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林小屋有問題,金夫人和小鳳也有問題!」
這是白莉莉綜合所有觀察和分析的結果,但是,問題出在哪裡?
她們在那兒進行不法的勾當?不可能的,除了金夫人和小鳳,她沒有看到任何人在這兒出現過,作壞事至少要有人手,白莉莉推翻了這個猜測。
那麼,她們在裡面到底在幹什麼呢?總有一天,她會查明真相。
白莉莉懶洋洋地躺在香閨裡,今晚陶達然不來,她正好可以思索這個問題。電話這時候響了,她用同樣慵懶的姿勢伸出手臂去接,天花板上鑲的大圓鏡子正好照著她半裸的身子,和洋溢著粉紅色氣氛的香閨。
但她才拿起話筒講了不到兩句話,就興奮地坐了起來,然後匆匆下了床,穿上一件深色的緊身T恤、長褲,急急忙忙的拿了車鑰匙,趕到了樓下的大廳。在那兒等她的,是個穿風衣的中年男人。白莉莉朝他走過去時,他立刻由沙發上站了起來。
「我們走吧!」她沒有跟他多作寒暄,馬上推開玻璃旋轉門,那名中年男人緊跟在後面。
到停車坪拿了車,他一坐上去,就開始做一連串的報告:「很抱歉,我沒辦法在電話中跟您談,只有把您約出來。」
「你怕被錄音?」她輕蔑地一笑。
「這是行規!白小姐,請您尊重我們!」他很嚴肅地打斷了她!「本地私家偵探不比美國,不但沒有任何方便,還不受法律保護,我們只有盡量保護自己。」
「好吧!張先生,事情有眉目了?」
「正如您所推測的,樹林小屋有問題!」他從衣袋中取出兩張藍圖:「這是薇尚的整個山區的平面配置和建築藍圖,麻煩您找個僻靜點的路邊,我可以攤開來讓您曉得問題出在哪裡。」
她依言把車子停下,開了小燈,當他把圖整個攤開,再疊出在樹林區域的部分時,她找不到那棟小屋。最後,她叫了起來。
「藍圖上根本沒有!」
「對!」他點點頭:「這棟屋子當初根本不在建築師的規劃之內,所以藍圖上沒有!」
「你怎麼弄到這張藍圖?又怎麼曉得建築師的規劃?」
「這是我們的職業技術,我希望您不要追究,否則對大家都不好!」
白莉莉聳聳肩,不怪她沒經驗,多數人都不會有這種奇特經驗,面對他自衛的表現,說真的,她也並不怎麼太在乎,因為,這種鬼鬼祟祟的差事讓誰來幹,不都是如此!
「還要繼續查下去嗎?」
「什麼?我不以為……?你忙了三天,獲得的資料只有這麼一點?」
「至少我證明了您的推測,查出這些已經費了很大力氣了,您剛才不是很驚訝嗎?」
「但是——」她皺皺眉又考慮了一會兒:「當然還要再查下去,你能夠親自到小屋去看看嗎?」
「可以,再給我兩天時間。」
當他要推開車門下去時,她叫住了他:「等等,從開始到現在,你怎麼從不問我為什麼要查這件事?」
「白小姐,這也是行規,我們只負責收錢辦事,從不必去考慮客人的動機。」
「你不怕——?」
「這就是我們必須要自衛的原因,可以做的我們一定小心從事,負責到底,但如果危及到自身的安全,我們一樣也會拒絕委託。」
「真是個奇怪的行業!」她喃喃自語著。
「誰說不是呢?晚安,白小姐!」他第一次露出笑容,雖然不很迷人,但是看起來相當精明,跟他平常那種神秘的樣子很不相同。
☆ ☆ ☆
白莉莉從電影廠回來時,車子開得飛快。她的飛車絕技是有名的,尤其在這種人車稀少的大清早。她抬頭看了看天空中稀疏的星影,盤算著依這種速度,大概不消一個鐘頭就到得了家。
白莉莉正對著熱水浴、軟床鋪渴望不已時,說時遲那時快,突然在前面二十公尺左右竄出一個人來。「老天!」她倒抽一口冷氣,連忙踩剎車。
「你不要命啦!」她剛預備破口大罵,忽然發現事有蹊蹺,那個站路當中的人,根本不是站著的,那半跪的姿勢,像在乞求什麼,而且黑暗中,還有些暗色的流體從他搖搖欲墜的身上淌下來。
白莉莉大吃一驚,這是怎麼回事?他——遭遇到什麼?是強盜還是綁匪,她一個女孩子又孤零零地在這條郊區公路上,能管這個閒事嗎?
