,沈曼丹連打了幾個呵欠,顯然的,她最拿手的黑咖啡也失去了效力。
『我送你!』
『不用不用!你大病初癒,要好好調養,快歇著!』沈曼丹忙不迭的搖手,順手披起了那件和洋裝同色的針織外套,十分明麗可人。
慧楓羨慕的看著她,一上午沈曼丹說了好多大學裡的趣事,她默不作聲的聽著,本來,她也該會有同樣的機會,只是,她出了那個該死的——意外……
出事之後,她一直不敢回想,可是當沈曼丹走了後,她打開秦倫從前房間的門時,突然一陣百感交集。
『秦倫!』她喊的聲音很輕,輕到只有自己聽得見。『秦倫!』她的聲音抖動著,又喊了一聲,『重回到這裡,我才發現自己錯了,可是,誰能告訴我,我到底錯在哪裡?』
聲音在靜悄悄的屋內翕動著,她一步又一步的向牆上那張照片慢慢走過去,秦倫正在笑著,不知道是想到什麼高興的事情,笑得好開懷。
慧楓歎了一口氣,和現在比起來,當時認為天塌下來的禍事,其實是可以挽救的,至少不會愈弄愈糟……只是,那時候的她與秦倫都太年輕了!年輕到認為一件暴力傷害,就是永遠的傷害,不但沒有承受的勇氣,更不懂什麼叫做生命真正的意義,而在傷害中任由自己被撞擊得粉碎。
她凝眸含淚的注視那張相片,秦倫依舊笑得十分開懷。那模樣,彷彿仍在享受生命的喜悅。
『我錯了!』她任由淚水滴了下來:『我們都錯了!』
秦德言站在一幅百號的畫布前面,揮動著畫筆。
如果仔細的看著畫布,會發現那些胡亂的塗抹並不能代表什麼。他這樣已經持續好幾個禮拜了,但即使是自欺,他也要堅持的「工作」下去。這些日子,他發現自己老得好快,若是再和慧楓淚眼相看下去,他怕自己會發瘋。
中年喪妻,晚年喪子,這輩子他可是什麼都嘗到了,現在只有慧楓勉強能算得上是他的親人——唯一的親人,但他們竟彼此迴避。若非沈曼丹還常來白樓,這兒簡直要變成死氣沉沉的墓地了。
慧楓經常失魂落魄的坐在陽台上出神,要不然就是不斷編結著手上的絨線,給她將出世的嬰兒添點衣物。
他停下畫筆,走到窗口,連山上雪白色的芒花都凍得灰濛濛的了,楓葉也落了,再過不久,冬天就要侵襲到這裡……那時候,他再想瞞什麼也瞞不住了。
* * *
潭水綠得逼人,唯一可以在潭上來去自如的梢公,已經因為天寒而停止了擺渡,所有想過潭的人都得由公路繞過來。
慧楓拉緊大衣的領子,在柳蔭小徑上慢慢踱著,這是她回白樓後頭一回出來,她本來只是想透透氣的,可是不知不覺中,她就走遠了。
也許是水色的關係,踱到了潭邊,似乎比別處更冷,但她仍然往前走,那天早晨,她就是在這兒碰到秦倫的……這個回憶,使她興起了一個新的、幾乎可以說是有些瘋狂的念頭——她要回到那個被暴徒侵害的現場去。
慧楓為這個念頭打了一個冷顫,但她沒有停下來,仍是朝前走。她不能停,她只要一停,就會喪失所有的勇氣。
為了孩子,她必須清除掉所有的陰影。
『孩子是你的,秦倫!他是你的!請你相信我!它真的是你的!』她愈走愈快,最後幾乎變成了跑步。
竹林裡陰森森的,初冬的天氣使得一切更蕭瑟,醜陋的往事又回到眼前,她在遠處停了下來,一時之間舉步維艱。
『我走不過去了!』她在心中想著,各式紛亂、恐怖的念頭紛擾著她,她的血液像凍住了似的,腦子更無法思想。
『我在害怕!』她對自己說:『可是我為什麼要害怕呢?事情已經過去了……不!事情沒有過,它仍在那兒,要等我去奮鬥、去克服……』
她反覆的想著,當她發現嘴裡正不斷發出這些破碎的、嘮叨的句子時,她問著自己:『我是怎麼了?我是來解決問題,還是來把自己弄得更狼狽、更混亂?』
她搖搖晃晃的站在那兒,猶豫,遲疑而痛苦又開始嘈雜的圍繞著她。同樣的,她也對自己生氣,秦倫說得對,她真是個徹頭徹尾沒有用的東西。『不!我不是!』她突然大聲的反駁:『至少我有求生的本能,這就是勇氣……』
秦倫的影像浮了出來,她還記得在新婚那天,他向她說「我愛你」時,那豐滿、柔軟、炙熱的嘴唇,使她的心跳蕩、溫暖……枯寂寒冷的冬天裡,這回憶是多麼溫馨、美好;她拚命想著他們曾經牽著手走過的那些日子……
『慧楓,我不能——你一個人背負這個沉重的十字架。』恍惚中,他又在她床前蹲了下來,喘著氣說:『讓我幫助你……』他的確不只是用口頭的保證來清除她的疑懼,他吻了她,既悲憫又熱情,彷彿吻在靈魂上使人無比悸動!她閉上眼,又感覺到他是那麼用力的抱緊她,大聲的說:『不!除了這個辦法,誰也不能證明孩子是我的!』
但他用的那個辦法是好的、是對的嗎?
