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大有間小小的茶屋,就座落在宿舍區的東南角,遠離各大學院的樓群,環境清幽,頗有些隔世的味道。平時光顧這裡的多半是住校生,我和陶麗則屬於少數不介意其地理位置偏僻而願意花一刻鐘走來的人。
我點了杯綠茶,陶麗則心滿意足地吸著她的冰紅茶和檸檬咖啡。
「嗨……」陶麗突然踢了我一腳,故做神秘地朝我眨眼睛。
「怎麼了?」
「那邊有個男生一直往我們這邊看哦。」
「怎麼?是你喜歡的類型?」
「討厭,我已經有阿健了,我是說你啦!」
「我?」
「他看的是你嘛!」
「你今天忘了戴隱形眼鏡?」
「怎麼可能?」
「那就是他眼睛有問題。」
「孟帆!」
「好啦,別理他。」找乾脆地說。
「孟帆——你老這樣不行的啦!」
「我怎麼了?」
「拒人於千里之外啊!」
「我哪兒有?」
「你就是有!上次把學倫介紹給你,到現在一點兒進展也沒有,我真懷疑你是不是冷感……」
「冷感?」我啞然人笑,腦海中不期然閃過今天早上的鏡頭。我真的冷感嗎?對那樣一個火辣辣的吻,找不是沒反應的,儘管我不曉得那反映算不算正常。
「我問你,到現在你們約會過幾次?」 陶麗突然問道。
「和誰?」我心裡一驚,恍惚中竟以為她指的是雷。
「當然是學倫,難道還有別人在追你?居然瞞著我,趕快從實招來!不然罰你請我喝一個月的早茶!」
「饒了我吧,哪兒有什麼人追我……」找下意識隱瞞了雷的事,只有靠低頭品茶來掩飾心虛。
「真的?」
「真的。」
「真的是真的?」
「真的是真的。」
「真的真的是真的?」
「真的真的是真的!你到底相不相信我?」我又一次為她的孩子氣失笑。哪兒來那麼多「真的」啊?
「那好,你告訴我你和學倫約會過幾次。」
「一起去圖書館查資料算不算?」
「當然不算!我指的是逛街、吃飯、看電影,難道都沒有嗎?」
「電影看過一次,不過我睡著了。」
「那吃飯……」
「路邊攤和麥當勞。」我照實回答。
「服了你了……」陶麗誇張地把額頭敲向桌面,差點兒撞翻了兩杯飲料。
「呃……陶麗,你這個樣於很不淑女……」我好心提醒她。
「嗯?是嗎?」一眨眼,陶麗已重新攏好一頭如雲秀髮,端正坐姿,小口小口地吸起了紅茶。
我強忍了噴出茶水的衝動,憋住一肚子的笑。
「他還在看麼?」我問。
「嗯,拜託你回頭瞧一眼嘛,挺不錯的哦,有點兒像王力宏!」
「王力宏是誰?」我裝傻。
「孟帆!」
「好啦好啦,我看就是了。」
眼看陶麗被我逗得急了,我只得敷衍地回頭瞧了一眼。
視野裡只有一個男生,坐在角落的位置。
接觸到我的視線,他臉一紅,飛快地把頭垂下。好靦腆哦!我不禁覺得有趣。這麼害羞的男生實在少見,有資格列入國家級保護動物。
「如何?」陶麗一等我回過頭來就急著問道。
「看不清。」這是實話。他把頭低得快要到桌子下面去了,我怎麼可能看得清楚?
