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走了之後,我才坐起來望著窗口,她果然是自己划著船來的。現在又沒聲地劃入了黑夜。好真為難她,居然把我當成了報仇的對象,還這般認真。
也虧得她找得著我,連我老頭都找不到。當然,說起文化,裴俊榮是欠缺了一點,他甚至不懂任何的繪畫,更不會親近藝術家,何況我還到戶政事務所改了名字。
姓是沒辦法改的,但更改名字有的是懂得鑽漏洞的專家,可以幫著蒙騙主管機關。
我從前的同學直到現在聽到裴文這個名字還會說——沒有!我們那一屆沒一個叫這名字的。
裴文是個新人,與裴俊榮毫無關係。
現在更沒關係了。自從政府要收回拆船碼頭的風聲傳出來後,裴俊榮的第一個熱身動作就是到海南島和廈門各處查看適當地點,從此之後音訊全無。據內幕雜誌報道說,大搬過後,他在泰國和福建都有據點,比以前更風光。
我以為這下可以安枕無憂,才出來活動,沒想到隱居這許多年,剛一冒出頭來,居然就給秦無雙逮個正著。
也許我們有緣。只能這樣解釋。
天一亮,我就起身做鑿石活動,不論天陰還是下雨,既然開了工了就得把它做完。
照例打得滿天滿地的石片,打到眼前冒星星,才筋疲力盡地倒下去。倒下去,發現自己很餓,又頭暈眼花地起來找吃的。
幸好梅子昨天買的東西還有多餘,儘管已經爬上了螞蟻,總比沒有的好。
我決定努力工作下去。秦無雙有任何把式盡量使出來,這種決心反而成了我的原動力。我沒日沒夜地幹了一整個禮拜,全靠船夫每天送一點食物過來,打到第七天,整個粗胚出來了。一開始打時,全仗著一股真氣,連草圖都沒畫,只是心裡知道要做什麼,所以像被施了魔咒似的,拚命地打下去。
這時乍然見到觀音石的精魂現身出來,只覺得日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刻的是一尊睡美人,眉眼還不十分清楚,但輪廓卻是秦無雙的。我頹然坐下,窺見自己的心事,覺得很是羞愧。
才說要忘了她,這些似曾相識的肌膚、骨胳、軀幹,就像是捉賊似的逮著了我。我大概是瘋了,也計我會瘋得跟希臘神話中那個愛上自己作品的雕刻家匹梅林一樣,過不了多久還要想跟這尊石像結婚。
可是當我把手掌放在這尊定名為"遺忘"的石像上時,石美人的身體,竟有一種溫暖透過了手心,把我嚇了一跳,連忙抽回手。
我提早收工。
也許這尊塑像到此為止,再也不會去動它。
沖了涼,刮了臉,我騎著摩托車出去。
吃喝嫖賭,百無禁忌。總之,在被秦無雙這個小妖精磨死之前,先要找點樂子才好。
可是吃喝嫖賭也不是那麼容易,總得要有個伴,然而現今人情淡薄,連狐朋狗友也很難得,打電話找了半天,不是不在家,就是推說上班出不來。有個自命清高的傢伙還大驚小怪的問:"現在才白天,你就要尋歡作樂,有沒有搞錯?"
