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然一笑 第七章
    巧巧給芋頭擦揉腰腹間的淤血,恨恨罵道:「兩個老不修,找了麻煩不算,還有臉動手打人。南宮公子那麼好的人,怎麼有這麼混蛋的長輩?」

    芋頭用力扯了她一下,瞟一眼陸嫣然的方向。陸嫣然倚在窗前,目光縹緲地落在窗外,面無表情,臉色白得嚇人。巧巧趕忙閉緊嘴。

    芋頭撐起身子道:「嫣然姐,我沒什麼大事,你忙了一晚,先回去休息吧。」

    陸嫣然茫然地轉移目光,看到他腹部的青黑,拉回了思緒,微皺眉頭道:「我不累,我等你擦好藥再回去。」

    巧巧急忙快手快腳地幫他塗了藥,小手一拍道:「成了,皮肉傷,死不了。」

    芋頭疼得大叫一聲:「哎呀,巧巧,你看著點打。」

    「哦。」巧巧誇張地蜷起手指,用萬分愧疚的眼神看著他。

    陸嫣然淡淡地道:「芋頭,你好好休息吧,這兩天讓萵苣替你盯著。」

    「好。」

    陸嫣然推門出去,芋頭使個眼色,巧巧急忙跟上前。嫣然回頭道:「你也去休息,眼看天就亮了。」

    「哦。」巧巧停下腳步,吸一口氣,又追上前道,「嫣然姐,你要是不開心就說出來,想打人、罵人、摔東西,我都幫你預備好,別悶在心裡,會悶壞了身子。」

    陸嫣然淒然一笑,撫了撫她的頭頂,「我沒事,你放心吧。去睡,嗯?」

    巧巧咕噥:「沒事才怪。」到底不敢多說什麼,乖乖回房了。

    陸嫣然關緊房門,反身靠在門板上,一陣沉重的疲憊和哀傷排山倒晦地壓了過來,壓得她雙腿發軟,滑坐在地。當她聽得回報,知道那兩個老人是南宮世家的人時,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氣惱、羞辱、委屈、不甘、憤恨交雜在一起,在胸腔中沸騰,就快爆炸了,她想也沒想就叫芋頭送了兩箱銀子過去,一心只想羞辱一下他們所謂武林世家、名門正派的高傲嘴臉。

    然而平靜下來,剩下的只有自卑自憐。可憐天下父母心,別說是南宮世家,就是普通老百姓,娶個媳婦也要千挑萬選,身家清白,賢良淑德,做長輩的怎能不親自來看呢?只是那南宮伯禹的態度實在可惡,她並不後悔得罪了兩個老傢伙,她與南宮葉之間本就不該有瓜葛,俗語說:寧娶寡婦不娶妓。她就是委曲求全進了他南宮家的門,今後也沒好日子過。難道她貪圖他南宮世家的名望麼?難道她能夠忍受叔嫂公婆奚落鄙夷的眼色麼?她陸嫣然是命苦,命賤,半輩子在風塵中打滾,但起碼在這倚笑樓中可以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起碼還有一些人尊重她,愛戴她,她何苦跨進名門受那份閒氣?要怪只能怪南宮葉不該來惹她,要怪只能怪自己意志不夠堅定,這麼容易就對他動了心。罷了罷了,就當從來沒有認識過南宮葉,就當從來沒有被他感動過,就當從來沒有吃過他的月餅、要過他的面人,就當從來沒有跟他一起賞過花燈,就當從來沒有請他喝過酒、在他面前掉過眼淚,就當從來沒有感受過他溫暖結實的懷抱,就當,就當……為何越是排斥,往日的喜怒哀樂越是清晰?