「那我們坐過去一點兒?」
「人家會當我是花癡,當你是神經病。」
「好無情哦!」陶麗把嘴一撇,又是一個很不淑女的表情。
「我們是不是該走了?還是你想再喝點什麼?」我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
「那就來再一杯……」正欲開口的她突然眼睛一眨,好像想到了什麼,竟然改口道:「好,我們走吧。」
「你確定?」我反倒狐疑起來。只喝兩杯就走,不像陶麗的作風。
「跟我走就對了,走嘛!」
儘管猜不透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我還是被她拉著手肘離開了茶屋。
沒走幾步,就聽見後面有人喊:「等一下!」
我還沒弄清到底是不是在叫我們,陶麗已經停下腳步,同時輕輕捅了我一下。
「這次看清楚一點兒。」她小聲說道。
原來,追上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剛才那個坐在角落裡的靦腆型大男孩。
「對不起……這個……皮夾……忘在檯子上了。」他目不斜視地盯著自己的手,吞吞吐吐地說。
「謝啦,這是我的。」陶麗爽快地接過,放人自己的皮包內。
「請問……」他嘴巴張了張,彷彿想說什麼,但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你想問我們的名字是吧?我叫陶麗,她叫孟帆。你叫什麼?」
「陶麗!」我想制止已經來不及了。有時候真受不了她那過於氾濫的熱情!
「我叫文輝。」那男生彷彿受了鼓舞,說話比方才流暢多了,斯文的瞼上也多了扶傻乎乎的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記憶裡彷彿突然憧開了什麼,我好像在哪兒見過這副笑容。傻氣……牙齒……
「你是……」我企圖說出自己的困惑,卻又不知從何問起。
「你記得我?」他眼睛發亮地問。
「我們……見過?」
「對對,開學前一天,在電梯裡,你要去六樓……」
「哦……是你啊!」我終於想了起來。「我還沒向你道謝呢。」
「舉手之勞,不客氣。」他紅著臉抓了抓後腦勺。
「喂、喂、喂!」陶麗突然大叫三聲,憤憤不平地插進我們中間。
「陶麗,怎麼了?」我莫名其妙。
「你們就顧著自己說自己的,根本忘了我的存在嘛!」
「對……對不起……」文輝被陶麗一吼,登時又被打回結結巴巴、手足無措的樣子。
「不關你的事,我是說孟帆!」
「我?」我指指自己的鼻子,更加一頭露水。
「你見色忘友啦!」
「喂,你可別胡亂給我套罪名!」我邊說邊給了她個警告的眼沖。我是很清楚她的玩笑,可讓別人誤會就不好了。
「對不起,文輝,我們趕時間……」我隨便找了個脫身的借口。
「哦……沒關係的,真的沒關係!」他一個勁兒地擺手,反倒加深了我的歉意。
「那我們先走了,再見!」
拉著滿臉不甘願的陶麗,我飛快朝前走去,直到離開了文輝的視野範圍才把腳步放緩。
「孟帆,你幹嗎急著走啊?我們又不是真的趕時間!」
「不走留在那兒幹嗎?」
「聊天啊,然後交換聯絡號碼和電郵地址,再約好一起吃個飯十麼的……男女的交往都是這麼開始的,況且你們又認識……」
「那不叫認識,只見過一次罷了。」
「見過一次就是有一面之緣。有緣還不好好把握?」
「我平均每天和幾十個人有一面之緣,全都把握豈不是要累死?」
「那叫廣結善緣……」
「貧嘴!」我佯裝生氣地把眼睛一瞪。
我本來眼睛就大,瞪起來更是不得了,用來嚇人一向十拿九穩。不過這招對陶麗作用不大,充其量讓她知道我不打算繼續說笑而已。
「好啦,可我看那個文輝好像真挺喜歡你的……」陶麗的態度終於有了幾分認真。
「那是他的事。」我保持著一貫的平淡。
