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ne:
你好嗎?我很不好。
記得我上次提過的「瘟神」嗎?他已經變成我的「男朋友」了……嗚……
一想到自己居然為了一碗炒麵妥協我就痛苦得想殺人……而這種痛苦還要持續一個月又三十天……我好希望自己突然失憶
我不是沒想過逃亡。逃到馬來西亞的親戚家去。雖然心媛用不了兩天就能找到我。總比坐以待斃要好得多(「坐以待斃」的意思就是呆坐在一個地方等死神我上門)若不是老闆催專案的電話一通接一通地轟炸我。我早就逃了。
今天上午好不容易趕出兩個程式。這才抽時間回你的E—mall,晚上還有一個程式要寫,是最後一個。也是最複雜的一個。我已經做好了熬通宵的準備。
如果這個專案順利過關。我打算向老闆申請一個長假。去哪裡度假我還沒想好。如果錢夠的話,我想去加拿大……當然是去看你啦。
對了Anne,我們通信這麼久,我還不知道你長什麼樣子呢!寄張照片給我看好不好?今天就說到這裡吧。祝你「百事可樂」!
yours,
Ruby
jjwxc jjwxc jjwxc
太陽落山了。月亮上山了。
烏漆抹黑的公寓裡只有液晶螢幕透出微光,模模糊糊照亮一雙充血的眼睛。
方如強忍著摔掉筆記型電腦的衝動,瞇起眼睛一行一行地檢查螢幕上有如螞蟻開會的程式。
這裡……應該是這樣……好,再跑一次……
Bug?又有Bug!讓發明電腦的人去死……她絕望地拉扯頭髮,仰天長嘯。
不行不行,堅持住堅持住,寫完這個就可以休息了,想想身後不到兩步那張正在向她招手的床……不對不對!現在不可以想床!想想……想想專案過關後飛進口袋的薪水和即將到來的長假
螢幕上的螞蟻字母突然自己蠕動起來……爬啊爬啊……越爬越快……終於幻化成老闆那張催命鬼似的青面獠牙。她的額頭也在同一時間貼上桌面。
她不是要睡……只是把眼睛閉一會兒……只一會兒就好……
她是被一陣怪聲驚醒的。
「稀簌稀簌……沙啦沙啦……」
好像是從門口傳來的……門口……門口?門口?!
她徹底清醒過來。冷汗流了一身。
難道……是賊?怎麼辦怎麼辦……她很窮,很窮很窮,銀行裡的存款只有四位數,廚房抽屜裡的現金連五十塊都不到,電視和冰箱也都是被別人淘汰了的二手貨,全部家當裡唯一值點錢的只有她眼前這台筆記型電腦……
不行!絕對不能讓賊人發現!她要保護她賴以生存的工具、她的飯碗!還有那堆她寫了整天而且尚未完整備份的寶貝程式!
當機立斷。方如一手蓋下液晶螢幕,另一手朝桌下摸去。那裡應該有她當初沉迷攝影時用的三腳架……摸到了!很好,不輕不重。是件趁手的兵器。
盯著液晶螢幕看了太久的眼睛一時無法適應客廳裡的黑暗,可她還是勇敢地提著三腳架高拾腳、輕落步,一步一步摸向門邊
「碰……噢!」額頭在不小的衝擊下隱隱作痛,很快鼓起一個包。她撞到什麼了?伸手摸摸看……咦?是門框?好丟人……居然在自己家裡撞到門框……
這就是溫楚揚將門推開後看到的畫面——朦朧的月光裡,一個身穿皮皮蛙睡衣的小女人拎著不知什麼東西和門框大眼瞪小眼。
他想笑。笑聲才脫口就被一聲尖叫蓋過。一根黑不溜丟的東西當空劈下。
搞什麼?他朝旁邊閃,可右肩還是結結實實挨了一棍。他吃痛地悶哼一聲。
「打死你!打死你!」方如繼續不怕死地揮動武器,窮追猛打。「讓你闖空門!讓你三更半夜偷東西!讓你不偷別人偏偏偷到我家來!讓你欺負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你懂不懂什麼叫『破家值萬貫』?你懂不懂什麼叫職業道德?你……哇啊啊啊……碰咚……」