「小姐——」那個攔住她的人,在模糊中似乎開口叫了她一聲,她心中一動,還是下了車,不管怎麼說,這個人似乎受傷很重,她總不能見死不救!
但是一切似乎都遲了,當她推開車門奔過去趕到他身邊時,他只說出「鑰匙」兩個字,就昏迷不醒。
白莉莉連忙在他的衣袋中一陣亂翻,可是除了一本駕駛執照,並沒有什麼鑰匙,她藉著路燈幽淡的光線打開執照看了一眼,關傑明,男,六十歲……
不行!她非要找到鑰匙,一個垂死的人會在這時候提到這把鑰匙,必是非同小可,白莉莉把駕駛執照放回他的口袋,終於在腰間找到一串鑰匙,可是這些鑰匙似乎是很普通
「老先生!」白莉莉舉起鑰匙在他眼前一晃,熱心地問:「你是說這串鑰匙嗎?」
那個人仍匍匐在地上,半天沒動靜,使勁推了他一下,這才知道他早在不知何時斷了氣。老天爺!她恐慌地縮回了手,可是到底有點不甘心,她平白無故的在這深更半夜冒著風寒停下車,不僅擔驚受怕,弄不好還會有人以為這樁車禍是她幹的。不行!她非搞清楚不可!一股氣往上湧,她也顧不得怕不怕了,心中又是一動,扳開關傑明的手心,果然「噹啷」一聲,一把攥得緊緊的鑰匙從他手心裡掉出來。
她立刻把鑰匙塞進了口袋裡,又再抽出那本執照,仔細的看了一下,即使冒再大的危險,她也不能搞錯。
對!執照上的相片和登載的年紀都很符合這個人,她勉強自己注視著那張靈魂已經到天國去報到的臉孔,還好,他年紀雖大相貌卻很端正,死相也還不難看……
但他為什麼深夜在這兒遇害?還有,如果他是車禍,他的車子呢?若他不是車禍,他怎麼會獨自出現在這麼荒僻的地方!
忽然,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進了她的腦際——這個叫關傑明的男人,的確是遭歹人挾持同時佈置成車禍的樣子……
她機伶伶的打了個冷顫,她不能在這兒久留,萬一被人看見,她可真是有理說不清,反正關傑明已經死了,不如乾脆就讓他留在這兒等警方處理。
白莉莉大著膽子把那串鑰匙塞回他的腰間,看看四下無人,連忙奔回自己車上,以最快的速度離開現場,到家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渾身都是冷汗,幾乎虛脫。
她連臉都沒洗,脫掉衣服就一下子爬上床,可是她累是累,卻怎麼也睡不著,一閉上眼,立刻就浮上關傑明那張死,不瞑目的面孔。她又強撐著滿身骨頭都要散掉似的疲倦下了床,把所有的燈都打開,終於精疲力盡的在刺眼的燈光下呼呼大睡。
即使是睡著了,也是惡夢連連,她一下子夢到被人當車禍兇手追趕,一下子又夢到關傑明的仇家找到她,逼著她交出鑰匙。「我沒有,沒有!」她拚命掙扎著,想逃脫那些歹徒的掌握,可是他們用一種刺耳的東西不斷敲打著、敲打……
鈴、鈴……
那可怕的聲音一直響個不停,突然,她驚醒了過來,一睜開眼,她就鬆了口氣,謝天謝地,那是電話鈴聲。「喂!」她的喉嚨整個被粘住似的沙啞不堪,只能勉強發出感冒似的聲音。
「莉莉呀!」對方話筒傳來陶達然的聲音。
「這麼一大早,人家在睡覺,你吵什麼吵?」她沒好氣地。
「這麼一大早?」陶達然似乎十分驚訝:「現在都下午兩點了,你知道嗎?」
「唉呀,糟糕,那我得趕快起來,晚上要拍通宵。」
「你不能請假?我想帶你出去,」
「誰叫你不早點通知我,哦!我知道了,我根本就是你的候補,你就是早曉得有空也不會告訴我!」她突然大發脾氣來。
「莉莉,你今天怎麼回事?我到底是什麼地方說錯了,就是判死罪,你也該告訴我個原因吧?」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她仍是怒氣衝天的。
「好讓我給你賠罪啊!」
「不必!」
