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小薇朝電梯的方向跑來,看著她和我擦肩而過,看著她突然停下腳步,緩緩轉身。彷彿電影裡設定好的慢鏡頭一樣,我並不驚訝她會看到我。
「Bitch!」她甩下一句。
生平頭一次被人這麼稱呼。我笑不出來,也氣不起來,就這麼看著她一步步走到我面前。
「你以為你得到卿哥了?別做夢了!告訴你,卿哥是我的!只有我知道他的秘密!只有我有資格愛他!他只是和你……」
「逢場作戲?」我幫她把話補全。
「既然你有自知之明就快點兒走!像你這種一身市儈的女人根本……」
「配不上他?」
「沒錯,因為你們是……」
「兩個世界的人?」
「你……」
「噓──」我突然拉著她躲到一輛轎車後,低聲警告:「想繼續罵我就別出聲。」
等趙文卿走出停車場,我才慢慢站起來,看著緊閉的電梯門鬆了口氣。
「喂,你躲什麼?」小薇倔強的目光裡敵意不變,卻多了幾分困惑。
「沒什麼,不想被他打擾了。」我靠著車門說:「難得我們聊得這麼投機……」
「誰跟你投機了!?」
「難道不是?」我好心提醒她。「我沒有為自己辯護的意思。你想罵可以繼續罵,我聽著。」
「你……你配不上卿哥!」
「我知道。」
「你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這個也說過了。」
「你自私!」
「嗯,這個新鮮。」我雙手往懷裡一插。「詳細說說看?」
「卿哥是大家的,你別想把他帶走!」
「你覺得他會跟我走麼?」
「不會!」
「那不就ok了。」我把視線掃向四周,突然覺得自己比這個停車場還空。「從一開始,我就不指望能獨佔他……」
「那你還……」
「你不懂?也難怪,連我自己都不懂呢。」我微微抽動嘴角,笑得有些勉強。「你說你知道他的秘密……算了,我想你也不會告訴我。」
「如果我告訴你……你會走嗎?」
「走?」我搖了搖頭。「這場交易不公平,吃虧的是你。」
「為什麼?」
「走有很多種,秘密卻只有一個。走了還可以回來,秘密一旦說出口,就再也不是秘密了。明白了嗎?」
「哦……」
「時間也差不多了,再不上去他八成會找下來。」
「你還要住卿哥這裡?」
我沈默半晌,終於做出決定。
「不了,我今天就走。」
客廳裡飄著吐司的香味。
我走到他身後,雙手摟住他的腰,將臉頰輕輕貼在他背上。
「你去哪兒了?」他頭也不回的問。
「我哪兒也沒去。」
「子鵑……」
「別出聲,讓我聽聽你的心跳……」
隔著一層T恤,他的心跳依然沈穩而清晰,一聲接一聲傳入我耳中,撞進我心裡。這是種能令人安心一輩子的聲音……
「你記不記得……我通常都叫你什麼?」
「趙文卿,趙大顧問,萬能顧問,姓趙的家夥……怎麼了?」他握住我纏在他腰間的手,將我帶到身前。
笑容在我唇邊勾起美麗的弧度。「文卿,我們約會吧。」
「聽上去不錯……」
「要像真正的情侶那樣。」
「好,聽你的。」他把一塊吐司塞進我嘴裡。「吃完早餐我們就去約會。」
我們在烏節路逛了一上午。買東西的是我,刷卡的是他。中午在一間很有情調的法國餐廳用餐,他請侍者開了一瓶八零年的紅葡萄酒。下午,我們去了遊樂場,一起在雲霄飛車上尖叫,在摩天輪上看風景。離開遊樂場的時候,我提議看場電影。
「最好是文藝愛情片……」我一眼看到電影院門口的宣傳海報。「Sandra Bullock和Hugh Grant主演的《Two Weeks Notice》……這個怎麼樣?」
「你想看?」
「我想看。」
「那我們就看。」
運氣不錯,十分鐘後開演。我們立刻買票進場。大銀幕上正放著廣告。
「今天不是星期天嗎?怎麼這麼少人?」我看著空落落的觀眾席,百思不得其解。
「也許現在不流行看文藝愛情片。」他的聲音在我身旁響起。「人們可能覺得電影裡的愛情距離現實生活太遠,所以沒有共鳴。」
「你說的對,我們看到的可能都是假的……」
他似乎還想告訴我什麼,卻因為電影開演暫時收了回去。
