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依婷能夠感覺到自己在發抖,像一片秋風中抖顫的枯葉。她的神經已緊張到了極限,再這樣下去她就要崩潰了。
「停——」她向自己下令。那抖顫的幅度反而更大了。她深吸一口氣,用全身的力量說:停!這次收到了效果。她不能崩潰,不能讓自己鬧笑話。
如果迪瑞的離去,是一場惡夢,那麼,她希望能夠自這場惡夢中快些醒來。
三十分鐘後,她打扮整齊,以平穩的走到停車場去拿車。
這是她從惡夢中醒過來的第一步,她要好好保持。
她薄施脂粉的臉孔上浮起了一絲微笑,就算是那微笑有勉強,有些淒迷,但逐漸地又回復了原先的自信。
她不要讓自己下地獄,即使失去了愛人。
至少,她還有工作,還有自己!
到了工作室,所有工作人員依然堅守各自的工作崗位,沒有人偷懶,沒有人趁機摸魚,秩序井然安靜祥寧,跟平時沒有兩樣,她突然覺得很欣慰。
這些和她一道工作的夥伴,都是她精挑細選、嚴格訓練的專業人才,她們到這裡來,除了仰慕她的名氣與才華,最重要的,也是為了興趣,所以即使老闆不在,他們一樣可以好好的表現,不受任何影響。
當她走進她的辦公室時,私人助手安華抬起了頭,微微驚訝看了她一眼。然後立即起身,一句話都沒說,只是體貼的替她泡了一杯茶。
雲依婷對安華笑了笑,然後扭開了工作燈,三天來她積壓了太多的工作,她要把握每一分每一秒。
她迅速地、仔細地處理手中的每一項事物,慢慢地,她所熱愛的工作融化了她,令她專心、忘我,痛苦的心靈終於得到了三天來首次的休息。
也許,她不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女孩,但她願意以自己的力量去追求真正的幸福。
唯有靠自己造的幸福,才是別人偷不走,搶不走的幸福。
她那沉浸於愛情蜜汁長達六年的心,有了頭一次的覺醒,她還年輕,她要把握青春。
「我不知道為什麼你這樣急著找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雲依婷匆匆進入呂承達律師的辦公室。剛才他打電話給她,口氣很急但又語焉不詳,這實在不太像他平日穩重的作風,呂承達是台北頂尖的名律師之一,不到四十歲的年紀就能爬到這個地位,而且頗愛好評,當然絕非浪得虛名之輩。
「我知道你現在正忙,很抱歉這件事我沒在電話中講清楚,但實在也不合適在電話裡說,所以才把你請了來。」呂承達站起身來,離開了大寫字檯,請她在沙發坐下。
「是不是有關爸爸的?」依婷更急了。她所說的「爸爸」是自幼收養她,同時給了她姓氏、給了她一個家的義父——雲上峰。
「是的。」呂承達點了點頭。
「爸爸怎麼了?」
「你有多久沒有回家去過?」
「先別急著責備我!告訴我實情!」雲依婷的臉紅了。呂承達是雲上峰的律師,十年前從英國劍橋回來時,就受到紡織業鉅子雲上峰的青睞,不僅承辦雲上峰的大雲關係企業所有法律業務,也是他的私人顧問,雲家的事情問他沒有不瞭若指掌的。
「你要有心理準備!」呂承達歎了口氣。
雲依婷那受過最良好教養,從不輕易顯示表情的臉還是變了。這個世界上,她最關心的人,除了迪瑞,就只有愛她如己出的雲上峰了。
在別人眼中,他是個精明、苛吝,還頗為狡詐的紡織大亨,但在她的心目中,他卻是她最好的爸爸!
