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
十八歲以後,在那個男人背叛了她全心全意的愛情以後,陸嫣然就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嘗試思念的滋味了。可今天,南宮葉又讓她嘗到了。那是一種甜甜的、酸酸的、澀澀的、苦苦的感覺,說幸福還帶著些痛苦,說痛苦還帶著點幸福。原來,她仍然有思念的能力。不知道他的傷怎樣了?有沒有精心調理?那天他匆匆趕去,可否遇到了凶險?唉,相思啊,愁煞人!
今天是上元節,樓裡不做生意,哪家要是今天還做生意,一定會被一堆人指著罵財迷。陸嫣然雖然也愛錢,但絕對不是財迷,何況她一直都是個寬厚的鴇姐兒。除了一早就有預約的姑娘,其他的姑娘們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看燈了。今天夜裡,是屬於她們自己的,喜歡誰,跟誰在一起,都是她們自願的,拋開金錢名譽,她們可以在今夜找一些感情安慰。
她陸嫣然早過了逛燈會找情郎的年紀了,但是她也不願意一個人孤零零地守在樓裡,於是提了一壺酒,來到西泠橋上,想學學李白《月下獨酌》的詩意。這會兒的確「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但心底的思念也更深更濃了。距離上一次匆忙相見已整整五個月,其間他派人帶了一封信來,短得不能再短的信,只有六個字:「傷已無礙,勿念。」他那樣的憨人,也會記得帶封平安信,已經不容易了。就不知他這幾個月來是否又管了閒事,又傻傻地替別人受罪受傷。
夜深露重,又是數九寒天,湖上的風吹過來,陸嫣然覺得有些冷,喝進肚子裡的酒不知怎麼地也感覺不到溫暖。橋欄杆上的露水沾濕了衣襟,她低頭看了一眼,高聲吟唱——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
唱過了,她抬眼望明月,搖頭道:「不對,不對,應該是『玲瓏望冬月』。」她本來就坐得不穩,這一搖險些栽進湖裡。一雙溫暖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她偏頭,看到一雙好清澈好溫和的眼睛。
她眨了眨醉意的眼,喃喃道:「南宮葉?」
南宮葉將她從欄杆上抱下來,皺眉道:「這麼冷的天,你怎麼坐在這兒?」
她伸手輕輕地碰了一下他的臉,溫溫的,她又眨了眨眼,突然揚手給了他一巴掌,打得他大叫一聲:「喂,你怎麼打我?」
「南宮葉!」她丟掉手中的酒壺,一下子撲到他身上,高叫著:「南宮葉,你是真的。」
南宮葉一下子溫香軟玉抱個滿懷,腦中轟然一響,耳根立即紅了,結結巴巴地道:「婿然,嫣、嫣然,你、你這是怎麼了?」
這樣緊張木訥的語調,除了南宮葉,還會有誰呢?她緊緊地抱著他,靠著他寬厚的胸膛,感受他溫暖的體溫。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滋味,驚喜是一種很沖的滋味,不然,為什麼她的眼眶熱了呢?
「嫣然。」他輕輕地推她,「你到底怎麼了?」
她埋在他胸前用力搖頭,擦去眼角的濕潤,「沒事,只是冷了。」
「哦。」他急忙脫下外衫,給她披上,小心地繫緊了衣襟,問:「這樣還冷麼?」
陸嫣然心中暗罵:憨人。眼角卻又忍不住濕潤了。她急忙深吸口氣道:「你怎麼會來的?」
「我四弟成親,我跟爹和伯父來主婚。你不是說我要是敢過門而不入,你就扇我的耳刮子。現在我來了,結果……」他摸了摸被打的臉。
「嗤。」陸嫣然笑了,「我只是想試試,你是不是真的。」