「你不是嚷著要換新車嗎?」
「別吊我胃口,沒興趣!」
「怎麼說吊胃口?今晚約你出來就是要給你個驚喜,車我早買了。」
「真的?」
「快告訴我你不開心的原因!」
「達然!」她的聲音好委屈,委屈得像馬上就要掉眼淚丁:「以後別再把我當消遣品,高興的時候來看看我,不高興的時候將人家晾在一邊,你要知道,除了你,我再也沒有別人,我,我真的好寂寞!」
「乖,別哭!」電話那頭的陶達然慌了手腳,連聲的軟語相勸,說了一大車子的好話,白莉莉這才停上啜泣,嗚嗚咽咽地說:「你壞死了!」
「對對!我壞死了!」陶達然見她破涕為笑,這才鬆下一口氣:「該打該罰!晚上你來跟我算帳!乖!親一個!」
白莉莉放下電話後,臉上浮起一絲冷笑,那個老神經病,還真以為自己是羅蜜歐再世呢!簡直是肉麻當有趣,還好她機伶,要不然別說新車了,恐怕連個輪胎她都要不著。
對付這種老傢伙嘛……白莉莉伸了個懶腰,連打了好幾個呵欠,突然想到昨天那把由關傑明手裡拿來的鑰匙,連忙跳下床,從衣服口袋中把它翻了出來。
這把鑰匙比一般的長,而且很精緻,她反覆地看著,這才發現在雕成如意形的鑰匙尾端,有「萬通」兩個刻痕,還有幾個阿拉伯數字——1390。
萬通?萬通是什麼東西?是一個公司?一個地名?還是關傑明的別號?啊!她明白了,那是個很有名的保險公司。
咦!昨晚死了一個人,今天早報應該有消息才對,她又連忙往玄關走,果然報紙早就來了,正躺在門縫底下呢!她趕緊打開從社會新聞開始找,找了半天才在地方新聞上的一塊不起眼的角落中看到一個小標題——「醫生夜行遭禍,凶車逃之夭夭」,內容則是先用一段導言敘述了昨夜的離奇車禍,及警方破案的決心;其後又對關傑明這個人做了一番簡略描述,說他是個深受鄰里愛戴的好醫生,結-多年的髮妻與他恩愛逾恆,但未曾生育,一年半前已因重病去世……
☆ ☆ ☆
這樣的熱水浴是再舒服也沒有的了,她在水中踢著腿,還一邊哼著歌,十分愜意,心裡也有些後悔自己幹嘛要一時好奇,萬一惹了禍怎麼辦?
「不會的!」她不斷安慰著自己:「說不定那根鑰匙關係著一大筆財富,不就發財了嗎?唉!發財之後,誰還要再陪那些臭老頭子?噁心都噁心死了!」
她才洗到一半,門鈴就響了,管理員不會隨便放人上來找她,除非是陶達然,她從浴缸中爬出來,披上一條大浴巾,濕漉漉地就去開門。
果然是他,看到她性感的模樣,眼睛都直了。
一番耳鬢廝磨後,她正覺得胸口湧上一團濃得化不開的心火時,出乎意料的,陶達然竟放開子她,抱歉地說:「有件事情——」
他不必開口她就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一股氣惱登時衝了上來,直勾勾地瞪著他。
「我知道這很對不起你,」陶達然被她那雙俏眼瞪得發慌,但仍然無可奈何的:「可是你一定要原諒我,因為晚上……」
她一逮著機會就開口罵了起來:「我就知道你根本不安好心眼,你以為我是你的玩具,開心果?沒事陪你玩玩!陶達然,張大你眼睛看看,我可是個人!怎可任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我實在是不得已的!」陶達然還在為取消晚上的約會在道歉。
「滾!」她得理不饒人,索性撒起潑來,拾起一個大枕頭扔了過去。不扔還好,扔枕頭的姿勢竟然十分撩人,看得陶達然眼睛都直了,剛才為了赴萬通公司晚宴而勉強按捺下去的情慾一下子高漲起來。
天花板上的鏡子反射出這旖旎的一幕……
「死鬼!」她終於推開了他,同時白了他一眼。
「寶貝!」他湊了上來,使勁地在她粉嫩的臉蛋上親著、嗅著,「明天晚上我一定陪你,再有天大的事也不管!」