否則他們為什麼過了不久就打破了這樣的約定,彼此相恨呢?慧楓張開眼睛,心中一陣絞痛。
他的理想世界裂成碎塊,互欺的謊言也被無情的現實戳穿,而她也從未真心愛過他……她懍怖的想著,她只是聽從現實的需要而跟他在一起的,那是女人的本能。
謊言,一切都是謊言……而說謊竟是任性和幼稚的本性在作祟。她終於明白了,他們只是藉一個意外的災難中結合在一起,而作著各自天真的夢……鑄成更大的錯。
* * *
下雨了。
冬天的大雨,比夏天更冰更冷,打在身上,就像是一顆顆小石子,砸得人發痛。
雨水打到身上後就散成了水柱,而且像蛇般一股股的鑽進髮際衣領裡,把渾身弄得盡濕。
薄暮中,濕透的慧楓從雨地裡走來時,眼神渙散,身軀像在地上飄,那搖晃不已的姿態,就像是潭水中不肯離去的鬼魅。
她冷得全身格格顫動著,可是她的靈魂彷彿去了很遠的地方,怎麼喚都喚不回來。
『老爺!』拿著傘在附近找了一下午的吳媽也是一身濕淋淋地,急忙奔向白樓的前院大聲報信:『慧楓小姐回來了!』然後立刻又奔向慧楓。
『你要再不回來,老爺都要報警了!』吳媽一邊埋怨一邊把傘移過去給慧楓遮著,『你知道,老爺今天一早就去城裡接你嬸嬸,想讓你高興一下,還在家裡等你吃中飯,沒想到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把大家都急壞了,你到底上哪兒去了?』
吳媽兀自嘮叨不停,把一下午找她的急、氣全都一股腦兒的埋怨出來,可是慧楓卻彷彿一句都沒聽見。
吳媽這下子可覺得奇怪了,仔細的看她一眼,不看還好,一看之下,慧楓那只比死人多一口氣的模樣,差點把她嚇了一大跳:『怎麼回事?小姐,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慧楓仍然不答,兩眼直視。
『小姐——』吳媽想拉她,她卻一甩手,硬生生的把吳媽的手甩開了,自顧自的往前走。這時秦德言和嬸嬸已經拿著傘迎了出來。
『慧楓!』秦德言才張口叫了一聲,看著慧楓那可怕的臉色,就曉得她已經知道真相了。
慧楓走到他面前,突然站定,大雨不斷打在她頭上、身上,可是她的肉體似乎完全麻痺了,天這時已經由薄暮轉成了全黑,她那奇怪的表情就像黑夜般地教人一陣一陣的不安。
『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她的聲音像來自地獄般充滿了恐怖。秦德言倒抽一口冷氣,不覺向後退了一方。
『你也早知道了,對不對?』她向嬸嬸逼近了一步然後一甩頭,就這麼的狂笑了起來:『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哈哈哈……』
『慧楓!』秦德言再也受不了了,手一鬆,傘登時掉在地上,縱橫在臉上的,也不知道是雨還是淚,他不顧一切的過去緊緊擁住了她。
但是她掙脫了,她冷冷的環顧著他們每一個人,夜是那麼的靜,他們的臉孔也是,突然,她往後退著,然後,拔足狂奔了起來。沒有人能攔得住她,因為每個人都為她的瘋狂目瞪口呆。
『老天爺!』嬸嬸這時才大夢初醒的追了上去。『慧楓,快回來!』
但,慧楓這時候是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到了,她只知道不斷地向前跑,向前跑。跑向不知道的地方,追尋她失落的昨日。
真可笑啊!她還一直以為,如果不是醫生用懷疑的口氣問她,為什麼連自己流產了都不曉得?她還被蒙在鼓裡。沒有了!真的沒有了!她那可怖的笑聲震撼著潭水。她的希望,她的孩子,她的未來,全都在醫生那一句話中落空了。
她真傻啊!那天作的夢其實是真的,對不對?可笑的是,她親限看見秦倫抱著孩子在黃泉路上走,卻依舊甘心受別人的蒙騙。
他們父子一定一邊走一邊哭著吧!那麼,她一個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狂風吹亂了她的頭髮,狂雨淋濕了她的心胸,奔到了潭邊,一時之間,她竟失去了歸路,而黑黝黝的潭水,似乎在不斷的引誘著她,像是在說:
——靠近我,靠近我,讓我擁抱你。
所有的記憶都在這一瞬間復活,那醜惡的往事、寒愴的婚禮、秦倫的歐辱,還有,還有那場血淋淋的車禍都回到了眼前。『秦倫!我來了!』她嗚咽著,投向那片潭水。
但——
就在她正要躍下去的一剎那,一隻強而有力的手臂硬生生的拉住了她。
『讓我去!』她拚命掙扎著,臉上的雨和淚使她分不清楚拉她的到底是誰,但,是誰都不重要了,她決定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隨他們父子而去時,誰都攔不了她。
聽!聽!聽她的孩子的哭聲,在山邊在水邊,在高高的天空上,在深深的潭水裡!