「啊?」
「憨人!」她溫柔地撫了下他的臉頰。
南宮葉的臉立即變成了醬紫色,一時間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才好。幸虧天黑夜暗,橋邊到處是雙雙對對的情侶,沒人特別注意他們,否則他南宮大俠也不要在江湖上混了。
陸嫣然的臉也紅了,急忙收回了手,問:「你去過倚笑樓了?」
「還、還沒呢。剛要去,就在這兒看到了你。」
「那你也不要去了,咱們去看燈好不好?」
「好。」他用力點頭,「你說什麼都好。」
她垂首一笑,率先走下西泠橋。他放了汗血寶馬,在她身邊老實地跟著,看到自己寬大的衣衫披在她肩上,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甜蜜感覺。如果他的臂膀可以代替那件衣服……他用力拍了下腦袋,自語:「要你胡思亂想!」
她回頭道:「你說什麼?」
「沒,沒什麼。」
「那就快走吧。」
上元燈會是正月裡最大的盛會,重要的是,今天各家各院的女孩子們不論身份貴賤都可以出來拋頭露面,更是情人幽會的好時機。越往前走人越多,道路兩旁的花燈五彩繽紛,樣式繁多,賣小玩藝的小販扯著嗓子吆喝。
陸嫣然在賣面人的攤子前面停下。
小販招呼:「姑娘,買一個吧,喜歡什麼樣的?胖娃娃,猴子,小兔子還是老婆婆?」
她回頭問南宮葉:「你喜歡哪一個?」
南宮葉搔搔頭道:「我也不知道,哪個都好看。你喜歡,我都買給你。」
陸嫣然笑了,「我要那麼多幹什麼?」她仔細看看,指著一對兒公公婆婆的面人道:「我就要這兩個。」
「好勒。」小販樂呵呵地交給她,「一共五文錢。」
陸嫣然拿了走,南宮葉付錢。
前面聚集了一群人,陸嫣然興致勃勃地道:「去看看啊。」
「好。」兩人擠上前去,原來是燈謎比賽,猜中最多的,可以得頭獎,頭獎是一個做工精巧的蹴鞠。
南宮葉拉拉陸嫣然的衣袖道:「這個我可不在行,你喜歡,我改天做一個蹴鞠給你。」
陸嫣然一擻嘴道:「那多沒意思,看我的。」
兩個人站到最前排,燈謎就寫在花燈上面,誰猜對了,花燈就送給誰,最後誰手上的花燈最多,誰就勝了。
老闆拿出第一個花燈,念道:「春風得意馬蹄疾。猜二地名。」
陸嫣然搶道:「揚中,宜興。」
「這位姑娘猜對了。」老闆將花燈交給她。
南宮葉朝她豎起拇指。
「解衣掩戶蘆中臥。猜一字。」
陸嫣然沒等開口,旁邊的一個年輕書生已搶著道:「蓑。」花燈到了書生手中。
「今夕霞飛鳥道,月滿鴻溝。猜一花名。」
陸嫣然道:「晚來紅。」
「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猜一成語。」
「白日做夢。」
陸嫣然連搶了兩個,那書生也連搶了兩個。
「眼前但得一分松。猜一稱謂。」
陸嫣然聽了啐了一口。
南宮葉正不解其義,就聽一個中年漢子道:「相公。」他恍然,這種謎底陸嫣然當然不好意思當著這麼多人說,連那書生也不語,想是心儀的姑娘在身邊,又沒有成親,也不好出口。
「有事出班早奏,無事捲簾退朝。猜一冠級草藥。」
人群中一陣沉默,想來大家對草藥都不是很熟悉。
南宮葉低聲道:「草藥我就知道有個人參,就不知道冠的什麼級。」
陸嫣然叫道:「你倒提醒了我,應該是上等人參。」
老闆微笑著將花燈遞給她。陸嫣然偏頭朝南宮葉嫣然一笑道:「這盞算你的。」
他道:「我的你的還不一樣。」他說得理所當然,聽得她心中一熱,說不出來的舒服。
眼看燈謎一道一道解開,各人手中的花燈也一盞一盞增多,猜完最後一個題目,陸嫣然手上的燈居然與年輕書生的一樣多。
老闆笑笑道:「頭獎只有一個,這樣吧,我給二位加一道非常簡單的題目,誰猜出來,頭獎就是誰的。」