「你當真沒興趣?」
「沒有。」
「果真沒興趣?」
「沒有。」
「確定沒興趣?」
「沒有!」
「唉,算我白辛苦一場。」陶麗歎了口氣,把背包重重地甩到肩上。
我不明其中所以,於是反問道;「你白辛苦?」
「我當然辛苦了!要不是我把皮夾留在檯子上,那個文輝哪兒有可能光明正大地追出來?」
「原來你是故意……」我驚訝得不知該說她還是誇她。
「怎麼樣?夠聰明吧?」她得意地翹起下巴。
「是是,太聰明了!小心聰明過頭,聰明反被聰明說。」
「你就知道咒我!」陶麗噘起了嘴。「我不理你了!」
「謝天謝地,一定是老天爺看我素行良好,獎勵我幾天清靜……」我雙掌合十,對著天空深深一拜。
「孟帆!你給我記住……」
「記住什麼?」
「我的生日,星座,血型,最喜歡的顏色,最喜歡吃的小吃,最喜歡喝的飲料,最喜歡的唇膏品牌,最喜歡看的偶像……」
「這些你的阿健會幫你記住,幹嗎要我記?」
我上前一步摟住她的肩,在她耳邊繼續說道:「不過你放心,需要借錢的時候我不會忘了你。」說完還不忘出其不意的在她耳垂上捏了一把。
陶麗登時「咯咯」笑了起來,忙不迭從我的「魔掌」下逃離。耳垂怕癢一向是她的致命傷。
眼看「感情聯絡」得差不多了,我把背包往肩上一甩,建議道:「走吧!希望我們能趕在下課前溜進教室。」
「那有什麼問題?小case!」
「小心被抓哦!」
「等下個世紀吧!」
「好大口氣!」
「誰讓我叫陶麗?有我這種死黨是你的榮幸!」
「是,榮幸之至!」
「哈哈,你表情好滑稽!」
「那是因為我不會說謊。」
「好哇!你拐著彎罵我?看我怎麼收拾你……」
「來追我呀!呵呵……」
我們的身影融進了學院內川流不息的人潮中。
忙碌的一天終於掀開了序幕……
※※※
「真的嗎?」
突然從身後冒出來的聲音著實把我嚇了一跳,正準備打開儲物櫃的手抖了一下,鑰匙掉在了地上。我連忙彎腰去撿。
「當然是真的!文學院的院花和東語系的主任講師,都是出盡風頭的人物!」
「那不是大新聞了?」
「就是嘛,照片都貼在佈告欄裡了,證據確鑿,想否認都難。」
「什麼樣的照片?」
「當然是kiss!據說還有更精彩的,但是沒貼出來。」
「好厲害!快帶我去看!」
「等我把櫃子鎖好。」
「快點兒啦!」
「知道……」
兩個高分貝的女聲走遠了。直到這時,我才發覺自己已屏息太久。喉頭彷彿被什麼勒住似的,明明已經很努力地呼吸了,肺部那缺氧的窒悶感卻依然鮮明。
那是在說別人,不是我,和我無關,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我想說服自己,想輕鬆起來,想盡快把櫃子裡的書本收好……但雙手像著了魔似的,就是不肯順利地把櫃門打開。
「該死!」我用左手攥緊不聽使喚的右手,低聲罵了一句。
「你在罵誰?」
「啊!」我大叫一聲,手裡的鑰匙又掉了。
學倫俯身抬起鑰匙串,有些好笑地瞧著我一臉的驚魂未定。「你怎麼了?」
「原來是你……」我從他手裡接過鑰匙,心臟依然跳得厲害。
「你的表情好像見鬼了!還是我臉上多了幾顆青春豆?」他打趣道。
「你怎麼來這兒找我?」我問。
「你真健忘,我們不是約好去展覽中心嗎?」
「可這裡不是校門口,現在也不是兩點。」我提醒他。
「但你沒課了,不是麼?」
「是的…」
「不知小姐可否賞臉一起用個午膳?」他微微欠身,行了個非常標準的紳士禮。
我訴異地問:「你哪兒來這麼多客道?」
「To go or not to go, that's the question.」他竟又搬出了莎士比亞的名句,雖然擅自篡改了一部分,聽起來倒也似模似樣。(註:莎士比亞原句為「TO be or not to be,that』s the question。」)
我被他文鄒鄒的模樣逗笑了,壓抑著的心情也舒緩了不少。
