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塞迪斯四五○平穩的向前駛著,幾乎不發出一點聲音,車頭上那被稱為「德國的標記」的圓型三角正驕傲地豎立著,充分說明了車主的身份。
晨霧溶溶地往四周擴散,無邊無際全是那精靈般淡色氣體,再過幾分鐘,美麗的海濱日出就會準時出現了。
江倩宜出神地望著窗外,黑水晶般的眼睛被長睫毛濃濃地遮著,似乎有秘密。除了這雙充滿性感的眼睛,她精巧無瑕的面孔上其餘的部分,都生得很明朗,像她不久前過世的父親,這是家傳。
每一位江家的人都繼承到稜角分明與精明的個性,只有她不同,她站在江家的人當中,顯得特別的細緻,如果說江家的人具有企業家庭的風範,那麼她還具有藝術家的雙重個性。
那是來自她的母親,一個很年輕就去世的貴婦。江倩宜繼承了她最美的特質,成了出眾的美女。
一直,她都是男士們注目的焦點,堂姐妹與同伴嫉妒的對象,但她卻渾然不覺,她對自己的美也不特別在意,雖然她的身材更是完美,江倩宜有東方女人很難得有的一七○身高,豐滿的胸部,窄窄的細腰以及一雙罕見的美腿。
在她的父親江顯群嚴格的教養下,她還沒有機會知道什麼是愛情,就在十九歲時結了婚,只因為江顯群認為自己的眼光是對的,他替她選的丈夫是最好的,所以十一年來,她都過著江家人該過的生活。
但顯然的,婚姻除了更換住屋以及成為貴婦外,並沒有改變她什麼。
剛結婚時,確實有些不必要的流言,畢竟她太年輕,太不平凡,至少她該像她的堂姐妹一樣出國留學,不該太早陷入婚姻中,而且她的丈夫——華德金比她整整大二十歲。除了她胸有成竹的父親,所有的人都等著火山爆發,然而日子平靜得讓人奇怪,她甚至沒有生育。
那些看好戲的人漸漸由冷眼旁觀轉為同情,提供許多秘方。只有華德金心裡知道,不能生育不是她的錯。
這是他對她一生的負歉。
他是個精明的男人,幾乎是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千方百計要得到她。結婚的第二年,他都還沉浸在「得到」的狂喜中,但他終不失他的聰明謹慎,他對小妻子的熱愛並沒有亂了方寸,可是長久觀察的結果,他對自己的懷疑感到可恥。
她並不像其他少女般的輕浮,也並不天真,而使他永遠摸不透她那小腦袋裡究竟是在想什麼,他也知道一點——她對他是絕對的忠貞。
她並不熱情,但她也同樣地沒使這個婚姻變得乏味,有她在的地方,就像一個家。
一個很傳統、平靜,永遠不會發生驚天動地大事的家。
華德金相當滿意。
他本來也就沒有奢求什麼。
他能夠在中年之後得到這些,已經是天大的福氣。
他曾經有過一次錯誤的婚姻,那段婚姻是他一生最痛苦的經驗。
他做錯過一次,所以他見到江倩宜時,他就下定了決心,他要這個女人,趁她還沒定型,好好塑造成一個完美而理想的妻子。
華德金當然很快地就發現自己過於理想化,但他一點也不後悔。
倩宜是個好妻子,好伴侶。她或許有些冷漠,但年紀大的男人,需要的正是個冷靜的伴侶。
☆ ☆ ☆
倩宜的坐姿沒有變動,仍是出神的向窗外注視著。
這是著名的北區海岸線,模糊的景物迅速地朝後移動著,在那些水濛濛的感覺裡,海岸線上逼人的南國氣息一——顯現了。
清新透明,如詩如畫。
「還有多久?」坐在她身邊看著經濟部「每日電訊」的華德金從電訊紙後頭抬起了眼睛,他有雙精明銳利的眸子,只消一眼就能讓人在他面前無所遁形,雖然水晶體己有些微的混濁,但就像他雙邊的灰鬢,不僅加深了成熟的魅力,更增添無限威嚴,他的鼻樑挺直,鼻翼略為肥大,是成功者最顯著的面相,由他的五官與寬闊肩膀看來,他年輕時一定相當英俊挺拔。
