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雷。疾風。驟雨。
小男孩鎖著眉,一個不應屬於孩子的表情。他,杜巍,討厭雨的味道,尤其是秋天的雨!扯扯書包,他深吸一口氣……
「我沖——噢!碰——」突然繃緊的肩帶及其反作用力有效的將他拽回原位,重重跌坐在地上。又冷又濕的空氣乘機捲進門縫,幾滴冰涼的雨水飛進他張大的嘴裡。
「呸!呸呸!」他懊惱的咂嘴。勾到什麼了?
「現在不能走。」
女孩子的聲音!?杜巍嚇了一跳。教室裡還有別人?回過頭。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到了聲音的來源:一堆卷毛……呃不,是個有一頭卷髮的小女孩兒。
好……有個性的頭髮……他瞪大了眼睛瞧著那一圈繞一圈,一圈纏一圈,一圈套一圈的……頭髮。嗯,和「毛球」有得拼……
「可以不要盯著我的頭髮嗎?」女孩小聲提出抗議。
不看就不看,有什麼了不起?杜巍把視線瞥向一旁。可眼角仍忍不住掃過那張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圓圓的鼻頭,圓圓的小拳頭,以及拳頭裡那根長長的書包帶……
書包帶!?
「原來是你!」他大叫一聲。 「你幹什麼?看別人摔跤好玩嗎::」
「不好玩。」她居然認真回答,聲音還是小小的。
「你……」好奇怪,他竟然無法真的生氣?
「會感冒。」
「呃?」
「現在出去會感冒。」
「哦……」
「要是你不沖那麼猛也不會摔倒。」
怎麼聽理虧的都是他,那他不是白摔了?
「而且,我叫了你三聲,你沒聽到。」
是嗎?……有可能。他一向容易陷入,甚至迷失在自己的思想裡。特別是在下雨的時候……
「又出神了,想不到你這麼多愁善感。」
多……多愁善感!?她竟敢用這麼女性化的字眼形容他!?
「我可是堂堂七尺男子漢!」他挺起胸膛,祭起高人一等的氣勢。
「七尺?有嗎?」
「以……以後會有的。」他為之氣結。她有什麼資格說他矮?名副其實的矮冬瓜一個!連四尺也沒有!
「別瞪我,我知道我比你更矮。」
她怎麼知道他在想什麼?從來沒有人能透視他的思想,就連父親也不能。轉來這所小學還不到十二小時,怎麼一切都走了樣?他的冷漠呢?他的傲踞呢?他的……
「你想夠了沒?老跟自己說話交不到朋友的。沒朋友多寂寞啊……」輕巧巧的聲音卻像在他繃緊的神經上狠抽了一下。朋友?他從六歲起就沒有朋友了!他抑制不住胸中莫名湧起的怒氣。五年,他換了六所小學,也看盡了周圍一張張因好奇而接近他的虛偽面孔。
朋友?假情假意的代名詞!
「看著他比方才更陰鬱的眼神,小女孩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哎呀!」她沒想到他會突然轉身,被爆發出憤怒的力道拉倒在地上。膝蓋撞到了黑板旁邊放投影機的鐵架子,發出「咚」的一聲。
杜巍也愣了。他完全忘了她還拉著他的書包帶。
「你……笨蛋!為什麼不鬆手?」
她抬起頭,貝齒緊咬著下唇,似乎強忍著痛。可是……他沒眼花吧?她竟然,竟然在笑?雖然眼眶紅紅的。
「我沒事,一點兒也不疼……」
「不疼才怪!現在不是逞強的時候!」
下一刻,她已經穩穩的伏在了他的背上。 「哎……你……」
「我送你去保健室,你有傘嗎?」
「有的……」
「那好,你撐著傘,別讓雨水淋到傷口。」
「可是……」
「放心,我背得動。」
「謝謝,不過……」
「準備好了嗎?我一出教室門你就把傘打開。」
「好,但是……」
「一 ,二……」
「你知道保健室在哪兒嗎?」她終於搶在「三」之前說出了完整的問句。
杜巍的右腳定格在離地面兩公尺高的地方。五秒……十秒……她不敢笑,生怕惹他生氣,但又實在想笑,只好拚命忍著。一張小臉漲得通紅。
「呵……呵呵……」
誰的笑聲那麼怪異?好像……就好像從來沒笑過似的……身下的顫動回答了她的疑惑。
「噗——哈哈哈……」憋了好久的笑聲終於得以解放。
兩把屬於孩子的聲音,在教室上空久久迴盪。不同的分貝,不同的頻率,卻漸漸重疊出一種相同的快樂……
「……左轉,直走。通道盡頭那排平房,左數第二個門。」小女孩伏在杜巍背上指路,手裡撐著傘。小花傘,時下女生最流行的那種。
杜巍一路沉默。
「嗯……你還不知道我叫什麼吧?」小女孩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你叫什麼?」
「葉雨。葉子的葉,雨點兒的雨。好記吧?」
「葉雨。」他重複了一遍。一個帶「雨」的名字,但……他並不討厭。
「其實朋友們都習慣叫我『小葉子』 。你也可以這麼叫,杜巍。」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你早自習的時候不是做過自我介紹嗎?我就坐第一排,聽得清清楚楚。」
是哦……他忘了。 「稱怎麼……這麼晚回家?」
「我是值日生啊。黑板上有我的名字。你沒看到嗎?」
沒有。一整天,他連黑板都沒有掃過一眼,更別說留意誰的名字了。轉學頭一天,他總是這樣。「葉雨……」
「叫我小葉子。如果你不介意我做你朋友的話……」
朋友嗎?杜巍發覺自己已經下那麼排斥這個字眼了。小……葉子?