    陸嫣然將臉深深埋進膝蓋,溫熱的淚無聲地沾濕裙擺。黎明前的夜最為黑暗,冷風拍打窗欞,發出吱呀吱呀淒凜的聲音。她一遍又一遍拭乾眼淚,淚一遍又一遍地沾濕衣襟。天邊漸漸展露一絲曙光,風似乎停了,淚似乎也流乾了,陸嫣然扶著僵硬酸麻的雙腿起身,踉蹌幾步來到鏡前,臉上斑駁的淚痕已乾涸,她抹了把紅腫的雙眼,淒然一笑,自語道:「陸嫣然,你真窩囊,又為他流淚了。」

    她坐在梳妝台前,隨意一瞟就看到那盞西洋花燈。正是這盞花燈,輕易擊碎了她的心理防衛,讓他輕而易舉地攻陷她的心房。她一把抓起,推開窗子,用力拋了出去。

    並未聽到預期的落水聲響,陸嫣然驚詫抬頭,南宮葉就站在窗外,如那夜一般,手中提著花燈,臉色比他身後的晨光還要蒼白。他深陷的眼眶中有柔情亦有憐惜,空著的一隻手握拳,垂在身側,風過時衣袂飄飄,彷彿就要隨風而去。

    兩人四目相對,全是哀愁,久久不發一語。

    陸嫣然首先移開目光,冷冷道:「你還來幹什麼?我不是叫人傳話給你,不要再來找我了麼?」

    南宮葉想了半天才道:「我……你……你不是說過,等我回來?」

    她霍然轉頭瞪他,「你不也說過,禮成了就回來?結果呢?你不來也就罷了,為什麼要那兩個老傢伙來羞辱我?」

    「不,不是。」他急得跨進窗於,「我受了傷……」

    她打斷他:「我沒叫你進來。」

    「哦。」他又乖乖地跨出去,「嫣、嫣然,我根本不知道伯父和爹爹來找你了。」

    她苦笑,「知不知道又如何?你攔得了初一,攔不了十五,早晚他們總是要來的,總要會會我陸嫣然。我記得答應過你,你回來告訴你謝你什麼。現在我告訴你,我謝謝你喜歡我,像喜歡一個普通女子一樣喜歡我,也謝謝你肯娶我。只可惜,我們終究有緣無分。仔細想想,也不能怪那兩個老傢伙為難我,如果我的兒子要娶風塵女子為妻,我也不會同意。這樣說來,我還要謝謝他們,是他們早些讓我看清了事實,不至於陷得太深。」

    「嫣然。」

    「什麼都不要說了,你走吧。你現在走,日後我們還可以做把酒言歡的朋友;等我叫人趕你,我們就連朋友都沒得做了。」

    「不,嫣然,別這樣。」

    「要不然還能怎樣?記得麼,你說你生在世家,身不由己?而我,是淪落風塵,身不由己。我早說了,我這種女人,會玷污了你。」

    「嫣然,」南宮葉急得跨進窗子,一把抓住她的手,「我從來沒有介意過你是不是風塵女子。」

    她含淚道:「我知道,正因如此,我才對你……」她哽咽一聲,偏轉頭道:「可是,你不介意不等於別人不介意。你的家人能接受我麼?武林同道能接受你跟我在一起麼?別告訴我,你父親不阻止你娶我。」

    他無言地垂下頭,何止阻止,根本是激烈反對。

    她見他神情,淒然一笑,「我說對了是不是?原本,我就不曾奢望什麼名分,只求你能夠真心相待。可我還是錯了,你若是一個默默無聞的江湖浪子也好,可偏偏你是南宮葉。你和我,本就不該相遇。」

    「嫣然,」他猛地摟住她,「為什麼?為什麼明明是兩個人的感情卻偏偏要牽扯這麼多複雜的事情?為什麼我喜歡你我爹卻不喜歡?為什麼我們要在乎別人的言語和眼光?為什麼?」

    她一字一句地道:「因為你是南宮葉,我是陸嫣然。」

    他頓住,半晌才怔怔地道:「是不是我不做南宮葉,就沒這麼多煩惱了?」

    她雙手撫上他的面頰,柔聲道:「傻瓜,做不做南宮葉是你能選擇的麼?我只知道,你若是不喜歡陸嫣然,就沒這麼多煩惱了。」

    「不,」他激動地道,「要我不喜歡你,做不到。」

    「要你放棄南宮世家長子的責任,你做得到麼?」

    他攢緊眉心,掙扎良久,頹然道:「做不到。」

    「那就是了。我認識的南宮葉,決不是一個為了兒女私情而枉顧俠義責任的人。」她說得平靜,心中卻萬分苦澀。那傷心丟掉蹴鞠的夜晚,她就將什麼都看得清楚了,卻偏偏用一盞花燈來自欺欺人。本來已碎了夢境,為什麼還傻傻地不肯醒?非要再傷心一次,徹底地痛一次,才懂得認清事實。