突然,一記重重的耳光摑在她臉上,她也不覺得疼,另一記耳光又緊跟著而來,她這才停止了掙扎,愣愣地看著打她耳光的人。
一個同樣淋得濕透但是溫暖無比的懷抱適時接住了她。
* * *
再醒來,就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了。
她曾經在一夜之間,由少女變成了小婦人,但這次再度醒來,她就什麼都不是了。不是妻子,也不再是母親。
『我為什麼要活下去呢?』她不止一次的問過自己,可是她找不到答案。每個人都同情的瞧著她,甚至用言語和行動安慰她,但同樣的,也沒有人能替她找到答案。
她痛哭過一陣子之後,就再也不哭了。她的孩子死了,哭,又有什麼用呢?可是,就跟她不哭一樣,她也不肯再說話了。每天,她就像日薄西山的老婦人一樣,一個人坐在陽台上由晨曦看到日落,雖然她仍活著,但因為她缺乏活下去的理由,所以,青春的光芒在她的身上一天天消褪……
『是我毀了她……』每當秦德言看到她這樣時,心裡總是一陣抱歉,常常到了深夜裡,還聽得見他在畫室裡歎息的聲音。
而這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別長……
慧楓就像一朵萎謝的玫瑰花般,漸漸就要乾枯了。但她仍然坐在陽台上,沒有人能攔阻她,她並沒有解釋為什麼坐在那兒,但每個人都感覺得出來,她似乎在等一個人。
冥冥中,那個人終於在最寒冷的一個冬天上午來了。她華麗的衣飾,鮮明的色澤,引起秦家上下一陣騷動。
去應門的是沈曼丹,起初她的臉上還掛著禮貌性的笑容,但當她一聽孫馥芬報上自己的名字和來意時,她的笑容立刻垮了下來。
『她不在這兒。』
『這位姊姊是不是姓沈?我聽慧楓提起過好幾次!您好!』孫馥芬比沈曼丹想像中機靈 多了。
『我是姓沈!你可以走了!』
『沈姊姊,我跟慧楓是最好的朋友,她有沒有跟您提過我?』
『沒有!』沈曼丹的臉色仍然冷漠。
『是這樣的——』孫馥芬急急解釋:『昨天下午我以為慧楓差不多該生產了,結果嬸嬸說她不幸流產,搬到這兒來休養。』
沈曼丹歎了一口氣,也許,秦德言的命不好,每次都有同樣的事自己撞上門來,但,這也怨不了別人,只能怨命了。
『你等一等!』她把門在孫馥芬面前關了起來。
『我都聽見了!』才一走入餐廳,坐在籐椅裡的秦德言就說:『讓她進來吧!』
『可是她——』沈曼丹這下急死了,她還清清楚楚地記得慧楓提到過孫馥芬時,經過一番描述,孫馥芬和方大可的關係她再明白不過了,現在看孫馥芬的穿戴打扮,不用說,又是舊事重演了。
『我知道。』秦德言很冷靜。
『您不知道——』
『去!去開門,如果不給她進來,慧楓會怪我們的。』
『可是你假如讓她進來,到最後你一定會怪自己!』
『該來的,總會來的,誰都擋不住!曼丹,聽話!去把門打開!』
『鬧出事我可不管!』沈曼丹氣得跺腳。
秦德言沒有說話,突然,他站了起來,一聲不吭的走掉了。
『她在樓上陽台!』沈曼丹開了門,沒好氣的。
『謝謝你!』孫馥芬一點也不以為忤,似乎在這短短半年間,她所經歷過的人事滄桑,使她一下子成熟得太多,簡直不像個才十八歲的少女。
慧楓的憔悴與消瘦令她大吃一驚,看得出來,慧楓遭遇的打擊並不比她小,也許只是方式不同,但所受到的痛苦則是相同的,不過,這其中倒也有很大的區別。
至少,慧楓無論遭到什麼困境,也一直有人愛,有人保護,而她在弱肉強食的環境下孤身奮鬥,一切只有靠自己,不堅強怎麼行呢?