倩宜一點也沒有自沉思中被打擾的不悅:「大概還有十分鐘。」
華德金「噢」了一聲,放下報紙,拍了拍她那雙細嫩的小手。他寬大粗壯的大手,和她的細緻是一個強烈的對比,他全套正式的夏季毛料西裝也和她清新活潑的白色網球裝成了對比。
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們是一對父女,然而他們卻是夫妻。十一年的婚姻生活,也在他們之間形成一種微妙的默契。
「今天有什麼活動?」華德金問。江倩宜是薇尚女子俱樂部高級會員,這項資格的取得,不止是因華德金的財富,也是她自己優越的表現及充分的運動精神——她的軟式網球是去年分組賽的亞軍,所以俱樂部的教練們才以大半數通過她的高級會員資格,令那些比她入會久資歷深的太太們又妒又羨。
「七點到九點游泳,九點半喝茶時間,十點馬術練習。」
「下午呢?」
「我還沒決定。」倩宜微微蹙眉,那未經人工修飾的眉毛十分有個性。「也許我會加入爵士韻律舞班,但如果太累,我就改上插花。」
「插花是門新的課程?從前沒聽你提起過?」
「上個月金夫人特地從日本請來一位小原流的教師。」
「聽起來不錯,但我倒覺得其實你的『一刀流』也很高明。」華德金仔細的觀察她,最近她活潑多了,不再是從前那麼凡事漠然的樣子,也許,在這些日子中她不知不覺的改變丁?
「別笑我!」倩宜最不喜歡人家說她的一刀流。所謂一刀流就是一刀剪下去不刻意修改的方式,但她喜歡這種自然的野趣。
「我不是笑你,倩宜——」他突然深深地望住她,眼睛中的威嚴驅散了,有種特別的,男性的溫柔:「我只希望你能快樂。」
「我很快樂!」倩宜堅持地。
薇尚的私人海灘終於在交談間出現了,這是濱海公路上最寬最直的沙灘,白而柔潔的細砂,澄碧的海波,閃閃發光的貝殼,灘上還種植著搖曳生姿的南國棕櫚,天空無窮的變幻,朝近晨曦,夕賞落日及月夜之美,被稱為東方的邁阿密。
「就是這裡?」華德金有些驚訝地看著太陽自彼端升起驅散霧氣,美麗的海濱景色登時豁然開朗,他是頭一次來,難怪會驚訝。
這個仍刻意保持著原始景觀的私人海灘,方圓數十里渺無人煙,所花費的代價遠超過把它建造成可容萬人的現代娛樂中心;這是主持人金夫人的驕傲之一,她強調品質與格調,她也的確辦到了。
海灘經過細心的整理與規劃後,野生的刺灌木成了天然屏障,隔絕所有的凡世塵煙,保持了生態環境最純淨的風貌,那些灌木、野花、南國樹叢、細砂、海水渾然一體,是海角樂園,是在人間被重建的伊甸。
車子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駛著,紅花與彩蝶比方才更美,海藍的一角也在遠處發光,任何人都會為這樣的景色屏住聲息。
一輛開得很快的敞蓬雷諾自後面追了上來,毫不客氣地超車,霸道的樣子像是誰也不放在眼裡。
飛快的掠過他們時,只見車裡一個白色的身影,很窈窕很年輕,是個時髦女子,帽上的飄帶在風中飛舞著,美而狂野。奔放的氣質,像五月的天空。
「那是白莉莉!」倩宜對丈夫說:「她在趕六點半的網球課,她已經遲了。」
「白莉莉?」華德金思索著,這個名字好熟。
「她是電影明星。」倩宜提醒他。
噢!對了,華德金想起來了,白莉莉!這個因為演了一部脫片,居然一炮而紅的女子,是家喻戶曉的人物。她那天生的野性與一對媚眼,不知風靡了多少人,而她的聲名狼藉也是眾所周知,在若干社交場合上,他就聽說過一些有關她的事,這個名譽敗壞的女人,她來這裡做什麼?