「得了吧!」她可不領這份情:「誰曉得你到了明天又會生出什麼新花樣?」
「一定不會!如果我再改期,任你罰我!」
☆ ☆ ☆
萬通?白莉莉重新又找出那把鑰匙在手中反覆審視著。如果她猜得不錯,這很可能就是一把保險箱的鑰匙。
但現在她最迫切做的事就是去看她的新車,這輛酒紅色的新款寶時捷,她至少跟陶達然提過五次以上,陶達然之所以遲遲不肯答應,倒不是吝嗇;不過四五萬美金的東西,他還不至於小氣到那種地步,他擔心的是這種車的速度太快,莉莉又愛開快車,萬一——
莉莉想到這兒,得意地一笑,她開快車是有相當本錢的,眼明手快誰贏得了她,拿起陶達然留下的車鑰匙,迤迤然地出了門。
才一出門,電話就響了,她本來不想理,但又怕是電影公司的,又重新開了門去聽,是那個私家偵探打來的。
她下了樓,那傢伙還是一襲風衣坐在那兒,見到她,就站了起來,默默地跟著,直到上了車才開口說話:「如果您要去看那棟樹林小屋,現在就可以。」
「你找到進去的方法了?」
「對!」說著,他拿出一張摺疊得很好的帳單:「這是這些日子的明細表,您已經付過前三天的費用,其餘的我希望您現在就能給我。
她看了看那張明細,除了按日計酬的薪資高了一點,其它的都是很合理,她打開皮包,開了張支票,然後說:「走吧!」
☆ ☆ ☆
一整夜,白莉莉都在做惡夢!
這真是太糟了,她才剛擁有一輛那麼名貴的酒紅色寶時捷,卻不斷做著殺人犯與虐待狂的夢。
她一下夢到金夫人獰笑著把她綁起來,一下子又夢到自己變成了警方緝捕的殺人犯……好不容易醒過來時,她冷汗涔涔,全身發粘,不過發現自己除了有些頭痛外,一切都還如常時,她不禁大大鬆了一口氣。
金夫人有虐待狂!這是衝到她腦袋裡的第一個念頭。但是金夫人看起來那麼高貴……白莉莉實在想不通,不過,這對自己來說實在是個王牌,對不對?她又興奮了起來。如果好好運用——想到這兒,嬌嫩如花的臉龐泛起了一絲嬌笑。
她有一種要實現夢想的預感,麥哲宇——那個人見人愛的男人。
她跳下床,匆忙的淋了個浴,就下樓去看她的新車。她由地下室開出來時,所有看見這輛車的人幾乎全部目不轉睛的瞧著,直到消失在視界之外為止。
清晨的微風曦光中,她更加洋洋自得。
車廂裡的氣味好聞極了,她一直就愛這種味道,皮革、空氣調節、毯子和座墊上羊毛毯混合起來的氣味,而體內的衝動與慾望,與車子的速度溶合在一起,性感極了。
而她,正在駕駛著這一切的威力……
寶時捷的性能優異,幾乎沒什麼聲音,但她心中仍不斷響起機器的怒吼,那簡直就是她內心深處的……
她痛痛快快地兜了一陣風,把所有的不快都拋到九霄雲外後,才趕到萬通去。大清早信託公司裡只有零星幾個顧客,她看了看牆壁上的指示圖,坐上了直達電梯到達二十樓。
整個辦公室的情況簡直跟監獄一樣,她向守門的入說明來意後,一個態度冷冰冰的女職員前來接待她。
「請先讓我看看你的鑰匙!」那名高傲的女職員用她那睥睨一切的神氣,由透明玻璃的小孔中伸出手來。
白莉莉把鑰匙遞了過去,老實說這樣做真是有點冒失,萬一——
「請跟我來!」女職員伸手按鈕,電動鐵閘緩緩升起,玻璃門也開了。女職員把另一把由信託公司保管的鑰匙也同時插進了保管箱的鎖孔,應聲而開後,她把整個長盒型的保管箱取了出來。「要我在這兒等候嗎?」
「不!我想——」
「那等你忙完了後,麻煩把這只櫃子鎖好,鑰匙也請交到櫃檯來。」女職員不耐煩地說。
白莉莉真想不到看起來像監獄一般的地方,到了節骨眼上防守竟是如此疏鬆。
女職員走後,她打開了盒蓋,那一瞬間,她屏住了氣息,裡面是黃金、珠寶還是——打開之後,她整個愣住了。
她簡直難以想像,一個臨死的人拚命去衛護的竟是這種東西——一本日記!豈有此理!她生氣的推上盒蓋,這個玩笑鬧得太大了,可是等一等,她腦中靈光一現,也許這不是什麼惡作劇,日記要記載的是秘密,是比黃金更值錢的秘密。