「嘿!天晴了!」身後突然揚起她快活的聲音。
「別開玩笑了,雨還沒停呢。」他不信的繼續低頭邁步。
「是真的!你看看天,太陽出來了!」葉雨用沒有拿傘的手敲著他的肩膀。他抬頭……沒有太陽,但他知道天的確晴了。明亮的陽光把她的小傘染成了金黃色。她的傘,真的好小。自己渾身乾爽,她呢?她把傘下的晴空讓給了他。
「這是太陽雨啊!快許願吧,一定會實現的。」她虔誠的閉起了眼睛。
許願?杜巍凝視著反射在路面的亮光,默默許下十一年來第一個願望。
在那個陽光伴雨絲飄落的季節……
很準時的,早自習的鐘聲劃破了寂靜的校園。
「陳明熙?」「到!」
「丁少茵?」「到!」
「杜巍?……杜巍?」
級任老師的目光準確無誤的飄向教室左後角那個空空的座位。 「杜巍今天『又』沒來嗎?」
「報告老師!」坐在最前排的長辮子女孩慌忙把手舉高。 「杜……杜巍今天請假!」
「又請假?這次是什麼理由?病還沒好?」
「是……是的……」女孩偷瞄老師一眼——唔,臉色鐵青……
「葉雨,你老實說,他是不是又去寫生了?」
「沒有的事!本來他感冒已經好多了,可是昨天不小心叉淋了雨,一下子燒到三十九度。醫生說幸好發現及時,再晚一個小時就有轉成肺炎的危險。他不大會照顧自己,父母又不在身邊……」
「小葉,再掰就穿幫了……」坐在她後面的死黨,余夢晨,猛的踢了她一腳,低聲提醒道:「昨天根本沒下雨。」
「我來不及編啦。」葉雨苦著臉嘀咕,「能用的理由都用過了……」
「我明白,但願林老師今天心情不要太糟。」余夢晨心裡十分同情葉雨的遭遇,同時也十一分的慶幸自己不是那個回回要幫杜巍掩護的人。
「上帝保佑……」雖然知道希望渺茫,葉雨還是在胸前劃了個十字。
「葉……雨……」顫抖的聲音從點名簿後面飄了出來。「曉之以禮……動之以情……助人為快樂之本……德育課的優等生……」
慘了!火山爆發的第二個徵兆——語無倫次。葉雨認命的閉上眼清……
杜巍,自求多福吧……
「哈——啾!」
「汪!」
「毛球,別吵。」
「嗚……」 ;
不曉得大家是否能猜到,進行以上人狗對話的正是有著翹課五天輝煌記錄的杜巍和陪伴他多年的「好友」——卷毛狗「毛球」。
專注的塗上最後一抹赭紅,杜巍後退兩步,滿意的看著眼前這幅他取名為《晨》的油畫。為了捕捉朝陽升起的短暫瞬間,他已經一連三天五點不到就從被窩裡鑽出來,背著不比他矮多少的畫架和畫布,搭乘凌晨第一班電車直奔西山腳下,再三步一停五步一喘的攀上山頂。
終於……終於……終於畫完了!啊,真是想想都會感動得哭出來。繃緊的神經一旦鬆懈下來,五感的功能也相繼恢復正常。
「嘿,還真夠冷……」 一陣山風迎面襲來,他忙把敞開的衣領拉緊。
誰說九月的天氣清爽宜人?那傢伙一定沒上過山頂!即使上過也一定不是在凌晨五點半!雖然現在太陽已經在雲端俯瞰整個城市,氣溫依然低得足以讓人以為冬天提早了兩個月前來報到。
「咕嚕嚕……」第二種感覺也甦醒了——餓!