他不僅給她姓氏、給她家,還給了父愛。
「他現在身體很不好,心臟病、肺氣腫很厲害,都沒有人告訴你嗎?」呂承達有些詫異的。
「沒有!」雲依婷揚起臉,上面一絲表情都沒有。她在壓抑,抑制那份痛心的感覺,她不要別人看出慚愧,呂承達再熟,也不過是個律師而已。
「你要做什麼?」看她站起身,呂承達有些吃驚。
「你要做什麼?」看她站起身,呂承達有些吃驚。
「我要回雲海山莊,勸他去醫院。」
「他不肯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最討厭上醫院。」
「討厭也得去!」雲依婷倔強的脾氣簡直跟雲上峰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那是你們的家務事,我畢竟是外人!」呂承達搖了搖頭:「但現在有件比送他上醫院更重要的事。」
「什麼事。」
「上個禮拜他立了遺囑,你是他的繼承人。」
雲依婷呆住了,「為什麼要立遺囑?他——」
「他比醫生更知道自己的狀況,依婷!他不是個糊塗的人!」
雲依婷用手掩著口,一個踉跌坐在沙發裡。
「他選你做他的繼承人,可是依婷,你不但拿不到一分錢,還要償還一筆你一輩子可能都還不清的債務。」呂承達彎下身子,把這個噩耗盡可能以最溫和的口氣講出來。
「這是什麼意思?」
「他已經破產了,可是他自己並不清楚,因為他的病我不得不瞞著他。」呂承達歎了口氣:「可是我應該告訴你,同時,我有個建議——」
「我不要聽!」雲依婷激動地用兩手掩住了雙耳,她太疏忽了,雲上峰一直這麼愛她,她卻沒有盡過一絲孝道,連他病了、破產了都不知道。這一刻,她只覺得自己該死。
「不!你一定要聽!依婷,唯有這樣你才能保全自己不受拖累,一旦他去逝了,你馬上拋棄繼承權。聽我的話,所有的手續我都會替你辦妥。」
眼淚在眶中打轉,可是雲依婷開車的樣子,像個瘋子,她是瘋了,短短一個一禮拜內,她遭遇到多少事情?先是迪瑞,然後是待她恩重如山的雲上峰。
雪鐵龍奔過熙熙攘攘的鬧區時,簡直不像這種文雅的車子該有的速度。一路險象環生,她也跟車子一樣失去平日矜持的淑女風度,她拚命超車、闖紅燈,把路人看的嚇得發呆,在她美麗的面孔下,藏得是何等執拗呵!
如果她能飛,她會立刻飛到雲海山莊,跪在父親的面前,用一切孝行補償這些年來的自私。想想看,十八歲到巴黎去時,她滿胸滿懷都是藝術理想,回來後,她又忙著開創自己的,冷落了他,而他用盡心力撫養她長大,連一絲回報都沒有要求,連病了也要瞞著她,剎那間,她恨透了自己。
「嘎——」的一聲,車子一個大震動,也差點兒被撞出去,可是還好,當她滿眼金星的坐直,慢慢恢復神智時,她發現除了車頭凹損,玻璃撞碎之外,她的人是安全無恙的。
被她撞到的,是一部進口大轎車。當車主從那部氣派極了的車子走下來時,她只覺得面熟。
「雲小姐,你還好吧?」那人略帶嘲諷的微笑向她問候時,她氣得恨不得打自己的耳光。天哪!怎麼又是他。
她繃著臉忍受全身因受震而發痛的感覺用力推車門。但車門怎麼推也推不開,陳國倫倒是挺有紳士風度的,打開另一扇門,把她自碎玻璃堆中「救了」出來。
「你要怎麼賠償我的損失?」陳國倫要笑不笑的臉,夠英俊也夠可惡的了。
「我會找我的保險公司跟你談!」她一摔頭,預備攔車子。
「你有急事?我送你。」陳國倫也不管她願意不願意,一把就捉住她的手臂,轉頭叮囑了司機幾句,就將她推進了車中,自己坐上駕駛座。
「讓我下車。」她好不容易從震盪中醒來,馬上就掙扎著要下去。
「坐好。」陳國倫一臉正色,玩世不恭的樣子消失了,看起來頗有威儀,教人不得不服氣,「你剛才說你要到哪裡去?」
「我沒有說!」她小聲地咕噥著,面對著他的氣焰,她的氣勢一下子消弭無蹤。
「你說了,再說一遍!」他不耐煩的。
「雲海山莊!」
「你是——」他訝異地看了她一眼,隨即又若有所悟的閉上嘴,一心一意地奔馳著。
春天的山色真美,青翠的樹木,繽紛的杜鵑一路夾道盛開,山谷幽幽的氣息更是醉人撲鼻,可是誰也沒心情欣賞,她憂心如焚的偷望了他一眼,他雖然是用最快的速度飛馳,可是整個架勢極穩,濃而英挺的眉微挑著,高高的鼻樑,抿成一字的嘴唇充滿了男性的鬼力。
他是這樣充滿了男子氣概的人啊!可是,雲依婷沒有心情欣賞他。對雲上峰的愧疚、抱歉如蠅繭般緊緊包圍住她。她只一心一意地希望趕緊到家。
陳國倫這時轉頭看了她一眼,她那楚楚可憐的模樣象電一般,在瞬間擊中了他的心坎,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拍了拍她。那充滿安慰與關切的手,使她不由又是一震,但她沒有拒絕。
但當他的手離開了很久,那如蛇般在她體內的感覺,仍然揮之不去。他有種別的男人們所不能及的力量,宛若符咒,當她略一分神,就衝進她的心靈,橫行霸道的試圖佔有她,同時證明了女性的力量是如此脆弱。
雲海山莊被隱藏在一個幽靜的山谷中,當初雲上峰建築它時,為的就是這一份幽靜,像一個桃花源,由於地勢與規劃的十分巧妙,一般人就是走到了附近也不容易發現它,但是陳國倫卻成竹在胸,熟門熟路的峰迴路轉,使得雲依婷不禁更加深了她的懷疑性。
這個奇異的陌生男人,對她,究竟知道了多少?