腳下突然一絆,她重心不穩地栽向前,尖叫著撲到賊人身上。兩具身體在黑暗中重疊著倒進硬木地板的懷抱……
塵埃散盡……
方如只覺得頭昏腦漲,幾顆金星在眼前轉來轉去卻照不亮她身子底下壓著的東西……
呃……東西?對了!是小偷!可他怎麼一動不動?該不會暈了?呼……幸好她夠英勇,臨危不懼,經過一番艱苦搏鬥才將小偷制伏。明天的早報很可能會登出「美少女力擒盜匪,巾幗不讓鬚眉」的頭條,記者會來採訪她,說不定還會請她到附近的中小學演講……哎?怎麼起不來?真彆扭,這肉墊子害她不知道該把手放哪裡才好……乾脆撐在他肚子上好了,反正昏迷中的人不會覺得疼……好,用力撐……起來一半了……哎?她的腳怎麼……哇
「碰……」的一聲,失去平衡的身體又再度趴回肉墊上。
怎麼搞的嘛?方如有點生氣地拔著自己被卡在「小偷」兩條腿藝間的右腳,膝蓋無可避免地在那兩條腿上蹭來蹭去……
「出來啊!」屢試不成,她發出挫敗的歎息。小手也打算探過去幫忙把其中一條鐵腿移開「別動!」溫楚揚再也無法保持沉默,大喝一聲的同時牢牢扣緊那兩隻越來越不安分的手,也使她更緊密地貼在自己胸前。
方如愣住了。這聲音……
「瘟神?」她眨眨眼。
「是『楚揚』!」他咬牙切齒。「才一天工夫就忘了自己男朋友的名字?Ruby,你很失敗。」
「我、我……你……我……你放手啦!」方如後知後覺地發現兩人之間過近的距離,氣惱地提出抗議。
溫楚揚卻輕笑一聲,像是聽了個不怎麼高明的笑話,任由那兩隻小手在自己掌中徒勞地掙扎。「放手?然後讓你繼續對我『施暴』?」
「我哪有!?」方如拔高的聲音在接觸到那雙反射了月光的黑眸後一點一點地退縮……
「我、我又不知道是你……」
「如果不是我呢?」溫楚揚很慶幸黑暗隱藏了他怒意升騰的臉。進門就被暴打一頓誰能不生氣?如果進來的不是他而是真正闖空門的小偷……該死!這個冒失欠揍不懂得自我保護的白癡!
方如只覺得箍在自己手腕上的力道越來越重、越來越重……直到她忍不住痛呼出聲。說來也怪,她這麼一叫,手腕上的力道竟突然不見了。雖然仍被他握著,兩個人的姿勢也沒變,可感覺似乎有點不一樣……
一定是太黑的關係!方如努力說服自己。對,太黑了……她怕黑,她不習慣黑暗的感覺,她更容易被黑暗影響情緒……真的是……太黑了……
「讓我起來!」她大聲說。至少大聲說話可以掩飾胸口不規則的律動,不管那是他的,還是她的……
「為什麼?」
「這是我塚!」
「然後?」
「我要去開燈!」
「所以?」
「所以你把腿給我分開一點!」他不知道她的腳卡住了嗎!?
下邊那位像是愣了一下。然後,一串可以把屋頂掀翻的大笑在黑暗中爆發。
「你鬼笑什麼啊!?趕快把腿分開啦……哇……你做什麼!?」
「肉墊」突然翻身將她壓在下面,一絲熱氣吹進她的耳朵。
「親愛的Ruby,你知不知道……這句話通常該由男人對女人說……」
哎?她說什麼了?
方如努力回想自己說過的「這句話」……
她好像說……「這是我家」、「我去開燈」,還有「你把腿給我分開一點」……
你把腿給我分開一點?
轟……
不用摸都可以猜出她現在臉有多燙。完蛋了,她居然說出這樣這樣的話,哪還有臉見人啊……可是可是……不對啊!她才沒有那個那個意思!是他故意誤導她,她才會想到那邊去!都是他……他、他在做什麼?