    他抓緊她的雙肩,既愧疚又不捨,「嫣然,我,我……」

    「噓——」她食指點住他的唇,「你不用說,我明白,我不怪你,我誰也不怪。」她扯起嘴角,牽強一笑,「命運待我,其實已經很好了。你看,我有倚笑樓,有眾多姐妹的擁戴,有無數客人的捧場,有官商綠林各條道上的面子,還有你……你這個朋友。我豈不是比那些富家千金、賢妻良母擁有的多得多?就算為倚笑樓操持一生,在此終老,我也無憾了。」

    「嫣然,」他猛地捧住她的臉,痛苦地搖頭,「別笑了,我求你別再笑了。我知道你不快樂,你擁有這些你都不快樂,只有辛苦,只有辛酸,只有流不出來的眼淚。我是憨,是拙,可是我不是傻子,我懂你,我懂你的。『芳華清白生生斷,愛恨癡怨生生斷,人性尊嚴生生斷,恩義情仇生生斷,終身自由生生斷。』我不忍你這一切都生生斷,也不要你『哭也是歡笑也是歡,無心無情天理難斷』。」

    她大大的眼睛癡癡地看著他,徘徊已久的淚珠就這麼毫無防備地掉下來,一顆兩顆,一串兩串,溫熱鹹澀,晶瑩剔透。她嘴角依然帶著笑,笑得那麼無力又無奈,「南宮葉,你知道麼?你第一次在我面前說這麼多話卻沒有結巴。」

    「嫣然。」他沙啞地喊,感覺自己的眼睛也脹痛得快要流淚了。

    「你知不知道你很可惡?該聰明的時候不聰明,該憨的時候不憨,該說的時候說不出來,不該說的時候又說了一堆。你這樣,叫我今後怎能平心靜氣地拿你當朋友?」

    「嫣然,」他急了,「我又說錯話了麼?」

    「嗤——」她破涕為笑,「說你可惡你就給我可惡到底,怎麼又犯了憨勁兒了?」

    他搔搔頭,不明所以。

    她擰他一把,嗔道:「不知道你是真傻還是跟我裝傻。」

    他立刻道:「我說了我不傻。」

    「是,你不傻,我傻。」

    他反駁得更快:「誰說你傻?」

    「我若不傻,怎麼會為你笑為你哭,為你設想為你感動,為你甘願萬劫不復。」

    他急忙捂她的嘴,「你亂說什麼?什麼萬劫不復!」

    「唉!」她抓下他的手,搖頭歎氣,「我今日如果狠不下心來趕你走,來日一定會萬劫不復。可是現在,我怎麼也開不了口趕你,你說,我不是傻麼?」

    「嫣然,」他喜道,「你是說,你不趕我走了?你不要我別喜歡你了?」

    她瞪他,「怎麼這會兒又聰明了?」

    他摟緊她,只是笑。

    她埋在他懷裡,幽幽地道:「『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閒離別易銷魂,酒延歌席莫辭頻。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不管來日如何,反正今日我喜歡你,想跟你在一起,我就留下你,哪怕挨著狐狸精的罵名,哪怕你的家人上門砸了倚笑樓,哪怕你將來怪我怨我,我都認了。」

    他下頜抵著她的頭頂,鄭重地道:「不會的,我……」他的聲音陡然一頓,身子晃了晃,突然倒下去。

    她措手不及,被他高大的身形帶倒,慌忙伸手撐住他的胸膛,觸手所及一大片濕漉漉的血跡,失聲驚喊:「南宮葉!」

    溫暖的錦被簇擁全身,耳邊彷彿可以聽到湖面鷗鷺的叫聲,鼻端縈繞的是清新的梔子花香,掌心可以觸摸到一隻柔軟滑膩的手。南宮葉睡了好長的一覺,做了好美的一個夢:他夢到陸嫣然坐著花轎嫁給他,他們在奶奶和叔伯長輩的笑語聲中拜堂成親,他掀開蓋頭,看到她閉月羞花的容顏,她眼波流轉,嬌羞無限,柔若無骨地靠在他懷中,他緊緊地摟著她,心想他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擁有她了。他好高興,忍不住笑出聲來,就這樣笑醒。他張開眼睛,就看到她形容憔悴,紅腫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嫣然?」他驚呼,猛地坐起身來,牽動胸口的傷隱隱作痛。