「把汗和淚擦乾。」快要到達雲海山莊時,陳國倫把一條繡著名字的手帕給了她。她打開皮包取出鏡子一照,這才知道自己淚汗涔涔的樣子有多蒼白,有多狼狽。
她能夠這樣去見雲上峰嗎?不!她胡亂地把汗拭去,稍稍補了一點粉,精神看起來好多了。
等她一切就緒,車子已駛上了雲海山莊的棕櫚大道,陳國倫把車子停在鏤花大門外,對她說:「我就送你到這裡。」
「你——」她不知該向他道謝,還是罵他多管閒事。
「快進去吧!」阿國倫泰然自若的一笑:「我相信所有雲海山莊的人都不會歡迎我!」他深深地又看了她一眼:「包括你,因為雲上峰快死了,而我是他最大的債權人。」
雲依婷呆住了。
「我不知道你跟他是什麼關係,可是你也姓雲,對不對?」陳國倫笑得很定,很沉著。
看著他的車在雲海山莊外輕鬆地掉了個頭,絕塵而去時,雲依婷只覺得頭痛欲裂。在這春日的山谷,她已隱約地嗅到了大風暴即將來臨的氣息。
捲起這陣風暴的不是別人,正是她最厭憎,惟恐逐之而不及的陳國倫。
她想逃,可是舉步維艱。
她想躲,卻被風暴前的雲霧整覆蓋了。
不可知的命運,已在她措手不及前,開始吞噬她了。
雲海山莊陷於一片死寂中。
不僅是由於那四周隔絕了視線的高牆。風不動,鳥不語,一切都彷彿蒙上了死亡的塵埃。
雲依婷一走進大廳時,更覺呼吸困難。
「小姐——」是正在客廳裡換銅瓶裡的花的吳媽,看見依婷,她似乎吃了一驚。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依婷責備的。
「我不能!老爺交代過的。」吳媽垂下了手臂。「他怕你擔心。」
依婷搖了搖頭,歎口氣:「他在樓上嗎?」
「在醫療室裡,護士正陪他。」
依婷順著樓梯一步步地往上走。在這個華麗的大房子中,有著她全部的童年。她還清清楚地記得她頭一次被帶到這兒的情形,那天一片混亂中,她記得她哭了,但是不久之後,她就愛上了這裡。
雲上峰雖然看起來很威嚴,但是極為疼愛她,給她上最好的學校,請最好的家庭教師,當她愛上攝影時,還給她做全套的暗房設備,在最值得塑造的年齡,送她去巴黎深造。
如果說有遺憾的話,那就是在她滿足珍貴的童年中,沒有兄弟姐妹。
她一直搞不清楚,為什麼雲上峰自育幼院中眾多的孩童裡挑上了她。
他收養她究竟為了什麼?
他並不是個寂寞的人,不需要在最忙碌的英年抱個孩子來填補空虛,他大可像別的富人一樣找女人找刺激,找最直接的快樂。
但他不!