「她還不算正式會員,金夫人正在考慮要不要讓她入會,介紹她進來的人來頭太大了,令她很傷腦筋。」
「有人抵制白莉莉?」他問。
「多數人覺得讓她進入薇尚會破壞格調,她的層次實在太低了,至少有一半人討厭她的目中無人,找我簽名抵制她,但我拒絕了。」
「為什麼?」
「跟那些長舌婦比較,她其實算不上壞,除了打網球,她來這裡多半躺在自己的休息室看電視。」
「她不是會員,怎麼有休息室?」
「那是唐夫人借給她的,也有人說唐夫人高價轉讓。最近唐林剛的鋼鐵生意需要一筆資金,白莉莉的男朋友出手相助,先讓她們交上了朋友。」
倩宜說得不多,但華德金幾方面一聯想,已經夠明白,有時候在婦人社交圈的閒言閒語,競比一般的商業情報還來得更有價值。
難怪有那麼多的丈夫要急著讓太太進入這個俱樂部,社交網從太太們先開始建立關係,很可能就因此做成一筆大生意,而且自然毫不留痕跡。
可是他相信倩宜!她孤高漠然的個性和其他女性完全不同,她絕不會學到貴婦人們因為無聊而養成的癖性。
有一陣奇異的溫馨流過他的心田。
倩宜訝異地看著他,今天早上,這已是他第二次緊握住她的手,彷彿要這麼握住她一生似的。這個心腸堅冷,態度強硬,判斷力精明,專橫果決的男人,怎麼突然柔情無限?十一年的婚姻生活,難道他還怕失掉她?還是他有了什麼不該有的預感?
摩塞迪斯終於到了山頂,電動雕花大門在他們面前緩緩開啟,車子順著坡道,在環繞著廣大庭院的s形路面上行駛,芬芳的薔薇香氣瀰漫著所有空間。
在庭院兩邊,一邊是佔地干坪的網球場,一邊是兩座奧林匹克標準的游泳池,游泳池外圍有高大的松柏為蔭牆,只能聽到水花的潑濺和笑語;但網球場那邊可以輕易的透過塑鋼絲圍網,看見紅磚粉上飛躍的人影,在那兒揮動著球拍,追逐塗著螢光的小球。
「進來吧!你可以參觀,不會耽誤你的。」倩宜像主人一樣,一點也沒有平日漠然的氣質,也許讓她加入薇尚是對的,她比在家裡活潑、開朗,他掠過一個念頭,他該早些退休,多陪陪她,他每天工作十五個鐘頭,已經快三十年了,他應該回家了。
「華公——」遠遠地有人起身招呼他,是一位商界多年的老友,他起初有些訝異他怎麼也會在這兒,但看見他一旁穿著一身女騎裝的夫人時,不禁啞然失笑,以同樣熱烈的態度和這位有商界才子之稱的趙令民寒暄。
「你們聊聊,我上課的時間快到了,得先去換衣服。」寒暄過後,倩宜提起裝備,很快地走進去。
華德金悵然若失地看著她的背影,十一年的婚姻生活真的沒改變她什麼,而這份夫妻之情也愈來愈濃郁。他簡直是有些嫉妒地看她走進那個他永遠無法進入的地方。也許有一天他真的退休了,他要帶她去參加一個夫妻檔的俱樂部,他要守著她,好好地,寸步不離的與她相守。
當她出現在游泳池的二樓看台上時,他禁不住停住呼吸,她真美!穿上泳裝的她比平日更加神彩煥發,明年夏天他一定要改變多年堅持的主意在院裡加蓋個泳池,除了他,誰也再不能看見她穿著泳裝的丰姿。
那窈窕的身影緩緩走過時,他瞇起眼,有絲男性的驕傲,這個美麗的女人屬於他,從最年輕的十九歲開始就注定要伴他一生。