交友不慎乎?我認識的大概都是聖人,才會得到這種結果。
喪氣之餘, 只有自己去找門路,闖進一家掛了PUB牌子的大門裡。坐在那裡整理杯子的酒保說話了:"喂喂!先生,我們還未營業。"
我厚著臉皮賴了下來:"我等人。"
他只好開了燈,倒酒給我喝。我喝悶酒沒意思,走到角落玩飛鏢,將靶子就當成秦無雙,結果支支命中靶心,連我自己都要拍手。
酒保請我吃他特製的通心粉。
"我們這兒有個飛鏢俱樂部,你以後天天來,我特別優待。"
為了投桃報李,我用現成的餐巾紙替他畫了張速寫,居然還畫得很不壞。
"我知道了,你是個藝術家。"酒保樂不可支。
第二杯酒他幾乎給我倒滿:"多的算我請客!"他對我眨眨那雙小小的眼睛。
他絕對划得來,待會兒我喝醉了,就是白開水也可以當好酒買給我。
吃飽喝足,我到樓上去逛。有個房間裡擺了座彈子台,我一個人正玩得高興,一名大美人走了過來,一聲不響地站在一邊看;過了一會兒,也去挑桿子,背影窈窕輕盈,體態動人,選好桿站定了跟我笑一笑。生得如花似玉,深目高鼻,是個二轉子。
我點點頭,表示對洋妞並無歧視。
"我們賭什麼?"她的口氣之大惹得我發笑。
"我贏了你請我吃晚餐。"我油滑地說。這種占愚蠢又漂亮女生便宜的把戲,用不著學,也用不著客氣,反正是她自找的。
"如果我贏了呢?"這個不知天高的馬子死到臨頭仍不自知。
"我請你。我們以三局為準。"
看她敲桿樣子我就知道我穩贏了,可是球居然"唰"一下進了袋,我不禁傻了眼。不過也許她只是運氣好,反正真金不怕火煉,我十分有把握地提槍上陣。
三局裡我輸了前兩局,原來這妞竟是扮豬吃老虎,四周不知何時站滿了圍觀的人群,有人同情地看我一眼,拍拍我:"加油!"
我的球運不佳,但風度良好,反正做英雄已經無望,留點好印象給佳人也無妨。
第三局我使出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分數拉平。
"你得請我吃晚餐!"她脫掉了小小的坎肩,裡面是一字領的洋裝,內容物驚人地暴露。依我精確的職業性判斷,每一個大概都與富士蘋果等重。
然後她點起煙,舒服地向後靠,甩動著長髮。
我希望她能莊重一點,否則每個人都立刻會知道我是她的客人。
現在落翅仔釣魚的門檻愈來愈精了,更難得的是我居然先前沒看出來。
她只點了蔬菜沙拉和咖啡,我要了全餐。
"現在我們可以談談你的夜宵了。"當侍者走開後,妞兒說話了。
"我還不知道你的芳名。"
"白玫瑰。"
"有沒有刺?"
她笑了, 笑得真是如同一朵盛開的玫瑰:"不!我有職業道德。我可以開健康證書難你。"
我喜歡玫瑰,也喜歡敬業的人。拿起桌上的Sweet Memorries,向她舉了舉。
她傾身向前, 兩顆蘋果也誘人地向前滾。她按住我的手:"從下午到現在,你喝了三種以上的酒,別再喝了。"
這是忠告。
"喝醉我可不管你!"她的勸告無效,氣虎虎地放了手,卻又嬌媚地瞪了我一眼。
一直到她的香閨之前,我都保持清醒,因為她命令侍者不可以再送酒給我,我們總算平安吃完晚飯。
但我應該在她告訴我她的價碼前喝醉,才不會被嚇倒。
"一萬塊。"她說。
她開的是BMW,確實也值這價。
她若不要這個價,我也不敢要她,弄不好是有病的。
白玫瑰住在一棟豪華大廈裡,光是門口大廳就十分氣派:警衛、電視監視器、噴泉、中庭花園。
進電梯後,她很有默契地對我笑一笑,自動地靠緊我。
我也跟她笑一笑。
我不是沒有玩過,但這次更下流,所以刺激。
電梯到了七樓,我們走到通道底,門口的號碼是十二A。
她打開皮包掏鑰匙。"咦!"她驚叫起來。
"發生了什麼事?"
"我忘了把鑰匙帶出門,真該死!"她自責地說。說完,她急忙又轉回電梯邊,臨進去還囑咐:"你待在那兒,千萬別走開,我馬上來。"
我站在那裡,五分鐘過去了,玫瑰沒有回來,我動了疑心,乾脆按了電鈴。門裡居然有響動,一個老先生在裡頭問:"找哪位?"
我們正在糾纏不清時,管理員聞訊上樓了,我轉身問他要白玫瑰。他瞪著眼睛望我:"先生,我們這一棟樓沒有出租小姐,別破壞我人的名譽。"
"可是她進來時你為什麼放她進來?"我一摸口袋就知道要糟,皮夾子整個不見了。
"我哪裡有放什麼小姐進來的?"他比我更厲害,乾脆來個死不認帳。
"那我是怎麼進來的?"
