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和往常一樣,葉雨比規定時間提前二十分鐘來到位於八樓的雲帆藝術編輯部。
雲帆藝術……聽上去有種讓人產生錯覺的美麗和朦朧。其實,這裡並不像她的名字那樣充滿藝術氣息。和任何一個普通的編輯部一樣,這裡充斥著雜亂、喧囂、和節奏緊張的步伐。
將昨晚連夜趕出來的新聞稿放到主編桌上後,葉雨給自己泡了杯咖啡,一邊喝一邊翻看今早剛送進來的傳真。
沒什麼特別的消息。都是一些大小畫展的時間報表,再就是幾所中學聯合舉辦的現場繪畫比賽,規模當然遠不及一年一度的「歐達杯」 。算一算,今年的「歐達杯」又到了開始籌辦的時候,還有不到兩個月,就是整整四年了……
「嗶——」又一份傳真送了進來。
葉雨歎了口氣,如果她不早到二十分鐘,而是準時來上班的話,肯定要被堆積如山的傳真和信件壓死。
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大叫——
「主編呢?徐主編來了沒有?徐賦在不在?姓徐的跑哪兒去了!?」
葉雨在心裡偷笑了一下,光聽這一句比一句不客氣的稱呼就知道,一定又是高大姐找下著主編在那兒干冒火。
高君恰,也就是眾人口中的「高大姐」,身為雲帆藝術的副主編,不但穩穩的坐著編輯部的第二把交椅,有時候更是能厲害的騎到徐主編頭上去。有趣的是,她在編輯部裡的人緣竟是出奇的好,包括徐賦本人也是對她發自內心的禮讓三分。葉雨剛進編輯部的時候還覺得奇怪,可不到三天就被高大姐那股豪爽勁兒深深吸引了。別看她經常嘴上不饒人,真要遇上大是非的時候她比誰都古道熱腸。葉雨經常在想,要是編輯部少了高大姐這麼一號人物,她還待得下去嗎?也許,她還是會待下去,但一定會比現在辛苦得多……
看見高大姐還在挨個兒問人,葉雨忍不住抬高音量叫住她:「高大姐,徐主編說他下午才到。」
「什麼!?下午才到!?」高君恰咬牙切齒的重複了一遍,眨眼之間已經來到葉雨的辦公桌前。
雖然不像是問句,葉雨還是好心答道:「對,他說下午再回編輯部。」
「那他有沒有說他上午去哪兒了?」
「沒有。」
「幾點回來?」
「這個……也沒有。」
「好……很好……」高君恰一拳擊在自己左掌上,骨頭關節「嘎巴」作響。
葉雨嚇得一吐舌頭。傳說高大姐練過散打,看來是真的……
「既然當家的不在,小葉,這個新聞你跟我一起跑!你把手頭的東西收拾一下,我們半小時後出發!」
「呃?我?」葉雨差點兒咬著自己的舌頭。跟高大姐一起跑新聞?事情什麼時候演變成這樣了?