兩人分別點頭。
老闆道:「狼吃羊。說的是一種果子。」
陸嫣然和書生都在凝思冥想,南宮葉咕噥道:「羊都讓狼吃沒了,放羊的可慘了。」
陸嫣然突然抓住他的手道:「對了,就是楊梅麼。」
老闆道:「這位姑娘猜對了。」他將蹴鞠交給陸嫣然。
書生旁邊的女孩子擰了書生一把道:「你好笨啊。」
陸嫣然拉著南宮葉道:「笨自然有笨的好處。」
南宮葉呵呵笑,接過她手上的面人,讓她拿著蹴鞠,兩個人走出人群。
街上的人越來越多了,兩人好幾次差點被擠散,南宮葉一急,牽起陸媚然空著的左手,緊緊握住。陸嫣然抬眼看他,不覺想到兩人第一次相遇時,他這隻手摟住了她裸露的香肩,為此還挨了她兩巴掌。而此刻,她只覺得盈盈暖意充滿胸懷,不由幽幽地想,讓這隻手牽著度過後半生,該是多麼幸福愜意的奢望啊。南宮葉起初不覺得什麼,發覺她腳步慢了,再看她眼波流動,柔情無限,才發覺手中握著的柔荑纖細滑膩,觸感清涼,柔若無骨,細緻的肌膚與他粗糙的大手相互摩挲,激起心頭一陣蕩漾。他漲紅了臉,慌忙放開,疾走兩步。陸嫣然趕上他,主動伸出手,勾住了他的手指。他偷偷看她,見她避著他的目光,嘴角卻含著溫柔的笑意。他用力吸了幾口氣,大手一張,又將她的手握緊了。
兩人手拉著手走了一陣,前面又是一群人圍著,他們互視一眼,默契十足地一齊上前。
正前方大桌上擺著一盞奇特的花燈,燈的造型也不怎麼新鮮,就是六個面的筒形,每個面上都畫著一位栩栩如生的美女。特別的是,燈的底座上安著鐵製齒輪,上滿發條之後,花燈就自動旋轉起來,遠遠看去,恰似一位宮裝美女在翩翩起舞,看得陸嫣然愛不釋手。
主人家見人聚得夠多了,抱拳道:「各位,今日適逢上元,在下特別將家中珍藏的西洋花燈拿出來,贈與有緣人。在下生性好武,最重英雄,現將此花燈掛在那根木樁上面,這裡有數根竹蹺,誰能夠踩著竹蹺搶到花燈,這盞燈就送給誰。」
那木樁少說也有五丈,竹蹺的踏板至少也有三丈,光是上竹蹺就不容易,何況上去了也未必夠得著。一時間有人長吁短歎,有人振臂高呼。
南宮葉笑道:「這個我可在行了。」他將面人交給她,緊了緊腰帶,取了一根竹蹺。哨聲一響,他看她一眼,立起竹蹺,飛身躥上。
他雖然什麼也沒說,但那一眼,她就明白,他在向她保證一定拿到給她。
六個人上了竹蹺,顯然功夫都不弱,他們腳踩踏板控制竹蹺的方向,齊向花燈撲去,頃刻間已跟周圍數人交過手。兩個人被打了下來。陸嫣然跟大家一起圍在三丈遠的範圍外觀戰,緊張得捏緊了手中的面人。
場上四人形成兩兩對打的局面,跟南宮葉交手的那人突然抬起一隻腳踢向他的竹蹺,南宮葉側身一閃,竹蹺低端碰到了什麼東西,傾斜下去。陸嫣然一聲驚呼,就見南宮葉足尖一點,飛身而起,頭下腳上,右手在竹蹺頂端輕輕一撥,竹蹺重又豎起,他身子順著竹蹺下滑,左手在踏板上一按,翻身上來,立在竹蹺頂端,再就勢一縱,飛向花燈。
人群剛大喝一聲「好」,一個人已從另一側飛向花燈,兩人的手同時抓住花燈,同時下落,在半空中單手拆招。待兩人落地,仍然各執花燈一端,不肯放手。
那人突然道:「原來是南宮大俠,我才道不知是哪位仁兄的輕功如此出色。」
南宮葉鬆開手抱拳道:「慕容兄,見諒,見諒,剛才見那燕子三抄水的功夫,就該想到是慕容兄了。這花燈,自然非慕容兄莫屬了。」
「噫?博佳人一笑而已。還是歸南宮兄吧。」他話音剛落,一個圓臉少女跑過來,一把拿過花燈,揚著臉道:「闕哥哥,這個是不是歸我了?」
慕容闕歉然地看一眼南宮葉。
南宮葉拱手道:「慕容兄,小弟告辭了。」
少女舉著花燈歡呼道:「闕哥哥,你看你看,轉了轉了。」
幕容胡摸摸她的頭,寵溺地笑道:「看到了,咱們走吧。」
南宮葉走到陸嫣然近前,看著空空的雙手,搔搔頭道:「嫣然,我、我……」