    「別動。」她起身將他按回床上,凶巴巴地呵斥:「還亂動,你不要命了麼?」

    他老實地躺好,焦慮地道:「你怎麼了?眼睛那麼紅,哭了是不是?」

    「對。」她咬牙切齒地道,「我哭了,哭了一天一夜,還不是因為你。你這憨人,傻子,木頭,呆瓜,沒良心的,傷得這麼重,還跑來找我幹什麼?嫌我眼淚太多,沒地方流是不是?嫌我操心的事不夠多,來幫我添一樁是不是?嫌我氣你氣得不夠,找機會要我罵你是不是?」

    「不是,嫣然,我……」

    「閉嘴。」她狠狠地瞪著他,紅紅的眼睛裡像要冒火,突然一下在撲到他肩上,哽咽道:「你知不知道,你昏迷的這一天一夜,我連眼皮都不敢眨一下,真怕你就這麼死了。」

    「不會的。」他溫柔地撫著她的頭頂,「我命大得很,這點小傷算不了什麼。」

    她一聽又氣了,「還說算不了什麼?芋頭說傷口就在胸口上,幾乎穿胸而過,流了那麼多的血,能夠站著已經是奇跡了。你以為自己是什麼?鐵打的麼?」

    「不是,我……」看著她紅腫的雙眼和憤怒的眼神,他將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你什麼?想說什麼就說,幹嗎吞吞吐吐的?」

    他小心翼翼地道:「我說了,你別生氣。」

    她白他一眼道:「你人都醒了,我還有什麼好生氣的?」

    「其實,其實,其實以前比這傷得嚴重的時候多了,也沒死,這次,真的不算什麼。」

    「你……」她氣得一拳敲下去。憨人,幹嗎什麼時候都這麼老實?就不能說點讓她安心的話麼?

    「哎呀!」他痛叫。

    她急忙俯身察看,口氣依然兇惡,眼圈卻又紅了,「痛死你活該,身子是自己的,又不是別人的,糟踏壞了,沒人替你受疼受罪。」她輕輕地撫著傷口處,吞下眼角的淚珠,柔聲問:「還疼麼?」

    他用力搖頭,保證似的道:「不疼了,真的,一點也不疼。」

    她歎息道:「你這人,什麼時候才能學會保重自己,讓人家不再替你擔驚受怕?」

    他握住她的手,鄭重地道:「嫣然,今後,我會保重自己,為了你。」

    她含淚道:「這是你自己說的,以後別再讓我見你受傷,下次我才不管你,直接把你丟進湖裡去,讓你自生自滅。」

    他驚道:「啊?真的?」

    她撲哧一笑道:「憨人!」

    他也笑了,眼光中全是憐惜和寵愛。她不由在想,他是真的憨,還是裝憨逗她開心呢?

    巧巧推門進來,手中托著食盤,見南宮葉醒著,喜道:「南宮公子,你醒了。」

    南宮葉道:「是啊,麻煩巧巧姑娘了。」

    巧巧將陸嫣然拉到一邊,低聲道:「外面有個人自稱是南宮詠,要見南宮公子。」

    陸嫣然看一眼南宮葉,道:「帶他進來。」

    待巧巧出去,她坐到南宮葉身邊道:「你四弟來了,我想,是找你回去的吧。」

    他看著她黯然的神色,不捨地喚了一聲:「嫣然。」

    她打起精神道:「我沒事。你受了這麼重的傷,在我這裡的確不方便。我要留你,也不差這一時半刻,我相信你傷好了以後一定會來找我,到時候你要是不來,我現在留你也沒用,是不是?」