銀幕上,Sandra Bullock和Hugh Grant飾演了兩個身份地位截然不同的人。Sandra為了保住社區答應做Hugh的助理兼顧問。兩個人從對立到合作,一步步走進對方的世界,直到第三個人出現──這就是電影裡的愛情模式。除卻華麗的包裝,我彷彿從Sandra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與我不同的是,她的執著不是為了自己。
或許是天意,讓我選了這麼一部電影。
看著Sandra和Hugh一同從直升機的窗口俯瞰夕陽下的紐約市,我推了推身旁的人。
「像不像我們從摩天輪上往下看?」
「有點兒像,怎麼了?」
「我覺得這是他們最幸福的時刻……」我邊說邊從座位上站起。
他一把拉住我。「你做什麼?」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臉,所以我相信自己的表情一樣可以隱藏得很好。
「我去洗手間。」我對他說。「一會兒就回來。」
「不能等電影散場再去?」
「放過我吧,我忍不住了。」
「我陪你出去……」
「不行。」我按住他的肩膀,不讓他起來。「你要把電影看完,待會兒才能一字不差的講給我聽。答應我。」
他默默的注視著我,像是要從我眼中讀出什麼。許久,他鬆開我的手腕。
「我答應你。」
我把頭扭向一旁,不讓他看到我眼底的潮濕。
其實,我很想對他說一次「我愛你」……可我不敢。我怕一旦說了這三個字,就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再也不能走得像現在一樣瀟灑。
站在放映廳門口,我最後看了一眼他在黑暗中的位置。
趙文卿,你要記住我……記住我們最幸福的時刻……
三天後,我以分公司業務經理的身份飛往香港。
父母問起我,我只說自己調職了,別的什麼也沒提。
上任沒幾天,我接到Peter一通電話。
「Jane,分公司的情況還好吧?」
「基本上了軌道……那個新助理的表現如何?」
Peter在電話裡一陣大笑。「呵呵,還是沒你能幹啊,不過也將就了。」
「Peter……對不起。」
「咳,你是該跟我說聲對不起呵。當初你凶神惡煞的衝進我辦公室,二話不說把調職申請往桌上一拍,說什麼『我要立刻去香港』……真把我嚇著了,以為你受了什麼刺激。不過,既然你不想說,我也不多問。反正我相信你是公私分明的人。」
聽著Peter彷彿對老友一般親切的談笑風生,我感慨萬分。倘若沒有他幫忙,我也不可能在短短三天之內將工作順利轉手。種種感激,又豈是一句「謝謝」就足夠的?
「對了Jane,我聽到消息,關於分公司總經理……」
我立刻打起精神。「上面終於捨得把總經理派來了?」
「就這幾天,你可要做好準備。」
向Peter道謝後,我叫秘書去查這兩天人事部接到的所有通知,卻沒發現一條和總經理有關的。懷著某種近乎不安的情緒,我開會、看企劃……忙了整整一下午,卻始終想不透董事會的老大們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晚餐時,母親發現了我的心不在焉。
「難得回家吃個飯,才吃這麼點兒?」母親邊抱怨邊給我添了半碗飯,又把幾盤菜全推到我跟前,逼著我每樣夾上兩筷子。
「媽,我在想工作上的事。」
「工作工作,整天就知道工作。」母親臉一板,瞪了父親一眼。「都是你爸遺傳的,天生的工作狂!」
「媽,現在分公司剛起步,等過了這個時期,我保證多回家陪陪你,好嗎?」
「去去,說得我好像老太婆似的……你媽沒那麼老!」
我看看母親眼角的細紋,誠實的說:「媽,就算你保養得不到四十,有個二十三歲的女兒總不是假的吧?」
「誰說的?有人十六歲就生小孩了!」
「那是不良少女。」
「你這個不孝女……」
父親突然端起碗喝了一口湯,出聲提醒我們:「門鈴響很久了,你們沒聽到嗎?」
見父母都沒有起身的意思,我只得把碗擱在桌上。「我去開門。」
從門鏡裡看出去,黑壓壓一片。
「難道是燈壞了……」我邊嘀咕邊開門。
「燈沒壞。」一瓶Martini突然伸到眼前。
我「碰」的把門撞上,胸口「怦怦」作響。見鬼……一定是見鬼了……
母親從裡屋走出來。「鵑鵑,是誰呀?」
「沒誰……」
「瞎說,門鈴不是還在響嗎?」
是啊,該死的門鈴……響那麼半天了怎麼還不壞掉?