陸嫣然輕輕搖了搖頭道:「沒關係,我明白,咱們也走吧。」
南宮葉跟上她道:「你喜歡,我找我二弟問問,他專收集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說不定有呢。就算他沒有,我總會想辦法幫你弄一個。」
她牽強一笑道:「真的沒關係,我不是非要不可。」
「可是,可是,你好像很不開心的樣子。」
她只是搖了搖頭,輕聲道:「沒有。」
南宮葉默默地跟著她,見她不做聲,急得直搓手,又不知道怎樣哄她。
一路走回西泠橋畔,南宮葉閃身攔在她身前,急道:「嫣然,要是你真那麼喜歡那個花燈,我現在就找慕容兄要回來。」
陸嫣然仍然搖頭,「我說了,我不是非要不可。」
「那,那你幹嗎這麼不開心呢?」
幹嗎這麼不開心?他可知道,她在意的不是花燈,而是他的心意。在他心中,畢竟仁義比較重要,看是熟人,便立即放手。那慕容闕寧可得罪朋友也要博佳人一笑,可是他呢?他是絕對做不出這種事的。就算她現在說喜歡,他難道真能去找人家要回來?今日只是一個花燈,明日若是牽扯到名聲地位、忠孝俠義,她恐怕就更加微不足道了。唉!何必何必,早知他就是這樣的性情,也正因他這樣的性情,她才會動心。同樣,正因他這樣的性情,他與她注定是「干戈玉帛本無緣,藕斷絲連兩難全」。
「嫣然,不要這樣,要麼你說,要怎麼樣你才會開心?」
她黯然轉頭,看到他的汗血寶馬在樹下吃草,隨口道:「真想我開心,就把你的馬送給我。」
他先是一驚,隨即點頭道:「好,我送給你,只要你開心。」他打了個呼哨,汗血寶馬興奮地湊到主人身邊,在他頸邊親呢地磨蹭。他拍了拍馬頭,柔聲道:「紅兒啊紅兒,這位陸姑娘是你的新主人,你以後要乖乖地聽她的話,就像以前聽我的話一樣,知道麼?」
那馬甩了甩頭,「吐嚕吐嚕」噴了兩口熱氣,竟像聽懂了他的話一樣,湊到陸嫣然身邊,親熱地拱她的臉。她被它拱得癢,又見它乖巧,忍不住笑了出來,想要伸手去摸,才發現兩隻手上都拿著東西。她本想把面人交給南宮葉拿著,攤開手,竟發現兩個面人已經支離破碎。原來看他奪燈的時候心裡緊張,不知不覺將面人捏爛了。手一鬆,破爛的面人掉在地上,碎片中露出老公公咧開的大嘴,顯得尤為刺眼。
南宮葉叫道:「呀,怎麼都碎了?」
陸嫣然覺得心中一涼,蹴鞠也掉到地上。
南宮葉拾起來,看到她面色蒼白,搖搖欲墜,急忙扶住她,焦急地道:「嫣然,你怎麼了?」
她定了定神,虛弱地笑道:「沒事,可能是太累了,你送我回去吧。」
「哦,好。」他小心翼翼地將她抱上汗血寶馬,自己坐在她後面,催馬趕回倚笑樓。
她在樓外下馬,阻止他道:「你不要進去了,我自己上去就好。這馬還是你騎著吧,我跟你鬧著玩的,給我也用不上。」
「嫣然。」他握緊了她的手,總覺得她有什麼地方不妥,卻又說不清楚究竟哪裡不妥,只能擔憂地問:「你沒事吧?」
「沒事,累了嘛,睡一覺起來就沒事了。回去吧,已經這麼晚了,你不是說跟你爹一起來的麼?不怕你爹罵你?」
「那,那我走了。」
「嗯。」
「那我真的走了。」
「嗯。」她保持著淺淺的笑容,看著他消失在月光下。
月如鏡,湖面如鏡,心靜如鏡。陸嫣然看著鏡中的自己,氤氳的眼波彷彿還記憶著方才手牽著手的溫馨甜蜜,蒼白的臉色卻殘酷地提醒她看到面人碎裂時的那分心寒和絕望。那,是一種警告,是一種預示。今夜,不過是偷來的快樂和幸福,是短暫的南柯一夢。待夢醒時,該去的去了,該碎的碎了。他,依然是南宮世家的南宮葉;她,依然是倚笑樓的陸嫣然。
她推開窗子,用力一拋,那個做工精美的蹴鞠「撲通」一聲落入湖中。她緩緩地,輕輕地碰觸眼角,幹幹的,沒有一絲淚痕。她是陸嫣然,只能笑不能哭的陸嫣然。
所以,她投有眼淚。