她回過頭來,也跟他揮手,保守的運動員式泳裝使她每一-肌膚都光潔迷人,而且比暴露的三點式更性感、更誘惑人。
他下意識的看著自己厚重的西裝、領帶,頭一次的,他不喜歡這種衣服,在美麗的夏日地方,這些使他又臃腫又笨拙。
像一隻企鵝。
他一定要好好做運動,消除所有贅肉。他的妻子太美太年輕了,他要用財富、權勢以外的東西俘獲她,和她再次墜入愛河。
看台上的人影消失了,他仍收不回眼光。
☆ ☆ ☆
金夫人的少女時代是在英國度過的,一天兩次的喝茶時間,也是她最講究的。誰也沒她那麼多套瓷器,從英國最傳統的威及武德廠的出品,到最浪漫現代的亞爾狄哥,她都毫不吝惜的讓會員們在茶香之外,享受瓷器之美。
為她做點心的師傅也是她一手調教的,各種三明治、餅乾、蛋糕在精緻的容器中,琳琅滿目的刺激著人的食慾。
還有中國茶道,同樣配有好吃好看的中式點心、蜜餞、燒賣、炸雲吞。
游完泳,倩宜加入中國茶的一群,正當她品嚐著一塊蛋醺肉時,意外的從不來喝茶的白莉莉也走了進來。她的出現太突兀了,每個人都停了下來訝異地看她。
白莉莉雖是放縱慣了,但這麼多人明顯的表示拒絕,她也忸怩不安,一時進退維谷,正在慇勤周旋的金夫人連忙走過去,親熱地招呼她,把她介紹給其他賓客。
除了倩宜,沒有人對她有一絲歡迎的表示,那冷冰冰的態度,像刺一樣不斷紮著她,若不是她有一脫成名的過人勇氣,她早就受不了走了,但她的銳氣仍維持著她的傲慢,直到倩宜露出那慣常的,既不十分歡迎,也不十分拒絕的表情,金夫人才如釋重負的把白莉莉塞在她旁邊的座位上。
「我才不怕這些女人呢!」當倩宜禮貌性的請她用茶時,她接過茶杯,偷偷地說:「她們冷酷、自私、殘忍,可是她們嚇不倒我。」
「哦?」她淡淡應著。
「你真該看看她們那些寶貝丈夫在床上的樣子。」白莉莉繼續說,像是遇到知音般露出古怪的笑容。
這個話題顯然不是名媛淑女該聽的,倩宜更不會感到興趣,孤立無援的白莉莉選錯了話題,連在這個唯一同情她的人面前也遭到排斥,自然大感氣餒,可是她不肯就此罷休。「我第一次看見你時,就很欣賞你!」她更輕聲地,像密友地靠近她的耳邊:「你很特別,在這裡像鶴立雞群,我真不知道你怎麼能忍受她們的!」
「我也不知道你怎麼能!」倩宜笑了,笑她的粗俗、天真與不高明的籠絡手段。
「我沒辦法!」她攤攤肩膀:「我男朋友要我來的,他要我做一個淑女,和這些所謂的貴婦打成一片,他娶我才不算失面子。」
可憐的女人!外表傲慢,其實內心空虛,除了一身的肉,只能像洋娃娃般任人擺弄,而且甚至連那一身的肉也不屬於她自己。她很知道如何脫衣服,卻不懂得怎樣為自己「穿」衣服。
「薇尚」這個地方對她而言是件太過寬大、笨重的大衣,這襲盔甲給她的,永遠不會令她大方得體,博取讚賞,反而因此帶來太多不必要的傷害。
下面的場面更使得白莉莉這個格格不入的「侵入者」感到驚惶。當因她來臨而引起的騷動平息時,貴婦們又恢復了交談,可是一旦她也側耳傾聽表示有興趣時,她們立刻停止,彷彿白莉莉很不禮貌地打擾了她們,嚇得她只好縮回座位,呆呆地瞪著茶杯。