她瞪大眼睛瞧著黑暗中那顆腦袋緩緩下降、再下降……滑滑的髮絲垂落在她腮邊,癢癢的、溫溫熱熱的氣息在她耳垂和頸窩問徘徊……
一股異樣的酥麻突然竄過全身。方如倒抽一口冷氣。
他他他……他竟然舔她!?他怎麼可以……他應該不會、不會對她……那樣那樣……的吧?
「Ruby……」引人遐思的輕喚中和了越來越濃重的男性呼吸。
溫楚揚突然驚覺自己竟有些欲罷不能。原本只打算逗逗她的初衷漸漸滲進某種陌生的渴望……那是什麼?唇角沾到一點涼涼的東西……他舔舔嘴唇,嘗到鹹鹹的味道……
鹹的?眼淚?她哭了?
怎麼會這樣……為什麼他突然覺得自己很混蛋?為什麼那兩行在月光下閃閃發亮的淚痕竟讓他有種……刺痛的感覺?
「喂!」他側身挪開自己的體重,拉著她一同坐直。「我是開玩笑的……」
沒反應。
「真的,我沒打算對你怎樣,我還沒到飢不擇食的地步,你不用怕……」
她突然抬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他,嘴唇動了動。
「你說什麼?」
「我說……」方如深吸一口氣——「飢不擇食你個頭啦!讓我去開燈!」
溫楚揚乖乖鬆手,著實被她突然爆發的氣勢震懾到……一點點。
方如一按下電燈開關就衝進洗手間,將冷水一捧接一捧地潑在臉上。打濕了睡衣,打濕了頭髮,滴滴答答地落在洗手台邊緣。
幾滴水順著鬢角流進頸窩,她抓過毛巾擦了又擦,卻仍然趕不走那絲惱人的刺癢……
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其實……也沒發生什麼,不是嗎?
除了親親她,嚇嚇她之外,他並沒把她怎樣……
如果不是他們一起摔倒在地上,如果不是她失足撞到他身上,如果不是她一直追著他打,如果不是他三更半夜偷偷摸摸的進來……恩!?顧不得一身水的狼狽,方如轉身衝回客廳,五指張開伸到不速之客面前——
「拿來!」
「嗯?」
「別以為我不知道是心媛給了你鑰匙!交出來!」
溫楚揚微微笑著,斜倚在沙發上的坐姿絲毫不變,也沒有掏鑰匙的動作。
「這裡是我家啊!把鑰匙還我!」
「沒這個必要。」他閒閒地開口。
「什麼沒必要!?」方如幾乎尖叫。「我們只是談戀愛,又不是同、同居!」最後兩個字打了結巴,氣勢大打折扣。
他抬頭,目光閃亮。「你比較喜歡同居?」
「當然不是!」
「那真遺憾……」
「遺憾你個頭啦!」方如氣得直喘。
「你專案做好了?」天外飛來不相干的話題,問得她一愣。
不用想,除了心媛還有誰知道她要閉關做專案?想起那些藏匿在程式裡做怪的bug,方如更是氣得想扁人。
「知道我忙到天昏地暗還來騷擾我?你故意啊!?」她揮拳咆哮。
「騷擾?」他表情無辜。「Ruby,因為怕吵到你,我連門鈴也沒按……」
「你還說!?」她怒指大門的方向。「現在就離開我家!馬上!」
「陪女友熬夜是男人的責任。」他站起來,走向她,幽深的眸光直望進她泛著血絲的眼睛。「長夜漫漫……Ruby,你不怕嗎?不累嗎?不寂寞嗎?」
「才、才不!我習慣了……」她的舌頭突然打結,視線像被吸住了一樣,就這麼看著他來到跟前,看著他的手慢慢抬高,看著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擦過自己紅腫的眼皮……
她觸電似的倒退一步,腳跟卻正好踩到地上的三腳架。
失了重心的身體朝後仰倒,她雙手亂揮,希望在空中捉住什麼來穩住自己。
就在她認命地閉上眼睛,打算承受地板堅硬撞擊的瞬間,一股力量扯住她的手腕,然後,她跌進一堵溫熱的胸膛。
「怦……怦……怦……」
是他的心跳嗎?好像在哪裡聽過……
停停停!她在想什麼呢?他可是「瘟神」!撞一不要倒八輩子楣的……可為什麼她的手拒絕聽從大腦的指示?為什麼她任憑他圈著,任憑那陌生而又熟悉的氣息包圍自己,任憑自己開始胡思亂想……