"我怎麼知道你是怎麼進來的?"他冷冷地說,賴得可是一乾二淨。
那個姓白的女人是個白賊七,我狼狽地自大樓裡出來,心裡還在罵,妖精!天下的女人都是妖精、狐狸精、禍水。`
可是對街就站著一個人對我笑,手上還拿著我的皮夾。
"白玫瑰——"我奔了過去。
那張妖俏的臉不但不怕還更開心: "我試試看你有多笨,沒想到你還真笨……哈哈哈!"
我算服了她,她的騙術跟打彈子一樣高明,我拿回了皮夾,回身就走。
"生氣啦?"她追了上來。
我前天被秦無雙耍,今天被她騙,自己都懷疑智商是否發育不全。
"別這樣嘛!"她撒嬌。
這是好色之徒該有的下場,而且古老的騙術並未翻新,全世界男人應以我為應、殷鑒,勿再上當。
"小心眼!"她扯住我,不准我往前走,"你走試試看!我會大叫非禮。"
我無處可請求保證,只有呆呆地站立原地。"我給你錢,放開我行不行?"我不耐煩地說。所有不該有的慾念全部消退,此時此刻,我又是一個清白的人。
做一個清白的人最要緊,我大可以鄙視拉扯住我不入的阻街女郎。
"誰要你的錢?"她受到侮辱似的翻了臉。
如果她去演戲,是可以得到金馬獎的,太會演了。
"人家都說同船都得修三百年,更何況同床共枕。"她說著,你一下子都紅了,但雙手可是一點也沒有放鬆。
當然啦!跟落翅仔同床共枕是要花錢的,說不定還要得病。
"我喜歡你,可以不收你的錢。"她的粉臉垂得更低了。
這不是天下奇聞,確實有白嫖的,但不是不入流的流氓就是吃軟飯的。
我正要明哲保身,她卻把坎肩一脫,當街就嚷嚷起來:"非——"
我趕緊蒙住她的嘴,拖到一輛及時停下的計程車裡。
"你要害死我?"如果不是天黑無人,我大概會被抓去派出所。
"不害你怎肯聽我的呢?"她勝利似的瞧我一眼,"怕什麼?"我又不會吃掉你。
她再度帶我走進一棟大廈時,我怕她重施故技,特地走到警衛面前,白玫瑰樂不可支,"老林,你好啊?"
"白小姐,你回來啦?"這幢比方才更氣派的大廈裡的警衛,連忙招呼。
進電梯時, 我看緊自己的錢包,只有詹士 邦是永遠的好漢,其他的不是,要有自知之明。
白玫瑰的家佈置得出乎意料的豪華,一百多坪的樓中樓,又在都市中心的商業區,屋價如非億萬不能問津。
我再看裝潢:緬甸的柚木地板、歐式木櫃、大型古董瓷器、人高的六朝石佛,再往裡頭走是粉紅花崗石砌的酒吧間。
"你一個人住在這裡?"我懷疑地問。這等的高貴氣派,就是把我皮夾裡的幾萬塊錢雙手奉上也過不了關,更何況她開價一萬。
"當然不是!"她笑,"大老闆才能住在這裡。"
"那你帶我進來幹嘛?"若當場被人逮到,被當成闖空門的不慘了嗎?
"因為大老闆要見你!"