反正已經走到這一步子,又有什麼好洩氣的?說不定這本日記會帶來更大的利益!她取出那本不算很厚的日記裝進特地準備的大皮袋中,再若無其事地把櫃子推回去,按照原來的樣子鎖好。
在完全做好的那一瞬間她突然微笑起來,然後那微笑俾個漩渦一樣,愈來愈大。
有誰會曉得是她神不知鬼不覺的取走這本已經犧牲了一條人命的日記呢?也許,這就是天意。
把鑰匙還給那個自以為是的女職員,對方喃喃地說著「謝謝光臨!」
這句謝謝光臨不過是最普通的職業上客氣話,可是不知怎麼的,在白莉莉聽起來,卻有種十分特別的含意,而且,一點也不像什麼祝福,隱隱地,有著諷刺的味道。
回到家後,她才翻開日記的第一面,看了幾行字後,就煩厭得想放棄了。
這個叫關傑明的傢伙,記日記簡直跟流水帳一樣,乏味至極,無味至極,但當她隨手翻過了幾頁後,突然有一段特別框起來的文字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敘述一個年輕的男孩來診所求診的情形,這並不特殊,特殊的是關醫生的框框。
這是什麼意思?
她狐疑的往下看。
關醫生這樣寫著:他的傷很不尋常,至少不是他所說的——因跌倒而碰傷。這是個笨拙的謊言,我當然沒有立刻揭穿,但是我試著開導他,也許我不僅是想幫助他,還有另一個目的——我不想讓病人隨便騙我。
白莉莉張大眼睛繼續翻開下一頁,裡面聳動的記載使她屏住了呼吸,老天,怎麼會有這種事?但關傑明既為此而死,絕對假不了。
☆ ☆ ☆
江倩宜站在窗口的樣子,像一株植物,也許還沒有枯乾,她已經失去了生命力。
自從華德金病倒之後,她在短短的兩天裡就變成這樣,她那雙愛沉思的眼睛,出現了絕望的表情。
她絕望的,不是華德金的病,而是他的一句話點醒了她,使她的整個生命都受到震動。
從前,她未曾想過,活著——是為了什麼。
因為她的父親和丈夫始終都把她保護得很好,而且為了維護男性的尊嚴及一家之主的寶座,他們盡量用許多方式來抑止女性。她不但沒有受過「自我認識」的訓練,她甚至懷疑她根本不認識那個一直借她的軀殼活著的女人。
現在她知道丈夫的病情嚴重,可能要失掉他,她更知道,在失掉他之前,她已失去了自己。
她沒有獨立的勇氣與能力。
也許她曾經有過,但在父親與丈夫合力之下,這種能力、勇氣早已銷磨殆盡;奇怪的是他們從未想過這一點。
他們只是不斷的寵愛著她,供給她所有的物質需要,滿足生活上一些奢華的要求,但精神上,他們任她在秉性中的靈氣、智慧一點點的枯死,甚至還親自動手去扼殺它。
「夫人!」她正陷於這樣的沉思中,冷不防的,一個女僕打開病房的門,著急地叫了她一聲,回頭看見女僕的臉,她的心就整個提了起來。
「德金!」她在病人的床前跪了下來,他的樣子看起來非常古怪,那滿是皺紋而且扭曲著的臉,一點也不像那個威風凜凜的企業家;但她一無所懼,只是輕輕地喚著他的名字。但這次他沒有醒,特別護士把體溫計量給她看,老天!他在發高燒。「快去請醫生來!」她吩咐女僕,然後又回過頭,一股衝動,使她緊握住丈夫的手。
「德金,不要留下我一個人!」她在心中嗚咽:「雖然是你和爸爸抑制了我心智的成長,但是我已經習慣了,如果沒有了你,我要怎樣活下去?」
醫生很快就來了,只看了兩眼,就皺起了眉頭,等到診查過後,眉頭皺得更厲害了。
「可能是肺炎,照正常的情況應該立刻送醫院,但是病人無法移動——」
「醫生,你一定要救他!」倩宜美麗的黑眼睛中湧出了淚水。
「我會盡力!」醫生收起聽診器,替他打過針,一切料理妥當後,示意倩宜到外面去。
「他——有希望嗎?」她顫聲地問。