所以雲依婷一直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她運氣真的好好,雖然沒有親生父母,但別的孩童該有的,她全都有,別的孩子沒有的,她也都有。
她踩著厚厚的地毯,一直,她都生活在雲端中,現在,這片雲卻要被上天收回去了。
愧疚中,她覺得慌亂與恐懼。
「爸爸,爸爸!我該怎麼辦?」她站在梯口,注視著壁上懸掛著的肖像,那是她十歲時,雲上峰特地找畫家來畫的,她穿著粉紅色的紗質蓬蓬裙,坐在雲上峰的膝蓋上,背景是雲海山莊的大花園,百花正在盛開,雖然這幅畫由於年代久遠已有些陳舊,但那歡樂的時光仍然自畫布中傳來了昔日的溫馨。
她甚至可以嗅到「愛」的氣味。那是她和雲上峰之間永遠也不會改變的親情。
淚水重新濕潤了眼眶。
「依婷!」有人輕聲喚她,開門處是雲上峰的特別護士李心潔。
「為什麼連你也瞞著我?」她埋怨著。
「噓!」心潔把食指豎在嘴唇上,「他剛剛才睡著,不要吵醒他。」
「情況很糟嗎?」她顫聲地。
「很——不好!」心潔黯然地垂下頭。服侍了雲上峰將近四年,雲上峰待她僅次於依婷,朝夕相處,那份感情使得她不忍。
「還有多——久?」雲依婷哽咽了。
心潔欲言又止地搖了搖頭。
「就是送醫院也來有及了?」她急急抓住心潔的手。
「如果送醫院有希望的話,我是專業人員,你想我會忍心不管嗎?」
「他自己——知道?」
「嗯!」心潔點頭。「他上個禮拜要我老實告訴他,不准隱瞞一個字,我想是瞞不住了,只有用最避重就輕的方式,但,他聽了馬上就找呂律師來立了囑。」
「這事我知道。」
「也許你會很為難,但,依婷,我求你,千萬別把他已經破產的消息說出來,否則,他受不了這種刺激,會走得更快。」
「我知道!」
「我陪你去花園走走,他剛服過止痛藥大概還要再睡二十分鐘才會醒來。」心潔的眼圈也紅了,她不是個美,但她有顆十分善良的心。那種人性的純潔在剎那間,使依婷
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你什麼時候來的?」雲上峰半靠在搖起的床墊上,聲音略微瘖啞,也許是剛小睡過的關係,精神並不太差,但比上回見他,他更瘦了,更老了,依婷心裡忍不住一陣痛。
「剛來!」
「這些人真多事!」雲上峰咳了一聲。「你馬上就要開個展了,他們還要叫你跑一趟,真是的。」
「爸爸。」依婷忍不住把頭伏在他瘦骨嶙峋的腿上,「我不累,我應該多來陪您。展覽可以延期。」
「傻話。」雲上峰慈愛地拍著她的頭,那溫暖的感覺像她幼時一樣,只是,父親老了,昔日的強壯變成了今日這般模樣。
「爸爸!我永遠也不要離開您。」
「愈說愈傻了!」在商場上,雲上峰是有名的老狐狸,狡猾,厲害、精明,但在家裡,在女兒面前他也有非常慈祥的一面。
「爸!我想搬回來住。」她抬起頭,懇求著。
「心潔會好好照顧我,你回來幹什麼?」雲上峰假裝生氣,「你一回來,工作室不是要停業了?」
「我不管,」在父親的懷裡,依婷永遠只有十歲。她可以任意撒、撒嬌。只是,像這樣的幸福恐怕也不久長了。
「你這孩子。」雲上峰笑了,但才一浮起笑容,就被一連串的嗆咳打斷了。他是病人,實在不宜過度奮。
「爸爸不歡迎我?」
「那怎麼會,只是雲海山莊實在離市區太遠,我怕這會耽誤你的事業。」
「什麼事都沒有爸爸要緊。」依婷忍住心頭的哽咽,扮出了稚氣的笑臉:「爸,要買什麼禮物歡迎我回家!」
「婷兒!」雲上峰久病的眼中終於再也無法隱瞞的顯出淚光。那蒼涼的,自知不久於人世的淚看得站在一旁的心潔禁不住哽咽,連忙悄悄掩上房門,退了出來,她心裡雪亮,他們父女在一道的時間已經不寬裕了。
「嗯,爸爸?」依婷抬起了頭。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他的聲音中有股很不尋常的味道。
「我不要聽。」她一凜,覺得好恐慌,緊緊地掩信了耳朵。
「別逃避現實。」知得溫馨,但是免強。「爸爸這一生,除了你那早去的,和你從來沒見過面的媽媽,只有你是唯一的親人,不講給你聽要講給誰聽呢?」
「是。」依婷的心象掉進冰冷的懸崖,不斷地朝下落,朝下落。
「爸爸對你很抱歉,這些年沒有好好照顧你,就連你今年的個展,恐怕也不能參加了……」
「不!您最疼我了,您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依婷急急地掩住了他的口。
「傻孩子,聽爸爸說完。」老人搖了搖頭:「爸爸雖然一直對你很抱歉,但所幸運有些東西是值得留給你的,你明白嗎?爸爸的事業主就是一生努力的成績!……」