裡面一個走了出來,同時飄過來熟悉的雪茄味。我全身一緊,汗毛倒豎,血液幾乎倒流。
老天!那是裴俊榮,我的父親。
"很好!"他叼著雪茄,對白玫瑰點點頭。她下去了。然後,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這是綁架,是圈套。
我應該立刻轉身跑走,可是我的雙腳出賣了我。我定定地站在那兒,像生了根似的,空氣在這一瞬間凝成了固體。我如同傻瓜般張著嘴,瞪著眼前這個我恨了三十四年的男人。
報紙上曾在年初報道,他因為公然在大陸投資設廠而遭人檢舉,目前仍通緝在案,卻不料會出現在這兒。
"你好嗎?孩子。"久久之的,裴俊榮開了口。他的模樣跟十七年前我離家出走時一樣,其它的也沒變:禿頭、大鷹鉤鼻、寬肩、粗厚的胸膛。我厭惡地看著他,天知道他會是我的父親,可是厭惡之中另有一種我不熟悉的情感湧了上來。由於湧得那麼快,所以一下子堵住了我的喉頭。
我仍站在那兒,無法出聲。
"你好嗎?我的孩子!"他又重複地問著。
我點點頭。
我相信他絕非無動於衷,但他熱擅於掩飾,他一向都是這樣。他走向吧櫃邊,倒了一杯酒,然後問:"你要喝點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只希望能及時離開這裡。
"聽說你混得不錯,成了藝術家。"他喝著他杯中金黃色的液體,"不容易!"
我用不著他褒貶。十七年前離家時就已立誓再也跟姓裴的扯不上關係,如今,他的誇獎或是貶損對我產生不了任何的意義,可是不知為何,我仍覺得哽咽。
"還好!"我突然冒出一句,令自己都驚異。
"坐下!"他說。
"我——就要走了。"三十四年的仇恨,不會因為他誇獎我一句就消失,更難堪的是他騙我來此用的手法。
"你還會再來嗎?"
"不會。"
他那雙像老鷹一般銳利明亮的眼睛頓時黑暗了下來。他老了,我想。十七年前我是當著他的面走的,他並沒有任何阻攔的表示。
也許,那時候他相信我熬不住了自會回去。
但現在,他可能不再相信什麼了。
"你對家——一點都不留戀?"
"我沒有家。"我的家是母親,母親去了,自然也沒有了家。
"你,你一點都沒變。"他的手抖動著。
"你變了。 爸!你老了!"我不帶一絲感情地說,"你花了一生的時間做了許多不應該做的事,可能沒有想過,你也會老。"
裴俊榮氣得全身顫動,毫不加以掩飾。
十七年來,我第一次笑出聲音。
"你很快就要發現你一無所獲。"我輕蔑地說。我要掙脫那哽咽,永遠斬斷我來自的地方、生命最初的源頭,從此海闊天空,再也沒有陰影。
"我留下了你。"他停了顫抖,忽然輕柔地說。
這一生他未曾對誰溫柔過,這突如其來的溫柔令我發呆。
"孩子!"他說,"我們能不能談一談?"
我殘忍又冷酷地看著他。我不會對他心軟的,永遠不會!他讓我最深愛的人受苦一生,含恨而死。
"我認為你應該接受這個建議。"一個明艷照人的女郎雙手插在口袋踱了進來,雖然她卸掉濃裝,換了一套素雅高貴的衣著,但我仍認得出,她就是白玫瑰,一個女白賊女扒手、騙子兼落花流水翅仔。
"你憑什麼建議?"我用一種幾何透視她的目光,把她從頭看到腳。
她冷笑一聲:"爸爸!你還沒有為我們介紹呢!"
"佳雯!這是你大哥。"裴俊榮說。
原來她不是白玫瑰,不是扒手、落翅仔,但比扒手、落翅仔更糟,是走私販子大毒梟的女兒。看她這般神氣,恐怕她還不曉得裴俊榮披著拆船大王的外衣在暗裡幹的勾當。
可憐又是一個裴家人。
"好端端的,你對我歎什麼氣?"這個小妞,恐怕還不到十八歲,齒牙卻是鋒利得很。我被她連欺兩回,果然厲害;一進來,光芒連裴俊榮那麼亮的人都被她壓住。
我不會跟她一般見識。我是替她難過,但用不著表示出來。
"你十七歲離家出走——"裴佳雯把雙手自衣袋裡拿了出來,放到背後,像老學究似的踱著步子,"也十七年來未曾在堂前盡孝,不慚愧麼?"
可笑!我最慚愧的是今生投錯了胎,裴俊榮所做的孽讓我這一生都抬不起頭來做人。
"你可知道父親這次為了見你,花了多大心血?"她望著我冷笑,美麗聰慧的外貌下原來是個潑辣貨。 "父親在廈門看到台灣的電視節目,知道了你的下落,特地偷渡回來,只為了見你一面。"
他不知道我的下落?我讀師大夜間部的那五年,他隨便去教室瞄一下就會看到我每個夜晚都在那裡上課。
可是那時候他哪會在乎什麼,他還有大老婆生的兒子在大陸,何必記掛我?