『慧楓!』為了怕嚇著意楓,她摘下臉上戴的墨鏡,緩緩走過去,自從她離開方大可,跟了董漢升之後,不分黑夜白晝,她出門總是戴著墨鏡,不僅是她怕別人發現她,她更怕見到光。
慧楓聽到聲音微微的一側頭,但也只是那麼輕微的一個動作就停止了。
『你嬸嬸告訴我——你的事,我很為你難過。』孫馥芬蹲了下來仰頭看著地,眼光中充滿憐惜與同情。
可是慧楓仍然置若罔聞。
『我知道你傷心過度不想講話,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日子難過卻還是要過下去!光是難過有什麼用呢?』孫馥芬站了起來,靠著陽台欄杆看著慧楓。
『來這之前,我已經替你想好了,你這樣下去絕不是辦法,與其躲在這兒傷心,不如到我那兒去住一段時間,家裡現在只有我一個人,蜜月期過了,老頭子成天都不在,一個月難得見上一面,你來也好跟我作伴。』孫馥芬熱心的說著,她好希望好希望慧楓能笑一下、動一下。
但她失望了。慧楓仍是木然的坐著,她的眼神是空洞的,情感是枯乾的,憔悴的模樣讓人見了為之心碎。孫馥芬很快地就發現自己的努力無濟於事,於是,她安靜下來。
伴著慧楓,兩個人靜靜的坐在陽台上,不久之後,孫馥芬就能順著慧楓的眼光去看風景;如果是春天,這兒將是一片青綠,滿潭春水,令人陶醉;若是夏天,這兒將生機蓬勃,潭水清綠;換做秋天,也楓紅芒白,潭水迷濛,處處充滿詩意,但現在既非春天也非夏天,而是冬天!
孫馥芬冷冷地打了個寒噤;不管是誰坐在這兒,蕭瑟至極的景觀,只能讓人感到一片絕望。
一陣酸酸的熱流直衝腦門,孫馥芬勉強克制住那份欲哭的衝動,她把在眼眶徘徊的熱淚逼了回去,心裡盤算著,無論如何,她都要想辦法將慧楓帶離此地。
『孫小姐——』一個窈窕的身影出現在陽台的落地窗旁,是艷麗可人的沈曼丹。『外頭風大,你幫我把慧楓扶進來好嗎?』
孫馥芬的手觸到慧楓時,才發現她瘦得多厲害,那藏在厚厚衣服中的手腕簡直像竹竿那麼枯瘦,那股酸酸的感覺又衝上來,她真的好想哭。
慧楓順從的任她們把她扶進臥室去,坐進一張高背的印尼籐椅中,眼神仍是空空洞洞的。
『慧楓需要休息了。』
孫馥芬明白沈曼丹的暗示,拿起皮包,她微微一笑:『我是該走了。』
沈曼丹送她下樓,這期間,秦家的人仍是一個也沒露面,孫馥芬在心裡歎氣。
『她這樣——有多久了?』在門口,她停住腳步問沈曼丹。
『從她知道流產的那天。』
『她流產時怎麼會自己不知道呢?』這是孫馥芬最急於打破的疑點。
『因為她那時遇到嚴重的打擊,正好被送進醫院,當時她的先生又去世了,醫生怕她一時受不了這麼大的刺激,要我們一定得瞞著她。』
老天!孫馥芬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他們當中沒有一個真正瞭解慧楓,對嗎?
『謝謝你,我明天還想來看她,可以嗎?』
『孫小姐,也許我說的話不太中聽,但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再來看慧楓了!』
『為什麼?』這個沈曼丹雖然與她素不相識,但是一見面就對她充滿敵意。
『她需要靜養。』
『這不是最好的理由,是不是?』她直視著沈曼丹。
『同時你也會妨礙到我們全家的安寧。』
『我明白你的話——你希望我不要來看慧楓,但你真正的意思我不明白。依我的推測,除了我之外,任何人來看慧楓,都會得到府上的歡迎,為什麼?』
沈曼丹深深吸了一口氣,滿瞼的不滿化作了嚴肅:『因為你的名字跟董漢升連在一塊。』
『怎麼樣?』她輕輕地問,防守得很嚴密的情緒一下子被這句話給擊中了。
『白樓不歡迎董漢升,也不歡迎董漢升的朋友!』
『我不是董漢升的朋友!我是江慧楓的朋友!』
『你告訴我這些沒用,你是和董漢升住在一起吧!』沈曼丹盯著她的瞼。
『你——恨他,為什麼?』
『這是白樓的家務事,你請吧!』
『她走了?』秦德言站在通道上,聲音好低沉,她轉過臉去,他的表情也同樣的陰沉。
『我希望以後白樓別再放她進來了,這個女孩子年紀雖小,卻充滿了一身的邪惡之氣。』
* * *
慧楓閉上限,又張了開來。
剛才馥芬來看她,跟她講的話,她全都聽到了,可是馬上也全都忘了;她不在乎別人跟她說什麼,但眼前的事情只使得她的心緒一如槁木死灰,而昔時的回憶卻一點一點的在腦海中浮現了出來。
她對現在的孫馥芬漠不關心,她只記得她從前的樣子,膽小、好哭、多疑、退縮,為了怕別人不接納她總是討好別人。
她甚至還清清楚楚記得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有一天孫馥芬跟她抱怨,做人是多麼困難時說:『真是討厭死了,一天到晚要上學要唸書,要被管要挨罵;做洋娃娃多麼好,只要眼睛張開來閉起來就好了。』
沈曼丹敲了敲門,不等她回答,就自顧自的進來,她以前不見得多喜歡慧楓,可是慧楓落到這樣,她也覺得痛心。
『外面有太陽,暖和極了,來!我幫你披一件衣服,咱們出去走走!』說著,她就不管三七廿一的打開衣櫥,動起手來。
秦德書站在他那幅特大號的、但什麼也沒畫,只是塗得亂七八糟的畫布前,一瞥眼,就看見窗外遠遠的兩個人影,他走到窗口,果然是曼丹扶著意楓在那兒散步呢!