「爸,不許你再說下去了,您會長命百歲,活到一千年。」她的心整個地被這句象遺囑般的話給割碎了。
「你要好好繼承,懂嗎?要跟爸爸以前一樣,兢兢業業,刻苦勤勉,這是爸爸一生的成績,也是榮譽,答應爸爸,替爸爸爭一口氣,維持這份榮譽,繼承這份榮譽。」
「爸,我沒有學過商,我一點都不懂。」她懇求地看著父親。一生中,她從未像現在這一刻地怕過。
「孩子,別怕,只要你肯學,你會懂的。呂律師會協助你,他是個好孩子。還有廠裡的一班老人,他們是最佳的智囊團。不過你千萬記住,虛心請教他們,聽取他們的意見是對的,但別被他們牽著鼻子走。現在是分工很細的工業時代,一個企業的首腦人物,需要絕對的專業人才協助,分析所有狀況,但永遠要保持清晰的頭腦,與判斷事務的能力!只有你能下決策,沒人能夠取代你,聽著,沒人能夠取代你,懂嗎?」老人愈說愈
激動,一陣又一陣的咳嗆不時地打斷了話,但他仍然很有耐性地說完。
「我懂!」她勉強地點了點頭。
「你一定要懂。婷兒!你是爸爸唯一的指望。」老人嚴肅起來,「說老實話,我還真有點後悔沒有早一點把你叫回來,教導你應該懂的事務,但——」
「是!」她懂得他指的是什麼,心照不宣下是如何難忍的悲慼。
「您該休息了。」心潔推門進來,老人一連串的咳嗽足以使病情惡化,身為醫護人員,她有義務替他節省過度的興奮。
「爸,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我回去收拾一下,明天就搬回來住。」她依依不捨的站起來。
「好。」老人點點頭,可是當她預備走出去時,老人重新叫住了她:「過來,再讓我看看。好孩子,笑一笑給爸爸看。」
那淒涼的聲音令人為之心碎,可是依婷不敢當著他的面哭出來,還是勉強地擠出笑容。
老人定定地看著她。好半天好半天,才輕輕地說:「你跟你媽媽實在長得真象,她如果在世,一定會很驕傲有個這麼出色的女兒。」
「爸爸——」
雲上峰掩住衰老的面孔,疲倦至極地揮了揮手:「去吧,孩子。」
依婷一關上門,就忍不住伏在門上哭了。她好後悔,若是當初她多體貼他一點,肯到哈佛去企管,也不會使他一生的心血付諸東流,落到今日的。但,不管是如何後悔,現在一切都太晚了。她只有咬緊牙關,挺直背脊,盡量以勇氣去迎接即將來臨的大風暴。
「我希望你不會介意我在這裡等你!」當依婷坐著雲上峰的座車則離開雲海山莊時,陳國倫又陰魂不散地出現了,而且把他那輛精緻的愛快.羅蜜歐擋在路當中。
「我介意!」她冷冷地,坐在位子上,尊貴的頭也抬。
「不要發大小姐脾氣,你知道我是最大的債主,別把事情弄糟。」他的態度十分地自以為是,很狡猾很陰沉。
「你在威脅我!」她杏眼圓睜,這傢伙在趁火打劫,可惡之至。
「可以說是的!我相信依你的智慧聰明,可以料得到我這種人向來只問目的不擇手
段。」
「請便。」
「你不怕?」他微微瞇著眼,英俊的面孔上掠過一絲驚訝。
「這是個法治國家,我相信依你的智慧聰明,雖然可心予取予求,但還不至於笨得誤蹈法網。」
「我道歉,可以嗎?」
「我接受!你可以走了。」她揮揮手,像揮走一支討厭的蒼蠅。
「我不會放過你的!」他恨恨地。
「悉聽尊便。」她態度冷漠,表情高傲,雖然她心裡充滿不安與恐慌。
「我沒有見過你這樣的女人。」
「現在見過了,你滿意嗎?」
「我一定會得到你的,不管用什麼法子,我發誓我要你!」他大步地離開了她。那寬闊的,如山一般的肩膀和重重的腳步,說明了他的傲慢,冷酷與意志力的堅強。
雲依婷目不斜視地讓座車從他讓車道旁擦過。心裡打了個冷顫。
他要她!
這個英俊得像天使,又醜惡得如同魔鬼般的男人,竟然要她!
但,她只能勇往直前,再也沒有退路了!她緊緊咬住美麗的嘴唇,直到滲出血來。
「你跟陳國倫見過面了?」才一到家,呂承達的電話就進來了,口氣很急,他的情報可真快。
「是的。」
「他沒有權利來騷擾你!」呂承達氣急敗壞的,平常他很斯文,有律師最冷靜的態度,不知為何,他近來很是怪異。
「他已經騷擾過了。」
「我是你的律師,我會盡一切力量保護你,下次他再來麻煩你,我一定要對付他!」
「為什麼你不告訴我,他是最大的債權人?」回到家後,她冷多了,一路上她想得很多,和陳國倫對立鬧成僵局,絕不是解決事情的方法,即使他另有企圖。
「我不曉得你們認識。」
「現在你知道了。麻煩你把一切相關的資料整理出來,下午我要到大雲的工廠區,我要瞭解實際情況。」
「實際的情況太惡劣了,依婷,相信我,唯有拋棄繼承權,才救得了你。」
「我不要別人救我,我要自己來。」這是雲上峰一生的聲譽與驕傲,她既隨承受了托付,怎可輕率為之?