    忽聽門外一個聲音道:「說得好。」南宮詠跨進門來,看著陸嫣然道:「聞名不如一見,陸姑娘果然與眾不同,難怪我大哥對你情有獨鍾。」

    陸嫣然淡淡地瞥他一眼道:「四公子也不差啊?南宮二老爺曾放話下來,說南宮世家的人不再踏入倚笑樓半步,你怎麼還敢來?」

    南宮葉無奈地喚:「嫣然。」

    南宮詠嘻嘻笑道:「姑娘不也曾放話下來,說我大哥再進倚笑樓,你就要他難堪?」

    南宮葉無力地喚:「四弟。」

    陸嫣然冷哼一聲道:「我這不是在趕他走?」

    「哦。」南宮詠故作恍然大悟的神色,「原來陸姑娘趕人都是這樣輕言細語的,怪不得大哥寧願被你趕,也要帶傷而來。」

    南宮葉眼見兩人唇槍舌劍,搞不好又要吵起來,急忙道:「四弟,嫣然,大家都是自己人,別這樣好不好?」

    陸嫣然神色一凜道:「誰跟你是自己人?」

    南宮詠笑著上前作揖道:「好姑娘,我大哥是老實人,你就別為難他了。我在這裡代伯父和爹爹給你賠罪,你跟他們幾十歲的人慪什麼氣呢?將來你嫁入南宮家,總要稱他們一聲公公,相處得不好,為難的還不是大哥麼?」

    陸嫣然緩和了語氣,施了一禮道:「四公子的好意我領了,嫣然知道自己的身份,您只要用心照顧南宮葉的傷,方便的時候派個人來通個氣,嫣然就感激不盡了。」

    南宮詠無奈地笑道:「既然這樣,那我就帶大哥回去了。爹已經決定帶他回洛陽老家養傷,一方面安奶奶的心,另一方面家裡的條件比較好,大哥的傷勢會好得快一些。」

    南宮葉和陸嫣然震驚地互視。

    南宮葉剛想說話,南宮詠搶先道:「大哥,你如果想今後還有機會來見陸姑娘,就乖乖地跟爹回洛陽去,惹惱了伯父,對你們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陸嫣然別開目光,咬緊牙關道:「你四弟說得對,你走吧。」

    南宮詠上前扶起南宮葉,南宮葉過來扶住陸嫣然肩頭,啞聲道:「嫣然,我……」

    她低頭再次察看他的傷口,淒苦地笑道:「回去之後沒有我看著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安心養傷,別再逞強管閒事。如果讓我知道你再傷了自己,我就永遠不見你。」

    「我知道。」他緊緊地摟住她,在她耳邊保證,「一個月,一個月之後我一定回來見你。」

    她哽咽道:「別給我任何保證,我受不了那分等待,我寧願不知道你何時會來,然後突然出現,給我一個驚喜。」

    南宮詠歎口氣道:「大哥,我到外面等你。」

    陸嫣然急忙道:「不,現在走,你們一起出去。」

    南宮葉喚道:「嫣然。」

    她推開他,將他交到南宮詠手中,「你跟他一起走,待會兒,說不定我就改變主意,死也不讓你走了。」

    「嫣然。」

    她背轉身,喝道:「還不走?」

    南宮詠拉著他道:「大哥,走吧,伯父和爹還在等我們呢。下次再來,你喜歡陪她多久就陪多久。」

    她雙手緊緊抓著桌沿,抓得指節泛白,生怕一鬆手就會不顧一切追出去,叫他不要走,叫他留下來永遠陪著她。上一次他說禮成了就回來,可是他食言了。這一次呢?他說一個月,但是誰知道一個月後會怎樣?也許他這一去,就永遠都不會來了。自兩人相識,她就總是送他離開,不是送出窗口,就是送出大門,一次次地別離,一次次地突然出現。以前不曾有情,就不曾期待,但現在不同了,她已經嘗過了等待的滋味,嘗過了擔心的滋味,所以會怕,會軟弱,會心焦,會飽嘗愛恨癡怨。這一次,她又要熬多久?她還可以熬多久?