「我吃過了。」我說。
「這樣啊……」
「不過可以陪你喝杯冷飲。」我接著說道。
「那就多謝小姐賞光了,請。」他一側身。
「等等,我不想去餐廳。」一想到這個時間要在人堆裡擠來擠去,又被四周嘈雜的人聲和熱浪包圍,我就覺得透不過氣來,簡直比餓肚子還要難受。
「去外面吃如何?」
「那倒不必,你去買個飯盒吧,我們去天台。」我建議道。
「也好,你先上去?」
「嗯,幫我買杯檸檬汁就好。」
「OK!」
學倫揮揮手,立劾朝餐廳去了。
顧名思義,天台指的就是屋頂。而工學院的屋頂是全校最高的地方。
喜歡來這裡晃蕩的不僅是麻雀和貓而已。看書的,曬太陽的,呼吸新鮮空氣的,甚至談情說愛的,都回來這裡。所以說,這裡的人並不少。
但是,這裡夠安靜。
喜歡熱鬧的人不會來這裡,學生俱樂部才是他們會去的地方。能在這裡尋到歸屬感的,都是喜歡靜的人。既然都不喜歡被打擾,大家將心比心,也就很自覺地布去吵別人,所以才能一同分享這方平靜的天空。
手扶著護欄,我深深吸了口這高處的空氣。
今天有點兒多雲,因此即使是正午一點的現在陽光也不是很強烈。
一個紙杯出現在視野上方,我知道是學倫來了。
「謝謝。」我接過檸檬汁,轉身在旁邊的石凳上坐下。
「為什麼我覺得你的『心事重重』比上次更嚴重了?」學倫端著盒特大號的叉燒飯,在我的默許下也作了下來。「那件事還在煩你?」
「要光是這樣就好了……」我自言自語道。一大口檸檬汁下肚,酸酸澀澀的感覺在胃裡蕩漾開去。
學倫沒再說什麼,兀自扒起了飯菜。
不知為什麼,我不希望他如此沉默。「你怎麼不問我了?」我小心地問。
「因為我在吃飯。」他又塞了口飯進嘴,含糊不清地說。
「邊吃邊說不是什麼難事。」
「對消化不好。」
「……」我無話可說了,只有繼續喝著酸酸的檸檬汁。
「其實,在某種情況下,我是可以說話的。」他吃了一陣,又突然開口道。
「什麼情況?」
「你真的想說,而且能夠把話完完整整說清楚的時候。因為我不想在動嘴的時候還要動腦。」
「你懷疑我的表達能力?」
「不敢,但是我瞭解當局者迷的道理。」他篤定地說。
「太小看我了吧?」
「我從沒小看過你,你是我認識的最堅強,最理性,也最有能力的女孩。」
「我有那麼好?」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學倫從未如此認真地稱讚過我。我不禁聯想到雷對我的另一番評價——你坦白,忠於自己,也以誠待人……
「你把我說得這麼好,我都不好意思不把事情告訴你了……」我垂著頭說。
「等等!」他突然開口打斷我,直視我的眼睛,頗有深意地說:「說之前想清楚,你是不是真的想說出來。別說我沒提醒你!」
「就怕我說出來,你不相信……」我輕輕歎了口氣。
「呵,除了見我們球隊的魔鬼教練,這地球上恐怕還沒什麼事能嚇到我的!」他的聲音聽起來自信滿滿。
「那我真的說了?」
「我洗耳恭聽。」
「從頭兒麼?」
「請。」
接下來的二十分鐘,我原原本本道出了認識雷,以及住進雷家的經過。好像錄影帶的畫面在腦海中重現,我憶起了每一個細節,甚至曾經說過的每一句話。
我突然想到,倘若我不曾遇見過雷,現在很可能還繼續當著我的接線生,每天圍著「學校——諾亞——公寓」這個三角團團轉,而那個三角的重心就是我,僅僅是我而已。
雷的出現,給我的生命帶來了始料未及的變數。
生活裡多出了他,多出了寧寧和元嫂。
我不再是照顧好自己就萬事皆備,亦不再是心無旁騖地看待、處理每一件瑣事。
我會在用盡時觀察他通常吃哪幾個菜,留意寧寧有沒有乖乖把湯喝完,期待元娘又準備了什麼令人驚奇的小點心。
我會在冰箱上貼好留言的紙條再出門,會在自己空閒的時候幫元娘為花園裡那些叫不出名的植物澆水。
更要命的是,我會在入睡前想起他,甚至在夢裡遇見他!