「你簡直、簡直——不可理喻。」呂承達這下再也忍不住了,他是一片好心。
「也許我是的!可是呂律師,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沒有任何人能替我作主。」
「你這麼固執,會後悔的。」
「也許我會!但是我今天不戰而降,我終生會為自己感到羞恥。」她體內那承受了雲上峰個性的因子整個爆發了,她不管別人的看法,她就是要堅持那人性中最後一點的尊嚴與驕傲。
「你打定了主意?」呂承達因憤怒而驚愕的口氣逐漸轉緩了,他真地好驚奇,也許他不同意她如此做,但卻對她有了重新的評價,而且有了男人對女人最難得的——敬意。即使這份敬意的出發點是由於憤怒。
「是的!」
「好!中午之前我把所有資料送過來給你,我們一起研究,下午我陪你去工廠。」
「謝謝你。」她由衷地,聲音有些顫抖,激動過後的顫抖。
「不用謝。當初雲上峰照顧過我,我應該有所圖報。依婷——」他吸了口氣,聲音中充滿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感情:「不管事情糟到怎麼樣的地步,我永遠站在你這一邊。」
「你會後悔的。」她微微一笑。好久好久,她沒有這樣的笑過了。面臨困境,她的微笑中,隱藏著無盡的智慧與勇氣。
「我不會!依婷!我願意為大雲企業做任何事。」他的話充滿感情,可是巧妙地隱藏了很多東西。
「即使你最後一無所獲?」依婷不希望這麼暗示他,但她不希望傷了任何人的感情,由他近日的表現,她怎能不無所警惕。
「即使我最後一無所獲。」他肯定地掛掉電話。「中午見。」
「再見!」
放下話筒,她陷入沉思裡。
她有著墜入迷霧的感覺,這些天,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
突然,她跳了起來,是的,她沒有多餘的時間發愁,從此刻起,她不再是藝術家,甚至不再是女人。她要迎向戰鬥,迎向每一個風暴。
即使那會使得她遍體鱗傷,即使會把她整個撕碎!但她永不言悔。因為父親握住她的手時,賦予的是何等巨大的任務,那雙溫暖的手中,給她繼承的,是他一生最大的成就與聲譽。即使只剩一口氣,她都要奮鬥到底。
藝術和商業是多麼不同的東西。即使它們是這個文明社會中並存的兩項重要事務。
雲依婷不得不承認她很難馬上就進入情況。當呂承達會同會計師把許多文件、帳冊送來時,她一下子就被搞得頭昏腦脹。當她好不容易從堆積如山的東西中抬起頭來時,她接觸到呂承達那同情的、關心的眼神。
「我不會放棄的!」她拒絕了他的眼光,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即使是些微的善意,也會使她的意志力瓦解,畢竟,她的自信不夠,她也不如想像中那麼堅強,她只有靠自己。
呂承達微微一笑,但會計師搖了搖頭。他不相信雲依婷,雖然她看起來有股堅毅之氣,但這是不夠的。
大雲企業落到今天這種地步,冰凍三日非一日之寒,大雲的組織有問題,生產力有問題,最主要的是工業主義的許多長期趨勢現在出現了逆轉現象,以往認為有效率的工作哲學和工作組織變得沒有效率。雲上峰不是不瞭解這個狀況,但他太頑固了,他不肯跟著時代改變,不肯承認廉價勞工的時代過去了,他只堅持當初他創造王國時那近乎奇跡的十年。
但那只是時代的夾縫而已,沒有人能終其一生都幸運的利用這夾縫。
他老了,不能再開創明天,瞻望未來。
現在依婷是大羅金仙,也難使沉痾已久的大雲企業起死回生,太晚了。更何況雲依婷是一竅通的生手,連最基本的帳目都看不懂呢!