爸爸如果被發現,罪名是叛國,早在20年前,他在台灣海峽走私販賣軍火,就已天良喪盡。
沒有人抓到他,是因為他狡猾,他永遠不會把自己暴露出來,站在第一線的是那些盡力氣的傻瓜。
聰明人永遠待在後頭。
"想看我一面,現在看到了。"我淡淡的說。
"你怎麼這樣沒有人性?"裴佳雯一下子跳到我前頭,我不禁懷疑她母系的血統,太活潑了,看她深目高鼻,弄不好真是個洋鬼子。
我笑了。說我沒有人性是最大的笑話,人性中所有該有的我都有,貪財好色愛名愛利!一直沒有發財只不過機緣沒到。
更何況我還站在這裡虛榮地讓裴俊榮和自稱我妹妹的小妞看了個夠。
"我走了。"我轉身,背後一股冷風,我把頭一低,一個水晶花瓶擲到了對面牆上,砸得粉碎,滿地的水四散的花。
擲花瓶的是裴俊榮,真是大出意外。
他一直是個令人莫測高深的人物,沒想到會當場失態,真的是老了。
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無法回顧的,是少年時期那心身均破成碎片的心情。
回到潭子灣,已經深夜。
我騎著追風二00,刮起黑夜的風、黑沉沉的霧。瘋狂的車燈照耀在那一丘丘凸起的墳坡上。我大聲地詛咒著,向天空長嘯,隨著機車隆隆的聲音,一直奔去那遙遠的水上。
然而心中迴盪的激情並未消失。
天!天!我憤怒地問,讓我擔負著裴家洗不去的血腥與罪孽難道要到永遠?
為何選中我?
明明不該是我!
我狂叫狂喊,撲到臉上是無情的風、冰冷的淚、不去的憤怒與哀愁。
遠遠地,我見到了有一盞燈,一盞溫暖的燈。
我瞇起了眼睛。是誰?是誰在那孤單的曠野,燃起了這樣的燈光。
那兒不該有燈的,因為在那冷冷的地方,原只有一座孤伶伶的房屋,而房屋的主人並不在家。
我衝向前去,屋裡不但有燈還有人。
在我停車的同時,我聽到了一縷簫聲從窗口飄出來。
我站定了聽,聽那支慢幽幽的《千聲佛》。
沒有這種古怪的小偷,偷完了東西還留在這兒吹簫給我聽。
我也學過簫,也學過《千聲佛》,但一直吹不好就不吹了,而這人吹得這樣好,吹得這樣毫無煙火氣,我所有激盪的心情被洗清了,慢慢靜下來,做她的知音。
那人吹了一遍又一遍,吹到我身上的汗水淚水一直乾透。
她停下時,我走了進去,走得很慢,一點也不想驚動到她,但畢竟還是發出了聲音。
秦無雙轉過身時,手中有一支槍筆直地指著我。
"我要殺你!"她艷麗的臉上冷漠得像冰,但那雙眼睛燃燒得像火焰。
如果我該死,就不該避。
我願意死!何必再活下去,在恥辱、陰影、不安、懷疑中活下去,已經失去了活著的尊嚴,要生命沒有意義。
我敞開了胸膛,生命是這裡來,也該由此地去。
她安定地望著我,火焰中有濃濃的殺機,方纔的《千聲佛》正是我的送葬曲。我早知道會有今天……秦無雙扣下了板機,第一粒是空膛,但第二顆未必是。
我聽她扣板機時,心裡毫無恐懼,但仍然出了一身冷汗。張開眼時,她眼中殺機狂濃,我讓她扣了第二聲。
幸運之神可能會來兩次,如果有第三次,那是奇跡。
一切都停頓了下來,地球、時間、呼吸、我的脈搏……都不再跳動。
第三聲沒有響。
秦無雙的槍掉在地上,她捧住臉哭了。
我仍站在那裡等她改變主意。
"走開!給我走開!"她歇斯底里地嘶喊著。