「你讓開,我來看看。」
聽母親這麼說,我慌忙閃到門後,一顆心七上八下。明明叮囑過Peter別把我調職的事洩漏出去,這姓趙的居然還能找到這兒來?他想怎樣?興師問罪?雖然我承認自己有那麼一點點對不起他,可總不能……
「原來是這樣,鵑鵑──」母親突然把我從門後拉出來。「我去熱飯,你快把趙先生的行李搬到客房去!」
「行李!?」我這才注意到立在門口的黑皮箱。視線緩緩上移,掃過一身再熟悉不過的休閒裝,最後停在那張久違的大眾臉上。「你對我媽說了什麼?」
「沒什麼。」
「沒什麼我媽會讓你住進來?!」
「一星期沒見,你還是這麼容易激動。」
「誰讓你追我追到香港來!」
「我不是來追你的。」他把酒瓶往我懷裡一塞,拎起皮箱反手帶上大門。「我來香港辦些事情,在你家借住幾天。」
「會有這麼巧的事?」
「你忍心讓老朋友露宿街頭?」
「開玩笑,香港的酒店都倒閉了嗎?」
「我掉了錢包。」
「你可以找別的朋友……」
「我舉目無親。」
我的肩膀垮了下去。話說到這個地步,還有什麼理由不讓他進門?母親的聲音偏偏又從裡屋飄出來──
「鵑鵑,怎麼還不請趙先生進來?」
「知道啦!」我抬頭看見他滿臉的笑,沒好氣的瞪他一眼。「掉了錢包還笑得出來……我警告你啊,待會兒見著我爸媽別亂說話。」
他笑而不語,隨著我進了飯廳。
母親早在餐桌上添了一付碗筷,招呼得格外熱情。
「趙先生還沒吃飯吧?別客氣,都是家常菜。」
他倒也真不客氣,坐下就吃。
母親坐在我們對面,目光在我們之間來回打轉。
「趙先生是什麼時候認識我們鵑鵑的?」
他放下筷子看看我。「三個月左右吧?」
我不理他,悶頭吃飯,努力喝湯。
母親又問:「那趙先生和鵑鵑是同事還是……」
「相識是因為公事,之後的交往……」
「媽,再給我一碗湯!」我把碗推過去,滿臉堆笑的看他一眼,壓低聲音。「多吃飯,少說話!」
「鵑鵑,你怎麼這麼和趙先生說話?」
「伯母,不礙事。我就喜歡子鵑這種性格。」
「咳咳咳──」我被一口湯嗆得苦不堪言。「姓趙的……你真會開玩笑……」
「子鵑,還在生我的氣?」
我被他問得一愣。「生什麼氣?」
「鵑鵑啊,你還想瞞我們到什麼時候?」
「媽,我瞞你們什麼了?」
「當然是你和趙先生的事!你從小就這樣,什麼都不跟家裡說……」
「等一下!」我「豁──」的站起來,伸手扳過他的肩膀。「趙文卿,你到底說了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把我們訂婚的事告訴了伯母。」
「訂婚!?」
「你忘了嗎?」 他又露出那種自信滿滿的笑容。「我是你的未婚夫。」
夜幕降臨。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睡。
原以為躲來香港就可以了結一切,原以為日子會按部就班的過下去……可事實並非如此。四個月未必能炒熱一支股票,卻足以改變一個人。
翻身下床,我悄悄摸進客廳,取出酒櫃裡的Martini為自己倒上一杯。夜色如水,倚窗獨酌,倒也別有一番滋味。
香港是個不夜城。喧囂的街道,有車聲,也有人聲……驀地,我彷彿捕捉到另一種聲音……呼吸?