「Ruby……」他磁性的聲音飄在她頭頂上方。「你在堅持什麼呢?有個人陪在身旁不好嗎?」
「我、我不需要你陪……」她還嘴硬,可聲音卻越來越無力。
「可是我需要。」
「哎?我要趕專案,哪有時間陪你……」
「無所謂,反正我也帶了劇本來看。」他指指擱在沙發上的牛皮紙袋。「你寫你的程式,我讀我的劇本。」
「就……這樣?」方如有些困惑地皺眉。
「沒錯,就這樣。」溫楚揚微笑,完美的唇線勾起一絲玩味,一隻大手開始不規矩的在她背上遊走。「如果你想提供額外『福利』我也不反對……」
「你去死啦!」方如一把推開他,三步並兩步地衝回臥室,房門「碰」地撞進門框,將一波餘震留在客廳浮動的空氣裡。
隔著一道門板,她隱約聽到他的笑聲。這傢伙,還笑!?她恨得牙癢癢。
打開電腦,她強迫自己專心檢查程式。一行一行,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看下去……出來吧……求求你們了……
「滴答……滴答……滴答……」
秒針轉了一圈又一圈,分針也是。
好靜啊……靜得好像公寓裡只有她一個人似的……
視線彷彿有了自己的意志,一點一點地從液晶螢幕上移開……爬過桌上的鬧鐘、爬過牆上的日曆,最後落在緊閉的門板上。
看……不看……再看……哎呀呀!她是怎麼了嘛?不就是客廳裡多個人?當他是新買的傢俱不就好了?對,客廳裡沒有人,只多了個衣櫃……不對,哪裡有人把衣櫃放客廳的?那就多了個酒櫃……也不對,她不喝酒……咦?她什麼時候走到門邊來的!?瞪著自作王張的兩隻腳,方如不知該用右腳去踩左腳,還是用左腳去踢右腳。
算了,深吸一口氣,她握住門把手,小心翼翼地轉動,拉開細細一道縫……
看出去的時候,她不斷告訴自己……她才不想知道「瘟神」走了沒有,她只是……看看他有沒有把門鎖好而已……咦?他還在?
繼續看著他的時候,她又對自己說……她是怕他偷吃冰箱裡有限的存糧才多監視幾分鐘…他斜靠在沙發上,長長的右腿疊在左膝上,因為垂著頭的關係,完美如漫畫人物的臉被遮在髮絲的陰影裡若隱若現……他腿上那疊A4紙就是他說的劇本吧?客廳裡的燈光會不會不夠亮?奇怪……他好像……
滿腹狐疑地拉開門,方如屏著呼吸,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左看看、右看看、揮揮手、伸伸腿,再扮個鬼臉……唔,她沒猜錯,他真的睡著了。 l
聽著他平穩的呼吸,她突然有種沒來由的心安。很奇怪不是嗎?她居然蹲在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神前面,支起下巴光明正大地瞧著他。
一定是因為他太好看了,她想不到還有別的什麼原因。
長腿突然動了動,整疊A4紙「嘩啦……」一聲撒落滿地。方如暗叫「不好」,連滾帶爬躲到另一張沙發背後。等了一會兒……沒動靜?她悄悄採出半顆頭……呼……虛驚一場……他還在睡,頭垂得更低了……
她突然笑了,聽到自己的笑聲後慌忙伸手把嘴掩住。
為什麼笑?她抓抓頭,把一頭短髮抓得更亂,卻想不出個所以l然。
聳聳肩,她將滿地的紙張撿起來,拍整齊後輕輕放在茶几上,回房間找出件風衣給「睡美男」披上,這才重新關上臥室房門,繼續去捉程式裡的蟲蟲……
這一次,捉蟲大業似乎進展得格外順利。
當程式從頭到尾順利運行過一遍後,方如整個人向後倒去,徹底忽視扶手椅「咯吱咯吱」的抗議聲。
終於做完了……濃濃的睡意湧了上來,突然鬆懈的神經再也支撐不住沉重的眼皮……拼著最後幾分力量,她將自己從椅墊轉移到床上。
薪水……長假……她帶著滿足的微笑沉進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