「我說是你就是你,當家的不在就我說了算。有異議嗎?」高君恰一手按在葉雨肩膀上,眼神卻是掃向整個編輯室。被掃到的人一律搖頭表示支持。最後輪到葉雨,她吞了口口水,認命的點了頭。
「我立刻準備。」她小聲說道。
「好極了!半小時後我來叫你。」高君恰興沖沖的回自己辦公室去了,所過之處紙片翻飛,有如颱風過境。
儘管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場面,葉雨還是瞧著高君恰的背影興歎不已。
好一個高大姐……放著編輯部那麼多資深記者不用,竟然讓她這個新人菜鳥跟著一起跑新聞!看來這回她是有得學了……
計程車上,高君恰一言不發,飛快的在備忘錄上寫著什麼。
葉雨抱著老大一個帆布包,裡面有相機、底片、袖珍錄音機、微縮磁帶等一切採訪必備物品。窗外的景物飛快的倒退著……五分鐘後,她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高大姐,我們這是去哪兒?」
「機場。」高君恰簡潔的回答。
「是要去接什麼人嗎?」葉雨又問。
「小葉你學過日文,對不對?」高君怡突然冒出這麼一句,所答非所問。
葉雨一愣。「是的……我在大學時選修了日文課,不過只考到二級……」
「沒荒廢吧?」
「還好……」
「等會兒盡量做筆錄,能做多少做多少。來不及寫也要用腦子記下來。知道嗎?」
「嗯……」記什麼?葉雨一頭霧水的想,卻已來不及發問。機場就在眼前。
進入大廳,高君恰領著葉雨來到最靠近安全通道的位置。她把相機交給葉雨,自己掏出錄音機握在手心。「聽好,」她低聲叮囑道,「待會兒一有穿黑西裝戴黑墨鏡的人出現就拍照,動作別太大,也別用閃光燈。」
「黑西裝?黑墨鏡?」
「集中精神,他們隨時可能出現!」
「 哦……」雖然覺得自己現在更像間諜而不是記者,葉雨還是小心拿穩相機,眼睛一眨不眨的盯住通道盡頭的閘門。
聚集在她們旁邊的人逐漸多了起來,看樣子都是來接機的。
「這是京都飛來的航班吧?」一個婦人不太確定的問道。
「沒錯,」站在旁邊的老者答道,「是日航二九七,京都起飛。再等等,應該馬上就出來了。」
京都?葉雨腦子裡條件反射似的「嗡——」了一聲。京都?是那個京都嗎?日本應該只有一個京都吧?……就在她腦子混沌不堪的時候,閘門開了。形形色色的人從通道裡湧出。大包小包的,大呼小叫的,金髮碧眼的,人高馬大的,黑衣黑墨鏡的……
黑衣黑墨鏡?啊!對了!葉雨慌忙舉起相機,對著那些人按下快門……
Flash!白光一閃——
「笨蛋!不是讓你消掉閃光燈嗎!?」高君恰沈聲罵道。
葉雨自己也知道糟了。那幾個「黑人」像是注意到了那一下閃光,為首的一個快步朝她們走來。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葉雨的相機已到了對方手裡。不但底片立刻被抽出來壽終正寢,相機本身也沒能逃過這場劫難,重重摔在大理石地板上散了個七零八落,屍骨不全。
太過分了……葉雨舉目瞪視那個比她高一頭半的「黑人」。看不見對方的眼睛,她就努力盯住那副墨鏡的鏡片。抽底片也就罷了,居然砸了她的相機!?
正想開口質問對方的無禮,不料有人搶先一步採取了行動。
高君怡一個箭步閃過兩名「黑人」,她的目標是被擋在「黑人」身後的男子;身型修長,也是一身的黑色,風衣領口高高翻起,再加上一副墨鏡遮住眼睛,根本看不出他長得是圓是扁。
「谷川先生,三年來你第一次離開京都,請問你來本市的目的是什麼?和亞洲巡迴展的計劃有沒有關係?有消息指出你被指定為谷川家族第一順位繼承人,這是不是真的?請問你和已故的谷川宏一郎先生是什麼關係?請問……」連珠炮似的發問。不過高君恰也只能問這麼多了。先前被她閃過的兩名保鏢一把將她格開,其中一個嘴裡冒出一串日文,陰沈的臉上始終不帶一絲表情。
葉雨聽懂了一些,意思大約是讓她們不要再騷擾少爺。 「少爺?」
記憶的閘門又開啟了些。谷川……京都……還有這些黑衣黑墨鏡的人……畫面似乎重疊在一起,有些迷亂,確又是說不出的清晰……長久以來潛伏在心底的直覺在這一刻覺醒。
靜靜凝視那隱身於兩名保鏢身後的人,葉雨的心「怦怦」跳著。她還不能確定自己發現了什麼,她只有種隱約的錯覺,飄渺得像一把風中的柳絮,看也不真切,捉也是徒然……但她至少還能做一些最基本的確認,用最直接也是最簡單的辦法。
「為什麼你不以真實面目示人?」她用不是非常流利的日語問道。
「少爺沒必要回答你們無聊的提問……」
「為什麼不說話?你又不是啞巴!」這一回她用自己的語言大聲喊出來。
擋在前面的保鏢不再理會她,護著他們的主人逕自朝外走去。機場大廳裡的喧囂淹沒了他們的腳步聲。擦身而過的一瞬間……
「碰咚!」葉雨跌倒在地上,手裡緊緊攥著一角黑色的風衣。
風衣的主人自然也被拖帶得一個踉艙。他,終於有了沉默以外的動作——
依然是藏身於墨鏡後的眼睛,但葉雨真真切切感覺到了他的視線。是的,他在看她。沒有溫度的目光……
「放開。」同樣沒有溫度的聲音。 「不要讓我說第二次。」
葉雨覺得自己的心臟快要從胸腔裡跳出來了……這聲音……這不是他的聲音麼?雖然包裹在日文的音節裡,但……很像……真的很像……
「你摘下墨鏡,我就放開。」她固執的說,不顧自己坐在地上的狼狽,也無視高大姐警告她的眼神。
「你這女人……」
「不可以對少爺無禮!」
兩名保鏢不約而同邁步上前,卻被他以簡單的手勢制止了。 「站起來。」他說。
葉雨一撐地面,穩穩當當的在他面前站直,手裡依然緊抓著風衣一角。腳上的高跟鞋縮短了他們之間本該有的落差。他比她高多少呢?「他」應該比她高多少呢?