剎那之間,曼丹的友愛感動了他,他眼中不禁一熱,一直以來,他都以為曼丹愛吃愛玩,工於心計,其實她也有善良的一面,他回到畫布前面時,眼睛還充滿了淚,但這件看起來 微不足道的小事似乎突然地啟發了他。散步的兩個女孩子觸動了他無限的靈感,他要從長長 一冬的悲痛中恢復,真的開始動手畫一幅好畫了。
他要畫慧楓,這個身世悲涼、命運坎坷的少女。年紀這樣輕,就把她在人世間該扮演的角色全經歷完了。而且在他的生命中,她更代表著不平凡的意義,她是他的學生、朋友、愛人,也是他的媳婦,他已先去的孫子的母親。……彷彿在他們的初次相遇時,一切都注定好了。
他們要為彼此帶來喜悅、猜疑、哀愁與痛苦。但也同樣的,在宿命中,只要他們需於掙脫,他們也會為對方帶來新生。
秦德言想到這兒,如同觸了電般,全身不能動彈分毫,而悲喜交集的情感整個給震撼了。
他要畫,一定要畫。畫出他埋藏在心靈深處但仍浮動不已的歡樂、痛苦、絕望與夢想。當他再度站起來時,熱淚正緩緩地沿頰而下。
* * *
沈曼丹是個很能幹的女孩子,在她的牽引下,慧楓來到了他的畫室,坐在那張模特兒椅上,她似乎沒什麼不樂意,但也沒什麼願意,只是溫順的照他的意思坐在那兒罷了,表情惘然,眼神空洞。
沈曼丹退出去後,偌大的畫室中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寂靜中,他幾乎可以聽到她的心跳與呼吸,這種靜令他有些受不了,可是他忍住了,他靜靜的觀察著。她那張小小的臉,仍是這般惹人憐愛,茫然中,別有一番淒愴與孤苦。
任何人看到都會感受到那不幸的氣息,因為那些氣息並不止是圍繞在她身邊而已,簡直是像鬼魅般沾附在她的靈魂中。
他畫好幾張速寫時,她仍然動也不動,那直視的眼睛彷彿看到的是他不知道的世界,那個世界令他震撼,他重新坐下來沉思、長考、動手畫,卻仍畫不出她眼中的東西。
他也失去了他唯一的孩子,但為什麼她的悲傷就這麼持久,她所感受到的哀痛就這麼深切!
或者——他試圖分析這其中的不同,他們失去的都是孩子,但孩子並非他的全部,他才能在打擊中恢復過來……那麼,孩子就是她的一切嗎?