「這很難說,一切得看病人自己,我們有時候已經準備放棄,病人卻自己創造奇跡,有時候我們認為病人無礙,早上才應過診,病人家屬卻在下午打電話來說病人突然去世了。華夫人您要有心理準備才行。」
「肺炎並不是很重的病——」如果不是竭力忍著,她一定哭出聲來,華德金是她的丈夫,她的支柱,她怎能少得了他。
「華先生現在的抗力很弱,只怕——」醫生歎了口氣,「不過我們當然還是希望他能盡力度過難關,只等他再強一點,就能把他送到醫院去。」
「即使他能住院,以後他也永遠是——」她止不住的把臉深埋在掌間啜泣著。「右臂和雙腿永遠癱瘓!」
倩宜克服了那陣痛苦,拭去淚又抬起頭來:「復健運動有效嗎?」
醫生歎了口氣:「除非出現奇跡,否則他能活著就是天大的運氣了!」
醫生離開後,她回到了華德金的身邊,俯視著他那正和病魔掙扎的臉孔,一陣悲從心來。可是她很快地止住所有悲痛,醫生的警告至少讓她明白,在此時此刻,任何悲歎都無濟於事,如果華德金的後半生注定要全身癱瘓,那麼,她就得堅強起來,做他的柱石,支持他。
雖然華德金曾經用一些方法限制她真正的成長,可是,在他最需要她的時候,她會讓那些被扼殺、被抑制的東西復活,而且重新成長。
從此刻開始,她要勇敢的面對現實。上帝既賦予責任,她就要去承擔。
「德金!」她輕輕地叫他的名字,他的樣子依舊很糟,可是她有一種感覺油然而生:「我們一定會全力度過難關的。」
☆ ☆ ☆
這是個十分體面的辦公室,而且跟華德金的個性一樣,處處都充滿了效率。
江倩宜坐上了丈夫的寶座時,還不怎麼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這些日子裡,她像突然由昏睡中醒過來似的,她忙得整個人都變了型,一下子突然學會許多東西。
可是說也奇怪,她對這些從沒感興趣過的東西,居然一點就透,而且觸類旁通,連錢總經理都很驚奇。
但那些忙碌的學習只是一個小小的前奏而已,到她坐上這張寶座,她才發現所有的重擔全壓在她肩膀上,逃脫不得。
如果她甘心作傀儡的話……她在心中暗忖,但立刻就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太可恥了!她絕不能這麼做!倩宜有些激動的緊握拳頭,無論如何,她要振作起來,向本來是不可能的環境挑戰。
她不曉得是誰賦予她這種勇氣的,但她相信,她的血液中也許早就潛伏著這些機智又富有彈性潛力的因子,她只要去做了,即使不能像華德金親自主持的那麼好,她也要全力以赴。
一陣敲門聲使她在沉思中幾乎驚跳起來,進來的是華德金的秘書陳太太。她是個精明幹練的中年婦女,全身一絲不苟,但是笑容可掬,華德金曾經跟倩宜形容過她的能幹,說是簡直挑不出毛病來。
「華夫人,您好!」
「你好!」
「這是這些日子來的電話紀錄,您是否要現在回電?」陳太太抽出脅下一支檔案夾。
「你放在這兒,我看過之後下午回,明天的董事會資料先給我。」
「好的!」陳太太按了桌邊的一個鈕,助理秘書立刻進來,坐在電腦前開始一連串的操作,十分鐘之後,所有的資料全齊了,這種現代科技的效率令倩宜十分地佩服。
「還有別的事嗎?」陳太太等助理退出去後,笑瞇瞇地問,看得出來,她是個能幹的好幫手,而且由於沒有野心,所以缺少那一股咄咄逼人的壓力,這是倩宜目前正需要的。
「如果你現在不忙,我希望你能留下來,幫我整理這些明天要用的財務報告。」
「可是這是公司的最高機密,限閱的對象只有董事長及財務部的高級主管,我——還不夠資格參與。」
「如果說我信任你呢?」
「我——」陳太太受寵若驚的樣子令倩宜久久都不能忘懷:「謝謝您給我這個機會,我很願意試一試。」