「你是第一個和我討價還價的人,我成全你的勇氣。」語畢,他摘下墨鏡。
好像電影裡的慢鏡頭,一張臉孔在墨鏡後逐漸變得完整……完整……
黑色的一角從手中滑落。
「你好像很失望?」他哼出一聲冷笑,兩根手指狠狠捏住她的下巴。 「剛才的氣勢到哪兒去了?」
「對不起,我……喝——」被封住的雙唇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沒有時間思考,沒有力量掙脫,什麼都沒有……
「這是對你層犯我的懲罰,你該慶幸我不打女人。」拋下殘忍的嘲弄後,他甩開手,很快就消失在人群的另一端,甚至連一抹黑色的影子也不曾留下。
高君恰湊近葉雨身旁,推了推像是在神遊太虛的她。
「小葉,他……你……你們剛才都說了些什麼?你還好吧?」
等了半天,卻不見葉雨回答她一個字,除了一串斷續模糊的喃喃自語。
不……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不是……
「小葉?葉雨!你給我醒醒‥」高君恰兩手捉緊葉雨的肩膀一陣猛搖,總算讓一些光亮重新回到葉雨眼中,雖然臉上還是沒有一點兒血色的蒼白……「好了,小葉。現在你明明白白的告訴我,剛才究竟是怎麼回事?你跟他說了些什麼?他跟你說了些什麼?下要告訴我什麼都沒有,我不會相信!」
「高大姐……讓我靜一靜好嗎?求你了……」葉雨掐著自己的手指,指甲都陷進肉裡去了,自己卻渾然不覺得痛。真正痛的地方,在胸口……
是她的直覺錯了嗎?那把聲音……真的只是巧合嗎?這一切一切……
誰能告訴她……不,沒有人能告訴她。想知道答案,只有自己去尋找,去發現,去揭開那層蒙住真實的紗網。
她要把答案找出來!靠自己的力量!