不!他喃喃出聲,她這樣年輕,已經夠不幸了,不管怎麼樣,他不能再讓她這麼過下去了。
接下來的一長段日子,秦德言除了完成畫稿的雛形外,其餘的沒有進展。
她並未因與他在畫室的接觸而改善那茫然空洞的態度,但也沒有惡化,那對喜怒哀樂漠不關心的態度,落在秦德言的眼中,有時候會不禁打個冷顫。
在這期間,孫馥芬來看過慧楓兩回。
秦德言沒有拒絕她,他知道沈曼丹的話不是危言聳聽,可是她怎能拒絕慧楓的朋友來看她?也許,那就是他努力再努力也達不到的一線生機。
孫馥芬到慧楓屋裡去時,他待在二樓另一頭的畫室裡,相隔很遠,他當然聽不到什麼動靜,可是直覺地,他能夠感受到孫馥芬也正在默默地幫助慧楓。
這點使他覺得安心,他靜靜地坐在那兒,揮動著他的畫筆,以至於沈曼丹進來了他也不曉得。
『我早就跟你說過——』沈曼丹氣急敗壞的,『那個姓孫的女人不是好東西,她會害死慧楓。』
『坐下!』他抬起頭來,平靜地看著沈曼丹,眼光中恢復了從前的威嚴,『我知道你對孫馥芬不滿,也相信慧楓如果能夠振作起來的話,最感激的人一定是你!可是你也該知道,她雖然病了,但她仍然有交朋友的能力,白樓是她的家,她當然有權利在此地招待訪客。』
『她也許還有交朋友的權利,可是,她沒有選擇朋友的能力!那個孫馥芬實在太邪惡了!』沈曼丹仍然忿忿不平衝口而出。
『讓她去吧!』他搖搖頭:『我相信她的熱心絕不是惡意的,也許那是幫助慧楓唯一的方法。』
沈曼丹生氣的走了,連晚飯都沒留下來吃,過了一會兒孫馥芬也來告辭,白樓又陷於原先的孤寂中。
秦德言升起了壁爐,望著熊熊的火焰,他想邀慧楓一起來享受這份溫暖與幽靜,但最後他才勉強自己打消這個念頭。
入夜後,外頭下起了紛紛的冬雨,使得一切更濕更冷更寂寥,吃過晚飯後,他像逃似的回到自己的房間,壁爐的火因乏人照管已經熄了,他費了好大的力氣也沒把火升起來,他頹然的放下火鉗,一時悲從心來,幾乎不克自持。
* * *
以後孫馥芬又來了幾次,或許是她的態度軟化了沈曼丹,有回外頭突然大雨如注,秦德言訝異的看見沈曼丹在她臨走時,還借了把雨傘給她。
慧楓每天來畫室擔任模特兒已經成為一種生活習慣,到了時間,她雖然仍是一言不發,但自動會過來坐在固定的位置上,就像她每天一定會去陽台般的準時。
這是一天中秦德言最感寶貴的時光,他刻意要專心作畫的眼光還常常失神,由畫布移開,戀戀不捨的留在她身上。
即使在這樣茫然的狀態,她仍保有一種獨特的美,而且由於沉痛至極的關係,她精神上的美自楚楚的形態中被抽離了,那種恍惚、飄離的感覺,在美學上是某種極至的表現。
冬天即將消逝時,他的作品已大致完成了,這是他晚期作品中少有的寫實作品,但風格一新,似乎此以前更成熟更有魅力,而且無論是誰見到了,都知道他是用盡全身的情感與心力在完成這幅作品。
他心裡明白是什麼原因;總有一天,沈曼丹會離開這兒,慧楓也是,她們都是年輕的女人,總會在-徨中尋找到她們各自的歸宿。
但他不會留她們;這一生,他負欠的已太多了,他要在孤獨中度完餘生。
也許,那才是他這一生最精華的時光,他只要有這幅畫作伴……
門在這時候突然開了,是沈曼丹,隨著門的開動還有隱約的哭聲飄了進來。『是誰在那裡哭?』他吃了一驚。
『孫馥芬,她今天來看慧楓,想請慧楓陪她回家一趟。』
『什麼?』
『她家裡的人輾轉的找到了她,她母親在上禮拜去世了。她說地沒辦法一個人回去……』
『可是慧楓——』
『有件事你一定想不到!』她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眼光中藏有不盡的責備:『慧楓現在也在哭。』
* * *
慧楓開始哭的時候,世界又在這一瞬間變了,她彷彿一下子又活了過來。
聞得到花的香氣,感覺得到心上的痛楚,一切,都是有知有覺,那麼活生生的。
『讓死者埋葬死者吧!』這是她離開那個迷離、恍惚、逃避的世界,清清醒醒的對自己講的頭一句話。
然後,她的青春、她的天地重新復甦;孫馥芬在淚眼中驚詫的看著她的轉變。
當慧楓去過孫家回到白樓後,她直接去敲畫室的門,門開處,秦德言穿得整整齊齊的站在那兒,彷彿早就知道她會來。
『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什麼好!但是我要離開這裡!』她急促的,幾乎口齒不清地說,那歷盡滄桑的小臉上,卻有股振奮的光芒在跳動著。
『等冬天過去好嗎?』
『我一定要離開,再也沒辦法待在這裡了。』她的聲音中充滿苦惱,但又有著要與此地割斷一切的勇氣與決心,那決斷的態度令人驚詫。
也許,經過長長的一個冬天,她自蟄眠中醒了過來,離開了美夢、離開了幻想。也帶走他的美夢、他的幻想。
『可是我需要你!』他忽然聽到自己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說。
熱淚溢滿了她的眼眶,他轉身去打開窗戶,遠處山色水光隱約的已有了春意,可是他卻覺得世界一下子陷入了冰冷的絕境中,他生命中的嚴冬來了。
他就站在那兒迎接著,看著它向他一步、一步的走近……
* * *
慧楓見到馥芬的父親,可是離上次的見面,彷彿已有一世紀。妻子的死,給了他太大的震撼,他整個人崩潰了似的,不僅顏容憔悴,頭髮也全白了。
臨進門,馥芬還一直在害怕暴躁的父親會對她大發雷霆,結果父女乍然相見,立刻抱頭痛哭,連擔心的時間都沒有。
在往返孫家的這一路上,她始終沒有說什麼話,也沒有發表什麼意見,她是個外人,也就像個外人般站在一邊靜靜的看著;但孫家悲痛的氣氛卻給了她莫大的衝擊。
這一次她不是喪禮的遺屬,也不是當事人,所以她可以清楚的聽見了哭聲。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她這樣想著,誰會來為我痛哭呢?也許有人會哭,可是——有誰會一輩子都還記得我呢?她打了個冷顫。
悼念亡者誰都會一掬同情之淚,但人的一生太長太長,人除了記得自己,能感受到自身的創痛及喜樂,又能有多少閒心去關切別人?更何況是已去逝的!