「給我時間,只要一個月就好!」她抱著頭,喃喃自語著。
「走吧!」呂承達體貼地為她披上外套。「我們該到工廠區去了。」
車子才上交流道,雲依婷就發現後面有車在跟,那部愛快.羅蜜歐就是化成灰她都認得。
他發誓要得到她——她本能的背脊一凜。忽然,她有了一個主意,也許,這個主意很瘋狂,但是,為了挽救大雲的命運,保持雲上峰奮鬥一生的名譽,也許是值得的,她有了一試的念頭。
「你怎麼了?」呂承達看見她臉色陰晴不定,關心地問。
「我很好。」她勉強露出笑容,如果這是命運的話,她相信她是沒有招架的餘地,但,有人會助她起死回生的,對嗎?愛快.羅蜜歐的主人是個慷慨的,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瘋子。
但,如何才能跟這個英俊如天使又醜惡如魔鬼的男人談條件呢?她會不會因此而整個沉淪,失去了自己?
愛快.羅蜜歐始終沒有追上來,只是遠遠地跟著,但這已足夠造成威脅了。在呂承達開始咆哮前,他很聰明地於工為區前的一個出口下了高速公路。
他在做什麼?追蹤?還是遊戲?
她緊抿著嘴唇,但願上天給她足夠的力量,度過一切難關。
工廠的自動鐵閘在軌道上慢慢退了開去,呂承達直接把車子駛上中央大樓的二樓,董事會一向在此召開。但大雲公司的董事會老實說如同虛設,只有雲上峰才能一言九鼎。這個漂亮的會議室,依婷也覺得太浪費了。
「我想看廠房。」雲依婷輕輕地說:「先請廠長上來。」
儘管人員已縮減不少,機器仍在轉動,並沒有因為各種不利的因素而完全停工,但馬上要面臨危機的氣氛,已無可遏止地瀰漫開來,這種在員工中造成低落的士氣,怎能夠改善品質呢?雲依婷一邊在巨大的嘈雜中傾聽了廠長的簡報,一邊在心中暗暗皺眉。
「這些是蘭姆生兄弟公司的訂貨,做完這批,我們將貼出停工的告示。」廠長解釋著。
「工人們都知道了?」
「是的!目前生產線上所剩的不到以前三分之一。」
「其餘的呢?」
「都資遣了。」
「是什麼原因造成這大企業變成今天這種地步?」她冷靜的問著。
「經濟不景氣是最大的原因。」
「是嗎?據我所知本廠的假出口真退稅,買賣退稅資料也造成了不小的問題。」
「是有過這麼回事!」廠長的腦門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但官司最後我們勝訴了。」
「雖然勝利,然而造成對方公司的不信任,銀行拒絕繼續押匯,才造成今日不可收拾的。」雲依婷的態度由溫和而嚴厲:「在今天如此的不景氣,我們喪失了最大的買主,這個責任該由誰來負?」
「的確是有人該負這個責任,但不應該是我!」廠長慢慢鎮定了,他不知道誰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教導了她,真是個厲害的小姐。
「哦?」
「那是董事會的最高決策,我只是個小人物,沒有那麼大的權利。」他為自己申辯。
雲依婷點了點頭,她懂了!所謂董事會的最高的決策,不過是雲上峰一個人的決定而已,他翻雲覆雨了一輩子,想不到最後還是栽了一個大觔斗。
呂承達不懂為什麼她要如此堅持,大雲企業已是強弩之末,越早脫身對她越有利,
為何她還要不顧一切地深陷下去?
一共花了將近三個鐘頭,雲依婷才走完整個工廠區。對大雲企業,她也才有了初步的瞭解。或許,這份瞭解是太遲也太多餘了。但只有天才知道,她是多麼想承擔下父親交給她的任務。
望著工廠井然、龐大的景觀,她暗暗地握緊拳頭,真的,不管她的力量有多渺小,有多卑微,她都要奮鬥到底。
如果可能,她將不惜一切的代價。
甚至包括——付出她自己。
她的體內,有最倔強、最頑固的血液,在支持著她去完成她的任務。
「不歡迎我嗎?」陳國倫站在門口,滿臉的肯定與自信,使得他黝黑的臉孔更英俊
了。
雲依婷沒法子再像一樣的任性,她在心中歎氣,然後把門拉開。
「我知道當你明瞭整個情況時,你一定會改變主意。」陳國倫的舉動並不輕浮,可是令依婷由衷地厭惡。他的確是個令人難以抗拒的男人,不論是惹人喜歡,還是惹人厭惡。
「何以見得?」
「因為我瞭解你。」
「哼!」她冷笑了一聲。
「別對我嗤之以鼻!世界可能只有兩個人瞭解你,一個雲上峰,一個就是我!他敢把一屁股的債大大方方地遺留給你,我也敢相信你絕不會拒絕。」
雲依婷呆住了,他猜對了,不是嗎?