想起來了,他還沒吃早飯呢!昨晚因為太激動的關係,宵夜也忘了多吃幾口,難怪肚子叫喚的這麼厲害。
然後,對時間的感覺也回來了。看看表……
八點了?那早自習的點名……唉,想想也怪對不起葉雨的。老是讓她扮演吃力不討好的角色。但……天地良心!他真的……不是故意的。誰讓他一摸到畫筆就忘了時間,想停也挺不下來。而且,花了一個多星期才找到的最佳視角,不多畫幾張過癮豈不是太對不起自己?
「哈瞅!」第二個噴嚏了,莫非有人想他?還是……
「哈啾‥」果然,他真的感冒了!
「嗚汪……」毛球很配合的發出充滿同情的叫聲。
也罷,至少病假條有著落了。杜巍樂觀的想著,刻意不去理會鼻腔裡不適的感覺。就當作意外「收穫」也好。
「汪!汪!汪!」
「怎麼了?」他朝毛球狂吠的方向看去,隱約覺得好像有人影一閃。晨霧還未散盡,他看不真切。有人偷窺?他不悅的皺眉。定睛再看,一切又回歸平靜。讓他不能肯定方才是否真的有人。
算了,反正西山不是他的私有財產。就算有人願意一大早上山吹冷風也不關他的事。而且,說不定根本就是他緊張過度。本來嘛,他畫畫有什麼好看的?
「走啦,毛球!」全部家當往肩後一背,他踏上了下山的路。
「五……十……十五……」杜巍數著著腳下的台階兒。 「楓林小築」 ,一排連棟式洋房,漸漸從坡道彼端冒出頭來。邊數數邊爬坡是他六年來養成的習慣。七七四十九級,他下輩子也會記得。
「這樣就不會累了。」葉雨第一次帶路的時候這麼告訴他。
騙人!什麼不累?他數了六年,還不是照累不誤!真是,又不是天壇祭天,鋪那麼多石頭幹嘛?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呼——」終於到了!杜巍背著大包小包的站在坡道盡頭猛喘。
「嗚……嗚……」大概在背包裡憋太久了,毛球不耐煩的悶哼兩聲。
「知道啦!」杜巍拉開拉鏈,毛球立刻迫不及待的跳下地面,一路奔到十四號門前, 「汪汪」叫了兩聲。門牌上寫著「葉宅」二宇。
「別白費力氣了。葉雨現在在學校,不會給你開門的。」杜巍邊說邊在背包裡翻自己的鑰匙。 。
不錯,他住在葉雨家裡,自從小五那年起。他和葉雨……還真是有緣。當初他做夢也沒想到,那個頭一天就讓他栽跟頭的女孩就是房東太太的小女兒。更沒想到的是,他會在葉家一住六年!
看著葉家的門牌,當時的情形叉一次在眼前浮現,清晰得恍如昨日……
「我背你回家。」他堅持。
「不用了,我家很近的。」葉雨在他背上說。
「不指路我就不放你下來。」反正是他離地面比較近,有絕對的主導權。
「那……好吧。」葉雨妥協了。膝蓋疼得厲害也是事實。
他背著拋,朝她家的方向走。越走越有種奇怪的預感。路邊的店舖,行道樹,廣告牌……都有點兒似曾相識的感覺。別告訴他他上輩子來過……
「到了。放我下來吧。」葉雨說。
到了?杜巍仰視那彷彿一直伸到天上的石階坡道,終於明白那似曾相識的感覺來自何處。他早上走過的!想不到他和葉雨住在同一個小區?
「放我下來好嗎?」葉雨拍拍他。雨已經停了,她兩隻手都環著他的脖子,小花傘則掛在她的書包上。
「放你下來?」
「嗯。 」
「然後讓你一瘸一拐的爬上去?」
「呃……我很重。」
「你不重。我可以從學校走到這裡,也能從這裡走上去!」他大聲說道。有一半是在給自己加油。因為,那些石頭台階……是有那麼一點點……恐怖。
「……好吧,要是累了一定要放我下來。」
「好。」才怪!那樣豈不是很遜?他早上走下來沒花多少力氣,相信現在也不會累到哪兒去。但是杜巍忘了一件事。現在不是早上,更不是「走下來」 ,何況肩上還多了一個人!果然,在體力不支的情況下,男子漢的自尊終於做出了一點讓步。他停下來喘氣,大口大口的。
「放我下來吧。再背著我你是走不動的。」葉雨掏出小手帕給他擦汗。
「不要。」他依然固執的像頭牛。
「還有二十八級呢。」
「什麼?」
「我是說台階。你才走了二十一級而已,上面還有二十八級。」葉雨解釋給他聽。「我每次回家都會數台階。走一級數一級,這樣就不累了。」
「你怎麼不早說?」害他走得這麼累!