陸嫣然一夜輾轉反側,不能入睡,腦子裡全是南宮葉的影子。她掀被下榻,看著鏡中那個蒼白憔悴的女人,嚴肅地道:「陸嫣然,你早已過了為情所苦的年紀,這些年看得不夠多,受得不夠多麼?別傻了,不要想他,不要再想他了。」打開梳妝盒,對鏡細細描畫,細而彎的柳眉,長而密的睫毛,白裡透紅的粉頰,嬌艷欲滴的櫻唇,挽起高貴優雅的髮髻,插上金光閃閃的髮簪,鏡中的女人集嬌媚、明艷、美麗、慵懶、妖冶於一身。她輕扯唇角,嫣然一笑,確保這笑容可以顛倒眾生,勾人魂魄。
她悄悄地對自己說:「這才是我,倚笑樓中的陸嫣然。」
窗外有輕輕的敲擊聲,南宮葉的壓低的聲音傳來:「嫣然,你醒了麼?」
他又來做什麼?她好不容易調整好了心緒,他又來攪什麼局?她深吸一口氣,扯起一個淡淡的笑容,打開窗子。室內室外的人同時愣住了。
南宮葉緊緊盯著她亮麗的容顏,訥訥道:「嫣、嫣然,你真、真好看。」此刻,她又嬌艷得如清晨飽含露珠的玫瑰,令人寧願冒著被刺傷的危險也要採擷。
她則緊緊盯著他手中的那盞花燈,半晌才伸出顫抖的手指,道:「這,這是……」
他被她的聲音驚醒,困窘地別開眼,紅了臉,舉高花燈送到她面前,道:「給你。」
她接過,看著那燈面上栩栩如生的美女圖,沒錯,就是昨天晚上那一盞。她驚疑地問:「你從哪兒弄來的?」
他搔搔頭,靦腆地笑道:「我去找慕容兄要的。」
原來,他真的去要了;原來,她在他心中並非微不足道;原來,他真的枉顧了俠義名聲只為了讓她開心;原來,他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憨人……
「嫣然?」他慌了,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抹著她的眼淚,「怎麼了?要回來你還是不開心?你不喜歡別人要過的東西是不是?那我找個新的給你。你別哭,別哭好不好?你要什麼,你說話,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找到。別哭了好不好?」
她不理奔騰肆虐的眼淚,定定地望著他,輕輕地道:「慕容公子他們不是走了?你怎麼找到他們的?」
「我一家一家客棧去找,反正那麼晚了,他們總不會離開杭州城。」
她聽了,淚落得更凶了。
「唉!」他無奈地歎氣,手捧著她細緻的臉頰,「花燈幫你找回來了,你問什麼我都回答你了,怎麼還哭呢?嫣然,你要怎麼才能開心,你告訴我啊!」
她哽咽一聲:「憨人!」扯著他的衣襟,嗔道:「我要你進來。」
「哦。」他乖乖地跨進來,關好窗子,從懷裡掏出一塊布巾,看了看,搖搖頭,又塞回去。
她瞄了一眼,問:「你幹嗎?」
「沒。」他到她床邊拿了她的帕子給她,「擦擦眼淚,你的妝都哭花了。」
「幹嗎不把你的給我?」
「我的,」他的臉又紅了,「我的太髒了。」
「憨人。」她上前去,親自伸手掏出他的布巾,頭垂在他胸前,細如蚊蚋地道:「你的就是髒了,我也喜歡。」
她柔軟的手剛剛觸及他的胸膛,他就嚇得不會動了,雙手不知往哪裡放才好,身子僵硬得像塊木頭,臉上漲成了豬肝色。長這麼大,除了跟人動手,他還沒碰過別的女人,實在不知道怎麼做才對。他結結巴巴地道:「嫣、嫣、嫣、嫣然。」
她抬頭白他一眼,笑罵:「木頭,你就不會抱我麼?」
「啊?哦!」他張大嘴,像突然醒過來似的,歡呼一聲,張開粗壯的手臂摟住她,摟得緊緊地,彷彿一輩子都不想放開。
她靜靜地依偎著他,在這副結實的胸膛中享受安心的感覺。她累了,好累了,終於有一副寬廣的胸膛可以讓她依靠,終於有一個真誠的男人可以讓她感動,終於有一顆誠實的心可以讓她信任。就算不配,就算奢求,就算自私,就算被騙,也讓她放鬆這一次吧!