難怪她每次一打完網球就躲進私人休息室,她實在太刺眼,也太不受人歡迎了。
茶點時間依例應該在三十分鐘內結束,除非不來參加,否則隨便在中途離席是會被視為缺乏教養的表現。
「我該走了!」白莉莉見到誰都對她白眼相看,自然氣餒萬分,她不屬於這裡,想躋身名流還沒她的份,她缺乏良好的出身、家世,即使再有權勢的男友肯幫她,這些討厭的女人不接受她也同樣枉然。
「忍耐一下,還有十分鐘。」倩宜輕聲制止她。
這是場嚴格、乏味、充滿敵意的考試,膽大如白莉莉者也都不敢溜走。她的一身青春活潑在嚴厲的考驗與傷害下褪盡了顏色,暴露出最真實的無知、粗俗。
其實這些貴婦不僅對她如此,仟何一個她們認為不夠格而硬想擠進來的會員,都會受到相同待遇,她們的力量是強大的,態度是僵硬的,倩宜看見白莉莉一分一秒的受到無言的傷害,她真希望這個女孩能夠放聰明些,不要千方百計地擠進來;即使她是眾所周知的脫星,但卻無損她本質中所擁有的強悍的生命力與潑辣的氣質,那才是最稀罕的。即使她不能成為淑女,她最精彩的部分也會指引她如何做一個快樂的女人,享受真正的人生。
茶點時間終於結束了,倩宜聽到這個可憐的女孩大聲地吐了口氣。走到門口時,白莉莉仍垂頭喪氣,無疑地這是她一生當中最大的挫敗,而且永遠無法彌補。
倩宜沿著鋪設成一圈圈圓形的石子小路快步的走著,她得趕緊去馬場,她的那匹「藍天之星」阿拉伯名駒一定翹首以望,等得不耐煩了。
想到藍天之星,倩宜的唇邊就掠過一絲笑意,從小到大,嚴格的家教與貴族式的學校,使她一直沉浸在一種她無法掙脫拘束的空氣中,她也始終沒交到什麼朋友,婚後,她更是謹言慎行,當她年初過三十歲生日,華德金送這匹馬給她時,她真的歡喜若狂。
名駒美人,相得益彰,而她最珍視的,是她與馬之間牢不可破的感情。她第一眼看到藍天之星時,就像所有見過它的人一樣,驚服於這匹百萬名駒的美。它全身黑得發亮,沒有一絲雜毛,短而貼緊的在它完美的身軀上,它的前額中間有一粒白色的星形,鬃毛柔長飄逸,眼睛像初戀的少女般大而溫柔。
那副英國式的馬鞍也是為了博得她的歡心,特地在英國訂製。
當她一天天試圖著更接近它時,它也想像摔其他人一樣把她摔落馬背,但它的驕傲沒有成功,倩宜的騎術與堅韌的毅力完全駕馭了這匹駿馬,在風中快意馳騁著,人馬一體的感覺,是她和馬兒之間最大的秘密,從此以後,她知道別想再有人想騎它了。藍天之星一生只有一個主人。
每當倩宜來薇尚,騎著藍天之星,在附近原野、幽谷和沙灘遊走地,凡是看到的人莫不投以又羨又妒的眼光。
「華夫人——」後頭有人叫她,竟是白莉莉。
「有事嗎?」
「我可以看看你的藍天之星嗎?上禮拜我看見你騎它,好帥。」白莉莉充滿了企盼:「但我去馬廄時,他們說沒有你的允許誰也不准碰它。」
情宜心裡歎了口氣,她真不懂白莉莉為什麼要緊跟不捨。「好吧!」她沒有不答應的理由。
「我最近也買了一匹馬,在空運途中,等過關檢疫後,我們就可以一起騎了。」
老天,這個白莉莉看見別人打網球順手,就要上網球場,看見射箭手個個身材輕盈也要射箭,現在見了藍天之星漂亮,就非也要買匹名駒來招搖一番!