騙子!女人都是騙子!我走開去。
她早就知道殺不掉我,也不想殺我,一開始她就不是個高明的騙子,她有太多的漏洞;我也不聰明,因為我並未看出來。
我總是要到最後才曉得結果。
而我們之間,可能是剛剛開始。
秦無雙哭完之後,划著小船走了。我走去工作室,輕撫著那尊石像的臉孔,有種近乎柔情的東西刺痛了我。
她想殺我卻下不了手,我想忘了她卻愛上了她。
往往事與願違,也許我永遠也不知道結果。
我有個預感,一切結束時,就是我的死期,只有我的鮮血可以略贖裴家的罪孽。
我是裴家最後一個男人。
裴俊榮的另兩個兒子,一個在六歲時夭折,一個在文革時被冠上地主惡霸的罪名批鬥致死。
裴佳雯告訴我時,我的確震驚。
震驚自己無法逃避,命運要我步他們的後塵。
我惟一感到安慰的是,我死了之後,裴家再也沒有男人了。在裴俊榮原始觀念中認為,一個男人沒有後代是多麼可恥的事。
我躺在石像邊的涼椅上睡著了,一直睡到天亮。
睡夢中,有人輕輕喚我,輕輕吻我,我沒有睜開眼,因為那不是真的,那是夢。
那是夢!
果真只是個夢,醒來時,石像還是石像,我還是我,世界沒有任何改變。天臉是那樣黑黑的,像是要下雨。
我躺在那裡,看著窗外的烏雲,那片龐大的烏雲緩緩移動比任何東西都慢,但我閉起眼睛時,僅耽擱了一下子,再睜開來看,窗外已經換了一另一塊烏雲,而且果真下起雨來。
淅瀝瀝。淅瀝瀝。
前些天我瘋狂地工作,但今天我連站起來都不願意。
雨聲中還有些其它的聲音。
我聽了一會兒,才聽出是船的馬達聲。
有人往這邊來了。
也許是遊客,有時候船夫載來遊玩的人,但他們不會在此地上岸,船夫會告訴他們,這裡是私人碼頭。
船並沒在溪流中繼續行過,它停了下來,有人上岸來了。我躺著不動,管他來者是誰,我一概不想理。
那人沒有進屋,她在窗口看我,打著一把油紙傘,有雙幽怨的眼睛,模樣像個小女孩。
我也看著她。何必讓她進來,她又不是客人。我們曾是仇人,現在恐怕連仇人都做不成。
她在雨中一直站著,比屋裡的石像還沉默。
在這個時代,夠強壯的女性才有活下去的資格,風吹雨淋太陽曬都要經受得起。
秦無雙從未裝過弱不禁風。
她夠強,比我所見過的任何女性都強,雖然她也哭,但那哭聲是不一樣的,那是強者的哭泣,不過到底這不如我母親。她受了一輩子折磨,一直到走,都沒說過一聲苦。她不怨,因為她覺得抱怨並沒有用。她把愛、希望與未來都放在我身上。
她走後,我才覺得有一絲自由。
我在雨聲裡睡去,夢裡有絕對的希望。醒來時雨已停歇,秦無雙也走了,泥地上,還有她濕濕的腳印,深深淺淺的印伸向碼頭,就像一幅畫。
有個傢伙站在碼頭,凶神惡煞地看著我。
是裴佳雯。我要小心一點,凡是裴家的人都有那麼一點不正常,而她可還不止這一點。
"我可以進來嗎?"她冷冷地問。
我後悔沒有養狗,否則就有足夠的理由回答她。
她那誇張的姿態用來對付我這種小人物,未免也太小題大做了一點。
"有事?"我沒精打彩地問。原來她並非小白天鵝。雖然她有潔白的羽毛,但其實是頭鳥骨椎,內裡早已黑透,恐怕她知道的黑社會內幕,比我多得多。
"沒事不能來?"她刁蠻地問,"剛才那個女人是誰?"
她看見了秦無雙?想必秦無雙也看見了她。天呀!我的羅曼史也未免太多彩多姿了吧!