看樣子華德金在這兒是個暴君!他似乎誰都不信任,連最親近的秘書也不例外!倩宜這樣想著,但幾乎是立刻的,另一個念頭馬上閃進她的腦海:
他不但在這裡不信任人,在家裡又何嘗不是——
但——現在想這些已經太晚了!倩宜對自己說,然後她立刻振作起精神,對陳太太說:「去拿張椅子過來,我們開始吧!」
一整天下來,倩宜精疲力盡,可是精神上,反而比在家裡過得充實,當她不在刺鼻的藥味與病人旁邊打轉時,她得以充分發揮她的潛力。
等她和陳太太把該做的事都告一段落,她這才發現已經都快晚上七點了。
「真抱歉,把你拖得這麼晚!」倩宜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不要緊!」陳太太輕輕搖搖頭,「我一個人,沒關係的。」
倩宜這才猛然想到華德金曾跟她提過,陳太太年輕時就守了寡,兒女們也都大了,現在一個在西德求學,一個在新加坡從事建築,只剩下她一個人。
陳太太走後,倩宜一個人留在辦公室裡,中央系統的空氣調節關了,加上屋子空曠,她又一人獨處,平添了不少寒意,但是她坐在這兒,反而覺得比在家裡自在得多。
她不想回家。家——只讓她有種窒息的感覺。
她歎了口氣,脫掉鞋子,選了個最舒服的角度倒在那張大皮椅子上,用手枕著頭,瀏覽著整個辦公室。但過了沒多久,一股罪惡感就悄悄地爬了上來,她怎能不回家呢?華德金生這樣重的病,正需要她的照顧……
她對自己搖了搖頭,立刻穿上鞋,套上外衣,提起裝滿了文件的公事包,伸手按了通知司機的鈴。坐進車廂裡,她有種渾身癱瘓的感覺,不自禁地閉上眼睛,沒想到一會兒就睡著了。
「夫人!夫人!」待司機到了,停下車輕聲喚她,她才勉強睜開眼。
真是好險,如果不是江明漢一直堅持不准她自己開車,說不定剛才她就因為一時的睏倦而惹出麻煩來了。
「謝謝你!」她下了車,誠心誠意地對這個忠心耿耿在地下停車場守候了一天的司機道聲謝。
「先生還好吧?」她把外套交給等在門口的管家。
「一直很穩定,夫人!老夫人來了。」
老太太?倩宜吃了一驚,管家所指的老夫人正是華德金的母親。
「怎麼不打電話告訴我。」
「她不許!她說不要打擾你工作。」
糟了!倩宜心一沉,華老太太是個一等一難纏的老太婆,平日長居歐洲,只有在聖誕節才回來跟兒子媳婦過節,現在她突然回來,一定是知道了。
「我去看先生,你稟報老太太,我看過先生就來見她。」
「是!」
她走向華德金臥病的房間時,心跳得很快,雖然她什麼事也沒做,但是愈接近他,心裡那份罪惡感就愈加的深……
特別護士開的門,現在是三班制,只要稍有動靜,華德金都會得到妥善的照顧。
「老太太下午來過兩趟!」叫做小喬的護士說:「她起初很不滿意,但醫生跟她解釋過後,她就不那麼生氣了。」
老天爺,一切已經夠糟的了,老太太又跑來攪和,更是亂上加亂。倩宜歎了口氣,但這也沒辦法,誰教她是華德金的母親呢?
她俯下身凝視著丈夫,他睡得正熟,還像從前一樣有著重重的鼻息聲,但是他再也不是從前那個企業界強人,在這些日子裡,他迅速地老了下去,那份憔悴,使人不敢相信他曾經是如何的生龍活虎。倩宜彎下腰,突然發現在他的鬢邊有無數的白髮正爭先恐後地鑽出來。
她心裡一陣酸,莫非——這就是她不願意來見他的最大理由?她問著自己,她簡直沒辦法忍受他變成這個樣子。不管他以前是個暴君也好,是個抵制她心靈成長的人也罷,她都不忍心他變成這個樣子。
更可怕的是未來。她立刻記起醫生對她所說過的話——即使他能勉強熬過,他的後半生也將殘廢……
這是多麼大的打擊?幸好他後來一直都在昏迷狀態,否則……她簡直不敢想下去,用力咬著唇,唇上掙得一片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