馥芬的父親由於失去妻子,便產生了一種恐懼,他害怕再失去女兒,一再要求馥芬搬回來住,可是馥芬拚命搖頭拒絕了。
『也許你會覺得奇怪,為什麼我不答應父親這麼容易就能辦到的要求——』馥芬在回來的路上,抹去了淚痕道:『他認為這樣做對我最好,可是他不曉得我已經定型了,我有我的生活習慣和方式,他未必會喜歡;他現在只一廂情願的要我回去,以為只要回去一切都可以解決,卻沒想到,到時候發生磨擦時該怎麼辦!』
慧楓欲言又止的看著她。
『你會不會認為我太現實?』
『馥芬,我想通了,我要離開白樓,你那兒還歡迎我嗎?』
* * *
這是一個新的世界,新的開始。慧楓環顧著四周,這安祥而雅致的法國式房子,就是今後她新生的開始。
馥芬從她手中接過箱子和大衣交給傭人,然後挽著她的手臂,柔聲地說:『來!讓我們來看你的房間,我發誓你一定會喜歡!』
房門在她眼前開啟時,她必須竭力自製才能避免眼淚奔流。天啊!這麼美這麼美的房間。
『謝謝你!』她突然轉身,緊緊握住馥芬的手,而馥芬那雙充滿瞭解的眼睛也有著淚水。
『要不要進來看看?』馥芬鼓勵著。
她走了進去,進到這個又溫柔又充滿友愛的房間。
馥芬的品味比以前講究多了,而且十分成熟,她不但擅於搭配,更懂得表達個人的風格,把這種風格優雅的藏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裡。慧楓輕輕摸著銅床上散垂在四周的花邊,這個以粉藍色為主的房間,真是可愛極了,緞子的被蓋裡還繡滿一朵一朵的毋忘我;其它的家俱也是一樣的可愛,尤其是立在玻璃窗旁的那一副畫架,她情不自禁的走了過去。
『我希望你能繼續畫,你有天份!』
她摸著那副昂貴的畫架,眼光落到一旁可以活動的畫桌與小几,豐沛的日光照到那些五顏六色的顏料上,像照著一簇花園,而這花園將日日開滿鮮花。
馥芬打開了窗子,窗外正是一個美麗的花園,一半露天,一半在玻璃暖房裡,除了一些瑰麗的花朵在陽光下盛放外,玻璃花房內更充滿了珍奇異卉。
『我很寂寞!』馥芬自我嘲笑地聳聳肩:『要不然依我這種個性,怎麼可能當種花女?』
『這些——都是你種的?』她驚訝的,比剛才發現馥芬會設計房屋更驚訝。
『是啊!種花其實很簡單,只要你愛它,泥土一定會給你回報,比愛人單純得多!』這是個奇跡!對不對?慧楓情不自禁伸出雙手擁住了馥芬,無論是誰,都會認為馥芬現在已顯墮落不堪。但馥芬雖然走錯了路,本質中有種精純的東西,促使她脫離腐敗,創造出豐富的生活。
『為什麼不試一試呢?』
『你說什麼?』
『馥芬,有件事你可能一直都不曉得,你有才華!』她恍惚了整個冬天的眸子內突然燦出了熱切的光芒。『你可以朝這方面走!你可以成為一個景觀設計師!』
『景觀設計師?』
『這是秦——老師以前告訴我的,他說藝術家的分類愈來愈細,景觀設計師是實用藝術中的一種新興行業。』
『你怎麼認為我可以?』
『你在這方面有才華有潛力,你不妨考慮考慮!去上學吧!馥芬,你不是一直鼓勵我不要放棄念大學的機會!』
『功課荒廢太久了,我沒把握。』
『我不是要你考大學,更何況目前的大學中也沒有景觀設計這一門學科。你可以先在大學裡旁聽相關的課程,比如都市計劃、建築學,然後再想辦法作設計名家的弟子——』
『這太麻煩了—』馥芬聳聳肩膀:『我不能適應!別人也不能像你一樣的接受我!』馥芬低下頭去,強裝的瀟灑消失了。
『你沒試試看怎麼知道?』慧楓搖搖頭:『一開始當然會比較困難,可是你要有信心。』
『只怕沒有!』
『也許你仔細想想就會有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說到你的痛處了?』她溫和地:『馥芬,你總不能一輩子過這種受人豢養的日子,對嗎?』
馥芬愣住了,好半天才倒吸一口冷氣:『你沒有變,慧楓,你還是從前那個你,既精明又愛說教!』
『不,我變了!』她搖搖頭,無可奈何的轉過身來:『我不再是從前的那個我了!你看看我的臉就知道!今天早上我照鏡子時,發現我在這一年中經歷過好幾個階段,每經過一個,就死一次。』
『可是你的口氣、態度——』