「所以說,你的困擾就是生活被打亂了,對不對?」學倫側過身向我求證。
「差不多。」我喃喃道。
「可為什麼我覺得你沒有把重點說出來?」
「呃?」我愣了一下。我有所保留的,只是那場大雨和今天早上發生的事。因為兩件事都不知從何講起,所以選擇了避而不談,並不是故意隱瞞的。但,學倫似乎察覺到了什麼……
「別擔心,這很正常。」他忽然笑著伸出手在我的頭上亂摸一把。本來就不整齊的短髮在他的『蹂躪』下登時變得一塌糊塗。
「喂!」我抗議地大叫,同時也訝異於他這種有些寵溺的動作。我頭一次有了種被人當成妹妹的感覺。
「有很多東西是我們眼睛看不見的。」
「空氣?」我莫名其妙地問。
學倫不理睬我的問題,自顧自地講著:「看不見的時候我們就嘗試用心去感覺。」
「然後?」我又問。
「然後就迷路了。」
「人的心是迷宮麼?」我恍惚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
「不但是迷宮,而且深不見底。」
「那怎麼才能走出來?」我迫切想知道答案。
「放慢腳步。」他領了一頓,又補充道:「你越心急,超容易撞得頭破血流。」
「可是……」我仍有些迷惑。
「相信我,別想太多,就當作散步好了。」他揚起貫有的笑容,彷彿在鼓勵我。「走慢一點,你會發現曾經錯過的風景是很美好的,而出口就在柳暗花明的地方。」
我突然發覺自己錯的好離譜。學倫哪裡和我是同類?他分明比我成熟太多了!他彷彿看到了我真正的心事,卻體貼地不去點破,反而不著痕跡地為我指點迷津……
「學倫…」
「喂!別用那種崇拜的眼神看我好嗎?你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勾引無知小女生的大壞蛋……」
「別擔心,我不是無知小女生,你也算不上大壞蛋,雖然以你的智商和才學去做壞蛋綽綽有餘……」
學倫眼皮一翻:「這是讚美麼?敬謝不敏。」
「學倫,你有妹妹沒有?」我突然問。
「沒有。」他一臉戒備地瞧著我。
「真巧,我也沒有哥哥。」我「嘻嘻」一笑。
「喂,你該不會想……」
「你當我大哥好不好?」我眨眨眼睛,露出自認為最純真、最可愛、最令人無法抗拒的神情。
「我有沒有說『不』的權力?」
「你說呢?」我繼續眨眼睛,就不信他真的忍心拒絕我這個「微小」的請求。
「拜託你別眨了!」學倫的表情就好像剛吞了兩隻鴨蛋,除了無奈還是無奈。「眼珠子掉下來我可賠不起!」
「那你是答應了?」我一歪頭,心裡也跟著樂歪了。
「現在大哥要帶小妹去看展覽,小妹走不走?」
「走!」我很沒形象地從石凳上蹦了起來,完全沒顧及身上穿的不是長褲而是窄裙。
「我真不幸……」學倫邊搖頭邊嘟噥。
「你說什麼?」
「沒……沒什麼……我說我是全世界最幸運的人……」
「這還差不多……」我滿意地轉過身,拉起他的胳膊。「我們走吧?大——哥!」
天台上的人們朝我投過來好奇的視線,因為很少有人在這裡如此肆無忌憚地大叫。但我卻毫不介意,因為,此時此刻,我心裡正洋溢著無法言喻的喜悅。
我有了一個大哥!