「我一向都喜歡一個人騎馬!」她必須用最迅速的方式拒絕白莉莉的緊迫不捨。
「我沒有要你照顧我!」白莉莉叫了起來,睜圓了那一雙媚眼:「你知道嗎?我是在馬場中長大的。」
「哦?」這點倒是引起倩宜的驚異。
「這是我的秘密,我從來沒告訴別人,誰也不知道我演電影之前的來歷;我的父親是士官,他一生沒有別的嗜好,就是愛馬,所以被分發到後裡馬場去,從小他就教我騎術,這是我唯一會的事。」白莉莉滔滔不絕地說著。
「原來你是真的喜歡馬?」
「嗯!藍天之星是我見過最標緻、脾氣也最壞的馬,如果它是我的,我會叫它『黑魔鬼』!你不覺得它有著魔鬼的氣質,那麼美那麼高貴又那麼神秘!」
當然!倩宜在心裡同意,藍天之星這樣好的馬是每個騎士可遇不可求的夢想。
「如果它是我的,我也會像你一樣驕傲!」白莉莉繼續說。
倩宜「噢」了一聲,談話資料到現在已經結束了,儘管白莉莉迫不及待地把自己「身世之秘」都告訴了她,但她也不會有更深入的興趣,她又恢復那平日漠然的神色。
藍天之星果然已在馬廄裡等得不耐煩了,她慣例來這兒的時間,它似乎知道的一清二楚,看見她逆著光從門口進來時,雖然瞧不見面孔,但早就聞熟了她的氣味,那充滿靈性的急樣子,令她啞然失笑,可是當藍天之星見她後面還跟了陌生人時,突然緊張起來,瞪視著白莉莉。
倩宜撫摸著它狹長的面孔,溫柔的對它低語安撫著,又拍了拍它,它才慢慢由緊張狀態恢復正常,如平日一樣用頸脛孔摩挲著她、嗅嗅她,心甘情願地讓她帶它出閘。
日光下的藍天之星更是美得耀眼,迎著山崗上的風,耳上的毛與馬鬃都微微拂動,一身雪白色騎裝的倩宜跟它站在一道,更是美得不可思議。
白莉莉沒有再說一句活,只是出神的看著她們,看著馬伕把她那具舒適的英國馬鞍搭放在藍天之星毫無瑕疵的背上,大眼睛裡滿是嫉妒之色。
「愛馬的人都知道,你要的不僅是頭完美的馬兒,騎士與馬的心靈都要渾然一體才行。這是我所見過的最好的馬,你也是!」白莉莉突然明燦一笑,那雙媚眼中的嫉妒不見了;「我一直崇拜速度,現在我才深深明瞭,速度反而要什麼樣的人去創造。」
倩宜點點頭,在這個早晨,她和這奇特放蕩的女郎之間,也有了一種默契。她輕輕抖動韁繩,藍天之星歡欣的嘶叫一聲,撒開那四條優雅的長腿,朝崗下的小坡跑去。
馬兒愈跑愈快,風在耳邊呼嘯而過,碧綠的山巒,青翠的草坡,遠方聲息可聞的碧藍海灣,在這幽靜的風景間,她們快速地移動,充滿了魅力,像是騰雲駕霧於一個夢中。
藍天之星在原野上縱情奔馳,等倩宜從陶醉的喜悅間睜開眼時,才發現它穿過鐵網的破縫已經跑到公路邊來了。
「你真淘氣!」她用靴尖輕踢著馬肚,要它安靜下來,這是藍天之星的壞習慣,它對公路有興趣,尤其是車輛。在它的腦袋裡,一定還沒搞清楚那些醜陋的,只會轟轟亂叫的東西,為什麼跑得比它還快。它們也像是冷酷的對手,只在公路上行駛,但隨時等待你去加入並超過它們,當你快得逞時,它們又放出一些難聞的黑煙,加倍地趕上你!