「誰?」
嘴唇被摀住的同時,一種熟悉的味道包圍了我。
時間彷彿在剎那間定格,直到一股溫熱的氣息輕輕噴在我耳垂上。
「你又把酒弄灑了。」他取走我手中傾斜的酒杯,將我的身體扳轉過來,帶笑的目光落在我臉上。「這是我帶來的酒,怎麼不叫我一起喝?」
我別開視線,盯著黑暗中無形的一點。「我喝酒是因為睡不著。」
「這麼巧,我也是。」
「整瓶都給你,我去睡了……」
他一言不發的跟在我身後,一直來到我臥房門口。
「已經很晚了。」 我提醒他。
「我知道。」
「客房在隔壁。」
「我知道。」
「你別想趁我開門的時候鑽進來。」
「我知道。」
「那……晚安。」
「等等。」
「還有什麼?」
「晚安吻。」
我想,吻就吻吧,否則還不知要耗到什麼時候。於是我閉上眼睛,視死如歸的等著他吻。等了半天,卻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我睜開眼,發現他正出神的盯著我胸前。
壞了!我慌忙伸手去遮。他僅用一隻手就攥住我兩隻手腕,另一隻手探向我睡衣領口,輕輕勾出一樣東西。
菱形的金屬墜子平躺在他掌心,閃著銀光。
「明明不想忘掉我,為什麼要逃?」
「你少自作聰明……」
「子鵑!」
「你小聲點兒!會吵醒我爸媽的。」
「你怕?我不怕。你不解釋清楚我就不放手!告訴我,為什麼不辭而別?是我做錯了什麼?還是……」
他越說越大聲。我無計可施,一仰頭吻在他唇上。
這招成功了,卻也點燃了蟄伏已久的渴望。
原來,一個火花般的吻也可以牽動全身。
昏昏沈沈的,我搞不清自己如何進了臥房,如何上了床。衣衫剝落的時候,我雖然拾回一些清醒,卻沒有喊停。因為,每一個細胞都在告訴我──我是多麼想他……
天沒亮我就醒了。醒得很突然。
因為我是枕在他胳膊上睡的,這麼一動,他也醒了,醒來第一個動作就是摟緊我的身體,接著扭亮檯燈。
我騰出一隻手,把滑至腰際的被單拉到胸前。
「你害羞?」他的口氣像是發現了新大陸。
我懶懶的靠在他胸前。「展示身體和做愛是兩回事,我的身材沒什麼看頭。」
「我學過藥膳,幫你補一補?」
我笑出聲來。「那不是委屈你大顧問了?」
「顧問的職責是……」
「幫助需要幫助的人。」我打斷他,輕輕喘了口氣。「你幫過我的,我都記得,可我不能留你……」
「為什麼?」
「因為趙文卿不是我一個人的顧問。」耳畔傳來無比清晰的心跳,震動著我的身體,可我還要說下去。「我感激你為我做的一切,已經夠了,我不想奢求更多。你該回去,回去幫助那些比我更需要幫助的人。」
沈默良久,他低頭吻了吻我的臉。「你真偉大,可我還不能回去。」
「為什麼?」
「我還有工作要做。受人之托,衷人之事。」
「你真是來辦事的?」
「你不相信?」
「也不是……算了,不說這個。現在幾點?」
「不到六點,怎麼了?」
「沒怎麼,我不睡了。」我扳開他的手,下床揀起睡袍披在身上。「待會兒東京股市開盤,你幫我看看?」
「你不是不用我幫忙了?」
「現在情況不同。既然你不是為我留在香港,我也沒理由放著這麼好的顧問不用。」我坐在梳妝台前將長髮挽成一束,突然對上他鏡中的視線。「為什麼這麼看我?」
「我明白了……你在追求一種平衡。」
我故意不去看他藏在笑容下的篤定與自信。「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也罷。」他起身套上長褲,走到我身後。「你看看,鏡子裡有什麼?」
「一對剛剛下床的男女。」
「不準確。應該說是一個可憐的男人和他努力了一整夜卻仍然得不到的女人。」
「你太抬舉我了。」
他拿起我的口紅,在鏡面上寫下一個「12」。
「這是我計劃留在香港的時間。我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吧。」
「讓我追你。」
我像聽到天方夜譚似的笑起來。「你以為我的人生觀是短短十二天就能改變的?」
「那你就更沒有拒絕我的理由。何不試試看?」
我微微聳肩。「你想追就追,我無所謂。」
他低下頭,覆在我耳邊低語:「如果我在這期間幫你賺到一百萬,你嫁給我?」
我抓起枕頭就往他身上丟。「開玩笑要有個限度。」
「如果我能呢?」
「……不是日元?」
「不是。」
「那是里拉?」
「一百萬美元,怎麼樣?」
「十二天?一百萬美元?就算在股市惡意炒作也翻不了這麼快。」我笑著起身,將他推向門邊。「趕快回客房去,別讓我爸媽發現。」
他卻用手肘抵住門框。「你還沒回答我。如果我能做到呢?」
「那我就嫁給你。可以了吧?」
關上房門的時候,我甩了甩頭,希望甩掉那絲縈繞在心頭的不安。
十二天一百萬美元……不,他做不到的……除非發生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