※※※
環球展覽中心就像它的名字一樣,是個無國界之分的精品聚集地。
在這棟十八層的巨大建築裡,你可以找到充滿東方神秘的故宮珍藏,也能盡情沉醉在西方復興藝術的夢幻之中;你不但有機會瞻仰千萬年前的歷史陳跡,同時亦能為世界尖端科技的產物而驚歎……無怪乎媒體長久以來始終把這裡視為新聞發源地,因為只要是有特色,有鑒賞價值的東西,都會在這裡出現;而只要在這裡展出過的物品,就一定非同凡響,必有挖掘的價值所在!
這一次,弗尼托爾斯包下了五樓至八樓的四層展廳,進行為期一周的展銷,只為打響本季度第一炮的宣傳——「光影之夢」。
我和學倫抵達「環球」的地下停車場時,就發現停泊的車輛中有不少豪華的名牌轎車。想必今天的開幕禮一定吸引了不少慕名而來的知名人士吧?與此同時,一個一直被我忽略的問題突然竄過腦際——學倫如何拿到招待券的?
但是,當我一腳踏進五樓展廳的時候,任何干擾我的疑問都自動消失了。我的視野裡,只剩下那些傢俱,再也容不下別的什麼……
我也終於瞭解為什麼弗尼托爾斯要包下整整四層展廳了。
五百多坪的空間裡,只有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和正中間各放著一組傢俱而已!如果其餘三層採用同樣的佈局,那麼四層樓也不過區區二十組而已。
如此「浪費「空間,究竟是什麼道理?
當我一步步走近置於展廳正中央的模擬起居室,胸中的疑團漸漸散開了。
原來,完全的分散,完全的獨立,完全的采光,和完全的透視,就是今次的設計理念!
光影之夢……光和影交織的夢幻……
影,暗也;光,明也。明與暗之間,本應有著永遠的分界。然而,有光的地方,必定有影的存在;沒有光,影又從何來?多麼玄妙的從屬關係,多麼耐人尋味的主題……
站在那組象牙白色的組合櫥櫃前。我竟有種被光和影同時包圍的錯覺!
誰能想到,鑲嵌在櫥壁內側,小小的不起眼的水銀燈,竟然能營造出一個無與倫比的光彩世界!
「太神奇了……」我驚歎著,陶醉著、也貪婪地琢磨並吸收著每條走線、每分凹凸、以及每個旋角代表的意義。
學倫本來一直跟在我身後,這時來到了我身邊,略微彎下腰,整顆腦袋下降到我耳朵的高度。
我轉過身突然看到他的側臉,幾乎嚇了一跳。「你在幹什麼?」
「想從你的角度看看。唔……」他一副深思的樣子。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好像是有點兒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我連忙問。很想從他的視角看一看,無奈再怎麼用腳也達不到一百八十公分的高度。
「不一樣嘛……好像從你這兒看更亮一點兒,光線更柔和一點兒。」
「更亮?更柔和?」我突發奇想道:「會不會設計師和我一樣高?」
「我怎麼知道?」學倫啼笑皆非地說:「你當你大哥是包打聽還是萬事通?」
「我當我大哥是天才!」
「謝了,隔行如隔山,對設計傢俱這種東西我可是一竅不通。」
「那可不一定!」我立刻反駁他。「不是只有會彈鋼琴的人才懂得欣賞貝多芬和肖邦吧?」
「照這麼說你當初根本就用不著進工程系嘛!」學倫不甘示弱地反將我一軍。