    她癡癡地坐到窗前,看著南宮葉離開的方向,直到日落黃昏。他剛剛離開,她就在等他了,怕只怕,這一次,又是空!她還記得那個柳絮紛飛的清晨,她開窗迎接滿室的柳絮,然後就在湖邊那條筆直的官道上,遠遠看到兩匹馬、兩個人。他騎在汗血寶馬上,一身湛青色的短衣,看上去跟每日清晨經過那條道上的行人沒什麼不同。那時她怎會想到,她有一天會坐在這裡,癡癡地等他?

    日暮西垂,華燈初上,倚笑樓中響起歡聲笑語。陸嫣然離開窗邊,默默地對鏡梳妝,無論如何,她還是鴇姐兒,還要做生意。陸嫣然決不會為了任何人失魂落魄到忘記倚笑樓的存在。

    打開房門的時候,她臉上已經堆滿笑容。巧巧走近她道:「嫣然姐,今天晚上客人不多,我來招呼就行了。」

    她正色道:「哪怕只有一個客人,我也要親自過去打聲招呼,斟杯酒。怎麼?這麼快就想接我的棒子了?」

    巧巧忙道:「嫣然姐,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苦笑道:「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巧巧,多學著些,總有一天,倚笑樓要交給你的。」

    巧巧憂慮地喚道:「嫣然姐。」

    「放心,我沒事。打起精神來,招呼客人了。」她率先走下樓去,誇張地對每一位客人微笑。

    一個客人問:「陸姑娘,今天怎麼這麼高興啊?有什麼喜事?」

    她嬌笑,」我能有什麼喜事?聽說劉少爺就要辦喜事了,娶了夫人進門,可別忘了我這倚笑樓啊!」

    「不會不會,」劉少爺討好地笑著,「我就是忘了老娘,也忘不了你這裡啊。」

    「呸!」陸嫣然啐了他一口,「連老娘都能忘,可見不是什麼好東西。」

    劉少爺不怒反笑,「是好東西就不到你這兒來了麼!」難得陸嫣然今日心情好,有耐心跟他這種小人物多說兩句,就是挨她的罵,心裡也舒坦。

    陸嫣然拍手道:「說得對,這話我愛聽。來,劉少爺,我敬您一杯。」

    「好好。」劉少爺受寵若驚,樂得屁顛屁顛地喝了好幾杯。

    陸嫣然身形一轉,招呼另一桌的客人,沒說幾句話,又敬酒。她一桌挨一桌招呼,一桌挨一桌地敬,一圈下來,起碼喝了二三十杯。她想醉,醉了之後就沒那麼多煩惱,就不用去想南宮葉,不用去想倚笑樓,不用去想她和他的黯淡的將來。可惜她酒量太好,想醉的時候偏偏不能醉,又或者她這二十多年來一直都在醉生夢死,根本就沒清醒過,醉中求醉,如何可得?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喝了多少杯,反正眼前的屋子人影都在轉,走起路來也輕飄飄的,彷彿騰雲駕霧。即便如此,她還是覺得沒醉,否則想起南宮葉時怎麼還會感到心痛?如詩已經下台了,她搖搖晃晃地走到台前,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琵琶,許多要走的客人重新坐下,等著聽她的曲子。

    她指下輕輕捻撥,輕聲細語地唱了兩句:「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重複兩次,聲音突然高昂起來,豪氣干雲地唱下去——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芋頭站在廊下,自語道:「嫣然姐就是嫣然姐,到什麼時候都不會自憐自艾。」

    巧巧道:「怎麼講?」

    「你沒聽她唱『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她若當真為了南宮公子失魂落魄,就該唱『明月高樓休獨倚,酒人愁腸,化作相思淚』。」

    巧巧苦笑道:「我看她是『明月高樓不得不倚,酒入愁腸,流不出相思淚』,所以寧願『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

    芋頭頗不贊同地拿眼瞪她。他就不明白,那個南宮葉有什麼好?呆頭呆腦又婆婆媽媽,捨不了身價也捨不了兒女私情。如果是他,為了陸嫣然命都可以不要,還顧及什麼家世名譽、俠義責任?

    巧巧嗔道:「你瞪我幹嗎?」突然「咦」了一聲,匆匆朝他身後走去。

    芋頭回頭,也「咦」了一聲,那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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