它直衝下山,熟門熟路地自己從破損的鐵絲網間隙中衝到公路。
面對藍天之星的好奇與天真,倩宜必須使出看家本領才能把這頭在這時一定不聽話的小淘氣拉回來。
一輛正好飛馳而過的橙紅野馬汽車,差一點兒擦著她們,藍天之星乍然受驚,嘶叫一聲,高高舉起了兩隻前蹄。同時不停地躍動著在原地繞圈子,她費了好大的功夫才讓它鎮定下來。
回頭一看,那輛野馬車早就跑得無影無蹤。
可惡的傢伙!差點傷了她的馬,竟連句「對不起」都不說,她一陣氣惱,但也無可奈何,下回她一定要小心點,否則藍天之星這個頑皮鬼還不知會闖什麼大禍也不一定呢!
她由原來的鐵網隙縫策馬上山,藍天之星電知道自己做錯了事,這會兒加倍聽話。
當她香汗淋漓重新回到山崗時,遠遠地,她看見那輛橙紅的野馬車在薇尚的停車坪中,迎著太陽光閃閃發亮。她忽然想起那是誰的車子。
她早已聽過他的大名。自他還未到薇尚的一個月前,所有的人都在津津樂道傳誦他的事跡,甚至包括他座車的廠牌形式,都有人鉅細靡遺地報導——麥哲宇。一個極富盛名的作家。
麥哲宇成名不過十年,年紀也輕得教人驚奇,四十還不到,但他的作品不知道風靡了多少讀者。
他的風格十分特殊,架構嚴謹,格局宏大,是不可多得的傑出作家。
在他筆下的那些不斷地在人性枷鎖與時代巨輪中掙扎,極具代表性的男女人物,與現代經濟、科技的龐大背景中,無情暴露社會真實斷層的小說.一本又一本地引起爭論、贊同與非議。
但幾乎每一部都是成功的、轟動的。
那些書已經不僅是傳統所謂的小說,而是時代的告白。
他雖然有自己最睿智的語言,但他也從不以時代的改革者或代言人自居,他讓讀者自己批判,而且他十分謹慎,不讓意識形態部分逾越文學應堅持的尊嚴。
雖然麥哲宇堅持自己只是個文學工作者,但他的種種努力,在讀者的心目中,他成了一個象徵。
這個時代,可被尊敬,可被寄以信任的精神象徵。
倩宜讀過他的許多書,但在薇尚對他的各種談論裡,她發現大家注意的也不是他文學的成就,反而對他的人、私生活可能更感興趣。據她們描述,這個傳奇性的人物,不僅富有創造力,相貌也同樣不凡,他的容貌俊逸,一雙黑眼睛透露著無窮靈氣,與其說他是大師級的人物,不如說他更像一名具有浪漫氣質的詩人。
倩宜不知道金夫人有什麼廣大神通,竟能請得動這個極少在公開場合露面的大作家,來為薇尚的文學班上「現代文學」的課程。
那天一有他要來上課的消息傳來,文學班登時人滿為患,這是薇尚自成立此項課程以來的奇跡,但她是不會參加的,她寧願回家讀他的作品。
她相信真實的他是存在於字裡行間裡。那兒,他自成一個開放宇宙,與讀者的心靈,外在的世界息息相關,遙相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