「我喜歡,為什麼不進?想當個既會彈鋼琴又懂得欣賞音樂的人,不行麼?」
「行行行,當然行。你下定決心的事,有誰攔得住你?」
「嘻——就知道大哥最瞭解我!」我邊說邊掏出小筆記本,準備從不同角度臨摹。
「你渴不渴?」學倫忽然問道。
「還好。」
「還好就是渴的意思吧?你慢慢畫,我去幫你拿飲料。」
「嗯……」我專心於手裡的畫稿,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不知過了多久,我完成了基本結構圖和透視圖,還剩下一些細小零件的標位和旁注。
這時,我感覺旁邊有人站著,我以為那是學倫,於是伸出右手:「大哥,飲料。」
一個玻璃杯遞進我的手心,因為真的有些渴了,我看也沒看就倒進嘴裡。
「咳咳咳!這是什麼啊?好辣!」我嗆得咳個不停,轉身罵道:「大哥你害我啊?大……」
我愣住了。
站在我面前的不是學倫,而是個不認識的女人。說她二十幾歲也可以,三十歲也有可能,總之是個很美很美的女人。
銀灰色的禮服下擺長及地面,合身的裁剪將她優美豐盈的身段恰到好處地展現出來。她長髮盤起,髮髻的造型典雅而高貴。除了頸項上一條銀色的項鏈和水滴形墜子,她沒佩戴其它首飾,但整個人發出的光芒卻比鑽石更為耀眼奪目。真正美麗的女人是不需要零碎的首飾來裝點的,那是渾然天成的成熟與自信的光暈……
奇怪的是,我雖然確定不認識她,卻依稀在她那張美麗的臉上感受到某種熟悉。
是那彎彎的柳眉嗎?還是那雙似乎會說話的眼睛?……
還不等我細想,她卻先開口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不會喝酒。」
「酒!?」我啞然地瞧了瞧手裡那杯被我喝了一口,灑了大半的琥珀色液體。想不到生平第一次喝酒竟然是這麼滑稽的場面。
「可以給我看看麼?」她上前一步,指了指我手中的筆記本,微笑著問。
「哦,當然。」我彷彿被她的笑容催眠了,不知不覺就把本子遞給了她。
看著她輕輕翻動那幾頁繪著草圖的畫紙,我心裡忽然湧起強烈的忐忑不安,那感覺就像第一次把作文交給老師批改的小學生一樣。
「畫的不錯。」她終於把本子還給了我。
聽到她肯定的評語,我心中的大石才算平穩落地。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孟帆……」我又不自覺地回答了。
「還在唸書?」
「嗯,N大工程系。」
「原來是N大……」她若有所思、又若有所悟地說,眼神彷彿飄到了好遠好遠的地方。
「有什麼不對麼?」我問。
「哦不,沒什麼,我突然想到一個……老朋友,他也在N大教書。」
「哦……」
就在我不知該說什麼好時,一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笑呵呵地走了過來。
「丁蘋,我們等你好久了!」
「好,我這就過去。」她微笑著頷首,又轉向我說:「這是我的名片,相信我們將來還有機會見面的。」
接過名片,我目送著她優雅地把手仲進那位男土的臂彎,步履輕盈地走遠了。
低下頭,我慢慢讀出名片上那一長串的名稱:「弗尼托爾斯集團亞洲分區……設計總監?!」
我眨眨眼睛,又咬咬嘴唇,還是不敢相信這些字真的出現在我眼前!