他臉頰緊緊貼著她的秀髮,聞著她身上飄逸的梔子花香,感受她柔軟的身軀契合在他懷裡。他雖然憨直,但並不傻,三十出頭的男人,面對自己心愛的女人,說沒有慾念那是假的,只不過他向來自律自持,不曾動過歪念罷了。
他又將她摟緊一些,在她頭頂喟然歎道:「嫣然,我不是在做夢吧!」
她悶笑道:「憨人,要不要我扇你一巴掌,看疼不疼?」
他當真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大叫道:「疼啊,那我不是在做夢了?」
她急忙捉住他的手,笑罵:「傻子,說打還真打啊。」
「呵呵。」他傻笑,突然反手握住她的手,專注地看著她問:「嫣然,你今天,為什麼,為什麼對我,對我這麼好?」
她噘嘴道:「我以前對你不好麼?」
「也好,可是,可是,今天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他搔頭道:「我說不清,總之,以前你不會讓我抱你。」
她溫柔地靠向他,剪水秋眸盈盈地望著他晶亮的雙眼,「那,你喜不喜歡?」
他笑道:「喜歡。」隨即又紅了臉,訥訥道:「其實,其實我,我一直都,都……」他「都」了半天也沒「都」出個所以然來。
「憨人。」她摟緊他的腰,滿足地道:「我明白的,你一直都喜歡我,是不是?」
「嗯。」他用力點頭,下巴撞到她的頭頂,急忙揉著她的頭頂心,「怎麼樣?有沒有撞疼?」
她輕輕搖頭,看著他慌張的神情。這個男人,是真的緊張她,關心她,愛惜她,信任她。上天待她畢竟不薄,讓她能夠有幸遇到南宮葉。
兩人眼波偶然相對,然後緊緊糾纏,彷彿分不開了。陸嫣然心如擂鼓,沉重的呼吸迫使前胸劇烈起伏,偶然碰到他結實的胸膛,她似乎聽到血液和激情在身體裡澎湃的聲音,渾身緊崩得像隨時會斷。她知道即將發生什麼,自從當了老鴇之後,就沒有男人碰過她了,久違的熱力令她緊張得顫抖。
南宮葉突然大叫一聲:「糟了。」震醒了兩人混亂的神志。
她深吸一口氣,穩住身形,急忙問:「怎麼了?」
「糟了,糟了。」南宮葉跺腳,「我忘了寅時三刻得陪四弟去迎親。」
「現在剛剛寅時一刻,應該還來得及。」
「可是……」他焦慮地看她一眼,拉起她的手道,「走,我帶你一起去。」
她疑道:「為什麼帶我一起?」
「去見見我爹,跟他說,我要娶你。」
「什麼?」她倒退兩步,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當然知道。」他雙手按住她肩頭,堅定地看著她,「嫣然,我喜歡你,所以我要娶你。」
他的目光那麼清澈誠懇,堅定無畏,她知道他是說真的,不是一時昏頭,也不是一時衝動,他是真的喜歡她,尊重她,用普通男子喜歡普通女子的方式,沒有因她的身份而改變什麼。
她的眼又濕了,「南宮葉,謝謝你。」
他疑惑,「謝我什麼?」
她垂下頭,吸吸鼻子,微笑搖頭道:「快去吧,去陪你四弟迎親,再晚就趕不上時辰了。」
「那你呢?」
「我不去,我在這裡等你。等你回來我再告訴你我謝你什麼。」
「嫣然。」
「我說了不去就一定不去,你該知道,我決定了的不會改變。再不走,你騎汗血寶馬也趕不及了。」
他見她一臉嚴肅,只好道:「那好吧,你等我,禮成了我就回來。」
「嗯。」她柔柔地微笑,再一次從窗口將他送走。這一次,他帶走的不只是她的關懷和友誼,還有她的心,她的情,她的感激,她的牽掛和她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