回到屬於自己的小窩,等著她的是滿滿一桌從沒見過的陌生食品。
文可正從狹窄的廚房裡端出更多大大小小的容器(天知道她是從哪兒找出這麼多碗碟的)。而沒有半點胃口的葉雨寧願把那些杯杯盤盤裡的固體和液體(甚至膠體)稱作「東西」而不是「食物」……
「小葉!快來嘗嘗我的『懷石料理』!我做了一整天哦……」
一整天?那還能吃嗎?葉雨對那些材料的新鮮程度感到質疑,可對著一雙極度渴望認同的眼睛,她的問題也只好暫時壓在舌尖下了。「這是什麼?」她指著一盤黃黃白白類似煎餅可是叉厚得冒泡的東西問。
「這是『蛋包』 。要不要嘗嘗看?」
「那這一碟……難道是生魚片?」形狀怎麼和她吃過的差了這麼多?魚肉表面好像還黏著什麼亮晶晶的粉末……而緊挨在旁邊的——「別告訴我這一碗是味增湯……」顏色怪怪的,像加多了墨汁的果茶……
「Bingo!小葉你都猜對了!」文可興奮的叫起來,像是多年來第一次找到知音。「這裡還有我自己特製的芥末醬和醃過的姜絲。配著生魚片吃最棒了!」
「是嗎?等等……什麼味道?」葉雨皺皺鼻子,驀地瞪大眼睛瞅著文可身後竄出的濃煙滾滾。「廚……廚房……」
文可先是一愣,緊接著發出一聲慘叫:「噢!我忘了我的天婦羅!」
兩人一前一後衝進廚房,搶救正在著火的爐灶。一陣天翻地覆的折騰後,葉雨和文可筋疲力盡的坐在濕淋淋的地板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阿文,你鼻子黑了一塊兒。」
「你還不是頭上扣著臉盆當帽子。」
空氣裡的煙味兒還未散盡,同樣狼狽的兩個人卻不約而同咳出斷斷續續的輕笑。一種叫作「默契」的東西似乎不知不覺駐進這兩個女孩中間,替她們的笑聲添進了一些真正的快樂……
兩個人徹底打理好廚房和她們自己,並安然在餐桌前落座,已經是九點後的事情了。桌上的「東西」和剛進門時沒什麼兩樣,只多出一碟—形如焦尾,色若碳黑的天賦羅,,為滿桌「怪異」添上嶄新的一筆。
「我開動了!」文可握住筷子雙手合十。
葉雨卻沒有動。她突然想到了什麼……
「小葉,你枕麼不出?(你怎麼不吃)?」文可塞了滿口的蛋包飯,鼓著腮幫子含糊不清的問。
「你認識谷川家的人,對不對?」葉雨的目光裡有種說不出的篤定和期待。
「認識啊,怎麼突然問我這個?」
「那……谷川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知道一些,怎麼了?」文可皺著眉頭嚥下黏呼呼的飯團,筷子又向最後上桌的那盤天婦羅勇敢而固執的伸去。
「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好不好?」葉雨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文可知道一些……會是她想知道的那些嗎?不是一切也無所謂……只要一點點也好……
「你想寫關於那個家族的報導啊?」文可喝了口湯,像是問得有點兒心不在焉。「我可以告訴你所有我知道的,不過你還是放棄寫報導的打算比較好。」
「為什麼?」
「那是日本藝術界的禁忌,任何一個牽涉其中的媒體都不能倖免,更別說記者了。自從三年前發生那件事以後……」
「三年前……『那件事』?」
文可突然放下碗筷,臉上現出了異樣的嚴肅:「小葉,你知不知道谷川是個什麼樣的家族?」
葉雨搖頭。儘管這幾年來她從未放過和日本畫壇有關的訊息,可「谷川」這兩個宇出現的頻率卻只是個位數。其中一個最大的新聞就是谷川宏一郎的意外死亡。那時候她剛進大學,日文也只學了個皮毛,等到日文水平提高後再想找那時的資料,才發現當時的消息都被封鎖了。時間正好是三年前……
「在京都,谷川二字代表的就是傳奇。他們有自己的財團,自己的學校,自己的基金會,自己的慈善機構,在各行各業都有最傑出的人物,政治也好,商業也好,都是他們的舞台。如果說整個日本是一常正在進行中的多幕劇,那個幕後的導演,就是谷川。當然,大眾並不知道,也不會相信這些。谷川本來就是個大姓。人們只看到許多姓谷川的人站在聚光燈下,卻並不明白他們背後的關聯。谷川宏一郎,本該是這一代的……」文可想了想,似乎在找一個比較恰當的名詞,最後說道:「族長。我想應該是族長吧,大哥是這麼告訴我的。」