「我忘了……」
「算了,現在數也來得及。」說著,杜巍又把腳邁了出去。「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
等到四十九級台階被他成功征服,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排整齊的洋房。紅色的牆,橙色的瓦,木色的柵欄。掩映在一片茂密的楓林裡。他住哪棟來著?怎麼每棟看起來都一樣?不管了,先送葉雨回家再說。「你住哪兒?我送你到門口。」
「不用了。就是左起第三棟,這麼幾步我可以……」
這回,杜巍沒等她說完就朝前走去。被他背是件很慘的事嗎?她幹嘛一直要下來?多不給面子!氣呼呼的走到鐵門前,杜巍愣了。這塊門牌他記得!「葉宅」……沒錯,父親說過,房東太太姓葉!葉雨也姓葉!那麼葉雨是……
「現在可以放我下來了嗎?」葉雨再一次為自己申請自由。
「這兒真是你家?」杜巍還有點兒在夢裡的錯覺。
「當然是我家啊,我在這兒住了九年了。呃……」
「什麼?」
「你不會真的打算背我進去吧?」
「哦。」杜巍心裡很不情願,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蹲下身,讓葉雨從他背上爬下來。
「你……要不要進來坐坐?我媽媽烘的小甜餅很好吃的。」
他當然要進去!因為他也住這裡!可是……葉雨不知道嗎?
走進客廳,他們一同看到沙發上坐著的兩個人。
「媽媽——」「爸爸——」
葉雨瞪大了眼睛瞅著杜巍。
杜巍瞪大了眼睛瞅著杜硯庭,和他腳邊那一大包……行李!?他們昨天晚上才住進來,要走了嗎?
杜硯庭示意杜巍坐過去他身邊,朝對面的中年婦人微一頷首:「葉太太,小巍今後就煩勞你照顧了。」
「哪裡,我生了三個女兒,就差有個兒子了。我會把小巍當自己的孩子看待。」葉方絲如慈祥的笑著。她是真的喜歡杜巍這孩子。
「爸,我們要走嗎?」雖然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杜巍眼底仍有著少許疑惑。
「爸爸要走了,小巍留下。」杜硯庭撫著杜巍的頭,用最簡單直接的方式傳達了他最後的決定。
小巍是個漂亮的孩子,眉眼問的倔強簡直就是自己的翻版!同時也保留了她的影子……不,不能再想那個名字!那個五年前就該徹底忘記的名字!
「為什麼?」杜巍驚愕的問。
五年來,他已經習慣了和父親東奔西走的日子。為了突破,為了畫出更好的畫,父親需要靈感。大江南北他都走過了,為什麼這次……
「小巍已經五年級了,再跟著爸爸到處轉學只會害你沒法好好讀書。這些年,爸爸對不起你……」
「……爸爸要走很遠嗎?」杜巍的神情是認真的,也是複雜的,複雜得不該出現在一個十一歲男孩的臉上。他想知道的是,他將和父親分開多久?
「是的,很遠。」杜硯庭有些艱難的答道。雖然小巍是個堅強的孩子,有時候甚至比他更堅強,但這次的遠行……
「很久嗎?」
「……不一定。可能一兩年,也可能……」也可能要久得多。
「明白了。」杜巍突然點了點頭。 「爸爸,你一定能找到靈感的。不用擔心我。」
「小巍!」杜硯庭輕呼出聲。他有個多善解人意的兒子啊!一直擔心小巍承受不了這樣突然的分離,沒想到,現在放不下的,需要安慰的反而是自己。
「媽媽,你哭了?」葉雨不知何時悄悄來到沙發跟前,驚奇而迷惑的看著眼前的一切。她還不是很進入狀況。杜巍似乎遭遇了很嚴重的事情……媽媽為什麼哭?雖然在哭,可看起來又好像在笑?很感動嗎?
方絲如把女兒摟進懷裡叮嚀:「小雨,你要在學校多幫著小巍,知道嗎?」
「嗯。」她聽話的點頭。掏出小手帕幫媽媽擦眼角的淚痕。
「杜先生,你儘管放心上路。小巍有我們全家人照顧,半點差錯也不會有,保證長得白白胖胖,又高又壯。」
「噗——」忍不住笑出來的是葉雨。鈴鐺一樣的笑聲緩和了客廳裡的傷感。
「說的也是。」杜硯庭釋懷的望著對面母女二人。
這是個值得信賴的家庭,一個充滿溫情的家庭。在這樣的家庭裡,小巍一定能得到最好的照顧!他可以放心了,可以放心去做……他該做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