「而且你一定會為他奮鬥到底,現在我是唯一能幫助你的人,你不會再拒絕我。」
「我可以拋棄繼承權,這在法律上是站得住腳的!」她提醒他。
「我倒希望你有勇氣拋棄繼承權,可惜你沒膽子,因為你怕將來承認不敢面對現實而痛苦一輩子。」
「算你猜對了。」她秀麗的眉一挑:「你很聰明。」
「我可不是用猜的。這是智慧的分析。」
「你一直在跟蹤我?偵查我?為什麼?」
「因為我對你有興趣!百分之百的興趣。」
「像你這種無聊的傢伙,對什麼都會有興趣的!不過,不幸的是,你根本不懂得什麼叫做尊嚴,什麼叫做堅持!」她輕聲但嚴肅地,在她的美麗的眸子裡,有一種懾人的光芒。
「這你就錯了!你一直對我有成見,其實我很敬重你,你和一般女孩子不同,雖然你所謂的堅持和尊嚴,用客觀的角度來衡量,不過是孩子氣的行為。你實在不需要用這個來證明你自己。」
「謝謝!如果這是恭維的話!」
「這是實言。」
「現在你可以說明來意了。」她坐下來,「我保證洗耳恭聽。」
「好!那我就長話短說了!我願意為你解決一切的困難,達成你的心願。」
「條件呢?」
「你的爽快出乎我的意料。」
「那是由於據我所知,你並沒有慷慨到那個地步!」她一句話就把他頂了回。「你要什麼儘管說吧。」
「我要你。」
「對不起,我不零售,更不做你的『每月女郎』!」她一口回絕。
「我說過我敬重你的尊嚴與骨氣,所以我想請你嫁給我。」
她呆住了!這個富可敵國的花花公子,他要結婚?她先是茫然,然後一陣無法控制的歇斯底里,她大笑出聲,而且簡直不能停止。
他並不驚愕,只是冷靜地看著她笑,一付欣賞的樣子。
「我選擇你做我的終生伴侶,並不是一個笑話。」
「謝謝!」
「我本來可以等你來選我的,但你太驕傲,我也等不及你更成熟更懂得選擇男人,只有先開口了。」
「這是泰戈爾說的!」
「一點也不錯,希望你會欣賞你未來的丈夫是個頗有文學修養的人。」
「我沒有別的選擇。」她的眼裡有淚。那不顧一切的決定,使得她的心裡有淚。
「你覺得委屈?」他走過來,放肆地托起了她的下巴,瞧她那張秀麗絕倫的臉。
「拿開你的手!你現在還沒有資格這樣做!」她厭惡地別過臉。
「你怕我?」他的眼中有絲難以察覺的欣喜。
「我不想用最惡毒的話來罵你,你還不配。」
「別把自己想像成一個可憐的小媳婦,雲依婷,我可以很正確地告訴你,你不是那種傳統的中國女子;你有野心,為了你的自私,為了維護某種尊嚴的假象,你的犧牲完全是咎由自取。」他的話很重,每一句都像鐘聲一樣敲在人心坎上,可是,他的表情卻是不慍不火。
「你走吧!」她心力交瘁地癱倒在沙發上,一天地奔波、竭盡心智去對付,足夠讓她神經衰弱了,她沒有多餘的力氣去和他爭辯什麼,明天一早她就要回家住,待會兒還要打點行李呢!
「我馬上就走,雖然我我要你,可是我有自信、有把握!還不至於那麼心急。」他輕輕鬆鬆地帶上房門,臨走,扔下一句:「其實你不妨仔細想想看,如果你真有一雙慧眼,除了我,還有誰懂得你?配得上你?」
他一走,依婷覺得自己簡直要虛脫了,口渴、頭暈、心跳……她怎麼會如此脆弱?
但,她這樣輕率地把自己一生幸福孤注一擲,不論是換了誰,都和她一樣難以忍受。
「野心,為了你的自私,為了維護某種尊嚴的假象,你的犧牲完全是咎由自取……」陳國倫毫不容情的批評在耳邊仍嗡嗡作響。
他憑什麼跟她說這些?
她用力的摀住腦門,那裡滿是冷汗,她想大聲喊,大聲叫。波比蜷在角落裡,被她不尋常的樣子嚇環了。
那麼多的責任、義務……老實說,她也被自己給嚇壞了,現在她唯一能確定的是所有麻煩與憂慮,並不是他口中所言的假象!相反地,由於它們太真實,反而令人太難接受。
「爸爸,給我時間!」她近乎崩潰地伸出雙手,向空氣摸抓著:「我願意承擔一切,但一定要給我時間,讓我好好去做。」——
風動 推出
蘭蘭鍵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