"你不說我也知道,是人家的老婆!"她下了個結論,"不要臉。"
憑她年紀小小就來罵山門?
"你如果喜歡罵人,我聽見了!"我淡淡地說,"可以回去了。"
"爸爸那裡你要怎樣交待?"她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像黑豹,張牙舞爪。
"祝他一路順風。"
她氣得柳眉倒豎。
也許她在黑幫中的地位還不低,說不定還是個小頭頭,至少也是個小公主。她對我這般在意,真令人受寵若驚。
"你逃家十七年就只有這一句話?"
當然還有,裴俊榮最好小心一點,別被警察逮到,叛國罪是要判死刑的。
"你要遭天打雷劈。"裴佳雯詛咒著。
春節還早,何必這樣急著來拜年?我牽動嘴唇,笑了笑。
"笑什麼?"她凶霸霸地問。
我應該去學習談話術,否則無法應付她。
無可奈何之際,我走進廚房。吃飯的小桌上有個十寸的黑白電視機,是前任房客留下來的,我不願擔負任意拋棄垃圾的罪名,售貨商也不要,只好讓它站在這裡,從來都沒看過,不想在這節骨眼上竟派上用場。
接上電,畫面閃爍個不停,只有台視稍稍看得清,正在播"午安您好",報的是澎湖海域的海豚,鳴鼓執杖,非常熱鬧,可憐的是那些海豚天生一張笑嘻嘻的嘴,人家追它、打它,它為了生存只好跳來游去,居然顯得十分滑稽。
播音小姐微笑地說:"這個精彩的搜捕海豚活動要到今天傍晚才會結束。"
裴佳雯以為我有什麼重要節目,沒想到我在看這種東西,當下就罵起街來了:"你們台灣怎麼還這般落後,你們是原始人啊?原始人也用不著吃海豚吧?"
她聽清楚沒有?人家捉海豚是為了送去國外表演,關她小姐什麼事?
"劊子手!你們會弄死那些可憐的海豚!"她罵,"野蠻。"
野蠻!
這兩個字多麼熟悉。十七年前,我站在大仁宮拆船碼頭,罵我老頭的就是這兩個字。他比那些追捕海豚的漁民偉大多了,他並不追捕誰,他只是運些白粉黑槍讓那些喜歡的人去玩玩自殺或自相殘殺的遊戲。
裴佳雯還會說別人是劊子手?劊子手算什麼?下達命令的人才是真正的老闆。我微笑了起來。
她見我笑,一生氣把電視關了。
我失去了惟一的生活享受,只好發呆。
"你的待客之道也未免太差了吧?"她一屁股坐到我身邊。
來我這裡的客人都有點奇怪,昨天的一個客人要殺我,今天這個來罵街,不知道還有什麼更有意思的。
"跟我們回廈門去,爸爸希望你能為他做些事。"她見我臉色平和,立刻發言。
愛說笑!我懶洋洋地看了她一眼。
我最後可以躲的地方只有臥室了, 躺上床,她居然還跟了進來,我板起臉:"出去!"
她是個大女性沙文主義者,才不理這一套。
這麼大膽!如果不是我妹妹,這叫做羊入虎口,包她一失足成千古恨。
"你這裡有女人來過?"她仔細地揀起一根枕頭上的長頭髮,還聞了聞,太香艷了。
我是個正常男人,又不是太監,她昨天又不是沒試過,我滿街亂追女人,還差點強暴自己老妹。
"色鬼!"她用了個淑女不該說的字眼,不過她也可能不是淑女,她是黑幫幫主的女兒,見識膽識自不同些。
我見過真正的色鬼,那是裴俊榮。他有非常多的女人,從前有人稱他是高雄某區的區長,不是他做了市政府的官員,而是他結識的相好有一個區那麼多。他是個醜男人,卻有眾多的愛慕者。
"你媽是個外國馬?"我冷不妨的開口,裴佳雯臉上頓時一陣紅一陣白。
"關你屁事!"
"台灣馬的尺寸了不起是金冠蘋果,沒有見過富士,也不可能有陸奧。"我倘要清靜,必得犧牲一下色相。
她果然罵聲不絕,狼狽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