「你大哥?昨天打電話的那個?」
「是的,他好像和谷川家的人挺熟。我是做不到他那樣,都是上一代傳下來的交情,什麼『世伯』,『世侄「的,怎麼聽怎麼彆扭。」
「阿文,那三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究竟發生了什麼,我也不知道。谷川宏一郎突然死了,我爸爸雖然去參加了他的葬禮,卻只和他的遺孀打了個照面,連句話也沒說就被那些保鏢『護送』了出來,怎麼想怎麼古怪。」
「谷川宏一郎的太太……好像是中國人?」
「這倒是真的。我記得她叫Mishasan,翻譯過來應該是美紗吧……但我不曉得她嫁過去之前姓什麼。」
「當時報紙上只說是意外……火災什麼的……事實上呢?」
「沒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起火的是他的私人畫室,谷川宏一郎的大部分作品都燒燬在火場裡。那以後,僅存下來的幾幅畫幾乎是第二天就翻了好幾倍的身價,最便宜的一幅也已經叫價到三億日圓。更有人願意出二十億把四幅畫全買下來,但谷川家的人始終沒有回應。」
「那你說的『禁忌』是指……?」
「繼承人。」總算說到重點了,文可喘了口氣,繼續道:「谷川宏一郎死了,他名下的財產歸誰?他族長的頭銜又該轉給誰?雖然家族的規矩是世襲制,但他和谷川美紗並沒有孩子,這是大家都知道的。那段時間,谷川家拒絕一切媒體接觸,低調了大半年後,冒出來一個叫谷川空的人。」
「谷川……空?」
「對,谷川空,聽上去冷冰冰的名字。我見過他兩次,都是在學校裡,他的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樣冷淡,完全不說話,也不會笑,比石頭雕像還要硬。不但平時來學校要保鏢護送,上課的時候保鏢就在教室外面站著,跟陪讀一樣。」
「為什麼?」
「因為谷川家宣佈他是新一任族長啊!莫名其妙的就宣佈了,氣煞了一票家族旁支派系的人。事實上,好像真的沒人曉得這個谷川空究竟是什麼人。不過有人猜他是谷川宏一郎的私生子,天知道是不是真的……」
「谷川空……」葉雨像是著了魔一樣,反反覆覆默念著這個陌生的名字。
是他嗎?還是……「他」?
濕冷的雨幕,無邊的黑夜,空際的迴響,有雷聲卻沒有閃電……他奔跑著,朝著一個虛無的方向。
冰一般的刺痛,沉重的喘息,胸腔裡的痙攣……尖銳的知覺把神經撕扯成細小的、不規則的碎片……在雨幕裡飛灑……溶解……他終於摔倒在地上。
休息吧……夠了……放棄了……為什麼要繼續這樣愚蠢的追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只要閉上眼睛……閉上眼睛……
一道暖洋洋的光束劃破暗黑,輕輕柔柔的罩攏在他周圍,所有的雜音都消失了,站在綠草青蔥的曠野裡,他又聽到了那個像天籟一樣的聲音——
不可以這樣哦,會感冒的……不要這樣,老跟自己說話交不到朋友的……我們一起回家吧,我有傘……來,我拉你起來……
一隻小小的手伸到他面前,手裡握著一柄小小的花傘,包裹在朦朦朧朧的金色光暈裡……
是了,就是這感覺……這種叫做「熟悉」的感覺……近一點兒……近一點兒好嗎……讓他再看清楚些……讓他想起來……
驀地睜開眼睛,結束了幻境和現實的顛倒錯雜。微冷的濕氣湧進被風吹開的窗口,白窗紗翻捲飄揚,像暗夜裡的幽靈。遙遠低沉的雷聲打破了夜的寂靜。
天未亮,雨卻要來了。
谷川空從床上坐起,習慣性的走向窗邊。凌晨三點半,同一時間,他又做了同一個夢……
門外傳來禮貌而清晰的詢問:「少爺,您需要什麼嗎?」
「不,你們都下去!」他悶聲-道。
門外沒了動靜。可他知道,他們還在那兒。沒有「她」的命令,他們不會離開他半步。
一道霹靂的閃電將他的臉照亮了瞬間,那兒懸著一抹比黑夜更加詭異而僵冷的笑痕。
太可笑了……他一把推開窗子,大半個身子探出窗外,讓漫天的雨水打在自己手上,臉上,身上……豪雨的沖刷,重疊在夢裡的境界……他究竟想找回什麼?那團金色?那個聲音?那隻手?那把傘?還是……他過去的一切?