『表面的東西有時候只是習慣。』她又笑了笑:『馥芬,剛才我進這個房間時,十分的感動,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擁有的真正屬於自己的房間——』
『你為何欲言又止?』
『我現在才想通了為什麼在喜悅中會有不對勁的感覺,馥芬,我們都不再是住這種夢幻之屋的年齡,我們都長大了。』
『可是,這是特地為你佈置的,你應該有一個溫馨的地方來治療傷痕。』
『我的傷痕在今天早晨照鏡子時就已經過去了,馥芬,讓我在此地瞻望我的未來。』
* * *
『我覺得你說的有道理!』第二天在早飯桌上,馥芬滿臉嚴肅地說:『即使我不再跳舞,我也該像個人般活著。』
慧楓坐在她對面,眼光中充滿了瞭解,經過了這麼多世故,她和她的好友更親近了。
『當初我把一切都弄糟了!』馥芬狠狠地喝了一口又黑又苦的咖啡,痛恨而自責地說:『我離開方大可的時候,心裡充滿的是憤怒和絕望,恨自己的無知,發誓這一輩子不再碰那雙舞鞋。』
『馥芬,事情已經過去了!』慧楓輕柔地打斷了她的話。
『不!還沒過去,我一直認為當初愛上方大可的原因很複雜——環境的壓力、聯考的重擔。』馥芬的眼中有一種奇特的光:『後來我徹底反省,才知道這一大堆理由只是逃避現實的藉口而已,我也一直為我做錯了這許多事而責怪我母親——』
『你現在還——恨她?』
『不!』馥芬搖搖頭,疲倦而哀傷,她的手肘撐在餐桌上,兩手捧住瞼!『她下葬的那一天,我才弄清楚,她也許有錯,可是我錯得更多,因為當初我是可以選擇的,但我把一切責任都推給她,甚至讓她也產生錯覺——我之所以這麼墮落,都是她害的!』
『人應該為自己所做的事情負責任!』慧楓飽經創傷的心弦,也為這一句話而有所觸動。
『對!我所要說的,就是這一句!』馥芬從哀傷中抬起頭,眼睛中蓄滿了晶瑩的淚水:『我們走了那麼多的-枉路,失去了那麼多寶貴的東西,得到的,不過是這一句話而已!』
『而這句話你我都可以受益終生。』
『慧楓,你真的變了,變得好有智慧!』
『你又何嘗不是呢?』
『這都是環境逼出來的!』馥芬的唇邊掠過一絲苦澀的笑意。『方大可給了我太多太多的教訓,有時候我真搞不清楚到底該恨他,還是感激他?』
『什麼都不必!』
『為什麼?』
『當初他也許帶給你太多的痛苦與絕望,可是現在的你已經掙脫出來,再也不是從前那個任他宰割的你了,人都有追求光明的權利,你既已走出了黑暗,又何必留戀?』
『我沒有留戀,我只是——恨!』
『恨就是留戀!你一再強調他對你的意義,不管這意義是好、是壞,都已經過去了,何必再讓從前那個齷齪的方大可,再來不斷影響現在的孫馥芬呢?』
『你說得對,好在一切都過去了。』馥芬笑了,跟著眼淚一起的笑容是那麼坦然。『以後你有什麼打算?』
『等過完暑假,我要回去唸書,你呢?看你今天早晨的態度似乎是有了什麼重要的決定?』
『你猜對了!』馥芬的情緒由哀傷中恢復了!『我昨夜考慮你說的話,決定從現在開始,不再回顧,過去的已經死了,我真正能掌握的是未來。』
『我倒想聽聽看!』
『你也許不清楚,全國最大的景觀設計公司就是董漢升的。依我的學歷,我沒辦法按照一般正常程序進去,所以只好利用關係了。』
『這也沒什麼不對,你並不是存心跟人家搶一碗飯吃!』
『不!這回你說錯了!』馥芬那張成熟起來的面孔有一層光輝:『我想盡量不要依靠任何人,我要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你——離得開嗎?』慧楓看著這幢設計典雅、精緻的華屋,姑且不論有多豪華,裡面的一草一木也都是馥芬的心血,而且她養尊處優慣了,外面的風雨她受得了嗎?
『我總該給自己一次機會!經過這一段醉生夢死的日子,精神上我一直很痛苦,我想除非我有獨立生活的條件,擁有真正的尊嚴,否則我是永遠不會快樂的。』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慧楓看著她:『也許千言萬語只能說聲——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