「丁蘋……」我輕輕念下去。沒錯,剛才那個男人是這麼叫她的。
這時,學倫從遠處跑了過來,一手握著一個紙杯。「孟帆!抱歉讓你久等了,這邊供應的飲料只有雞尾酒和葡萄酒,所以我只好到一樓的飲料販賣機去買。橙汁和可樂,你要哪個?」
我一聲不吭地在他胳膊上捏了一把。他立刻痛得大叫起來:「你幹嗎?不過多等了幾分鐘,幹嗎發這麼大脾氣……」
「大哥……」我依然有些恍惚地問,「你疼不疼?」
「當然疼了!不然你自己試試?」
「真的疼麼?」
「真的!」
「這麼說我不是在做夢了?剛才發生的事是真的了?」我乍驚還喜,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大叫三聲。
「你沒事吧?」學倫憂心忡忡地瞧著我,眼神有點兒像在看一個精神病患者。
我把名片高舉到他目前,興奮地說:「大哥,你看到了?告訴我這是什麼!」
「名片。」
「我當然知道這是名片!讀出來!把上面的字讀出來!」
「弗尼托爾斯集團亞洲分區設計總監——丁蘋……你怎麼會有這張名片?」學倫不解地問。
「你相信嗎?是她給我的!她親手給我的!」
「你說的『她』是誰啊?」
「一定是她,她一定就是丁蘋。剛才那個人就是這麼叫她的
如此破碎的解釋學倫自然聽不懂。他只好認命地把飲料遞過來:「呃……我看你還是先喝點兒東西吧。等你冷靜下來再詳細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ok?」
「這是什麼?」我看著紙杯問。
「左手可樂,右手橙汁。你選吧。」
「沒有酒嗎?」
「You serious?」學倫這次真的吃驚了。「我記得你從不喝酒!」
「凡事都有第一次,況且我已經喝了!」我晃晃手裡的酒杯。
「你已經…… 」
「我早就成年了,喝酒又不犯法!」
「話雖如此……」
「以前沒喝過不代表永遠不喝,更不代表我不會喝。」
「可是……」
「我現在真的好開心好開心,慶祝一下不算過分吧?」
「是不過分……」
「那還等什麼呢?大哥還有意見?」我眨了眨眼睛。
「你把話都說盡了,我還能有什麼意見?」學倫仰天長歎,兩口喝光手裡的橙汁和可樂,很紳士地帶著我朝供應飲品的長桌走去。
我好興奮,好開心,一口氣連喝三杯。起初還有些辛辣的味道嗆得喉嚨不好受,可是多兩口下肚之後,感覺似乎不太一樣了。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在口腔內緩緩化開,像一股熱流緩緩散入胃中,感覺很……特別,禁不住一口接一口地喝下去。
正當我打算伸手去拿第四杯調酒,學倫一把拿開了酒杯,有些擔心地看著我。
「你頭一次喝,就算是慶祝,三杯也可以了。」
「為什麼?我又沒醉。我還要喝!」我完全沒察覺到自己的口吻變得和平日有些不同,但學倫似乎注意到了。
「適可而止吧,再喝下去就真醉了。」他擋住我伸向酒杯的手,想把我帶開。
被拉著走了兩步,我也發覺不對勁兒了。「大哥,這地好像不平……」我嘟噥著,不自覺抓住他的衣袖想穩住身體。
「早告訴你別多喝的,這酒有後勁兒。」學倫搖搖頭,一副拿我沒轍的樣於。「我帶你去外面透透氣。」
「好……好的……」我又堅持著走了幾步,但每一腳踩下去都像踏進棉花堆裡,身體更是處於失重狀態。
「大……大哥……」我迷糊了,眩暈的感覺愈來愈強烈,眼皮也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而變得鉛一樣沉重。
恍惚中,學倫似乎停了下來。有人在和他說話。可我根本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只覺得學倫摟著我肩膀的手突然緊了緊。
怎麼了呢?發生什麼事了?我想看清楚,無奈就是睜不開眼,濃濃的睡意倒是湧了上來。
要堅持啊,這裡可不是睡覺的地方!我很想捏自己一把,可是兩隻手都拒絕接受大腦下達的指令。
不行了,支持不住了……我終於軟軟地靠向一旁,睡著了。