一次又一次的嘗試,一次又一次的失敗,除了那個每夜都來造訪的夢……和從未在夢裡現身的,那個聲音的主人……他真的痛恨雨水的味道!那種讓一切感覺從身體裡劫離的味道!就和他的名字一樣……
胡亂抹了把臉,他轉身鑽進浴室-霧濛濛的蒸氣裡,一道纖細的人影突然竄過腦海……在機場裡挑釁的女孩……不曉得為什麼,她留給他的印象竟是帶了點濛濛的金色……陽光的顏色……
編輯部裡漂浮著高密度的沉重和窒息。所有不相干的人都聚攏在主編室緊閉的大門外。儘管百葉窗已經拉下,他們還是盡可能的尋找能任何夠窺探到內部的方位和角度;。
「看到什麼了嗎?裡面情況怎麼樣?」擠不到近前的人只好小聲問著前面的同事。
「什麼也看不見……這是什麼牌子的百葉窗啊!?遮得這麼嚴實……」
「噓——我好像聽見徐主編在罵人……」
葉雨直直的坐在主編室最角落的單人沙發上,目光在另外兩個人身上打轉。
「我說小葉,沙發是用來給人靠給人躺的,你那叫什麼坐姿啊?」
「高大姐……」葉雨既緊張又有點兒哭笑不得的瞧著坐在寫字檯上的高君恰,以及她翹得高高的二郎腿。
「高君怡!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徐賦左手叉腰,右手直直指向高君恰的鼻尖,用葉雨從未見過的方式咆哮。
高君恰卻完全沒把他的怒火看在眼裡,輕輕哼了一聲,順手撈起桌上的茶杯一飲而盡。
「你……你……那……那是我剛泡好的龍井!!」
「是嗎?味道淡了點兒,八成是便宜貨。」
「你……你……你……」
「我說徐大主編,」高君恰又斜睨他一眼, 「除了『你、你、你』你就不能說點兒別的嗎?喝你小小一杯茶就動這麼大肝火……四十來歲的人了,當心你那些下屬們在背後說你有肚腩沒肚量。」
「高君怡!你以為我為什麼生氣!?你不通知我一聲就跑去做採訪,還帶著小葉這個新手,她一點經驗都沒有你知不知道?你不但不給我反省,還理直氣壯的坐在這兒……你……」
「是你叫我進來的。」
「對,是我叫你進來的,可我沒叫你坐在我桌上!」
「你早說嘛。」高君恰跳下寫字檯,一屁股坐進葉雨旁邊的雙人沙發,兩條長腿順勢翹上茶几,身體和沙發表層做出了最親密的接觸。
「君怡……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徐賦的態度突然一百八十度軟了下來,不曉得是真的放棄了意氣之爭,還是怒火達到極限後的反作用。他歎了口氣,坐到高君恰對面,十指深深插進髮根,整個人像是突然老了幾歲似的。 「別再做這個採訪了,雲帆藝術冒不起這個險……」
「徐賦,你不相信我?」高君恰柳眉一挑,凌人的氣勢未減絲毫。
「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這條新聞……太大了,萬一出了什麼差錯……」
「有什麼責任我一個人擔下來,可以了吧?你不要小葉跟著我跑也可以,我自己來做!」
「主編——」始終沉默不發一言的葉雨終於開口了,用她輕輕的卻又是不容質疑的聲音插進另兩個人的對話裡。 「讓我和高大姐一起跑這條新聞吧。」
「小葉!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徐賦愕然的瞅著葉雨臉上寫得分明的「倔強」二字,忍不住在問句後面又多加了兩個驚歎號。
「我知道,我要跑這條新聞。」葉雨的兩隻手緊緊絞在一起,如果不是這樣,她恐怕會控制不住自己的顫抖。
「你……你是新人,可能不瞭解……」
「我瞭解。」葉雨揚起頭,一字一頓的說:「我瞭解我要採訪的是什麼樣的對象,也瞭解裡面的危險。我要去,高大姐需要懂日文的人幫她,我可以。」
「就這麼說定了。」高君怡突然一拍大腿,拉起葉雨就往外走。「今天的行程我待會兒交給你……」
「喂!你們兩個給我站住!!我還沒批准……」
後面的半句話隨著兩個人的背影一齊消失在門後。徐賦知道,不論他批不批准,這個新聞她們都是跑定了。
造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